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岁高龄傅高义：很不幸,中美有发生军事冲突的可能

作为世界上最大的两个经济体，在一些人看来，目前的中美关系正在“自由落体”恶化。更令人担忧的是，在疫情、选举等社会问题造成中国混乱的情况下，美国仍在向中国全方位施压。如何看待中美频繁的冲突和摩擦？双边关系的未来会怎样？近日，《环球时报》记者与哈佛大学90岁退休教授、前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主任傅高义(见图)视频连线，听取他的详细思路。

美中军事冲突必须避免，因为后果太严重

环球时报:去年11月，你说对华强硬没有所谓的“华盛顿共识”。但今年，我们看到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都对中国越来越强硬。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事情发生了变化。对华强硬是否成为新的“华盛顿共识”？

傅高义:我当时说的是，华盛顿没有就“与中国的接触失败”达成共识。

我觉得这个现实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虽然两国目前的关系非常糟糕，尽管特朗普政府将事情推向了如此疯狂的极端，但可以说，华盛顿方面仍然有一个广泛的共识，即我们必须找到与中国合作的方法，以避免冲突。

华盛顿有反华情绪。在选举的背景下，我们可以期待特朗普和拜登对中国表现出批判的态度。但我相信，大选后，无论下一任总统是谁，我们都知道，即使是在寻求自己的国家利益时，也必须找到与中国建立更好关系的新方法。我认为美国政府对中国的态度在大选后会有所改变。

环球时报:如果特朗普连任，你认为他会调整对华态度吗？

傅高义:特朗普政府非常混乱。首先，我认为特朗普当选的机会不大。

如果他连任，我想他会很在意自己未来四年的政治声誉，所以会避免与中国发生冲突。但是，美中两国很难有一个完整的合作计划，两国关系会紊乱，但会比现在好。

环球时报:中美之间会有军事冲突吗？

傅高义:不幸的是，两国之间有可能发生武装冲突。

虽然没人希望这样，但是会导致大家的失败。如果回顾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于一件小事，很快蔓延到许多大国，尽管它们并不打算参战。

今天，如果南海发生小摩擦，可能会迅速升级。如果我们不能控制这一点，很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每个国家都会成为输家。会很可怕。

我相信台湾领导人已经意识到，过度寻求独立是在挑衅大陆出兵，他们会尽量避免这种危险。但如果北京领导人担心台湾会越过“台独”红线，或者认为美国不会因为大陆出兵而开战保台，那么美中之间就存在真正的战争危机。台湾问题引发的冲突可能会升级为一场大战争，对全人类造成灾难性的打击。为了避免如此大的危险，我们必须加强中美领导人之间的理解。

所有关心世界和中美关系的人都应该意识到，我们必须避免军事冲突，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更好地了解对方。

香港有一个困境，但“我不认为‘一国两制’失败了。”

环球时报:你认为香港会成为中美之间的战场吗？

傅高义:首先，我认为美国不会出兵，所以不存在真正军事意义上的“战场”。

美国会在舆论上严厉批评香港，他们非常同情香港的年轻人，他们希望有更多的自由。一个现实是，美国很难找到真正影响香港的方法。毕竟，美国不能控制特区政府。但许多美国人认为，他们应该批评中国对香港问题的处理。因此，我认为香港将成为美国和中国的舆论战场。

环球时报:邓小平提出“一国两制”50年不变，现在已经过去了近一半的50年。西方有人说“一国两制”可能失败了。如何看待这种说法？

傅高义:我认为邓小平提出的“一国两制”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本意是让香港和内地在交流上逐步合作。所以，我并不认为“一国两制”失败了，但就此而言，它确实处于一种糟糕的状态，面临着诸多挑战。

香港社会有很多不幸的问题。很多内地人才去香港，在那里找到好工作。与此同时，香港最富有的人从房地产行业赚取大量利润，收取高额租金。然而，许多当地人，包括没有体面工作的年轻人，不得不为小而正的房子支付高额租金。他们的生活一直很不幸福。这些年轻人也没有渠道向政治领导人表达自己的意见。无论是富裕阶层、政府还是抗议者，香港领导人都没有很好地处理这些问题。现在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困境。

现在，北京希望通过国家安全法和国家安全人员的存在来平息香港的局势。不过，我认为这能否真正发挥作用，归根到底要视乎北京和香港政府能否真正解决香港人的问题。如果我们能从现在开始，与当地人讨论，我预计未来几年情况会有所改善。但是，如果只采取强有力的措施，这些深层次的问题得不到解决，抗议和冲突很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简而言之，香港需要更富想像力的领导人，去寻找新的方法，为香港人带来新的希望，并给予他们表达自己意见的自由。

寻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共存之道是一项历史使命

环球时报:对于中国，你认为中国政府目前的历史任务是什么？

傅高义:我认为美国和中国的历史任务是塑造新的国际秩序，这也是两国的共同责任。

这就像在奥运会上，运动员会激烈竞争，但他们不是在战斗。因此，寻找一条“竞争而非争斗”的共存之路，是中美两国领导人共同的历史使命。

许多美国知识分子和我都认为美国不加入AIIB是一个错误。在这家国际银行，中国领导人在建立规则和框架方面表现良好。在非洲，中国在促进基础设施项目方面做得很好，尽管他们的外交关系仍有待改善。我认为“一带一路”倡议也是一个好主意。虽然还处于起步阶段，需要调整工作方法，但可以在连接欧亚大陆方面发挥重要作用。我想很多有思想的美国人已经开始看到这一点了。

