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约6点20分来到《我的世界》发布会门口。NetEase的PR负责人表示,由于发布会在国家游泳中心(或更通俗的名字,水立方)举行,安检会“非常严格”。

我提前递交了我的资料,包括我的照片,现在这张照片就印在我的媒体证上面。

水立方门口聚着一大堆人,类似的场景我在所有发布会上都见到过,有时候有些人不会着急入场,他们会在门口和朋友聊聊天,抽支烟之类的,毕竟和会场里相比,外面凉快又安静。但这次不太一样。

大概有十几个孩子围在门前,唧唧喳喳,围着保安,扒着栏杆想要进去。我想起来了,这些孩子一定都玩《我的世界》,然后从哪里听到消息跑过来的。我知道这款游戏在中小学生中拥有极高的普及率——非常高,高得惊人,我们曾经写过一篇《玩Minecraft的小学生》,很多孩子整个班都在玩这个游戏,在小学生中,它甚至变成了一种社交方式。

我想和这些孩子聊聊,但是他们正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哀求保安让自己进入会场上,于是我稍微离开了他们一点儿距离,想要等等机会,结果被一个阿姨叫住了。

“你能进去吧?你进去能不能帮我们找找人,看看有没有证?把我们孩子带进去。”阿姨对我说。

“这个证件上有照片……我觉得进去会比较困难……”我都觉得我的拒绝有些残忍又无力。

“他们水立方的证件没照片!你进去找他们的人,跟他们说说把我们家孩子带进去。”她轻描淡写地跳过了这个困难。

这位母亲大概50多岁,穿着一身职业装,化淡妆,头发……对不起我不善于形容女性的头发,但总之就是那种静心打理过的样子。现在她正急切地看着我。

“你帮我们进去找找人?”这位母亲对我说,“跟他们说说,把我们家孩子带进去。”

在她的身后,一个男孩儿正在抬眼偷瞄我——带着一点期待,和一点大概是因为求人帮忙觉得不好意思而露出的自嘲式笑容。

“这是您孩子?”我问。

“这是我们孩子同学,我们家孩子在那儿呢。”她指了指身后入场查证件的地方,那儿聚着十多个孩子,我完全分不清谁是她的孩子。

“昨天晚上吵吵着要来,今天就带着他和同学过来了,到了门口一看,嘿,不让进。”

“我们家孩子特喜欢这游戏,以前就跟我说,美国有这个游戏的展会,让我带他去,我一看,没时间啊,他不是得上学嘛,我就跟他说,儿子,妈有机会带你去,等你放假的时候,啊?结果昨天跟我说要来这儿,说在中国有这个发布会。”她说。

“昨天才知道,昨天他跟我说在什么网站上看到的,我还以为是卖票的呢,结果过来一看,门口拦着,不让进!”

“就是时间太紧了,太紧了,都来不及找人,你说咱也不是不认识人,我认识他们的人。”她看看正在暗下去的天,“我认识田亮,让他跟水立方的人说,应该可以,但是这会儿忽然跟人家说,也不合适啊。”

“他也得找人,也来不及,就是时间太紧了。” 阿姨说。

我找准她说话的空隙,问她:“您不反对您孩子玩游戏?”

“我可不是那种家长!”她骄傲地一抬头,仿佛有自豪的光从身后射过来,“那有些家长不让孩子玩游戏,可我觉得有些游戏还是有好处的,这个游戏就是。你看我们家孩子,现在小学六年级,虽然还没学几何,但是课上已经教立体和平面的概念了,他对立体感就掌握得特别好。”

“他跟我说,妈这个面转过去是这个面,我一看还真是,这不就是好处吗!”她说,“还有英文,他经常问我游戏里的什么词儿是什么意思,我是从美国回来的,连我都不懂!有一些单词还真的挺专业。”

一个小男孩大步走过来,穿着一身运动服,十三四岁,抱着一个毛绒方块玩具,看起来是招女同学喜欢的那种男孩。不过现在他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和愤怒,鼻孔里重重的出着气,眼睛发红,每一步都狠狠地砸着地面。

“妈我跟你说,我想好了,他们再不让我进我就跪他们面前!”

