12月15日导演张明新片《冥王星时刻》全国上映。这是今年戛纳电影节唯一入选“导演双周”单元的中国电影,《冥王星时刻》成为众多粉丝心中年末最期待的电影之一。

《冥王星时刻》讲述几位电影人前往湖北深山堪景采风,却意外迷路,在此期间几人的关系亲疏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电影中仍然充满了章明标志性的神秘色彩与意识流手法。公映限时九天,这也是这位独立电影人第一部进入院线的电影。

章明,1961年6月生于重庆城口,著名导演、编剧、制片人。1989年就读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研究生,1991年留校任教,同时开始拍摄电影、电视剧。代表作品包括《巫山云雨》《秘语十七小时》《她们的名字叫红》《新娘》等。

章明,早年以处女作《巫山云雨》斩获8项国际大奖,为“第六代”代表人物之一、中国内地最重要的独立电影导演。对于这位长期处于观众视野边缘的导演来说,关于章明的讨论和观看,才刚刚开始。而此时,距离章明的第一部电影《巫山云雨》,已经过去了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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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底,神农架的雨接连下到了第七天。深山一户老农家门外,制片组找来的猪在声嘶力竭地嚎叫。屋里的大锅和屋外的大锅都在沸腾,一锅烧着剧组喝的水,一锅烧着烫猪毛的水。

雨还在下。这一对老夫妇家囤了一年的柴火就这么被烧完了。

对着这淅淅沥沥的雨,剧组一筹莫展。一场原定一天拍完的杀猪戏,拍了四天,一共NG了30几遍。坐在屋里监视器后面的章明,穿一身黑色T恤,点了一根烟,走了出去。

电影《冥王星时刻》剧照。

这是章明“黑暗传”系列第二部《冥王星时刻》的拍摄现场。剧本创作8年前就有了想法,2014年才动手写剧本,筹备两年,终于在2016年7月15日开机,中间停顿四个月,12月底正式杀青。故事讲的是王学兵饰演的导演与刘丹扮演的制片人一行人计划根据神农架当地的史诗《黑暗传》拍摄一部电影,深入湖北神农架山间勘察。一个“山路片”风格的公路片。

在12月5日的北京特别首映式上,章明说,这是他第一部进入院线的电影,全场观众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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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明最近一次回故乡巫山是今年夏天,他带孩子去游泳。两辈人的巫山印象已经无法重叠。巫山,在他为数不多的电影里,永远是真正的主角。

夏天的夜里,整个县城都是静的,没有一点噪音。只听到发电厂开始发电的声音。江对岸的船和城市离得很远,但人说话的声音可以传到江的另一边。人间的灯亮起来,天上的星在闪。童年的章明走在巫山县城的老街道里。

章明1961年生于城口,一岁后随父母回到父亲老家巫山。1988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留校任教至今。1996年,以一部带有先锋色彩的处女作《巫山云雨》一鸣惊人,接连斩获包括意大利都灵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在内的8项国际大奖,但影片没有公映。这样的命运,一直延续到章明之后所有《冥王星时刻》之前的电影。

《巫山云雨》里,1995年的巫山。不久后,因为三峡大坝的修筑,这里将被全部淹没。

《巫山云雨》《秘语十七小时》《她们的名字叫红》(原名《巫山的红》)共同构成“巫山三部曲”。之前的《新娘》以及最近上映的《冥王星时刻》,主要取景地也在巫山。此外,他还拍过一部纪录片《巫山之春》。

巫山,章明电影神秘主义的关键词,空间的缪斯。他电影中频繁出现的神秘主义元素,或许可以通过他在巫山的童年记忆得到解释。

“巫山三部曲”

60年代末,年幼的章明跟随教书的母亲住在巫山河对岸,一个由破破烂烂的旧庙改造成的小学校。除了五个年轻女教师,只有一个男校长。一天,校长自杀。文革刚开始不久。尸体停在庙里的后堂。女老师们让章明把停尸间小门关上,但他却不惊不惧。窗外月光照在校长的尸体上,那是他童年记忆中最重大的事件。

