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我第一次被强奸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2017年4月27日,林奕含最后向朋友吐露了自己困扰多年的心情后,自己去世了。
人们随后从她留下的唯一出版物《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读到了一切的罪恶之源——小说里的国文教师李国华,现实中的补习班老师陈星,对年轻女孩们长期性侵犯。
林奕含由此成为一位特殊的已逝作家。读者们至今仍在为她举办史无前例的盛大的哀悼——《房思琪》热销、台湾刑法与教育法修例、#MeToo运动席卷全国……
整整4年过去了。林奕含没有能长大到30岁。也像一种错位的弥补,她笔下的房思琪,正在所有人身体和记忆里生长起来,接纳、保护、安慰站在#MeToo队伍里的每一名女孩。
4年祭,我们再次捕捉林奕含生前留下的寥寥痕迹:她在FaceBook发送的状态(以发布日期注明),兼有博文和被访文字记录(以文章标题注明)。为便于阅读,冒昧将繁体字更为简体,补充标点,并略有删减。
即使这份了解来得滞后了些,相信也是一份至真至诚的认识:
她读张爱玲和大江健三郎,追少女时代,爱吃柠檬蛋糕,关心升学制度和同性恋合法化,评论诺奖、台湾大选和川普……作为新晋作家,无拘束地写作品发表后的烦恼;作为病人,坦然面对有关忧郁症的一切;这里更有鲜见于读者的她的身边人——父母、丈夫B、好友美美、医师楚楚、编辑小安,是他们曾在场她的人生。
读这些文字的同时,亦恸亦泪,为她一如既往的纯洁、勇敢、高尚,又为没人能再分担她蚀骨的痛苦。但想来,不论怎样,当我们试图理解她的时候,也就还能相信,她正完完整整地存在我们身边。
01
“写时我感到很多痛苦”
很多人看完这本书都会说,这是一个关于“女孩子被诱奸或是被强暴”的故事。当然,用一句话来概括不是很正当,但硬要我去改变这句话的话,我会把它改成,这是一个关于“女孩子爱上了诱奸犯”的故事,它里面是有一个爱字的。(《这是关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部作品,我想对读者说的事情》 )
这是一个改编自真人实事的故事。从我吵闹着要“当作家”以来,每年每日暴食书本,疯写文章,其实全都只是为了能好好说出这个故事的习作。(2017.1.29)
“这件事”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知道的,听起来很煽情,但它影响了、改变了我的一生。
当你在阅读中遇到痛苦或不舒服,我希望你不要认为“幸好是一本小说”而放下它,我希望你能与思琪同情共感。
我希望任何人看了,能感受和思琪一样的痛苦,我不希望任何人觉得被救赎。我要做的不是救赎谁,更不是救赎我自己,写作中我没有抱着‘我写完就可以好起来,越写越升华’的动机。写时我感到很多痛苦,第一次书写完成、来回校稿的后来是抱着不怀好意与恶意在写。
希望看的人都可以很痛苦,我是个恶意的作者。房思琪发生这件事的重量是,即使只有一个人,那个重量就算把它平分给地球上每一个人所受的苦,每一个人都会无法承受。(《我的痛苦不能和解》)
02
“我并不是写字哗众取宠的人”
人人道纯金纯银、远大前程的女孩,早在十七岁的时候,身上就死光光了。只有手里的书,一直紧紧抓到现在。(2016.10.17)
写这书的途中固然是孤独的。我从未得过文学奖、或在报章杂志上露出,写小说也绝非必要之事。每天抱着计算机上咖啡馆,那只能算是一种欲望吧。后来投稿等出版社电话,那真是痛苦的,像个等待玫瑰花茎纤细的维管束斜面,却只等到了蚊卵的花瓶。本来有个大出版社要这稿子,辗转又不要了,我又回顾游击。小安问我,我老实跟她说,觉得可能还是有大出版社要。小安回了一句话,那话我直到现在才明白。她说:“从买书、阅读,到真的理解,其实是很远的事情。”(2017.2.7)
二月初刚出版的时候成天叫卖,自己觉得尴尬非常,像穿了一身不合身的衣服。不知道为什么现今写文章的人都同时必须会说话。我很迷信“一本书最佳的表达方式就是书本身”,觉得作者受采访、上讲台都画蛇添足。销量这事亦然,卖不好我肯定要黯然的,可是卖得好又代表什么?卖多少才算好?(2017.3.6)
