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25日晚上,各大新闻网站相继发布,被认为是当天最受关注的消息。上海庐山观路地铁站的一名男子越过玻璃栏杆跳进铁轨,被随后开来的列车撞死。
半个小时后,2号线所有列车恢复正常运行。事故原因警方正在调查。
——前言
1
男子是某建筑设计公司职员,为工作付出时间和精力。有相处近六年的女友,另有一互相尊重彼此能控制之间距离的知心异性朋友。
他不久前满二十八周岁。生日没有在当天被自己和女友记得。数天后才想起也无所谓遗憾。因为一种长期养成的习惯,关心自己不够。对别人关照却细致入微。
在这个繁华大都会,吕清童的工作生活并无特别之处。
朝九晚六,需要随时做好准备,加班从来都是临时安排,不是一个员工可以通过正常思维进行预测。那种试图凭借小聪明作出判断误打误撞的概率甚小。
越相信逻辑,越容易对自身产生怀疑。清童早已接受这现状。抱怨、牢骚、向领导反映无法解决问题,最好办法是唯命是从。
逆水行舟,只会自寻烦恼。这是能力和认知问题。
一个人不敢跳槽,却整日怨声满口,有何作用。暴露出来的无非是无能和卑微。这不是他的风格。
上下班高峰的人流中,大多数他这个年龄的男子身后背一个双肩包,不鼓不瘪,装水杯、手机充电器、工作用的资料,有时还有药物。
他看着众多与自己处境不相上下的城市漂泊者,脚步迅速,手里握着手机,耳机塞得很稳,长长的白色导线在脖子前分岔,一左一右各司其职。
擦肩而过的那些书包,似乎很少被清洗,散发出臭味,表面一层油光。
相比之下,清童的包因为干净格格不入。他向来有洁癖,并视为骄傲。
极少在走路乘车时玩手机,清童对手机无任何别的兴趣。必要之时,也善于运用App实用功能,比如深夜打车,外出旅行订高铁票、飞机票、景区门票和酒店,到陌生之地查看地图导航。
不聊天不看新闻,真正的生活不需要这些。他是个活在当下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
常常在无所事事或专注思考、观察中坐公交过站,意识到后在最接近的站点下车,然后跑到对面等反方向的车坐回去。
内心,他一直认为自己孤身一人于距离家乡两千多公里的东部沿海城市打拼。这些沉静下来的时间里,没有莎的位置。
她仿佛只是出现在幻觉里的女孩,美丽、年轻、带来愉悦。
他相信与她在世间的相逢冥冥之中有某种神秘力量安排,否则为何没费力气两人就在一起。
又似商品交换,她交给他身体,他给予力所能及的物质和精神安慰。感情无法以理性态度去讨论和衡量,自有它本身特质。
复杂而毫无规律。
关系中的男女需要做的是,尽力付出,不以俗世利益为目的。
牺牲,为承诺践行,设身处地替对方考虑,这些是重要的。占有,支配,需索,是所忌。
有时胡思乱想,若是莎有冰如的一半自律和温柔,是否自己会感到些许幸福。
他当然明白这种假设不可能实现,答案也就显得不重要。
2
那时他刚来上海工作。领到第一份工资,去住地附近商业中心的高档连锁面馆。
被带到角落座位,一双手来回翻看硬质的上胶彩页菜单,被图上美食深深引诱,昂贵价格令他犹豫不定。
总归是豁出去的勇气,突然想起进门之前的精打细算,点了最便宜那一种。
接着,很严肃地对站在一旁的服务员说,我想坐靠窗的位置,我看那里空闲。他把手指向左前侧。女子态度谦和,说,可以。
时间尚早,面馆食客三三两两。清童对新事物持有极强好奇心。虽然面条很快上桌,他决定慢慢吃。
在一些地方,吃东西有更为深沉的意义,不单单是解决口腹问题。
欣赏店堂精致极具艺术品位的装饰,坐在高木椅上看落地窗外景象,观察打量室内不同身份不同性别不同来处的食客,以及他们的着装打扮。都是极为有趣的事情。
当天最吸引清童注意的是来回招呼客人、端菜和收拾用餐过后碗筷的服务员。全是年轻姑娘,衣装统一。
上身是洁白短袖衬衣,下身穿黑色过膝短裙。头发乌黑发亮,在脑后挽髻,固定在发网里,清爽利落。
忘记什么时间吃完东西。他眼神集中到过道旁女孩身上很久,从他拿起筷子开始,她一直伫立在那个位置。
换过两次方向,终于他获得机会看清她面容。