校长死后,女老师们周末去家访,回来时暮色一片,她们让小章明在前面引路壮胆,路上还要穿过一片坟场。一次,他看到坟地上的鬼火,女老师们吓得抱成一团。

一天,河边突然飞来一架军绿色的直升机,全城涌动,就像看到了飞碟。直升机上的人把舱门打开,漫天的红色传单飘下来。所有人都去捡,结果是毛主席最新指示。

章明不知道这样的童年记忆是否构成了他日后一再书写巫山的灵感,但他觉得,所谓的神秘主义更多是下意识的。

在《巫山云雨》里,墙壁上到处刻画着水位线,这是在剧情片里,关于即将淹没的三峡最早的影像记录。10年后,山西汾阳人贾樟柯拍了《三峡好人》。

2003年春节,章明带了一台DV机从北京返回巫山。当时巫山县城已经被拆了一半,看到已经半成废墟的老县城,章明想到了当年电视里的伊拉克战场。

《巫山云雨》(1996)剧照。

在纪录片《巫山之春》里,新的巫山县城里有了出租车,而老县城的废墟上一个男人正在卖一堆从废墟里找出来的门板。旧的生活在逝去,新的生活还有待建立。

章明觉得,其实不管是他镜头里的巫山还是贾樟柯的奉节,都是整个中国城市建设的缩影。童年的记忆轰然抹除。他经常想,如果原来那个乡村小学还在多好,那个《巫山云雨》里张献明饰演的麦强待过的信号台还在多好。不止巫山,全国许多地方的老城都在城市化的浪潮中被消灭了个性。在这个意义上,章明认为自己是一个绝对的自由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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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从武汉回巫山的轮船上,章明在《世界电影史1960年以来》这本书上信笔写下一段无头无尾的文字:回到巫山,犹如从幻想回到现实,又仿佛从现实回到虚妄。这在轮船上溯的过程中日异明显。当时他正在翻阅关于“新德国电影运动”的章节,奉“新德国电影四杰”文德斯、法斯宾德、施隆多夫和赫尔佐格若神明。

80年代的章明在轮船上。

今天的观众可能很难想象,1986年中国的一个小县城影院里,正在公映维姆·文德斯的《德州巴黎》,片头字幕打出十个红色大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那是章明第一次看到金棕榈大奖的电影。当时国内影院经常能见到这类引进译制的国外艺术电影。

那时,还在巫山师范学校教书的章明身在巫山云雨中,但心却在柏林苍穹下。

电影院、录像厅、电影杂志,像章明这样的县城迷影青年,当年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启自己的电影教育的。

80年代,有那个年代特有的光怪陆离的电影风景。也是在长江的客轮上,一个烟雾缭绕的放映厅里,稀稀落落有几个乘客在看一部碟片,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正指挥热带丛林里的土著,将一艘轮船抬到另一条河流。那是赫尔佐格的《陆上行舟》。放映厅的影碟里,还有寺山修司的《上海异人娼馆》。这类被今天的文艺青年顶礼膜拜的艺术片当时竟然可以让小县城的民工看得如痴如醉。

《陆上行舟》(1982)剧照。

暴力、色情,五花八门,80年代的县城影厅、录像厅百无禁忌,照单全收,人满为患。看电影是当时街上最时髦的娱乐活动,影厅门票五块钱一张。寺山修司这样的电影都被包装成色情影碟为广大人民群众接受。当然,除了这样阴差阳错乱入的艺术电影,来自香港的武打片、三级片是绝对的主角,彼时好莱坞还不是国内电影市场的主流。

那时的章明除了看电影,也写影评,发在《电影评介》上写《德州巴黎》的文章是他第一次在杂志上发表的影评,那是整个80年代最畅销的电影杂志,读者百万众。正值文化热的年代,全国各地大大小小自发组织的各类协会不计其数。1986年,章明和几个电影发烧友搞了一个“巫山影评协会”,这个协会被评为全国十佳影评单位,也是唯一入选的县城级别影评协会。当时,协会里一共有十多位成员,其中一位参与者后来当上巫山县宣传部长,在章明2013年的电影《她们的名字叫红》里出演了一个咖啡店老板的角色。

