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生产能力对家乡长期形成农村经济生态造成了一定的冲击,一些村民不得不在更远的地方工作。虽然村民的收入没有太大变动,但对他们的就业和整个生活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人们不得不重新寻找和适应新的工作要求。原来占据主流的年长村民提前被淘汰到劳动力市场的边缘。
与之关联的宅基地的价格、孩子的教育,与烟囱消失相伴的产业结构调整,让妇女的劳动参与率大幅提高,这甚至让生男生女的观念也发生了变化。雾霾下与烟囱一起消失的产能和就业
在北方农村,春节的气氛依然浓厚,“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是这片土地上长大的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每年一进腊月,在四面八方务工求学的人们便陆陆续续回到家乡,我也是其中的一个,赶在除夕的前一天,挤上了回家的火车,穿过华北平原,奔向家乡邯郸。
还要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才能回到郊区农村的家里。在北京,一提起雾霾,就对河北咬牙切齿,再加上年前被曝光的安丰钢铁违建项目,河北更是被媒体推到风口浪尖。事实上,河北这几年为了环保做出的牺牲是巨大的,印象中,两年前回家时,就发现村里的几个烟囱不见了,说是县里环保部门给炸掉了,当时我还心疼了一下这些合作社时就盖起来的大烟囱,觉得它们是我们村集体工业的遗产,应该被保护起来。从我小时候起,这些烟囱就同村边的枯井、写着“海市蜃楼”的戏台、远处低缓的丘陵一起,被刻在我的记忆里。
被炸掉的,总共有四个烟囱,其中三个是砖窑的,一个是水泥厂的。这些产业也构成了村集体主要的收入来源,小时候,在物价飞涨的90年代初,承包砖窑一年需要2万元,几个要好的伙计,每人凑上几千元,就能玩得转。而炸掉前的那年,砖价涨到了400元/千块,砖窑的承包价也水涨船高,近20万元/年。由于每个砖窑的土不一样,烧出来的砖不一样,效益有差别,所以租金也各不相同。北砖窑面积大,承包一年要18万元,而西砖窑则经常亏损,大家承包的热情不高,承包价低一些,需要10万元;东砖窑近些年新盖的,吃土的面积小一些,需要15万元/年。水泥厂算是村里参股的,每年只收2万元左右的场地费。
这四个烟囱一炸,村里少了45万元的进项不说,还少了100个左右的就业。在砖窑上的工作分两种,其中“翻砖坯”是个体力活,主要是为了砖坯更快晒干,把朝阳的那面翻一下,以前干这活儿的主要是南方四川、广西来打工的,本地人基本不干,这几年南方来打工的人少了,本地人也开始干起了这个。“翻砖坯”的收入是计件的,翻一块砖是7厘,一个成年的男劳力一天能翻3万块左右,每天能有200元的收入。另一种是装、出窑的,由于温度有点高,收入要高一些,一块砖1分,一个成年的男劳力一天能装或出3万块左右,每天能有300元。其他的,如添小火、糊窑门儿,都属于技术活,收入不低,但用人量也不大。
以前烧出来的砖稍微有些瑕疵,顾客就不愿意要。这几年市场好,烧出来的砖不愁卖,有点瑕疵的价格稍微低点还被抢。但砖窑怕下雨,越是雨水好的年份,砖窑干的时间越短,损失越大,正常情况下,不同的工种,一年干170天到240天不等。“翻砖坯”一年算下来能拿3.5万,而装、出窑的每年能拿到5-6万,后者在当地怎么也算高收入了。
从砖窑到标准件厂:“退”下来的变与不变
没有了砖窑,这些人就得另谋营生。标准件是我们区(2016年刚县改区)的一个特色产业集群,原本主要集聚在介于我们乡和县城之间的河北铺镇,这几年逐渐有往我们乡扩散的趋势,先是靠近河北铺的那几个村开始搞标准件厂,有的是河北铺的人来投资建厂的,有的是村里以前在河北铺打工挣了钱后建厂的。说是建厂,其实是找个场地,买上几个机器,机器每台10-20万元不等,主要生产螺栓螺母、膨胀栓、紧固件等,遇上行情好的时候,一台机器每年能净赚5-10万元。所以,走亲戚拜年时,“再弄台机器”成为对对方的一个美好祝愿,媒人给小孩儿提亲时,“家里有几台机器”也成为一个重要指标。
砖窑上“退”下来的人,出路无非两种,要么到河北铺或村里的标准件厂打工,要么搞个机器自己干,不过总体上看还能找到活儿。其中在标准件厂打工的是主体,有点技术的比如会电焊工,每天能拿到120元,一个月干满26天后,每多干一天奖一天,算下来一个月能有4000元,一年能干11个月。稍微危险点的比如镀锌工,每天能挣200-300元,但是不连续。而一般的工种,每天80元,一个月干满26天后,每多干一天奖一天,算下来一个月能有3000元。如果是搞个机器自己干,买台二手机器少说也得8万元,场地、材料、包装、电力、工资等费用少说也得5万元才能转得开。从实际情况看,要单由一个人来掏出13万元投资,大多不舍得,俩人合伙更为可行一些,一个人拿出6-7万,投下去每年一个人能分3-4万左右,再加上自己劳动工资能有3万元,算下来年收入能有6-7万。