表情似笑非笑,浓黑眉毛线线条清晰,没有明显化妆,睁大双眼注视大门和柜台之间通道。
他想,如果这一刻可以永远停留,那有多好。
默默地观望一个女子,她在工作岗位上难得的短暂休憩,而他遇上这个时刻,旁若无人地欣赏她的美和安静。
当她走过来结账的时候,他的心里一团火焰升起,手忙脚乱掏钱。如同一对互相感应许久的男女,她准确洞察他当下此刻内心所想。
就在他开口试图说话瞬间,女孩举起右手,把食指堵在唇间。
清童看着她拢圆的小嘴,思绪万千。
接过她递过来的纸条,完全出于本能反应。这个容易分辨的明显与买单过程无关的举动。
她为什么要递给素昧平生的人一张纸条,他为什么要接下。清童当时没有去想,后来也没有去想。
只是遵循她歪歪扭扭却不影响识别的手迹,提前十分钟,夜里十点二十到达那个路口等候。她准时出现。
他忘却了初冬的上海,夜风吹在脸上,一阵一阵的冷。
她向她快速走来,即便已非四个小时前空调间的简约打扮,换上了军绿色羽绒衣、驼色丝绒百褶裙、黑色加绒裤袜,他也能从熙攘人群中准确将她识别。
在他面前,她嘿嘿地笑,但绝不是做作、做戏。喜欢笑,本身就是莎的最顽固的特性,是与天真、欢喜有关的行为。
她拉过他一只手,用左手紧紧握住,右手去掰开手心,在他掌心写字。
他大声地叫她,莎。
那是女孩名字的最后一个字。
她却没有急着想知道他是谁,只是跟着去男子与人合租的狭小单间,奉献出珍贵童贞。
她认床,夜里不断醒来,无声泪水浸湿枕头,抹花了脸颊。
她从未逼迫他如何对那贸然的关系负责。
清童恋慕她接近痴迷,如同蜜蜂之于花朵,如同植物之于泥土,如同船只之于深水。
第二天,莎从员工集体宿舍搬出来。两个人实际上从认识那天起就开始同居生活。
女孩不到十七岁,刚刚和童工的概念划清界限。吕清童二十四岁,是从西南边缘地带走出来的本科生,并且有两年苏州工作的经历。
3
很多时候,他会想,莎是上天特意赐予的一个礼物。青少年时期,他把主要的精力花在书本上,暗恋着班上一女生,一直把激情埋藏在心里。
对方没有读完初中,终止学业后匆忙嫁到镇上一户靠卖摩托一两年间暴富起来的人家。
夫妻都是未成年人。女生及其父母理想单纯并力行坚持,寄希望于能凭借她长相优势改变世代为农的命运,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告别。
结婚后的家庭暂时由丈夫父母做主,两个中年人仍是一家核心。
对她要求简单,养好身体生一个健康儿子,管住嗜赌如命的丈夫参与大型赌博活动。前者,她努力并且甘愿去做;后者她无能为力。
不到二十岁年纪,经历被村委会罚款,生育,与丈夫的家庭争吵,离婚。
彼时,吕清童尚未大学毕业。
对曾经在生命中激起浪花的女子依旧幻想与她过幸福一生。
也许,给人印象最深的不是童年记忆,而是贫穷。很早他就相信一个道理:贫穷会限制人的想象力。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同桌买了一只几块钱的电子表。在课堂上,他们悄悄把表躲进课桌抽屉看时间。
有一次,同桌借他戴,说,你今天可以带回去,明天还我即可。
他细心把玩那表,睡觉也舍不得取下,蒙头躺在被窝里,按下左上角键钮,有彩色光线照亮电子液晶屏,方块状数字格外清晰。
表的外形,直到多年后他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一个款。
当时,他甚至在心里诅咒那同桌死去,或者失踪不再回来学校,以此他可以得到这只表。如此想法,今天想起来无比荒唐。
直到出了省,上了大学,到了南京,到了上海。
比如他现在最为确定的是,只要在新街口或是人民广场地铁站停留十分钟,将看到至少几十个美貌胜过曾经暗恋过的那同学和莎的年轻陌生女子。比如亨得利的手表价值和美观远远超过任何电子表。
他毕竟是村庄里的第一个本科生。
通过十二年对教育的信仰,学习异常刻苦,考分超出一本线很高,在省会贵阳没有相称的学校,上了苏州大学。
几经周折,一个土气天真的孩子变成一名知识分子。有阅读习惯,见闻丰富。唯独感情缺乏经验。或许不单是他,恋爱从来是和学习能力、工作劲头、内心善恶没有直接关系的领域。