这群业余影评人写影评纯属兴趣,发稿渠道主要是地方刊物。一篇稿子10多块钱,但当时普通工薪族月薪也不过三四十块。除了地方杂志,他们也用老式打字机打印各自的影评文章,互相传阅品评。

在章明的记忆中,那是一个热火朝天全民写影评的时代,像《大众电影》这样的杂志都靠影评撑起来的。

《德州巴黎》(1984)剧照。

这是80年代的民间迷影生态。但到了90年代,随着影院系统的萧条衰落,没有观众进电影院了,电影杂志也随之凋敝。破旧的电影院里,只有稀稀落落的民工在看电影。

后来,好莱坞电影称霸江湖,才带动了中国电影院的复兴。但讽刺的是,再也不会像80年代那样,有电影院在放《德州巴黎》这样的金棕榈大奖的艺术电影了,艺术电影完全品位化、阶层化了,过去的观影记忆似乎已经变成一道错位的风景。

17岁那年,章明从巫山考上西南大学美术系。开往重庆的轮船上,风很大,一段新的朝向未来的旅程。办地下刊物、办画展,写电影和文艺理论文章,组织选举,80年代的热血青年该干的风起云涌的事都干过了。最严重的是因为和同学们举办出格的先锋派“露天画展”和参加大学生人大代表民主选举,被学校列进了黑名单。

而日后的生活是这样,章明大学毕业后被发配回巫山,在当地的一所师范学校里当了五年多老师。学校在山上,山脚下是滚滚长江。章明在学校的那五年,倒也乐在其中。

80年代末,“第五代”风生水起。但美术系的训练让章明觉得,他们玩弄构图、色彩那一套都很廉价,只是因为中国电影过去没有那么拍过。对他来说,那种民族寓言式的题材很空泛,大而无当。而与他当时的感觉结构对接的是维姆·文德斯。

1988年,章明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研究生,从迷影青年变成学院派。

在电影学院的三年里,每个礼拜他都和导师王心语一起看电影。有一天,王心语告诉他,你的实操经验太匮乏。尽管在考上电影学院前,章明已经在脑中拍过无数部电影,他给那些电影起了名字叫“纸上的电影”。

一切都是纸上谈兵。还没进电影学院前,章明第一次看见剧组拍戏是在重庆。人山人海,他和围观的吃瓜群众一样心潮澎湃。挤啊挤,挤啊挤,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一辆画着国民党党旗的车,一个民国年代戏。但只见两个演员走来走去,走了半天,戏也没拍成,“莫得看头!”围观群众作鸟兽散。章明蒙了:原来拍戏是这样的。

《美的诱惑》(1992)剧照。

1991年,通过导师王心语的关系联系到潇湘电影制片厂的一个剧组,当时他们正在拍《美的诱惑》,男主角是当时炙手可热的贾宏声。章明以副导演的名义进了剧组。

章明人生中第一次剧组体验实在算不上愉快,甚至可以说很囧。虽然名义上是副导演,但进去后,章明发现导演根本不搭理他,也不告诉他需要干什么,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x。所谓的副导演实质上相当于实习生。还没开拍,章明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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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这个妇女都看见身后的楼房往上长,一层一层地往上长。当这个楼房完工后,工人走了,这个妇女想必是也该走了,因为没有人来吃她的豆浆了。

这是先锋小说作家朱文的小说《我负责调查的一桩案件》里的一段话,正是这段话打动了章明。朱文的小说讲一个建筑工地旁边卖豆浆的妇女,有一天,被一个建筑工人强奸了,结果,这个妇女羞愧自杀。

1995年6月,章明在电影《巫山云雨》片场。

章明通过诗人韩东找到了朱文。就搞一个先锋荒诞的片子!两人一拍即合,一起到了巫山。在巫山的小旅馆里待了一个月,借了县城里唯一一台电脑,朱文写出了《巫山云雨》的剧本。

有一种电影,超前于那个时代,《巫山云雨》就是这样的电影。这是一个三段式电影,段落之间互相独立又勾连。那几年,世界影坛的青年导演不约而同地采取了这样的叙述方式。王家卫的《重庆森林》、米尔科·曼彻夫斯基的《暴雨将至》、昆汀·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等,都是三段式。而《巫山云雨》则是国内电影里第一个这么做的。