在这种背景下，中国领导人需要找到与其他国家合作的方法，解决他们的分歧。

美国主导的“单极”时代即将结束，美国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拥有巨大的影响力，领导一切全球事务。

这意味着中国需要与美国和其他国家合作，为世界提供一个全面的新秩序。按照这个顺序，世界不会被分割成敌对的部分，因为这将是所有国家的灾难，世界应该在一个整体框架内团结起来。

目前，我们面临着一种危险，即美国和中国的超级民族主义者试图太大声地分道扬镳，他们的愤怒太大。政府需要控制这一点。

此外，在国内，中国在基础设施建设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方面取得了惊人的成就，农村人口继续流向城市。相反，在七八十年代，美国在从工业经济向服务经济转型的过程中，做得并不好。贫富差距很大，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贫富差距越来越大是很多人支持特朗普的重要原因。

因此，我认为中国领导人现阶段的另一个历史任务是防止贫富差距扩大，这一点至关重要。中国领导人应该想方设法创造新的服务型经济和新的就业形式，使科学技术的发展惠及所有人，并提供工资差距较小的就业机会。

环球时报:你也是日本问题的专家。几十年前，日本被认为是美国最大的经济威胁，而今天中国被认为是美国最大的对手。两者有何异同？

傅高义:我对那段历史记忆深刻。应邀在日本和美国讲学，在美国政府工作两年。今天的美中关系和当年的美日关系有几点不同:

首先，美日是军事同盟。在中苏友好后的短时间内，美国和中国在安全领域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但这种关系并没有持续下去。然而，美国和日本之间的安全合作一直持续到今天。

其次，日本很快在美国建立了大量工厂，几乎遍布每个州，提供了大量的本地就业机会。

第三，日本经济泡沫在1989年左右破裂，但我们认为中国经济泡沫不会破裂。

第四，中国的增长潜力大得多，未来中国经济可能会继续增长，超过美国的规模。

美国人会发现很难接受这一点，但我们必须慢慢学会接受。

我希望当中国经济超过美国时，中国会非常谨慎，因为这将是美国人非常不安的时期。我认为中国可以做很多事情来使这个过程更加顺利，比如在美国建立更多的工厂，允许美国公司在中国公平竞争，购买更多的美国商品。但必须承认，即使中国做到了这一切，还是会很困难。

美国“可能会经历几年的伤脑筋。”

环球时报:美国的医疗水平是世界领先的，但是在这次新冠肺炎肺炎疫情中，美国的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是世界第一。造成这种情况的最大原因是什么？

傅高义:詹姆斯·法洛斯最近在《美国大西洋月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给出了最全面的解释。

显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特朗普政府。

事实上，在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之前，美国历届政府都有相对完整的应对疫情的计划，我们有一个很好的总体规划。但特朗普并没有执行这些计划，甚至在他第一次听说SARS-CoV-2的时候，就表现得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导致很多反应滞后。

显然，特朗普政府必须承担最大的责任。

环球时报:您是否担心特朗普政府“倾销中国”的言行会对全球联合抗疫和世界经济复苏产生负面影响？

傅高义:没错。现在美国和中国不断互相指责，很不好。如何应对新冠肺炎疫情。两国此时真正应该做的是合作研发新药，生产抗疫设备。但是我们现在在做什么呢？互相大吼大叫，调查是谁造成了现在的局面，是谁做错了。我们需要承认，我们在应对新冠肺炎疫情时都犯了错误，但现在我们应该继续前进。

环球时报:你前面提到了美国的内部问题。严重的疫情和社会上不断的抗议让美国感到“混乱”。美国国内问题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甚至重塑美国与外界的关系？

傅高义:美国有严重的问题，但美国有能力改革和改善。当然，美国人以后还会继续批评中国。我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小镇长大，了解那里的情况和当地人的想法。但是，我还是相信美国有很大的复兴潜力。

我知道现在有些中国人认为美国曾经是一个大国，现在却在衰落。我想说，美国将不再像我年轻时那样在世界上占主导地位，但许多美国人仍在努力使我们的国家变得更好。

就在几天前，《纽约时报》用了整整一页来讨论美国的不平等问题，指出我们必须做更多的工作来缩小贫富差距，特别是改善黑人的生活条件。所以，虽然民主可能很乱，比如我们正在经历历史上最糟糕的特朗普总统任期，但民主也可以让大家提出建议，采取各种方法让我们的社会变得更好。

我不认为美国会因为目前的问题而彻底崩溃。我们可能会经历几年的伤脑筋，然后慢慢从疫情中恢复。

我们也在努力寻找新的经济途径来解决过去几年没有成功解决的问题。希望美国能找到这样的方法。虽然不容易，但请不要以为美国会失败。

美国犯了很多错误，比如我们很多人不愿意接受中国崛起。但我和很多人都在努力更好地与中国打交道。美国还是一个有能力不断自我修正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