他不觉得轻松与莎走近是因为自己某方面超人一等的能力。
对女生,无关的,冷漠到不屑与之交谈。遇到倾心的,尽管由于性格内敛而在表面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内心却热烈至情愿为之沉沦,为之漂泊,为之赴刀山火海。
而他清醒至极,莎不是能保持如此般永恒效果的女子。最初的热情真诚无任何伪劣成分掺杂,不过那只是一时。
彼此价值观不同,对生活对别人所持态度不同,性格不同……
两个异性要长期在一起同时对彼此有热度,是多么不容易。
感情的最高形式很少在甚至不可能在俗世中有迹可循。它是超脱俗世范畴的形态,超越家庭经济水平、容貌、学历、地域,甚至年龄。
现实中相对幸福的组合,其实就是其属性靠近它的一种。
平凡的吕清童,无法做到准确预估和莎关系的长度和质量。
也无须做科学研究似的条分缕析,那样太过无趣。
他对自己起码的要求是,尽力满足其物质所需,在她陪伴身旁的日子。
4
莎讲究生活质量。
有一次他们讨论要是买彩票中奖五百万将怎样去用它。
清童无措,想到的主意难以自圆其说。在上海,这笔假设的资金算不了什么,倘若一根筋的简单想法,差不多勉强可以在郊区买一套面积不大不小的房子。
但以他们目前的收入,将来很难获得户籍。对生活的幸福感实际不会有质的改变。
莎更像一个生活的享受者,对此她有一套严密想法,撤离上海,去一环境好的二三线城市买大房子定居。再买一台车,还有剩余存款。
在那里找份时间合理的普通工作,从家到单位开车二十分钟左右。周末双休,每年安排至少三次长途旅行。
四五年时间换过五份工作。莎的收入涨幅微小,远远低于通货膨胀和物价上涨速度。
对大城市期望值在下降,自信力接近丧失。没有大学毕业证书,从前做过的所有工作简单,没有从中学到任何对跳槽有利的技术,害怕吃苦。
二十岁之前,只为吃喝玩乐,挣钱太少,大部分靠清童补贴。
二十岁之后野心勃勃,不信命,坚信所在的两千多万人口的城市绝对给自己留有一个平台。为了寻找达到的通道,一次一次跳槽。
生活为她敞开的大门虽然形式各样,其实质却无甚差别。
尽管不曾相信自己会一生挣扎在最低工资水平线上,可至少目前还看不到改变的前景。
现实向她给出的结果一直残酷。她觉得对一个城市无须过分依赖。正如对一个人,依赖让人丧失尊严和信心。
5
一起生活五年半时间。与其说他们是一对恋人,不如称他们为生活上的合作伙伴。
在一线城市里,为了对付城市日益疯涨的房价,她选择与他蜗居一间十五平米的老公房。
每年春节,各自回家。对父母隐瞒恋爱事实。伴随年龄增长,家里催婚,短短的假期,被安排与两三个异性见面。
后来被问起意向如何,破绽百出的借口,吹毛求疵似的挑剔,父母听后深长叹息。
吕清童出身黔西北落后山区,于兄弟姐妹当中排行老大。弟弟妹妹和他年龄相差大,都还在上学。
父亲长年外出,双手被建筑工地上的钢筋磨出厚厚老茧,左手拇指被扳手误敲变形。
很多时间,只有母亲一人在家种地、喂养牲口。
弟弟妹妹上学的费用,清童承挑起大的一头。父亲收入不稳定,每年适当还债,节衣缩食。
虹桥古北一幢国际5A甲级写字楼32层整个楼面,是吕清童为之工作的一家设计公司,主要业务是面向政府城市规划和房地产公司。
税后九千五月薪,加班另有补贴,对于这个行业,尚能平衡一个普通员工的心理。女友长期收不抵支。
事实上她也做了她该做的。比如大部分时间自己烧饭,一个月顶多要求去奢华餐厅吃饭三四次。
每周看一场电影,去附近固定的保利影院,买票使用会员卡有享受打折优惠。和大部分女生一样喜欢逛街,吃吃吃买买买,但有节制。
对首饰化妆品有严格要求,接近苛责。宁可不买,也不随便买。
清童一生中如何也不会忘记那个在面馆和她相见的夜晚,她的勇气,对他的信任,激起他男子属性的欲望并给予满足的处女之身。所以向来娇宠她。
她办理了六家银行的信用卡,每月额度用尽,拆东墙补西墙。
有一回莎看上一个COACH的包,因为价格昂贵犹豫了很久,也不对他提起。但他发现她反常,夜晚经常失眠,对性爱缺乏激情,早上睡得很沉。
女孩的心整整一个多月无法安宁。