于销售量,我实在很惶惑。当然书出版了就希望愈多人看见愈好,可我自知自己有些惹人侧目的东西黏在身上。若是被我而非我的文字吸引过来的人,我基本没有信心的。而且这故事于我远非一个故事,我亦难言“成功”之类词汇。(2017.3.21)
在动态讲了google有“房思琪是谁”关键词的事情,许多人按了哈哈大笑的脸。我有一种剧痛,想要说我并不是写字哗众取宠的人,想要说不要笑了,“不知者未必无罪”。(2017.4.17)
那天回家的捷运上,一个褪白牛仔裙及踝的女生出站时,面目淹在黄金色刘海后,小纸条塞到我手里。她写了:奕含,你很棒的。“房思琪”三个字擦掉了,刻痕留在底下。我极感动,又极感伤。感动是她认出我,想要表示善意,感伤是连她也看出我精神状况不好。(2017.4.19)
读了许多《房思琪》的心得。第一,我的奕下面是个大,不是亦,也不是弈;第二,好多人说太苦了读不下去。我多么羡慕。只是小说就读不下去,我还有人生,人人要我活下去啊。(2017.4.22)
03
“到头来我们不过就是一个个案而已”
我小说拖拖拉拉写了这么久,其实也只在讲一件事:把问题归咎于“没有说不”的受害人、“没有迅速报案”的受害人,正是这样的文化支持着性的骚扰侵害事件,也就是说,支持加害人。(2016.9.7)
人说,女的输出武器,输出战争,制造难民,而男的,“不过就是性骚扰罢了”。
世界上有一半的人知道,是她们小题大作。快,走到她们面前,告诉她们,别再长日哭泣,别再夜夜噩梦,别看见谁的脸就想跳楼。快,掬起她们的脸孔,拧干她们的五官,告诉她们,“不过就是性骚扰罢了”。快,告诉她们,“不过就是奸罢了”。(2016.11.11)
我曾经有选择,我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奸小女孩为乐,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我选择立根,并在毒瘴污潦的土壤里过一生。曾经我也只是整齐齐头得像绿纹稿纸的秧苗中的一枝,但是我的一生就那样被改变了,你懂吗?我比任何人都不甘心。就像我已经忘记八月十一日是什么日子,但是那日一早起床就开始癫痫、流眼泪,我不是生来就有癫痫的。可以忘记创伤,可是创伤不会忘了我。(2016.9.2)
书里那个老师的原型人物,我常常跟我的医生说,万一那个人哪天老死了、寿终正寝了,我会轻视自己一辈子。我不是生来就会仇恨别人的人,可我确实地想要物理性地伤害他,但我做不到。因为即使我写了,那些确实疯了的房思琪,或是不能再去上学、被父母关在家里不见天日的房思琪,也不会再出门,不会神志清醒,连李国华也不会有改变。所以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但是我现在已经接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了。(《写出这个故事和精神病,是我一生最在意的事》)
我的精神科医师在认识我几年之后,他对我说:“你是经过越战的人”。然后又过了几年,他对我说:“你是经过集中营的人”。后来他又对我说:“你是经过了核爆的人。”Primo Levi说过一句话,他说“集中营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但我要说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这是关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部作品,我想对读者说的事情》 )
04
“我是生病,但真正生病的不是我”
精神疾病并不浪漫。从前读中文系,有同学说她为什么没有忧郁症呢?我没有笑,可是嘴巴一路咧到耳朵上。 那就像在心脏病患者面前说“要是我的动脉偶尔也堵塞一下就好了”。我写精神病,因为那几乎就是我的全部了,没有人会拿肝指数,血球,睡眠,去交易区区几十、百万字的灵感的。(2017.2.26)
忧郁是镜子,愤怒是窗。而我眼前的东西看不透却也映不出,像在每天早餐的牛奶里发明自己的长相,我从不知道自己漂亮得如此危疑。十七岁,“精彩的人生正要开始”,而我留在那一年,再没有长大。(《秋煞人》)
