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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枣(1962-2010),湖南长沙人。著名诗人,学者和诗歌翻译家。先后就读于湖南师范大学、四川外语学院。1986年赴德留学,后长期寓居西方,获德国特里尔大学文哲博士,曾任教于德国图宾根大学。21世纪初回国,任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出版有诗集《春秋来信》《张枣的诗》,随笔集《张枣随笔选》,学术著作《中国文化现代性研究》(德文),译作《月之花》《暗夜》《史蒂文斯诗文集》。
| 镜中 |
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涩。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思念 | 梁铨纸墨作品
/一种包含着深思熟虑的轻 /
唐晓渡
张枣2010年去世前就很有名,尽管是在一个不那么大的先锋圈子里,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很早就自认为是一个大诗人,而私下里大家也都真心地承认,他确实是一个天才的诗人,不但已经足够大,而且还可以更大。《镜中》此前也足够有名,半是因为那是他的成名作和代表作,半是因为这首诗确实写得好。
时至今日,《镜中》的风头已经远远盖过了他的其他作品,但是在我看来,这并不是张枣最好、最重要的作品,他更好、更重要的作品,是《空白练习曲》、《卡夫卡致菲丽丝》、《与茨维塔耶娃的对话》,而最好、最重要的作品是《大地之歌》。
当然,这样说并不会降低《镜中》的重要性,在这一点上,批评家敬文东的观点可谓是深得我心,在他看来,《镜中》很可能不是张枣最重要的作品,但它是理解张枣全部作品最重要的门径。
《镜中》原始手稿,诗人柏桦提供
柏桦曾经断言:“这将是一首轰动大江南北的诗。”追忆初读此诗的感受时,专门捻出了一个“轻”字,他说:“《镜中》只是一首很单纯的诗,它只是一声感喟,喃喃地,很轻,像张枣一样轻。但这轻是一种卡尔维诺说的包含着深思熟虑的轻。”
柏桦这么说,应该是隐含了比较对象的。确实,当时的诗歌界,包括先锋诗界,随处可见的是重,反抗之重、反思之重、深刻之重、大块头之重,如此等等,像这首诗这么轻盈灵动的确实罕见。
1988年,柏桦、张枣、钟鸣、欧阳江河在四川 | 肖全摄影
有这些暗中参照的规约,我眼里《镜中》的“不同凡响”就主要集中在两点:一,这是一首通篇无主语,却又毫不影响其自身魅力的诗;二,这是一首将电影的“蒙太奇”手法运用到纯熟自如程度的诗。这样的诗古典诗歌中在在都是,但在新诗中则似乎还极少见到。
这首诗如作者自己所说,是试图“从汉语古典精神中演生现代日常生活的启示”,这当然只能是从目标到方法“深思熟虑”的结果。由柏桦忆及张枣在重庆时与他谈得最多是“诗歌中的场景(情景交融),戏剧化(故事化),语言的锤炼,一首诗微妙的底蕴以及一首普遍的真理性”,可以推测张枣那几年都在深思熟虑些什么。
1987年冬,孙文波、柏桦与张枣于成都
诗歌开篇两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是否会使我们立刻想到王维《鸟鸣涧》开头的“人闲桂花落”?尽管情态、景物有别,使用的句式也不一样,但让二者在相互呼应烘托中达成彼此渗透交融,并在发话者隐身,或所指不详的情况下自行呈现的意旨却区别不大。这样的互文关系一下子就打通了古今,不仅立地突显出一个有着巨大纵深且古今不分的审美空间,更重要的是体现了化古为今的可能。
从第三句到倒数第三句,是本诗诗意呈现的主体部分。短短八行,数个电影镜头般的场景切换,却容涵了极为丰富的诗学内涵。诗人先是承续开头说到的“后悔的事”,以枚举的方式给出了两个包括平、深、高三个维度的画面:“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和“登上一株松木梯子”;接着以一句张力极大的“危险的事固然美丽”完成了调性的转换,然后又是一连串的画面切换。
张枣其他诗歌手稿
另一方面,虽说用语极为精确讲究,读解却又多有介于两可、三可,乃至多可之间的不确定性。比如“一株松木梯子”(“一株”使人想到树),比如“骑马”(性爱),比如“皇帝”(诗中角色?书写主人公?自谓?昵称?)当然更重要的是那面“永远等候她”的“镜子”和“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这种不确定性中自有语言为任何画面都无法替代的优越之处,反过来,它也会要求读者根据可能的上下文重新感受不同的场景。
最后两句呼应着开头两句,使全诗呈回环结构;但又并非简单的重复:新增的“望着窗外”强调了发话者当下的情境,而将梅花“落了下来”变为“落满了南山”,又使在诗中一直隐身的他,连同他在短促的追忆中所经历的和“一生”一样漫长的心理时间,连同“只要想起”所暗示的前此无数次的“想起”,再次经由互文汇入了一个有着巨大纵深且古今不分的审美空间,只不过此刻与之互文者,已不再是“人闲桂花落”的王维,而是“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了。
桃源村 | 梁铨纸墨作品
回环结构在书写者的灵视中就是一个圆。此时再回过头来品读诗题《镜中》,就更觉得其意味深长了。回环是张枣喜欢采用的一种结构,写于同时的《何人斯》(它是对《诗经》中一首同题诗的创造性改写)也隐含了这样一个结构,但没有比采用这一结构更适合《镜中》的了。
它所意味的圆当然很容易会令我们想到镜子,而发话者的追忆本身也是一面镜子,心灵的镜子。两面镜子叠映在一起,再加上诗中写到的那面“永远等候她”的镜子,包括“她”坐进“镜中”(注意,是镜中而不是镜前)的绰约身姿,尤其是加上蒙太奇手法所特有的那种镜像呈现效果。所有这一切,就使得这回环结构在自我完成的同时变成了一个有关镜子的“套中套”,并令我们不禁想到严羽在形容诗之上品时所说的“如水中月,镜中花”、“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迹 | 梁铨纸墨作品
而这正是中国古典诗歌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古典诗歌中诗意呈现最经典的方式,爱森斯坦当年发明电影“蒙太奇”手法时,正是受了这种经典手法的启示——我们往往都说反了。而为了使这种更符合世界及诗意存在本义的传释活动更圆满,就要尽可能地减少人为干涉的因素,而这正是中国古典诗歌中为什么很少使用人称代词,经常省略主语(也包括谓语和宾语),尽量不用关联词(“而”、“和”之类)的原因。
现在我们应该大致明白《镜中》一诗通篇不见主语和张枣所谓“从汉语古典精神中演生现代日常生活的启示”之间的关系了:不让诗中发话人以主语的身份出场,正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这一视角以及可能的说三道四,最大限度地成全诗中诗意的呈现及其呈现方式。当然,不用主语并不意味着隐身的发话人不在场。
水在流 (之一)| 梁铨纸墨作品
斯人已逝,每有念及,不免扼腕叹息;我与张枣见面无数,但真正烙在心底的,却是1987年冬他初次回国,我们也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样子:清秀、明澈,明目皓齿,黑发蓬松,一条鲜艳的红围巾,显得格外意气风发。而正是在这一年,他写下了《云天外》一诗。让我以此诗开头的四行作结: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我总是凝望云天
我不知道我是在祈祷
或者,我已经幸存?
湘江边,年约20的张枣
|唐晓渡(1954-),诗人、作家、《当代国际诗坛》主编,著有诗论集《不断重临的起点》、《唐晓渡诗学论集》等,译有米兰·昆德拉文论集《小说的艺术》等,现为作家出版社编审。
以上内容选自豆瓣时间课程《醒来》,第287-28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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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丛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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