终于在一个凌晨的黑暗中,梦乡里说出了一长串梦话,发音模糊。他连蒙带猜总算锁定其中关键词。
就在那个周末,他跟她去了专卖店。他付账,她拿包。
真心喜欢看到她得到喜爱物品时流露出喜悦心情。
他相信,她是真需要它,她懂得它的美和价值。如此,他当然愿意为之买单。
给弟弟妹妹的生活费略微高于实际所需,对女友一向阔绰。因而四五年来不曾有过存款。
吕清童二十七岁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尴尬的处境。不大不小的年龄,未婚,没有在工作地点定居的可能性,家乡回不去,那里很难提供给他一个相称的工作岗位。
是否注定一生都要在异乡漂泊,没有家庭,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些想法令他头脑肿胀,仿佛听到嗡嗡响声,似铁锤敲打头顶的声音。
6
在他理性的意识里,莎仅仅可以担当一个情人的角色。
任性,试图以购物化妆途径弥补骨子里的庸俗质地,习惯对人需索,脑袋里充斥聊天软件和手机头条的娱乐八卦,骂起人来样子吓人。
2015年盛夏。有一个晚上他们很早就上床,激烈做爱。
封闭屋子空调冷风回旋,令人窒息。两个年轻生命活力无限,散发勃勃生机。紧贴纠缠,所有动作都熟练。肉体凡躯承载的灵魂进入极乐超脱世界,黯然销魂。
那里没有拥堵,没有雾霾,没有斗争,没有忍耐,没有排队,没有敲诈勒索。有合作,欢愉,任性,遗忘,记得。
他脑海里浮现出幼时在家乡长河夜泳的场景,水被炎夏白天烈日晒温暖,站在岸边的石头上,闭上眼,一个猛子扎下去,摆动双手,游刃有余,身体无知无觉地奔向前方,逐渐上升。头部露出水面的时候,眼前茫茫一片漆黑。慢慢发现远处山坡上人家零星亮起点点灯火。开始分辨出东南西北四方。
经欲火焚烧后的身心略感疲倦,快快入睡。
她半夜醒过来,伸手去扳他肩膀,把他摇醒,要求再来再来。
他沉默,以行动做出回应。如此反复,做毕悄然入睡,醒来继续。直到天明,总共三次。
他按时去上班,中午收到她发来的一条短信。
莎坦露已和一个做金融的男子认识有两个月,那人很喜欢她,长相英俊收入丰厚,希望娶她。她说,我和你之间并无法律上的正式关系,我们彼此有选择的权力。希望能被理解。
他太了解莎性格。知道她一旦决定,没有回旋余地。坐在办公室格子间电脑桌前的吕清童,心里一片空白,握着手机的左手无规律颤抖。
鼠标指示灯闪烁红色光线,今天工作任务繁重,该如何是好。
晚间九点半到家,她的皮箱和贵重物品的确没有遗留。
一个人在屋子里,他连续抽了五支香烟,昏胀脑袋很长时间才安静下来,回复短信,说,世事无常,而人都向往更为美好的所在,如同向日葵金黄花盘趋向阳光来处,愿你安好。
接下来几天,他控制不住拨打她电话,不再被接听。
白天,麻木在繁忙的工作岗位上,一到下班回家,不知如何安排被抛弃的时间,无心找地方吃饭,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马路发呆。
来来回回的车子,昏黄路灯排成两条直线。屋里所有的东西,杯子、热水器、空调遥控器、扫帚、煤气灶、锅碗瓢盆、座椅、床……一起共同用过的东西,在一段日子里,成为与她分离的存在。孤独处境无人安慰,唯与烈酒、香烟做伴。
7
莎离开的那个周六,清童睡到中午十二点过。
并非睡眠过分良好,只是觉得起来也无事可做,无人可找。马虎洗脸漱口,到小区里廉价小吃店吃饭。
这个地段市井气氛浓厚,具备高中低档各个层次的商店餐厅,两条重要地铁路线离得很近,地面公交多,半个小时即可到市区重要街道或商圈。
当初选择这里完全是为了方便莎。
女人的想法大多较男人实际。因此他除了上下班花在车上的时间多一点外,无意中享受着这个地方带来的便利。这完全是莎的功劳。
此刻她离去,这些便利似乎也被带走。一个身处异乡的孤独男子,也许除了上班挣钱别无追求。
对已去过无数次的闹市中心拥挤步行街并无实质兴趣,若必须买东西尽量去近一点的小超市。
男人若不是为陪伴女人,极少会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商场、美食广场。
