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修卡车好还是汽车】​方寸之间，看见生活 | 孤独的重卡司机，享受虚拟团结

当他们在孤独的驾驶舱里对着手机闲聊吹水时，他们想要什么？

文|《财经》记者 陈伊凡

编辑|谢丽容

10月20日，“双十一”预热在各电商平台主播撕扯的吆喝中拉开。卡车司机颜姐开着17.5米的大货车在高速上疾驰，河北到江苏路上，一路阴雨。这样的天气对她来说没什么，颜姐爱笑，爱在抖音里唱歌，也会经常给粉丝抖搂修卡车的本领，在抖音上有130万粉丝。

对卡车司机来说，“双十一”临近，也意味着一年里最忙也最赚钱的时候到来了。行情好的时候，“双十一”期间能赚到的运费几乎翻番。颜姐从杭州到哈尔滨单程大概能挣两三万，要在平时，得杭州哈尔滨跑个来回才有可能赚回来这个数。

“‘双十一’忙不过来了，但过完‘双十一’又没啥活了。”颜姐和丈夫合计，趁着“双十一”多干几单快递。平时，他们跑哈尔滨到浙江专线，全程2500公里。

颜姐和她丈夫所在的卡车司机群体，构成了中国庞大物流体系中最基本的单元，是 “双十一”，这场消费主义盛宴背后有力的支撑。

中国大约有3000万卡车司机，根据交通运输部发布的《2020年交通运输行业发展统计公报》，2020年，完成营业性货运量464.40亿吨，其中，公路完成的营业性货运量342.64亿吨，占据总货运量的大多数。

跑车途中漫长而寂寥，很多卡车司机选择在开车休息时用抖音记录自己的生活，还有一些会在抖音上分享一些养车用车的经验。这些短视频，也让很多普通人了解了这些重型大卡车背后司机的生活。抖音，成为了卡车司机之间相互联系和互助的平台之一。这些卡车司机也被称为“公路上的游牧民族”。

2019年，颜姐在抖音上发布了第一条视频，记录自己从杭州到哈尔滨的路程，跨7个省，2500公里，连夜出发。至今，这个抖音号上已经积累了400多条视频，130.3万粉丝。颜姐在抖音上分享自己的生活，和粉丝们“唠嗑”。评论中，有同行询问高速费、有货主来问能否带货、有卡车司机抱怨路上被偷油。

有人说，看了视频，才知道原来卡车司机的生活是这样的。但对于活跃在抖音上的卡车司机来说，抖音让他们挣脱出了日复一日沉闷难耐的方寸驾驶舱，有人说话交流是最基础的，带个货也算顺手，有时候，还能救命。

被打开的人生新窗口

举债购车是卡车司机最普遍的购车方式。很多人进入这一行，是因为看起来很不错的回报。

“外面人看着挺赚钱，一趟活下来一万多块钱。”颜姐说。

2001年，颜姐和丈夫买了第一台车，重型解放牌卡车。首付10多万，自己攒了几万块钱，问亲戚朋友又借了几万块钱，花钱雇了两个驾驶员轮流倒班。没有固定货源，只能去专门的货运大厅找货。

自雇的司机找货也不会上心，要么就是拉低价活，要么就是货物损坏，干了几年，几乎没有挣钱，她甚至每个月都要倒贴钱填补车贷。

有一天，驾驶员疲劳驾驶，追尾了，几乎把驾驶室撞废了。颜姐赔了不少钱。第一段卡车经历宣告结束。

“要不然为什么说每个女司机能走上这个行业，多少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难。”颜姐说。

背着车贷的压力，雇人驾驶不放心，又欠了钱。颜姐和丈夫决定，自己学车。2005年，丈夫先考了驾驶证，2007年，颜姐自己也拿到了驾驶证。没钱买车，他们花钱把第一辆车修修补补，继续上路。

自己开车之后，找货上心了，颜姐她们开始挣钱，把外债慢慢还了。他们还寻到了门道——一定要找固定货源，不能“满天飞”（卡车司机群体里称全国各地找货跑车的为“满天飞”）。他们就掐着杭州到哈尔滨的专线拉货，旱涝保收，每年不管干的趟数多少，都能挣钱。

开始挣钱之后，外债慢慢还清，第一台车也报废了。他们换了第二台车，因为没有余钱，换了辆二手的旧车。

旧车常坏，他们要花钱修，又开始借钱。一直到2015年，夫妇俩买了第三台车，17.5米白色重卡，首付30%，贷款分三年付完，每个月9000块钱的车贷，这意味着，每个月要给银行的钱，相当于跑一趟从杭州到哈尔滨的利润。

偿债压力，让许多卡车司机不敢休息，不断拉活。不过，自从有了抖音，很多人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他们在开车休息时，在抖音上发视频，记录自己的生活，粉丝逐渐增多，还有一些人开始在抖音上直播带货，额外的收入，缓解了偿债的压力。