画家、导演丁建城是《巫山云雨》的三位联合摄影指导之一,当时他刚结束管虎《头发乱了》的美术指导工作,进入《巫山云雨》剧组。《巫山云雨》拍完,在北京电影学院公映。一天,在后街,丁建城遇到管虎。管虎刚看完这部电影,他对丁建城说,你帮我向章明问好,我非常喜欢这部片子。

尽管后来也会有人有疑问,《巫山云雨》到底更多体现了章明的先锋性还是朱文的先锋性。但章明却将自己的先锋性一以贯之到他日后的作品中。

作家朱文,1967年12月生于福建省泉州市,作家、导演、编剧。代表作品包括《我爱美元》《达马的语气》《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等。曾与章明合作多部电影作品。

拍电影时,章明的许多即兴的神来之笔往往为电影平添了一分神秘主义和超现实的意味,尽管直到拍完,剧组人员也不甚了然,但他们都相信导演有他自己的判断和想法。丁建成还记得,有一次拍巫山老街道,章明对道具说,拿一篮鸡蛋放地上。道具蒙了,没有这个镜头啊。章明很坚定地说:“我要你放你就放。”道具就稀里糊涂买了点鸡蛋,镜头转过去,地上一篮鸡蛋。当时美术也蒙了,怎么放了一蓝鸡蛋?和情节没关系啊。回头来看,这就是章明式的超现实语法,而且不能解释。

还有一场戏里,一个道士带着一抹神秘微笑走过仙客来旅馆门口。这也是章明的神来之笔。当时正好大门口有一个长头发的游人,在旁边站着看他们拍电影。章明就把他叫过来,给他把头发扎成道士的样子,在镜头里走几遍。这一幕构成《巫山云雨》中一个标志性的神秘主义符号。

关于章明的先锋性,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吴明有一个文学化的表达:他活在一小时零八分的未来。2017年10月底,吴明负责章明作品展映时,无意间发现,章明戴的手表因为被扔进洗衣机里洗坏了,虽然依然在走,但比北京时间快一小时零八分。这是对他的先锋性最好的象征:不是完全超离于现实的前卫,而是站在当下却又可以远望到的那种距离。

“章明不同于贾樟柯等人的纯现实主义,他始终把现实的质感提炼出一种抽象性和精神性,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电影有一种哲学意味。正因为这种提炼,我们现在把《巫山云雨》和《秘语十七小时》这样的片子翻出来再看,没有老电影的感觉,它们无缝对接今天人的情感,这就说明比当时的时代走在了前面。”吴明告诉我。

关于章明的抽象性,吴明在与他合作编写《热汤》剧本时深有体会,章明特别不喜欢用模式化的伦理性因素去推动情节。“太伦理了”“不要写这些婆婆妈妈的东西”“太电视剧了”,这是两人写剧本时,章明经常挂在嘴边的高频词汇。他不喜欢那些过于琐碎的婆媳关系、亲子关系,他也并不认为一头扎进这些关系里,会使剧本显得更接地气,它们只会使生活的面貌沦落得更肤浅。

《秘语十七小时》(2001)剧照

《巫山云雨》后来获得多项国际大奖,但那时他都是偷偷出国参加影展,当年在海外获奖的第六代独立电影十之八九都是这样。

2017年11月1日,上海电影资料馆放映《巫山云雨》,章明看了几分钟就逃掉了。当年对控制演员的无力感让他觉得很难为情。北京电影学院青年教师张献民在这部电影里贡献了他的银幕首秀,一次今天来看颇为尴尬的非职业化表演。

1995年7月中下旬的一天,程青松刚结束北京电影学院编剧系的入学考试,张献民是考官。当时还是大三学生的贾樟柯请他和张献民在食堂吃饭,因为贾樟柯的纪录片学生作业拍的就是正在考学的程青松。