我永远不能自由了,因为我太喜欢烦恼了。虽然我的体质不适合烦恼,就像喝咖啡会头痛、心悸,但每次看到咖啡,总是喜洋洋地、一派天真地去喝。苦涩的银蛇溜滑进身体,舌根愉快地叹息——咖啡像一个拒绝保险套的男孩,你总是原谅他,同时原谅自己。喝完十分钟 ,太阳穴爆发了屠城轰炸,而胃里有一只湿冷小动物在哀鸣。为什么世界上激情就那么短暂,痛苦这么多?(2017.3.1)
太伤心了,连香蕉都没有力气咬断。生病它不只侵蚀,不只变成我们的人生,它变得比我们的人生都大。(2017.3.9)
旁人总叫我用意志力克服。什么的意志?生的意志吗?克服什么?死的意志吗?一个生来有癫痫的人,你会叫她用意志力克服癫痫吗?我的头脑伤心时会过度放电,使我癫痫,为什么要我用意志力克服?疾病残酷,而不承认疾病的旁人与疾病一样残酷。(2017.3.20)
我是生病,但真正生病的不是我。
每次看见网络上“该去看精神科了”的讥讽,我就很痛苦。甚至准医生的高中同学亦如此,更痛苦了。这个社会对精神疾病的想象是多么扁平啊。在网络上骂脏话的是精神病,在新闻里砍杀前女友的是精神病──无须诊断,社会自会诊断。
健康的人把“精神病”当作一句脏话;而真正生病的人把梁上的绳子打上美丽的绳结,睡前温驯地吃两百颗药。就像我从未把大学K馆对着我自慰的男生想成精神病患一样,那些可以轻易说出“该去看精神科了”的人,真真是无知到残暴,无心到无情。我几乎无法羡慕他们的健康了。(《你该去看精神科了》)
05
“我怕我生出一个忧伤的小孩”
以前嚷嚷着爸妈不了解我,他们说好啊,那我们一起看你在看的东西。我便放了《钢琴教师》和《安娜床上之岛》给他们。看完以后,他们说:“你就是太早开始看‘这些东西’才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从此再也不跟他们说我在看什么、读什么、写什么了。(2016.12.18)
妈妈曾经买给我一只熟睡的羊娃娃。不知怎么我有点爱上那小羊,觉得她软软团团在那里,虽无能,然而是全知的。偶尔对她讲话也说了"男生都不好,你不要长大、结婚"一类话,给她换棉花,我总说是动手术。有了小羊我便再不吃羊肉了。一次妈妈用浓茶的语气说了:“你就是一喜欢就喜欢过头。”听了亦不觉自己病。(2017.3.4)
爸妈以为我的作家梦是对考试失利的反动,是在物理化学面前跌跤,所以跟中文私奔。爸妈搞错了,那就是一次考试而已,要进医学系,再考个试就好了。我跟海海说不想生小孩,说我外婆身体不好,妈妈身体不好,我也不好,怕小孩也不好。海海说:你身体不好是后天吧。但我想说的其实是:我怕我生出一个忧伤的小孩。(2017.4.11)
爸比、妈咪,其实没有一件事是她要的。你们不会懂、不愿意懂、也不必要懂。(《告白》)
06
“我只想健健康康地爱人,
健健康康地被爱”
回诊的时候楚楚医生问了:“你现在生活的乐趣是什么?”我想了很久,把上唇的唇蜜吃掉:“我不知道。”又抱歉地说:“我没有要以痛苦来炫耀深度,我再想想。”把下唇的唇蜜也吃掉后,我回答了,像解出数学难题那样羞涩而骄傲:“看电影,对,和B看电影。”(2016.9.17)
每天跟B说话,比面对自己那敌意的沉默更接近自己。我对幸福三缄其口,好像幸福之大权含在嘴里,一开口就会掉落。(2016.10.6)
今年结婚,婚礼上没有交换誓言。但我说了一些话,其中一小段是这样子的:
“今天,在这个场合,讲B是最了解我的人啦,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啦,我要用心经营我们的婚姻啦,这都是废话,不然我们两个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我结婚,不是因为我支持这个天纵英明的异性恋一夫一妻制度,结婚只是刚刚好这制度适合我而已。
现在我穿着白纱,人们说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日子,但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说结婚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日子,不是称赞你美,是从此以后你里和外的美要开始走下坡,是你要自动自发地把所有性吸引力收到潘多拉的盒子里。
白纱象征纯洁,但纯洁是什么?什么时候纯洁从一种心理状态,跑到某些人的嘴里,变成一种生理状态——甚至,一片处女膜?