人的遭遇,只有靠自己解决,男人尤其如此。按社会约定俗成的观点,男人应该具备赚钱能力、担当、不能流泪、有责任心。如果不具备,至少要装出来。
事物呈现出来给别人看的部分,是经过设计后变形的外壳。人工瀑布,人工河流湖泊,修枝剪修饰过的石楠,装潢精致的房间,净化水,西装革履的房产中介……这些精心设计的表皮掩盖其真实内里,若非独具慧眼,无法窥见质地。
表演者为之空泛虚浮,观望者以假当真信誓旦旦填充空空大脑。
清童不是这样的人,虽然生活中他接受莎、同事、朋友和同学这般无辜行为。
十八岁前在小地方度过,见过无数极端的人。
很多贫困家庭不重视子女的教育,任其在读书路上自生自灭,许多身边孩子小小年纪辍学;个别孩子骨子里有力争上游特质,课前课后饿着肚子去学校背后泥土公路上背诵英语单词,成绩很好,但自卑,怀揣改变命运的明确目的争取名额稀有的助学金、奖学金;代课老师偏心,不公平对待问题孩子。
清童没有上述毛病,尽管贫穷,从不与人去比碗里饭菜的好坏,甚至不和人比成绩。
学习纯粹出于秉性所爱,一些科目考试常常接近满分,一些科目长期维持在及格线附近。
这在他的阶层中显得另类。总成绩没有排过第一名,却始终保持前五。尽管如此,仍然是所在村子里的第一个正式本科生。
8
他用餐过后走在宽阔马路边的人行道上。
正午阳光火辣,街树绿叶在高温作用下卷了边,暴露在光芒下的人无处寻找阴凉。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
来到百联世博商业购物中心门口,无比熟悉,他抬头又看见建筑的标志性特色结构,房顶上体积庞大的一排白色伞状遮阳棚。
他记得每一个夜幕之下,伞面霓虹亮起,有时人还在远处就看清它五彩斑斓的节日祝福语和商业广告。
春天晴暖周末,伞底进去无数人享受免费开放的阳光浴,青年情侣,孩子。记忆中他们笑容无比肆意,如同深山丛林中开放的高山杜鹃。
他全身汗湿,只想进去躲避日头。跨域两个地铁站的大型商场,此刻对于他的意义与它的综合体多功能无直接关系。
从三区走向二区,他被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叫住。她说,您好,请问有兴趣了解一下我们的课程吗?
是见惯了的推销。要是换作平时,他会忽略他们的任何语言行动,径直前行。但是这一刻,却无由停下脚步,听这女子唠叨。
她激动的话语毫无伦次,眼神里有期待。如此拙劣口才,直杠杠介绍产品。他似乎看到眼前女子面临的深渊,靠拿底薪在底层艰难度日难以为继。
必须只能是这样,在郊区尚未通地铁的老旧住宅租房,工作时间长,白天所有时间在地铁车厢和商场通道度过。吃盒饭,在网上购买价格便宜的假冒伪劣产品。
完全是出于同情,或者说是落拓者之间的同病相怜,他接了她递过来的传单,说,可以。
她微笑,请他过去填写简单信息。清童生活中在意细节,平日把个人真实信息看作极重要隐私,即便与公司同事聊天也尽量避开相关话题。
这一刻,他毫无保留地写在这份带有功利性质的调查单上。不是勇气徒增,不是突然对信息不在乎。单纯地相信,如果这样就可以为一个人带去帮助,他无所谓信息泄露。
那段时间,他尝试调整自身状态。
早上五点半起床,跑步到世博公园江边绿地,再返回最近的地铁站搭车去往公司,途中在人民广场换乘一次,在拥挤人流通道步行近十分钟。
工作日早上,年轻人很少有时间出来锻炼,时间被工作强取豪夺。
也许是有些人之间注定会有更多关联,其中一个早上,清童在寂寥的公园里见到了之前推销英语课程的女子。
她在钢木结构的长椅上翻开一本书旁若无人地朗读。是的,她在学习英语。第二次相逢,还是在他正要离开时被叫住。
那时她刚好放下书本,看到大汗淋漓的他,说,你好,这么有缘,又和你见面。
清童说,你很上进,我毕业之后就把所会的哑巴英语全还给老师了。
都很忙,时间仓促,一起走出公园,各奔目的地。
那天夜里,他收到一条短信,是相见两次的陌生女孩所发送。——很高兴与你认识,一个人的某些方面,可以一眼看出。你是个实在的人,同时身上有善良质素。在偌大魔都,他平时几乎不与莎之外的任何女子有切切沟通。
也许是出于极度寂寥空洞,他却和她聊了近一个钟头。
