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中的大部分人物不断地与现实妥协,不停地留下遗憾,但也不停地自我完善。

电影中的一些片段,看似无序,实则是导演匠心之作。

文/图:严前海

在电影《绝美之城》中,表演者装扮成一个名叫吉普的记者。但是记者这个头衔与电影关系并不大,有较大关联的,倒是他年轻时写的一部中篇小说。这部小说,既是他自嘲的对象,也是他重获写作信心的源头。但这个不重要。这个只是他走到我们面前的背景。这些与“绝美”无关。“绝美”与艺术有关、与信仰有关、与身体有关。我之所以称这部电影是绝美之作,是它的散乱却有序的内容表达,是它无与伦比的影像手法。

《绝美之城》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场景是夜景拍摄的。这也使这部电影油画般的感觉更加强烈,与罗马城给人的梦幻印象更加契合。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是一段灯光魅影的巅峰之作。

它的手法就是组合了许多看似无用之极的段落。这些段落在喜欢情节的观众那里,是难以唤起共鸣的。但恰恰是这种散乱的编排方式,使它从无数的平庸叙事中脱颖而出,流露出非同凡响的艺术风味,也正是这样,更加地考验摄影功力。看了这部电影之后,我特地搜集了导演索伦蒂诺的其他几部电影,比如《爱情的结果》,相比之下,其看上去像是《绝美之城》的实验性作品,镜像及构图远没有《绝美之城》成熟,而后者是这样的完美,让人有创造独特电影的冲动。电影一开头的那个貌似无用的镜头,完全显示了这部电影的艺术气质。在女声合唱与独唱的音乐氛围内,在美丽的古建筑群上,瞬间就上演了人的生与死。

因为索伦蒂诺对阿伦·雷乃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罗布—格里耶编剧)的神往,让人感觉《绝美之城》是在向上世纪60年代产生的这部杰作致敬。《绝美之城》能否与《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一样成为影像历史的典范这一问题可以暂且搁置,索伦蒂诺能否最终建立起与阿伦·雷乃一样的英名才最为关键。但是《绝美之城》与《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差别不仅是彩色与黑白的不同,更是一种情致的不同。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与《广岛之恋》在情绪上很接近,即那种阿伦·雷乃式的急迫与质问,《绝美之城》则显得散淡、从容,甚至悠闲。也许这是因为两名导演所处的时代带来的情绪节奏的不同,前者身处冷战与不安的环境,而后者则如当今欧洲人那样生活得不慌不忙,到海边晒太阳、在街边喝咖啡打发时光观看流动的风景。两部电影的目的也大不相同。《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焦躁与质询,以不可回避的气势逼迫人(女主人公也好,她的丈夫也好,男情人也好,最后观众也被卷入其中)做出选择,这个逼迫反复、旋转,构造出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场,而《绝美之城》当然也在表现选择,但它并不咄咄逼人,人去人留,或死或生,或投身永恒或迷恋瞬时,好像与时间有关,与自主有关,与考量有关。因此,罗马在这部电影中,是一个娱乐场,你什么时候想进入,什么时候想出去,听凭方便。马里昂巴德简直就是一个旋转木马,你什么时候上来什么时候下去,必须听从命令,必须遵从外在规定。而在影像上的最大不同,则是两种表现风格:借助于当代丰富的声像表达,《绝美之城》用光影营造环境与氛围,《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则用令人紧张的几何构图来制造图像的戏剧性与尖锐度。

分析某个镜头风格,也许更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两部艺术电影看待生活的态度。《绝美之城》中有一个360度调度镜头。吉普与一个女士上床后,女士回她的书房拿来自拍照要与吉普共欣赏。但吉普对这种自我迷恋已经失去耐心,不辞而别。这时他走在运河边上。我们看到此时镜头对着他的背影,而他的背影巧妙地挡住迎面而来的3个跑步男人。随着镜头移动,我们看到了3个跑步的男人,而镜头则随着吉普的目光转到了吉普的正面(已经完成180度),而此时从吉普的背后,开来一艘游艇,吉普目光追随着游艇,镜头又差不多回到吉普的背面。整个段落一气呵成,游艇、吉普、3个跑步男人的调度无可挑剔。这个段落只是吉普的走动而已,没有情节,没有指向,正是这种无用性,构成电影难得的构图空间与心理空间。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镜头并不这么流畅。不是阿伦·雷乃做不出这样的流畅镜头,而是这样的流畅与他的电影哲学不合拍。虽然在他的这部电影中,一些场景性的画面剪辑并不背离远近的习惯性观看方式,但是在许多场合,排列般的硬切画面考验着当代观影者的耐心和神经。它仿佛是阿伦在这部电影中看待世界的方式:毫不妥协地进入,不留遗憾。为了这个“硬”,这种与上世纪六十年代“介入”风潮相呼应,人物的表情也极其认真与专注。正是在这个最基本的情调上,它与《绝美之城》截然相反:《绝美之城》的大部分人物不停地与现实妥协,不停地留下遗憾,但也不停地自我圆说。