卡车司机隋金荣，东北人，抖音号叫“四丫头·重卡女司机”。和颜姐一样，她也是举债购车。

隋金荣最初接触抖音视频，是在2019年。她在抖音上发了第一个视频，如今，她的抖音上已经有195.1万粉丝，积累了488个视频。她喜欢唱歌，经常在抖音视频上给粉丝唱歌。2019年，刚拉完一车煤的隋金荣顶着一脸的煤尘，带着红色安全帽，在休息时给粉丝们唱了一首《拉萨夜雨》。很多粉丝给她点赞，说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不跑车的时候，她也在抖音上开直播和网友聊天，逐渐地，她也会在抖音上做一些带货的生意。

今年6月，她和妹妹开车到拉萨，在布达拉宫前直播，偶遇粉丝，给她们献上哈达。在抖音视频中，她告诉粉丝，她和妹妹到拉萨还进了些货——牦牛角梳，把这些货拉出西藏再发出去，因为西藏发货贵，交通也不方便。

有时候开车回家，正好赶上秋收，从地里把水稻收回来，道米厂加工成新米，灌带、包装。她在抖音直播间里开专场售卖家乡东北稻花香大米，包装上印有她们姐妹的头像，很多粉丝在视频下评价，大米口感好，还有的询问怎么买。

在一次媒体采访中，隋金荣说，在2021年春节之前，她终于还完了欠下的外债，加上直播带货赚的钱，买了一辆新车。

有了抖音，颜姐也说，生活变得不一样了。除了有一堆能唠嗑的粉丝，还收获了额外收入。有一些和汽车行业相关的广告，会找到颜姐做个宣传。好的时候，广告拍个视频，也能挣大约一万块钱。“最开始也没想到能够有这么多粉丝，就是喜欢拍东西，后来发现粉丝多了，就想接着拍下一个。”

无论是隋金荣还是颜姐，恐怕在刚刚开始卡车司机生涯之时，很难想到，日后，她们的人生会因为一台手机而改变。

抱团取暖

一些人通过抖音做开车和养车经验的分享，还有一些人，在抖音平台上寻找相互慰藉。

全国501万公里公路上，危险四伏。

抖音成为卡友之间互相分享开车养车经验、路况和相互提醒的平台。卡车司机几乎是拿命换钱，一些卡车司机会在抖音视频上做一些安全驾驶的提醒和宣传有时候，多看一则视频，可能就少一分风险和事故。

普华永道联合G7、中国交通报，发布的《中国公路货运行业智慧安全白皮书》显示，截至2019年末，中国公路货运行业每百万公里事故数为3.7起一次严重的卡车事故，单次损失高达几十万元。

颜姐算了一笔账：从杭州到哈尔滨一趟活的运费是17000元，油价大概花费6500元，过路费4800元，在杭州提货的费用是几百块钱，加上封车费200元，这一趟他们到手的5000块钱不到。如果再碰上货车在路上抛锚，修车的费用都要司机自己承担。每个月跑下来，刨去贷款、养车的费用，能挣8000-10000元。

而这10000元，对卡车司机来说，几乎都是要拿命换。

王志刚，大家都喊他“黑哥”，他常在抖音上发布一些卡友之间互助的视频。这些抖音视频发出后，引起了很多卡友的共鸣，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卡友互助的群体。几乎每一次视频，黑哥都要提醒一句，不要疲劳驾驶。

黑哥2008年贷款买了第一台大卡车，9米6的高栏。跑车至今13年，开车的每一天，都是在风险中度过。“不敢打盹，总想着这一段该怎么开过去。”

黑哥和他的卡车 图／受访者提供

有一回，他跑川藏线，途径觉巴山，这被视为是川藏线上最难翻越的一座山，是横断山区著名的险段之一，有30公里盘山公路，壁立千仞。一面是绝壁，一面是不见底的悬崖，弯道很多，道路很窄。到了海拔高的地方，因为气压的原因，耳朵听不到，只能凭着经验和意志力控制卡车。“路边有棵小草，转移一下你的视线，都会觉得特别恐怖。”

黑哥说，那会儿，他快速在脑子里打好了遗书的草稿。

黑哥也会把一些途径危险路段的经历在抖音视频上说一说，给很多卡车司机提个醒。很多粉丝也会私信他，询问一些开车的窍门和方法。

疲劳驾驶，是卡车司机出事故的最主要原因之一。“想睡的时候没地儿睡，有地儿的时候不敢睡，等有地方了，能睡了，货主又来电话催了。”黑哥在视频中说道，很多卡友留言，这话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卡车司机通常白天装货，晚上出车。想睡的时候，还没到服务区。而进了服务区，又担心被偷货偷油。这是几乎每个卡车司机的日常。

