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箱的魔力
王玉仁
上
哥哥的书箱在土屋的架板上静卧着。
撬开它的阴谋蓄谋已久。
今天我必须动手实施撬箱计划。
哥哥在枣林镇教书,他与著名作家李凤杰、著名画家王雄宾是高中时的同窗学友。上世纪六十年代,三人正当年,二十岁左右,风流倜傥,风华正茂,常在一起切磋书画及文学。哥哥本人善书能画,著名画家石鲁在岐山举办的书画培训班,他曾经跟着学国画,还写电影文学剧本。
他那个黑色的书箱里面,藏的全是这些宝贝玩意儿!
时值星期日下午,哥哥要擦黑赶到离家三十里远的学校去,那时候全靠步行,娘催促着哥哥早早上路。此刻,我伏在土炕的角落里装模作样地看连环画,眼睛却瞅着哥哥的一举一动。
哥哥挟个雨伞,在书箱前巡视了几圈,不放心地揣了揣挂在书箱上的小锁子,转身对着我说,淘气鬼,不要动我的书箱!如果动了,下周回来把你的碎指头就折断了!
我一咕噜爬起来,冲着他,我啥时候动过你的书箱!你问娘,我动过吗?
娘对哥哥说,箱子你锁得好好的,你弟没动过,赶紧去学校,眼看阳婆快挨西山了,路还远着呢。
哥哥拧过头瞪了我一眼。
我是家里的淘气鬼,用娘的话说:蝎子尾巴都敢揣!
我前面有俩哥哥俩姐姐,宠着我,在家里斜跳顺卧无人敢惹。但好景不长,我六岁的时候,娘给我生了个小妹妹,从此,事情发生了逆转,我发现大人们整天围着妹妹这个“小精灵”转,几乎把我给忘了!
明显有了危机感。
我可不是省油的灯,当他们围着小妹嬉闹的时候,我拽住大姐的后衣襟,对她说,你不是说,给我买一套三国演义连环画吗,书呢?书呢?
我两手伸得老长,逼她要书,一副无赖样。
大姐半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拍着后脑勺说,忘了!
忘了就不行!
我便哭。
哭的过程中,从指缝里看见他们相互挤眉弄眼的,我知道他们的阴谋诡计——联合起来不理我!我自有办法,在加大哭声分贝的同时,躺倒在土脚地滚蛋子!算哭算闹、算滚算蹬,哄闹中,感觉一只鞋子蹬掉了,还有一只鞋子没有掉,自觉着各项动作都基本完成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偷着瞄了一眼,哥哥姐姐们不知啥时候都逃走了,唯剩下娘抱着小妹望着我。
喜鹊登枝 小妹画
小妹脸垂嘟嘟地的,亮晶晶的眼睛楞盯住我,盯着盯着,“嘿嘿嘿”地笑了。
娘说,小妹都笑你呢,赶紧起来。
我爬了起来,用沾满泥土鼻涕眼泪的脏手去摸小妹粉嘟嘟的脸,娘喝住我,洗手洗脸去!
我乖乖地去了。
以后,我常逗小妹玩。小妹呢,一见我就笑,越笑我就越疼她。
小妹的尿布全是我洗的。冬天,打破涝池里的冰溜,把尿布铺展在冰上,用刷子刷得干干净净;夏天,洗完尿布,尿布上有一股腥味,我便爬上皂角树,摘下皂角,砸碎捣细洗,洗后一点腥味都没有了。
娘就夸我,越夸我就越勤快。
王玉仁国画
眨了个眼,小妹六岁,我十二岁。
小妹是我的铁杆粉丝。
撬哥哥书箱的整个预谋、策划,包括实施,由我一人负责,小妹负责放哨卧底什么的。
时年,我上小学五年级。那时候书籍匮缺,我肚子里识了些字,嗜书如命,抓住啥书读啥书,却常常无书可读。
哥哥一箱子的书却在黑暗的书箱里睡大觉!
我不撬它,谁撬它?!