如果单是从收入上讲,从砖窑到标准件厂,变化算不上很大。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标准件厂找到工作,能够有条件投资自己搞的更是少数。标准件厂的招工往往要求年龄45周岁以下,并且更倾向于招年轻人,而在砖窑上退下的人很多过了45岁,有些技术的还好,如果什么技术都没有,就得找熟人才能进标准件厂务工。而弄个机器自己干,对大多数人来讲,资金倒不是什么问题,村里的正常户拿出10万元都不在话下。但是北方农村经商意识淡薄,保本求稳的思想比较普遍,理念上大多不太倾向于投资建厂,而在能力上,经营一个小作坊谈何容易,不仅要有进料和销售渠道,还要跟乡政府、土管所、税务所等打交道。万一出了生产事故,比如谁的胳膊被锯掉了、头发被绞进去了,就会赔得底朝天。即便没有生产事故,遇上行情不好,压货占款量也比较大,这对于喜欢赚现钱、喜欢短平快的农民而言,都算不上好的选择。
在生活方便上也差了好多,以前在砖窑上班,中午可以回家吃饭,可以照顾小孩、家里的牲畜甚至地里的农活。而到河北铺镇的标准件厂去打工,路上骑电车需要30分钟,中午回家吃饭便不再可能,在外面吃碗面条,也需要6-7块钱,一个月花销增加200块不说,家里的孩子、老人、庄稼也照顾不上。所以现在村民都把孩子送到了私立学校,因为私立学校实行寄宿制,孩子两周回一次家,家长就不用操心给孩子做饭。“村里的小学,一个班只有一个学生”是过年聊天时经常听到的一句话,这也是事实,学生数从五年前的200多人,减少到了现在的20多人。
而那些老一点的,就这样在劳动力市场上被淘汰了。他们只能跟着建筑队当小工,每天60-70元,或者给厂子看门儿,每天能有40-50元的收入。
从原材料到加工制造:妇女不断提高劳动参与率
几千年来的北方农村,妇女是不参加社会生产活动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格局一直非常稳固,然而近年来正在发生变化,北方农村的再工业化,从原材料产业向加工制造的演进中,对劳动者体力的要求有所下降,这让妇女广泛参与生产活动成为可能。另外,日益深化的农村社会分工,让各种服务更加便捷,熟食店、馒头房、裁缝店、寄宿制学校让妇女得到大幅度的解放,在家务上不需要再投入那么多的时间。
在村子里,还没有成家的女孩一般会选择外出打工,苏州、北京或者是邯郸的工厂,以电子、食品类的加工制造为主,每年过年时都会听到村支部喇叭里广播招工的信息,在苏州电子类的流水线上打工的女孩,一个月能有4500元的收入,但是外出花费也大,租房子就得花掉500块钱。而在邯郸的空调厂打工的女孩,一个月能有3500元的收入,厂里提供住宿,不需要住宿费。
而结了婚小孩稍微大一点的妇女,则一般在村里的标准件厂“拧螺丝”,所做的工作就是把螺母拧到螺栓上,一个7厘-1分5,手脚麻利的,一个小时能拧1000个,一天能挣70-150块。这个工作不复杂,也比较安全,干多挣多不受时间限制,许多60多岁的妇女,没事也会到去“拧螺丝”,但她们手脚慢,一天也就能挣15-30元。总体上看,在农村,妇女的劳动报酬还是比较低的,能参与的工作类型也比较有限。
妇女劳动参与率的提高,也让抱养女婴的价格大幅提高,以前一直是男婴比女婴贵,两三年前,抱养一个男婴要5万元,女婴则只要3万元,而现在女婴需要7万元,男婴则仍然是5万元,女婴超过了男婴。在与老乡的聊天中,做了一个这样的测算,女孩从15、16岁初中毕业到22岁左右结婚,至少能给家里赚上15万元,结婚时还能拿到7-8万的彩礼,加起来能有22-23万元,够给家里的男孩娶个媳妇儿了。
少了油水的卡车司机与其他
在与老乡的聊天中了解到,一些专业技术的工种,收入还是比较稳定的,卡车司机是其中的一种,这几年,有几户富起来的村民买了大车跑运输,一辆车需要40多万,可以办理分期付款。如果两三个人合伙,一个人只需要先期投入几万块钱。一个车上需要四个司机,两个人一班,干一趟歇一趟倒班,这几年收入一直在涨。卡车司机需要B1驾照,不能马上考出来,所以有一定门槛。两三年前月收入就达到了4000元,去年月收入超过6000元。除此之外,还有些外块,比如多报一些加油费,每趟一个人能多分200元左右,一个月能有2000元左右。往常货主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经济不景气,货主给车上办理了加油卡,司机加油只能用卡,不摸现金,于是这部分收入就没有了。