知道他的一个虚假名字,冰如。她很喜欢这个名字,希望他以后就这样叫她。还知道,冰如始终在和命运做斗争。
来自福建北部高寒农村,自幼学习很好,高中时父亲从悬崖边缘坠落,当场摔死。家中失去顶梁柱,女孩被迫辍学。
小小年纪就出门打工。到过广东、温州、南通,2014年到上海。学历限制,早些时候主要混迹于工厂、饭店、水果摊,没有双休,每天工作十一小时。一直保持良好的学习习惯,去年拿了成人大学的证书。
现在在一家私企做理财,收入微薄,但周末休息,尝试利用空余时间兼职。她说,那天我的兼职很失败,唯一个不厌烦我的人是你。
没有完成规定的最底线任务,帮忙把桌子、广告牌等送回培训机构,失魂落魄离开。你填的信息,并没有交上去。
冰如独自一人,与一对恋人分租一套两居室。也在浦东世博园区,和清童的住地仅相隔两个路口。
或许是性格上的相似性,两人相见甚欢,彼此都不是能说会道可以靠一张嘴赢得别人好感的人,在一起,却有无尽共同的话语。大多数 时候相约去江边小坐,谈天说地,却从不吹嘘。
有时默默不语,并排靠在金属栏杆上,眺望远处高楼顶端的美好形状。阴天,世界上最大的温度计上端红色字幕很清晰。
浑浊江水激打岸壁,波浪中有密密的绿色浮萍叶子,江面上货运船只来往不息。
他们最喜欢的,是夜晚如彩虹般艳丽的卢浦大桥夜景。
仿佛是偷来的时光,当中,他忘记离去两个多月的莎。他和冰如,是两个性别不清的个体,相识短暂,然而带给对方慰藉。他,她,是否为了这一刻,在前世执着修行太久。
9
莎在清童的世界里消失三个月后回来。
没有任何预兆,那个晚上他接到莎打来的电话,并没有更换原来号码,听见她叫他的声音,微弱无力,后面一段漫长的呜咽。
清童耐心叫唤她的名字,询问究竟怎么了。哭声很久才停顿下来。
对不起,清童,我现在没有任何去处,和他无法相处,最近日日争吵,我该何去何从。
他发出深长呼吸,顿了顿,说,如果你愿意回来,我很高兴,请告知现在你的地址,我去接你。
他还是她在这个城市最为依靠的男子。又回到他身边,没有带回一件东西。重新给她买日常用品,衣服,化妆品。
他宽容三个月发生的一切,从不主动提及敏感词语。不是自卑。内心着实为维护这失而复得的关系小心翼翼。
重新回来的莎,已辞退音乐主题餐厅收银员的工作,暂时在家待业。收拾整理室内物品使其有秩序,地面清扫干净,去菜场买菜烧饭等他下班回家。吃饭的时候他们互相夹菜,只是话语寥寥。
她有时吃着饭突然放下碗筷,用手背去擦眼角渗出泪珠,哭出声来,脸庞靠下来枕着放置桌上的两只手掌,一头深长浓密黑发向前扑来,凌乱分散在简易木头桌面。
饭无法再吃下去,清童沉默看着她,伸出手指去理她散开来的发丝。
伴着哭声,她向他倾诉,那人根本不爱她,有虐待倾向,从他醉酒的得意失态话语中,得知在她之前有不少女子被他蹂躏践踏,她们中一些后来患上抑郁症,割腕,对着镜子大吼大叫扇自己耳光。
男人嗅觉敏锐,觉知她想逃离,一起出去总让莎走在前面,在餐厅用餐要相对而坐,为着方便看守。
偶尔男子有事独自出门,将她锁在屋里,手机没收。
给清童打电话的那天晚上,那男子酒瘾大发,带她去窄巷子中简陋酒吧,给她叫饮料,自己一杯一杯往喉咙灌烈性酒,在女人身上他坚持能省就省的原则。
悭吝刻薄至此。很快麻醉,语无伦次。
伸过手去,隔着桌子把她拉过来接吻。散发酒精味边角残留白色泡沫的污秽嘴唇令她感到恶心,她拒绝,使劲摇头挣脱。
他大声怒怼她,粗俗脏话相胁迫。莎早已忍无可忍,抓起桌上酒瓶用力向他脑袋砸去,一下又一下,发出声声脆响。
男子倒下去。慌乱中她飞奔得以离开。
清童感慨莎的遭遇,为之落下无声眼泪。
她把头埋进他温暖怀抱,清童紧紧拥住她。
这段得不偿失的经历之后,莎情绪常常失控,清童都尽力抚慰。她疯狂购物,无节制套刷信用卡。欠下巨额债务。他默默替她承担。
10
冰如的圈子里举行读书会,邀请清童参加。
主持活动的是交大文学社的研究生,因为人员固定有限,每个人都有分享自己阅读好书的机会。
冰如谈到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这篇侦探小说她有深刻体会,条分缕析极为透辟,观点引起书友共鸣。最后才轮到清童,近来变故,新书读得少。