现在,哥哥挟着雨伞去了学校,只等放哨的小妹回家。等了多时了,左等右等还不见小妹归来,我心急火燎地赶出去,见小妹爬在土沟边一棵柿树的枝丫上,伸着细长的脖项,像一只等食的小燕子,眼巴巴地看着哥哥消失在遥远村庄的树丛里。我一把把她拽下来,小妹吃了一惊,口齿不清地向我汇报。我喝住她,说,我都看见了,赶紧回,马上动手!
我人小鬼大,早谋划好了。箱子的锁子不能动,更不能撬坏书箱(哥哥的警惕性特高,一直防着我)。我把书箱反转过来,用小钢锉锉平两只活页中的铜芯一端,把铜芯轻轻一抽,上下活页分离了,书箱便随即打开。
这一切,我弄得一丝不苟,且天衣无缝,书箱按我的意愿张开了大嘴。
我的天神!
书箱里面,四大名著齐全,还有《儒林外史》《老残游记》《鲁迅文集》、唐诗宋词,更有精美的连环画:刘继卣绘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何友直绘的《山乡巨变》,王叔晖绘的《西厢记》,民国版古元的木刻《阿Q正传》《芥子园画传》,画家钱松喦的《砚边点滴》,等等等等。
栈道通幽 王玉仁画
满是好东西!
我如饥似渴、囫囵吞枣地饱览一本本古典名著。虽然看不大懂,一知半解地知之皮毛。但看了几本书后,在小同学中间,我开始满嘴之乎者也、呜呼哀哉地胡卖派,弄得小伙伴们一愣一愣的。我的学画生涯,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起先照着连环画描,最喜欢的是贺友直的《山乡巨变》和《芥子园画传》。再以后,按钱松喦《砚边点滴》教的做木炭条的办法,把柳条採下来,去皮,装在铁罐里,用泥封口,让娘架在灶火里烧,烧到一定火候,炭条便烧成了。我就用它乱抹乱擦,装模作样地画起国画底稿来。到现在,我用的炭条,依然是用那种方法制成的。
小妹呢,就像我的小尾巴,永远随在我的身后。我干啥她干啥,我看书,她也看书,我画画,她也跟着画画,似我的影子紧随左右。这样也好,她放风瞭哨挺机灵的,有几次,险些被娘发现,都是小妹及时通风报信,没有被抓一次现行。每逢星期六,我便早早地招呼小妹把书归拢到书箱里,严格地按原样放整齐,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然后合上箱盖,把合页的芯子插进去,箱子再正过来。
量他哥哥有火眼金睛,也看不出一丝破绽!
每个星期天,只要哥哥一去学校,我和小妹,就像两只饿狼,扑向那只散发着墨香的书箱。
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了好多年,书箱的魔力,浸润到我和小妹的骨髓里。
中
小妹从美国康涅狄格州纽海市耶鲁大学打来电话,说女儿朗朗从耶鲁大学建筑系研究生毕业,被导师推荐到西雅图一家国际一流的设计室工作,她在西雅图,准备陪女儿一段时间。
心底里,为小妹和外甥女朗朗高兴。
小妹和她的女儿朗朗在青海
我又想起了那只书箱。
那些年,我上学走了,小妹常背着我打开书箱,一本书一本书挨个儿读,把书箱里的书籍读了多遍,对《红楼梦》里的人物关系比我都清楚。小书箱就是小妹的乐园,她的童年,是在书香的熏陶中度过的。到以后读书,她的文字功底很扎实,上世纪八十年代,考大学的时候,作文得了满分,以全市总分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
上海夜晚的街景 朗朗画
小妹嗜书如命,传给了她的女儿朗朗。
朗朗上初中的时候,我去了她家。小小的屋子里,到处是书,书架上是书,桌子上是书,就连地板上,堆的还是书。
朗朗在书海里露着个小脑瓜,静静地博览群书,我进了门,她也没看见。
青海塔尔寺(速写) 朗朗画
她记性极好,阅读了大量的世界名著,某些章节段落能背出来。她的画也画得相当不错。墙壁上贴有一副画,是临摹梵高的水彩花卉。我问小妹,是谁画的,小妹说是朗朗画的,我很惊讶——画面上的光、影、水及水彩,处理得相当完美,与原作相比,感觉简直可以乱真!