货车司机的另外一部分收入来自自己节约的餐费,货主给每人每天70多块钱,花剩下的归司机自己,他们大多舍不得花完,路上两餐花个20多块,剩下小50块,一个月下来也有500-600块。
车主的收入还是比较可观的,一般来说,一个半挂车,运气好的话一年半能赚回车来,即便运气不好,两年也能赚回来。但车主的风险还是比较大的。遇上交通事故,如果撞死了人,年龄不同赔偿也不同,去年村里的一辆车路上出了事故,撞死了一个年轻人,最后商量要赔对方120万,除了车的保险理赔外,车主还需要出30多万,并且这辆出了事故的车也不会再有司机愿意开了,只能贱卖。
这几年农村里的小卖部都改超市了,数量越来越多,有的超市规模很大。据了解,效益好点的超市,每年能赚10万元左右,但需要绑住2-3个劳动力(至少要一个男的),分摊下来也差不多人均3-4万元。只不过这个差事相对轻松一些,现在小卖部都不到县城进货了,打一个电话对方就把货送过来了。
放缓的收入与不减的消费
除夕夜里开始,雾霾逐渐退去。但另一种气氛几乎弥漫了整个春节,那就是农民的日子没有前几年那么好过了。“烟囱”没有了,首当其冲的是村集体,村集体的日子不好过,只能转向卖地,宅基地的价格提高了不少,三四年前,一片300平米左右的宅基地大约需要给村集体缴8000元,而现在则需要45000元(亩均10万)。
和城市一样,住是农村里消费的大头,除了宅基地的费用,盖齐一团院儿大约需要20万元(建筑面积约150平米,占地面积约300平米),自己盖房子除了花钱外,主要是费心思,要提前趁着低价的时候买下砖、水泥、石子、钢筋等,还要联络施工队。宅基地越来越成为大问题。首先要村里同意,占了谁的地还要经过对方同意。如果不同意,这事儿就办不成。好位置的地都想留给自己用,于是有些户只能在离村子比较远的地上盖房子,一座座孤零零地矗着。
来自底层的创新力量还是很足的。去年开始,旁边的几个人多地少的村子开始建楼房小区了。六层的板楼,一梯两户,每套120平左右,1500元一平,算下来一套房子还不到20万,比自己盖房子要划算很多,据说销售得还比较火,旁边一个村的一期100多户已经卖完了,接下来还有二期。对那些买不起区政府所在地的房子(均价约3500元/平),也不打算在区政府所在地工作的人,这也算是一个选择,区里也给了一定的政策支持,主要是建设用地占用耕地的复垦费上的减免。
车子明显多了起来。500户的村子里,小汽车数量超过了100辆。现在农村男多女少,女方提什么要求,男方都得应着,即便换一家还得提这么多要求,年轻人结婚大多要求有房子、车子,有的还要求房子在城里。年里刚结婚的一个堂弟,在河北铺的标准件厂,月收入不到3000元,结婚时买了一个现代索塔纳的车子,花了7万多元。有了车子,保险、加油、过路少说一年也得多开支5000元。
失落的村集体
烟囱没有了,村集体的生产功能也随之消失了。卖宅基地的收入,往往用在了改善村里的环境卫生、完善公用设施等方面,比如,去年村里建设了污水处理厂,上级部门补助了5万元,村里自筹5万元,但没有铺设管道,所以也没有运行,街道两旁也增加了绿化,雇了专人打扫卫生,修葺了村里的祠堂。
但村民们觉得这些不是很实惠,跟自己的生产生活离得有点远。华北平原上的农民喜欢把家里建得很好,不愿意外出务工,村民们希望村里能再办一些厂摊,这样打工更方便一些。但是在现在的环保、用地要求下,村里显然很难再搞起来集体经济了。不仅如此,村集体收入的可持续性也堪忧,将来更多只能靠上面的拨款,近几年城市建设、基础设施发展很快,一些本该拨到农村的款项难免被挪作他用。
村民希望村里能给自己更多的实惠,都希望自己能得到贫困补助(一年1000元左右),希望“上面”能给自己缴纳医保,这几年从新农合到现在并轨后的医保,金额上提高了很多,5年间,从每人每年30元,涨到了现在的170元。
期待
短暂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初五刚过,人们又开始商量来年的营生:出去还是在家,干原来的还是换个新的,有没有更赚钱的法子。我也像往常返城时一样,心情复杂,但却只能保持平静。家乡在发生着很多变化,但又像是在原地打转。后发地区的农村,只在重复着先发地区农村的老路。从四个烟囱的消亡史,我们看到了环保的硬约束带来的种种阵痛。
没有人能说清楚这还要持续多久,但我总相信,在以后的以后,一个除夕的下午,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会看到不一样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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