的确,吉普用他的游走方式构造出朋友生活中无以抗拒的荒诞性。这从下面多个电影情节中可以看出来,第一个情节是,上段提到的跟他上床的女人,有个儿子,儿子一直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下。有一天,儿子赤身裸体地站在母亲面前,脸上涂满红彩,对他母亲说,妈妈,从小,我一看你脸就红……第二个情节是,吉普有点动情的女子,是他朋友的一个女儿。这名朋友将死,他的女儿也将死。将死的女儿用表演脱衣舞来挣钱医治自己没有希望的痼疾,而将死的父亲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从事这样的事业。第三个情节是,在一个宽阔、绝美的草坪上,人们散乱悠闲地坐在地上,吃着零食、谈谈情说说爱,不无好奇又无动于衷地看到一个女人,蒙住自己的眼睛,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撞向古罗马的石墙。第四个情节是,修女几近痴呆,然而又灵通万物,她转身都困难,却可以用头当做支撑点爬上百来级台阶的圣坛。而围绕着修女的一大帮主教们,不过都是敛财诡诈之徒。第五个情节是,吉普和朋友的女儿一块参加一个艺术派对,派对的主角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她的艺术创作的灵感来自于父亲的专制,于是她愤而用漆桶泼洒画布,随着不同颜色的混合,随着愤怒小手的涂抹,超现实主义的杰作由此产生。第六个情节是,吉普来到城堡,遇见巨大无比的长颈鹿。魔术师朋友告诉他,马上,长颈鹿就会突然消失。吉普说,为什么就不能让他马上消失呢……与此类似的镜头或情节,电影中频繁出现。

自然,这部电影还是要在一个事例上陷入与传统价值与观众趣味的共谋,这就是吉普的初恋。在电影中,吉普的初恋无比美妙,并且是在吉普的天花板上重现。但那只是一次暧昧的爱情,一场没有进行下去的情欲,所以它甚至没有高潮就结束。有趣的是,他的初恋情人的丈夫年华老去时,过来跟吉普说,她死了。而且这位丈夫发现,在她的日记中,她写道,她这一生,只爱吉普一人。她的丈夫顿感世界的虚无,是的,荒诞。当吉普前去安慰这名丈夫时,却遇上他已经和另外的女人在玩游戏了。于是,吉普只能躺回自己的床上,从天花板上回想他的初恋场景。那个场景早已遥不可及,可是,也许,它是这个荒诞世界上少有的真实存在,尽管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她会离开他,为什么她不嫁给他而去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人……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真实,唯其真实,我们才不知归路何在。

如果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缥缈倒好,人就不必去考虑来来去去,问题是,人在所有的事物面前,特别是在美的事物面前,总是难以自持,却必然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这些渐行渐远。对于余下无以尽数的丑恶,怎么办?只有转过身去,去寻求美,如果不成,寻求刺激……这才荒诞。学会在荒诞中生存与审美,是吉普的狡黠还是智慧,很难厘清,也许这才是人与世界共处的游戏规则。

这是一部以段落构思的电影,而不是以完整情节来构思的电影。这是真实的人生。人生没有中心情节,只有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缀合。这是生活的原状与奥秘,可惜因为电影院的存在,因为那些按我们的惯性观看的电影无数次地教我们有中心似的生活,增强我们对情节的关注,反而,我们忘记了生活原有的模样。因此,认真地面对生活与颓废般地生活,都是对生活的一种发现。但是,所有的发现,当它遭遇结构,它就要艳丽地转身。再散乱,它还是集中,毕竟,我们愿意在高强度的集中下观看散乱,而不是散乱本身。因为这些散乱的片断,如同《绝美之城》所呈现的,都是生命的精华,是可以回过头来无数次咀嚼的幻象。

作者:南方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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