小小年纪,绘画水平竟然达到如此高度,我这个老舅自愧不如!
功夫不负有心人。朗朗高考时,以680分的高分被清华大学建筑系建筑学专业录取。五年后,她报考了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建筑学研究生,被两所大学同时录取。
最终,她选择了耶鲁大学。
将要离开家乡这片古老的土地,我、小妹和朗朗来到田野 ——膴膴周原稼穑如茵,起伏的山川河流笼洇在一片绿雾之中,似一副青绿山水画,朗朗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眼里溋满泪花。
耶鲁大学校园里丹枫红艳、绿草如茵。
朗朗戴着遮阳帽,背着鼓囊囊的旅行包,细细的身材,谁也认不出,她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
初到耶鲁,小不点的朗朗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她住在耶鲁社区,一心扑在学业上,虽然远离亲人,却一点也不觉得孤单。
朗朗在书房
班里有来自美国、日本、韩国、法国、英国的优秀同学,学习都很刻苦,特别是美国学子,惟恐别国的同学超过他们,对老师的提问和作业,总是抢先回答,出色完成。
美国良好的教育体系,培养了他们睿智的思维和敏锐的表达能力。
一个从悉尼大学考来的韩国女生,处处巴结美国同学,经常和他们在一起、唧唧咕咕地说笑聊天,有时还会朝着朗朗、指指点点地,透露出那么一点轻蔑的意味……
朗朗,暗暗地谋了一股劲!
一天,导师上课,提出一个关于古代建筑和现代建筑设计念的问题。
这个问题比较刁钻。
导师的问题一提出,全班同学鸦雀无声,没有一个同学举手,导师点名让韩国女生回答,她站起来,结巴着没说出一个字来。
这时候,朗朗举起了手。
朗朗在清大时,曾经就这个题目写过一篇论文。
写这篇论文,必须要翻阅大量的资料,要弄懂中国古建资料那些艰涩难懂的文言文。当时,她的导师估计朗朗是做不出来的,没想到她洋洋洒洒地写了三万余字。在这篇论文中,不但有中国古建的精当阐述,还有古罗马、古希腊的建筑风格的正确理解。
这篇论文,后来发表在国家级的一家核心学术刊物上。
此刻,在世界著名大学的讲堂,朗朗站起来,挺起胸,用流利的英语,滔滔不绝地将教授提出的问题诠释得有条有理,并结合中国古建和罗马古建的结构装饰,对当代的建筑设计提出了自己新颖的看法。
去敦煌的路上(速写) 朗朗画
她的发言刚一结束,教授第一个拍手,尔后,课堂上掌声一片。
同学们对她刮目相看,那位韩国同学和她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后来,她的一份设计引起了教授的重视,教授专门向史坦恩院长作了汇报。
教授说:中国的朗,是最优秀的!
朗朗的论文答辩,史坦恩院长亲临现场,聆听了她的精彩阐述。
朗朗一时成了耶鲁建筑学院的小名人。行走在校园里,那些外国留学生指着她的背影:
See(看)!——中国的狼(朗)!
学校组织去罗马写生,这是建筑学的必修课。
置身于古罗马10世纪到18世纪独具魅力的古建群中,朗朗的心不由得一阵颤动。
眼前的比萨大教堂、斗兽场、万神庙,线条简单明快、造型厚重;圣索菲亚大教堂、威尼斯圣马可大教堂,穹窟式尖顶,极富变化、灿烂夺目;米兰大教堂、佛罗伦萨大教堂,绘有圣经故事的彩色大玻璃,尖塔高耸、尖形拱门;罗马耶稣会教堂、圣彼得大教堂、圣卡罗教堂,或追求自由奔放、表达世俗情趣,或夸张地表现一种怪异和不寻常……
朗朗在旅游途中
她被一千多年前欧洲伟大的艺术巨匠们创造的建筑精品彻底征服了!孕蕴在心底那股对建筑造型挚爱的激情,凝在了笔端,她尽情地挥洒。
她把写生稿交给领队导师。
领队导师一页一页翻看了朗朗的写生稿后,震惊了!