卡车是家，司机们吃、睡都在车上。姚瑶是一名卡车女司机，她和丈夫一起出车。有一次，他们在服务区休息时，小偷从车窗外伸进一根长夹子，把她的手机偷走了。

颜姐家表弟也曾遇到过这种情况。有一回，他们从东北拉一车大米到杭州，途经唐山服务区，睡了一觉，凌晨四点出发，到山东时，下车检查货物，发现货物外包装被划开了，大米丢了好几吨，超过18000元的运费，最后扣完，就剩800块钱。

即便是行驶过程中，也时常会发生偷货的现象。颜姐叫他们“飞贼”。一般来说，大卡车在高速上行驶的速度并不慢，大约80公里每小时，这些“飞贼”会开着面的，在高速上贴着卡车边行驶，保持同样的行驶速度，一个人开车，一个人就从卡车上偷货。

油最贵。灌满一箱油，要大几千。为了防止偷油，卡友也发明了很多防偷油的方法，例如做一个防盗的油箱盖，还有的养了狗，让狗帮忙守油。但油耗子们总有应对办法。

卡车司机丁澄，抖音号叫“走南闯北的三哥”，他时常在抖音上进行开车和养车的经验教学。

在抖音视频上，三哥告诉粉丝，即便这样也无济于事，做了油箱盖，依然可以剪油管。

很多卡车司机在抖音上跟同行分享交流防盗办法。三哥的办法貌似最笨。他在抖音里说，最好的防盗方法，就是把燃油消耗彻底，然后才开始休息。但就是这样，有一次，他仍然遇到偷油的人，没偷到油，小偷却把油箱盖抠坏了。

卡车司机这行有句俗语，“饿死不拉管，穷死不拉卷。”因为管和卷的摩擦性不好，一脚刹车，可能就出事故了。

有一次，黑哥还是拉了一车他最不想拉的钢管，为了避免因疲劳驾驶导致的事故，他特意在驾驶室里贴了一张白纸，用黑色记号笔写了几个大字，“慢点！拉的是管、管、钢管！”还有一次，从西藏安多县下来，休息的时候黑哥还专门发视频提醒自己，下一站一定要找个地方睡一觉。他常在视频里呼吁卡友，做一些安全驾驶的宣传，例如走在高速上，只要是看到前面行驶轨迹异常的卡车，司机鸣笛提醒，“按几声喇叭、闪几下灯，也许就能拯救好几个家庭。”

虚拟团结

生命的代价换来了什么？卡友之间的患难情义。

卡车司机对智能手机、电子信息沟通的技术十分依赖。找活、修车、互助救援，都是通过互联网实现。社会学者称这种机遇互联网的自组织机制为“虚拟团结”。

无论是黑哥，还是三哥的抖音视频上，都有很多卡友留言，有相互鼓励，有正好同路，询问结伴同行，也有询问一些跑车的诀窍。抖音，把天南海北的卡友维系在一起。

有一年冬天，黑哥在河南老家，两名卡友拉着一车铝型材在山西省长治市境内翻车了。卡友在“卡友地带”上求助，这是一个全国卡车人专属的互助交流的资源平台。因为需要倒货，黑哥和十几个河南老乡便开车过去，100多公里。山西的卡友也看到求助帖，前去帮忙。他们联系吊车，三、四十个人一起，把车和铝型材吊上来，又帮忙把货倒到别的卡车上。“都是开车的，知道路上不容易。”黑哥说。黑哥把这段视频发到抖音上，号召越来越多的卡友能团结起来。

由于这种特殊的情分，路上相见，格外亲切。9月，平原上还在穿着短袖，黑哥又走上青藏线了，隔着抖音视频可以感受到寒风的凛冽。评论区里一些也跑青藏线的卡友还在招呼能不能碰上。

他在高原上碰到了一群一起跑车的卡友，在高原上来了一场“舌尖上的中国”。为了省钱，卡车司机都会自带干粮，在车上自己做饭。一位卡友拿出了自己车上的存货，火腿、老陈醋、海带丝、老干妈、粉条、挂面、榨菜、土豆、香葱……，“跑青藏线，可不得准备足够的干粮。”卡友说。

烹饪的器具和食材就地摆了一排，一会儿功夫，热腾腾的一锅洋芋煮面就做好了。“这一顿饭到馆子里吃一顿要花30块钱。”短暂的欢愉和放松，溢出了屏幕。

在抖音上，像黑哥、颜姐这样的卡车司机有不少。黑哥说，一开始发视频，只是想让普通人对卡车司机多一份理解。比如，私家车在高速上对货车避而不及，这是对的，安全第一，但大部分私家车主对卡车司机是本能厌恶或害怕的。在抖音上久了，交了不少普通朋友，有时候没有及时更新视频，就会有粉丝过来询问一切是否安好。还有很多人说，是通过抖音的视频认识了黑哥，了解了卡车司机的真实生活。

更多的卡车司机抖音里，常常有到了一个地方，当地粉丝特地来送点吃的喝的，或单纯就送个问好。

这点小温暖慰藉，给重卡司机的漫漫长路添了一层温情滤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