他谈了阅读《檀香刑》的感受。莫言这部充满民间色彩的长篇,他关注的是其中血腥残酷的古老用刑,他说,作家通过强有力的文字表达把凌迟和檀香刑淋漓尽致呈现,对读者是很大考验,不过自己喜欢。
因为从中认知到酷刑发明者智慧和人类可能面临的痛苦的一个高层次级别。陈述简短。
有书友不赞成他如此解读。认为这不是作家本意,还说为什么你一点也不关注书中提到的猫腔,这是种极具地方色彩的民间艺术形式。
他再无语应接。争辩从来不是他所擅长,只是内心始终坚持亲自获得的感受。
一些时候,他这般执拗。冰如则觉得文学的最大魅力在于它可以作多方面解读。似乎她是感应某个作者的一句话。
11
一年过去,清童和莎的关系没有更深进展。莎找了KTV的工作,夜班上到两点。生物钟颠倒,乘坐夜宵线公车回家。
他常常独自十一点入睡,早上醒来看到莎睡得安稳,呼吸深长。下床后为她轻轻拉上被子。洗漱完毕轻轻出门。
冰如是他的一个秘密,从未对莎说起。
实际他们友谊关系纯粹,超越男女性别、地域的范畴。
他瞒着莎与冰如搭档出去旅行,提前对她说有公差,一般是三天两夜。近的到过南京夫子庙,虎丘、金鸡湖;稍远一点是泉州和桂林。
动车或者机票的位置订在一起,在酒店开标准间,一人一个床位。所有费用均摊。
他们是内心干净的伙伴,即使并排漫步在陌生城市的步行街,一前一后排队检票,在风景区头搭在一起用手机自拍,共用酒店同一个浴室,却都明确各自在关系中的位置。从未想过逾越。因此,他心里并不对莎有愧疚。
也不觉得对莎隐瞒这些事是罪恶。只是永远也不对第三个人说起。一个男人和女人能否成为单纯的朋友,不同人持不同看法。
他无须得到别人认同。
直到冰如通过猎头进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小说编辑部。
这个充满灵性的女孩靠自身的坚持,找到较为满意的工作。正规的出版社招聘新人至少要求是相关专业的研究生,她遇上好机遇,出版社一个编辑出轨意外怀孕,陷入恋情深渊,请产假很长时间。
正值工作繁忙阶段,需要人顶替。
2017年1月,不是人才流动活跃时段。冰如凭借自学的过硬知识通过面试。
和研究生学历的新同事相比,她大概要过两年才能转为正式编制,到那时她也不到三十岁,她愿意花时间去等待,同时在这过程中学习提升能力。这份工作正是她多年来梦寐以求。
12
一个秋夜,莎凌晨下班回来,清童被惊醒。没有睁开眼睛,女友在他身边躺下很快入睡。他却失眠。联想到有关无关的人。
印象中,两个姑姑,一直是她们现在的模样。
这模样也是他慢慢回忆起来的。两个亲近的长辈都离他父母的家有距离,一年不能相见一次。
大姑姑嫁到同县另一个村镇,乡间小路曲折盘旋,公路迄今也没有修到家门口,冬天雨雪频繁降临,泥路上湿透,走路时泥浆被鞋底带起溅在裤脚上,被踩踏过后路面极滑,中午以后经过相当艰难。
以至于清童十五岁,还记不得那条去往她家的完整路途,在不问人的情况下无法顺利到达。和大姑妈的两个孩子一直生疏,尤其熟悉其名字。
二姑姑在他七岁时被邻村的人贩子引诱卖到河南西部,嫁给一个残疾人,生儿育女。尝尽人生辛酸后跟另一个男人远走高飞,不再回来。
后来亲戚间确定她去了新疆,她所跟随男人的老家。无论二姑姑曾经在过的河南,还是遥远的边陲新疆,他都从未到过。
看见过她孩子的照片,十五六年前在相馆拍摄的几张黑白照片,小尺寸,边缘呈现锯齿,他们都还是幼儿。
父亲还有一个哥哥。伯父经历婚姻变故,家里的两个女孩,都比清童年小。那时他刚考进初中,优异成绩却早在几个村庄传开。
他坚信自己将来能够走出大山,去往更好的地方学习和生活。幼稚的内心觉得未来必将优人一等,就业的公司体制规范,带薪年假充足,薪资和奖金丰足。
彼时一个小小的梦想是,将来要给三个妹妹分别备办一套丰厚嫁妆。
一个极善良的想法。
现状却是自顾不暇,工作六年多,清童未给家里带来多少帮助。土墙灰瓦的房子日益破旧,每当大风吹动瓦片,留下缝隙,大雨天屋里多处滴水。
检修一次,保持不了半年。
母亲依旧耕种大面积土地、圈养牲畜,父亲为了还债长年在外务工。他们没穿过两百块以上的衣服。