他对朗朗说:你应该去当画家,不!你就是一位出色的画家!
导师把其他学生召集在一块,让大家共同欣赏朗朗的杰作。
朗朗羞涩地躲在远处。
一个美国同学悄悄地走过来,对朗朗说:你的画作,全部卖给我吧。
NO!
朗朗说。
下
美国西北部太平洋沿岸的西雅图,有我的小妹和她的女儿朗朗。
太平洋冬天凛冽的海风,可曾浸袭娘儿俩单薄的身躯?陌生国度及意识形态的差异,可否有娘儿俩生存的空间?
电话里,我常常询问。
小妹在电话里描述美国、描述西雅图、描述西海岸凛冽的海风、描述朗朗就业的设计工作室——清冷的大街和粗壮的街树、灰色的建筑、还有她俩租住的房东和家人……
小妹在电话里,流露出对家乡的思念。她说,美国不是想象中的天堂,也不是人人都富得流油,住在美国人的家里,看他们一日三餐,平平凡凡,上班下班,和中国人没什么两样。 街道上人稀得使人害怕,灰色的建筑使人感到忧伤和哀愁,与祖国朝气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比起来,有天壤之别。祖国一夜间能窜出幢幢高楼,一夜间能造一座城市!我们的大街上人流攘攘,建筑工地热火朝天。
美国呢,死气沉沉,一派沉寂。
抑或是美国经济低迷的外表,引颤了小妹身在异乡他国的思念情殇。
王玉仁国画
电话这头,周原的夜晚异常静谧。书案上蹦来一只蟋蟀,在明亮的台灯下振翅腾跃,橙色的翅羽熠熠放光,有一只在床的角落里呼应鸣吟,似金属般的脆韵在室内萦绕;窗外有一棵杏树、一棵玉兰树,阔大的叶片上粒粒露珠滚下来,弹奏出醉人的妙雅;秋蝉紧一声慢一声在夜的深处呻吟,描述着乡野的寂寥;庭院里的小草,从砖隙里顽强地冒出脑袋,勾勒出一方方砖的青蓝。
我走出屋门,站在氲氤着天籁之音的庭院,遥望满天星云,突然萌生出一股怀古超脱的情愫。
“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得床思熟睡,寒犬苦狺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王玉仁画
古人的田园诗句,在这温馨的夜晚,像跳跃的音符,撞击我此刻的心绪。
想起了那只书箱。
“破四旧”的时候,父亲碍于当时严酷的现实,让我把书装在背篓里,交到镇废品收购站去。我跩在屋子里不出来,哥哥蹲蹴在房檐台上低声啜泣,小妹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地往衣襟下塞小人书。
父亲阴沉着脸对我说,为了咱家,为了你哥,快去吧。
半背篓书籍卖了三块八毛钱。小妹随在身后,我给了她一毛钱,让买十粒糖,小妹一把把钱打飞,“哇”地一声哭了,哽咽着说,我不要糖,我要书!
以后的日子,在凄风苦雨中度过。父亲五十余岁离世,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悲惨地撒手人寰;哥哥在教师集训会上,因写了一部电影文学剧本,被打成“小右派”,发配到家乡劳动改造,;“民主补课”运动,我们家庭又被订为富农成分。
一连串地打击,我幼小的心被撕为碎块——鲜血淋淋。
沉默寡言便成了我的性格——二胡的怨诉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宣泄,读书绘画是我对未来渺茫的寄托。
跌跌撞撞地混过了六十岁甲子。在这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有我的泪水汗水和血水,但我依然挚爱着这片故土,挚爱着这片故土上的芸芸众生。
陶渊明诗云:“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
我暗暗庆幸此刻能默诵出这几句诗文,暗暗庆幸我竟有如此的恬淡和洒脱。
我怀念那只小书箱,更珍惜浸润到灵魂深处的那股魔力。
王玉仁,岐山县蒲村镇景令村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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