吃饭时,张献民跟程青松说,弄完专业考试后,我就要去巫山,到时候你可以过来看。程青松的家乡在重庆云阳县,离巫山很近。

一个星期前,章明在电影院,碰上张献民,对他说:你来演吧。出发前一天,他碰到90级表演系女学生钟萍,在大街上就定下了她来演女主角陈青。

《巫山云雨》里的女主角钟萍。

在定下张献民出演男主角之前,章明正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招待所筹备《巫山云雨》。一天,贾宏声来了。他堵在门后,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章明把有的没的都说完了,贾宏声还是没说话。抽完两盒烟,地上掉满烟头。章明不能出去,也不好赶他走。除了想演男主角之外,贾宏声还想“夹带私货”,带上一个年轻人与他一起搭档。章明拿了那个年轻人的照片看,还是觉得这俩人都不合适。尤其贾宏声过于时髦的艺术家气质与麦强这个屌丝县城青年太违和。

90年代的文艺偶像贾宏声

但直到今天,章明在片场都不太与演员沟通。女演员曾美慧孜在《冥王星时刻》中的表演颇为惊艳,但在片场时,章明从来没有表达过赞许。曾美慧孜记得有一场戏,她饰演的春苔起床梳头发,拍了30多条。

“据说我那场戏是(NG)第二多的,第一多的是杀猪那场戏。”曾美慧孜在电话那头笑了。

但从头到尾,章明没有给出反馈建议,只是让她一遍遍梳头,梳到后来她快分不清左右手。曾美慧孜说她非常珍惜章明这样的拍摄方法,不厌其烦如此奢侈地让一个演员达到最好的状态。

曾美慧孜在《冥王星时刻》里的背影,她的表演让观众印象深刻,有人称她是一个靠后背就能演戏的演员。

等到12月5日和7日在北京和上海巡演时,章明告诉曾美慧孜,大家对你的表演很认可。连说了两次。曾美慧孜非常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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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一下,我们那个款到了。”采访中途,章明接了个电话。

12月13日上午,我在传说中的网络大电影剧组基地——北京飘Home连锁酒店的房间里等章明。这是他的新片《热汤》的筹备基地。当时章明还在家里等一份快递,一个关于新片重要款项的文件。

在《冥王星时刻》的拍摄过程中,投资人中途突然消失,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这段黑暗插曲他已经重复过很多遍。相比这样的极端事件,投资方强力推荐要用自己的演员,这样的事情对章明来说,只能算家常便饭。

《冥王星时刻》(2018)剧照。

在新片《热汤》之前,章明一直是一个守株待兔的人。章明没有主动寻求电影资金和机会的能力,所以他总是等着有人来找他拍电影。只要是不太离谱的,他都答应。从2009年到2014年,章明陆续拍了《郎在对门唱山歌》《十爱》《她们的名字叫红》,都是地方政府的订制片,主要目的是宣传当地旅游、文化遗产。即便在这样的“命题作文”里,章明也试图注入了自己“作者性”的表达。电影出来后,远远超出地方政府期望值,以至于现在还有地方政府来找章明。

怎么把主旋律弄得很艺术?这方面章明可能是第一人。在《热汤》筹备房间里,我遇到青年导演夏咏。夏咏在北京电影学院念书时,上过章明的课。在他印象中,章明在校园里是一个比较神秘的人,就像闲云野鹤。章明对夏咏说过一句让他印象非常深刻的话:我就是吃五谷杂粮的。章明从来不以艺术家自居,他也不排斥商业片。

但在新片《热汤》里,章明作为制片人,他不得不主动去找资金,不可以再守株待兔。自己做制片人,可以掌控电影拍摄的主动权,能够自己决定预算、策划题材、组织剧本、定周期、找场景、选角色,决定用什么样的演员,一切还是围绕着创作。章明觉得,导演是最明白钱应该花在什么地方的人。

《冥王星时刻》是章明有史以来投资最高的一部电影,总投资一千万。拍《巫山云雨》的投资是一百来万,二十年过去,考虑到通货膨胀,区区一千万也实在无足挂齿。

多年来,章明的制作班底一直只有几十人,章明也一直习惯这样的小剧组,他管自己的班子叫“草台班”。

正因为是草台班、小剧组,吃饭问题显得尤为重要,不然就容易发生矛盾。丁建城还记得,拍《巫山云雨》时,剧组四五十个工作人员就住在戏里的仙客来旅馆,最底下一层靠着江面,每天都有阿姨来做饭。每个人发一个饭盒,再配上热汤,比在北京剧组时吃得还好,因为北京剧组吃的盒饭是冷的。虽然是小剧组,但享受的是大剧组的待遇。