大学毕业,家乡没有对应的岗位,选择到大城市谋生,一年回家见一次父母。这种光景何时是尽头。是否注定他的一生将永远漂泊异乡,有没有一个固定的地点可以成为他心灵的栖息地。是否只有苦等时间给出解答。
如此想到很远,失眠至天明。
13
Iphone X上市,体验店售价近九千元,莎暗示他要换手机。
作为苹果的忠实顾客,每更新一款,她总在一个月之内拿下,最先在圈子里传递使用的感受。
从他们同居后她换第一次手机开始,清童捡她用过的继续使用,也用起高端奢侈品。之后,她每换一次,他已跟着换一次。
两人如此迅速跟进。心里和目的却大相径庭。
他卡上的钱,不到六千,离发工资还有二十天。
莎显得很焦急,有几顿饭吃饭只一点点,说话故意和他抬杠。
他申请过工银信用卡,但从未激活消费。为满足她的虚荣心,打破常规,他被动卷入时代洪流之中,与信息科技发生千丝万缕关联。
她是他的遭遇。
他渐渐觉得,莎是欲壑难填的生物。一如宇宙中黑洞,吞噬脱离运行轨道的行星、灰尘和暗物质。无止无境。
14
1月20号,大寒,是周六。
冰如约他去世纪公园,在电话里说,想去看梅花,三周前她去过那里,梅花树叶早已掉尽,新长出的嫩直枝条萌发细小花芽,特别可爱,现在估计已经盛开。
但是,他们还是去早了。
梅花花芽仍旧保守,红的、褐色的、粉的、绿的厚实外皮紧裹,让人无法预料开放的具体时间。
询问园丁,得到模棱两可的答复。也许是过于谨慎。他们沿着环形观光道路走到1号口,意兴阑珊,坐地铁分头回家。
15
2月25号,公司举办年会。提前在高端奢华酒店订了位置,下午两点正式开始,领导讲话,多才多艺的同事上演了精彩节目,大家欢呼雀跃,场面热闹至极。他领取到属于自己的一份年终奖,数额比去年多不少。
开始用餐的时候,手机震动。收到冰如发过来的一条短信。
她说,亲爱的清童,我今天正式告别单身。社里的一个男同事喜欢我很久,今天早上他带着早点等候在我住的楼下,向我表白。感谢你陪伴我那些日子。我向往安稳的生活。今后不再能与你相伴旅行,私自见面。但我会记得曾经美好的时光。相信你也会很快走上自己的道路。
霎时,他感到心脏无比冰凉,如同有巨大冰块贴压胸口。同桌子的同事在忙着来回敬酒,客套话说得彼此欢笑。
他独自沉默。走出去抽烟。找到附近的自助ATM存钱,三分之二汇入家里农商银行卡上,三分之一给莎。
他没再回去酒店。
给母亲的手机发去一条短信。母亲并不识字。
游荡在黄昏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天空在下大雪,朝前望去,对面马路边上路灯苍白无力,光线照射的范围,清晰看见雪花飞舞,节奏鲜明。
灯光黯淡的天空,雪并不十分明显。他的脸上、脖子上皮肤感受到冰雪的寒冷。
此时,他的公司在庆祝业绩,爱喝酒的同事也许也已微醺。没有一个同事给他打电话询问。
如同一件被抛弃的废旧物品。冰如应该有她自己的归宿。但从此她的生活再与他无关。
距离过年仅二十天。并没有提前订票。刚发的这笔钱,远远不够支付他和莎的信用卡债务。
五天过后,一季度的房租到期,要面对房东催租,水、电、煤气、网络费用。
不敢再往更远处想。觉得此时身心疲累,只想找个地方休憩。
他走近地铁口。一个与他有因缘达四年多的进出口,这样熟悉。如果人与无生命的东西真能够产生感情;那么,他和它必定深情。
刷卡过闸,乘扶梯下楼。他看准膨胀螺丝吊挂下来的液晶显示器上所显示列车到站时间,向箭头指示的位置走去,排在第一个,鞋间和玻璃栏杆有两步间距。
人流涌下来,回头看到他站的一排队列已排去很长,人们低着头,眼睛沉溺手机。
他浑身冒汗,头脑一片苍茫。
突然,体内有股力量使他上升,双手撑握不锈钢横杆使劲。一个纵身跃进漆黑通道。
此刻,他属于这世间的一生正以十分之一秒的递进在过去。听到列车哐当哐当的声响驶过来。
只是,他再也无从知道,城市依旧喧杂熙攘,无止无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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