我从来都是谁谁谁的女儿,谁谁谁的学生,谁谁谁的病人,但是我从来不是我自己。跟B在一起,他教会我的最大的功课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平等。我愿意当他女朋友,但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愿意当他未婚妻,但我不是他‘的’未婚妻。就像今天我愿意成为他老婆,但我不是他‘的’老婆。”(2016.11.25)
每次精神病发作完,哭泣、呓语、癫痫、咆哮的鬼魂还在家里灰阶斜体地浮游,我会想如果不是我,B是不是能继续他明媚、全勤的人生?是否我一直在将他折旧?我好心碎,而他看起来还是那样清洁。(2017.1.3)
我突然发现我对B做的最残忍的事情就是让他明白,身为重度精神病患的伴侣,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使我真正幸福。
于是昨天我们数了彼此感觉幸福的事情:1、他坐在饭厅看我煮饭;2、我苦思周末约会的打扮;3、看电影前吃鸡块;4、帮蛋糕拍照;5、我叫他闻今天的香水;6、公园溜滑梯;7、接到他下班的电话一路数到一百......我并不真正幸福,然而我还是幸福的。(2017.1.31)
07
“约定好了,哎呀,但是好想赖皮”
当我像长出犀角一样生出困惑或痛苦,从没有人可以告诉,总是积攒着,等着门诊。在这个意义上,医生是我唯一的朋友。 但是我不能跟医生午茶、逛街、自拍,在这个意义上,我一个朋友也没有。(2016.9.30)
今天跟我的医生新学会一句屁话:“精神医学服务的消费者”。身为一个精神医学服务的顶端消费者,我常常对我的医生说:“医生你要保持健康,你的健康不是你一个人的健康啊。”友情有时,爱情有时,甚至,亲情有时,而楚楚医生常在。(2017.2.10)
我遂悟出世界上唯一永恒的是每个礼拜挂号等楚楚医师的门诊,每个人都对我说:你不要再喝酒了、你不要酗咖啡了、你为什么不回去上学、你为什么不面对现实、你为什么这么自私?自杀最自私了。只楚楚从未对我用祈使句,只有他允许我痛苦。(2017.4.7)
大学生活最美的收获之一:美美。美美那天去影展,路上遇到一群认识的大人,大人问她做什么?她说看思觉失调的纪录片。大人调笑说:啊,在讲神经病的啊。美美很伤心,说一想到我被放在这样的地方就不舍,说她为社会感到抱歉。她说:“他们平时都是好人。”——这就是精神病,或者说,神经病最困难的地方:因为大家平时都是好人。(《秋煞人》)
每次经过小巨蛋,若有演唱会,我每每要下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所有欢乐都与我无关。跟美美和楚楚医师约定好了,哎呀,但是好想要赖皮,真的好想要偷偷地死掉哦。(2017.3.30)
“ I wish so much that I was killed the first time I got raped.”(奕含生前发给美美的最后一条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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