也是因为吃饭问题,与章明相识14年的苏秦第一次见章明发那么大的脾气。苏秦是《冥王星时刻》的外联。拍《冥王星时刻》时,生活和拍戏的地方相隔很远,有一次因为负责吃饭的部门衔接不上,导致摄影部门和导演部门没能吃上饭。结果导演组的小助理心里委屈,这么辛苦,还吃不上饭,就使性子跑了,打电话也不接。找到小助理后,章明大发雷霆:“这么好的机会,本来是让你们来实习的,这么不成熟,不去想着为这个团队做一些事情!”顺带着,相关部门也被他批了一顿。

章明在片场几乎不骂人。这是在《冥王星时刻》和《十爱》里负责化妆和服装的大姐对章明的印象。就在我与她尬聊了几分钟后,一个96年生的戴白色鸭舌帽穿黑大衣的新人女演员进来试妆。一边化妆,一边聊天:“咱们这个戏很现代。因为我在戏里很有钱,我爸是一个夜总会老大。”

这次章明的新片又是生面孔。他很享受电影筹备的过程,那是拍摄前最快乐的时候。他也喜欢起用新人,一个重要原因还是因为钱,他一直拍摄低成本电影。但当新人逐渐历练出来之后,慢慢身价水涨船高,他那点微薄的预算要再用他们就有点捉襟见肘了。因此,多数情况下,章明的演员都是“一次性”的,拍完一次后基本就没有后作。他现在也很苦恼,今天的新人不像过去,现在稍微好一点的新人基本都已经和经纪公司签约,选演员变成和经纪人之间没完没了的打交道,过去选演员很自由,导演看中谁直接就跟谁谈,而今天和经纪公司的对接完全变成商务行为。

章明正在筹拍的新片《热汤》海报。

“这个导演喜欢凡事亲力亲为”,新人女演员和助理聊天时说,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章明。负责服化的大姐拿出一副眼镜给我看,那是一副外观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眼镜,但要价2000多元,是章明看中买下来的,他觉得这副眼镜符合人物。再比如,《冥王星时刻》里曾美慧孜穿的桃红色秋衣也是章明亲自选定的,曾美慧孜觉得桃红色可以让电影在黑暗的色调中有一个出跳而又符合人物定位的色彩。

就剧情片来说,章明可能是今天中国最重要的独立电影人。但他一开始也没有明确的意识只拍独立电影,而是环境使然,因为那个时候只能拍独立电影。没有明星卡司,没有抓人的剧情,叙事手法还超出一般观众的审美经验,这样的案子不可能有国营电影制片厂愿意投资,即便有国营厂慧眼识珠,也有心无力,因为90年代的中国电影业正在经历改革开放后最举步维艰的阶段,国营厂都在靠卖厂标勉力维持,电影院拆一家少一家。

从酒店采访完章明出来,我和丁建城、夏咏一起去吃顿便饭。走在路上,两人聊起方才采访过程中章明接的那通电话,他们疑惑是不是资金还没到位,而新片几天后就要开机了。“所以你看,艺术片就是这样,总是要面临资金的问题”,夏咏回头对我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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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吗,章明的胶片到了!”2017年10月18日夜里10点多,上海的艺术影迷微信群里炸开了锅。11月1日到3日,华东师范大学视觉文化研究中心主办的“浮生六记:章明电影作品展”在上海电影资料馆举行,观众第一次看到了胶片版的“早期三部曲”。这是章明作品在国内第一次以胶片版形式展映。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吴明是章明电影的研究者,也是此次影展的主要策划人。这次影展的发起人是华师大传播学院院长、纪录片研究学者吕新雨教授。两人当时在讨论,是否要举办一次国际学术会议,叫“第六代的终结”,由此聊到了章明,因为两人都感到,他是“第六代”里最独特的存在。后来索性决定,由华师大传播学院牵头,做一次章明重要作品的学术放映展及专题研讨会。

说起吕新雨与章明的渊源,还是因为电影《新娘》。她在一次影展上看到这部作品,惊为天作。但作为评委之一的她终因寡不敌众,没能为《新娘》争取到奖项。从那之后,她一直对这部电影念念不忘。

章明《新娘》(2009),被部分电影研究者和影迷称为神作。

2018年,吴明从章明电影的研究者,变成了章明的合作者,她是章明新片《热汤》的联合编剧。在讨论剧本的过程中,并没有改变她对章明电影的理解,反而更印证了此前的诸多判断,比如章明作品中的当下性。

“章明的电影里从来不用闪回,你发现了吗?我在和他一起写剧本的过程中,对此有更深的体会。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当代作品,很少用闪回交代前史。他永远在当下,追求的是生活的质感,就是一定要浸泡在今天的生活里的那种真实性,所以他也从来不拍古装片和年代戏。”吴明在电话那头说。

那次华师大牵头办的作品展,是国内最全面的一次章明影展。2016年,《巫山云雨》20年,上海、杭州等不同机构都曾试图促成章明影展,但终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不了了之。而这次2017年的作品展,除了影片相对最全,章明还特地带来了“早期三部曲”的胶片,而且这几部胶片是唯一的一套二校版本——六个存放在章明家中杂物间的铁盒子,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吴明在得知这个情况后,跟章明说,当务之急是要把胶片转成数字DCP拷贝,一旦胶片粘连或保存不善,会造成永久性损失。一年后,胶片终于转成数字。当初章明把六个大铁盒寄给她,如今她把一块小小的移动硬盘交回给章明,有关中国艺术电影的无限感慨亦在其中。

今天对章明的研究太匮乏了,吴明感叹道,不是数量上的欠缺,而是角度和深度上的贫乏。对于章明的叙述被那些陈词滥调的话语和符号所笼罩:县城叙事、超现实、人物的情欲、诗意、神秘主义。在吴明心里,《她们的名字叫红》在章明的作品序列中,并非最上乘。如果说《巫山云雨》、《新娘》和《冥王星时刻》属于第一梯队,那么即便第二梯队如《她们的名字叫红》,也有非常值得深入探索和理论延展的空间。

除了那些了无新意的阐释之外,章明经常被说成是中国的安东尼奥尼或是中国的洪尚秀。

尽管章明的电影里不乏对于两性间暧昧关系的探讨,但吴明还是觉得,章明和洪尚秀有很大的不同,他比洪尚秀的格局更大。“洪尚秀局限于两个人之间,而章明所有的作品都强调要带出一种社会性和时代意识。”

吴明的判断无疑也吻合章明自己的电影观。1996年2月,章明携《巫山云雨》赴柏林电影节归来,接受国内媒体采访时,他谈到了“第六代”。当时作为日后被划为“第六代”一员的他,在谈到彼时正在影坛崭露头脚的同代人的早期作品时,有过这样的批评:(“第六代”的早期作品)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描写的都是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的一些事情。而生活实际上要广阔得多。在许多人看来他们所叙述的事情不是普通中国人的生活。不是说他们不关心人的生存状态。但是,中国人生活是那样的吗?广大的人群不会认同这个东西。不认同就完全不能介入这个社会,我觉得电影还是要介入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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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王星时刻》结尾,王学兵一行人翻山越岭后,见到山下不远处的城市里已经亮起万家灯火。

黄昏时分,太阳落山后的半小时,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冥王星时刻:冥王星上所有的时间都和地球上傍晚、黎明的亮度是一样的。这是光明和黑暗交替的短暂时分。

在苏秦的印象中,拍摄的日子,每一天大家都在穿越黑暗。而那一刻,是否就是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巫山云雨》22年后章明再一次重回巫山,已经穿越黑暗抵达“冥王星”的他,是否能走出他的“冥王星时刻”?

章明在《冥王星时刻》片场

手上的烟要燃尽了,章明用手指弹了弹烟灰。过了一会儿说,朱文又冒出来了,跟我联系上。我让他看了《冥王星时刻》,他非常喜欢。我们有新的合作,我们都很兴奋。

作者:新京报记者 沈河西

编辑:张婷 校对:翟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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