“哎呀你看这孩子,跪什么呀。”他妈把他揽在身边,“妈这不是正想办法带你进去嘛。”

“我就跪他们面前,我想好了!”小孩儿的身体耸动着,“我就去那儿跪着!”他对着入场的地方,用全身的力气比出了一个中指,“傻逼!”

“NO!”这位母亲忽然用手指着孩子,“Watch your words!I'm disappointed!”

孩子不再说话,走到旁边,在地上坐下,低着头,开始哭起来,他的同学站在他旁边,一脸尴尬,好像想安慰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帮我问问人?”阿姨转过来看着我,“你跟他们水立方的人说说,让我们家孩子进去。”

“我帮您进去问问……”我还沉浸在阿姨忽然转换语言的冲击中,“成不成我也不敢保证,他们这次安检比较严。”

“你去问问,找水立方的人问问,把我们家孩子带进去。”阿姨看上去就是那种能直接抓住事物本质的人。

我和她道别,然后往入口处走去,大概有十几个孩子围在入口的地方,七嘴八舌。

我讨厌小男孩,在我看来,七八岁之后的小男孩是世界上最危险的生物,面前的这群孩子——虽然他们都是《我的世界》的忠实玩家,但还是小男孩。他们拥有这个年龄段男孩的一切特点,活泼,跳脱,七嘴八舌,有无限的精力,永不疲倦。他们在入口处的栏杆围成一团,威胁、奉承、哀求看门的保安。在他们身后,几个家长远远地站着。

“我是从昌平来的!我今天放了学就过来了!”一个孩子说。

“让我们进去吧,叔叔,我们不捣乱,我们都过来了。”一个孩子说。

“您就让我们进去吧,求您了!”一个孩子说。

保安不为所动,偶尔有参会的人从他们中间穿过,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被保安放行,留下身后一片羡慕声。这些孩子们趴在栏杆上,使劲朝里头看。

可里面有什么呢?里面有一个发布会,有展示区,有互动区,有一些电脑让参会的人玩,就像所有的发布会一样;有一个主会场,里面摆满了椅子,有一个舞台,舞台背后是一个大屏幕,就像所有的发布会一样;台下坐满了记者,有的专注,有的心不在焉,有的穿梭在会场中拍照,化妆间里坐满了疲惫的演出者,到了某个节点,会有某个装置抬上来,也许是插在石头里的剑,也许是冰里的按钮,就像所有的发布会一样。

我看到过很多游戏,参加过很多发布会,也许是次数太多,或者也许从业时间太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对这个行业和他的产物已经丧失了一些敬畏。但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一些东西会提醒我,游戏对于很多人而言意义非凡。

也许你曾经幻想过自己是一个特权人物,比如是一个摇滚明星的随行人员,粉丝们热爱摇滚明星,所以你也会听到成吨的漂亮话,虽然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摇滚明星,但可能还是会有一些飘飘然,毕竟你的工作得到了关注和尊敬,你所做的并非没有价值。今天晚上《我的世界》就是那个摇滚明星。孩子们喜欢这个游戏,所以他们跑过来,聚在门口,羡慕你,嫉妒你,因为你可以进去,可以比他们更靠近这个游戏。

我也从他们中间穿过,走过他们的目光,出示胸牌,走进会场,这让我产生了一点儿罪恶感。发布会已经开始了,《我的世界》中国版制作人陈枫先生正在发言。整个场地一半座位都属于玩家观众,这些幸运者包括知名的玩家、主播、MOD制作者,和一些“运气好到爆炸”的玩家(这是一个玩家跟我说的)。玩家们带着绿色带子的胸牌,坐在座位上,神情专注又认真,有些还拿着手机录像。

我看了一会儿,又走回到门口去。

天已经开始黑了,似乎所有的孩子都没离开,他们围在入口,哀求保安,哀求网易的工作人员,哀求父母,和身边的新朋友讨论,有时候两个孩子会忽然打闹起来,一个跑,一个追,在空地上转好大一圈儿,再回来,继续哀求保安。

门口的网易工作人员很明显心有不忍,她试图劝这些孩子回去。

“不会只有这一次啦,该休息啦,我们之后还会有机会呀……”

“我可是从东边过来的!阿姨你就让我进去吧。”

“明天放假!今天我就在这儿搭帐篷!”

这些孩子大概还不懂得如何委婉地表达自己的要求,但也正是这一点让他们的要求变得难以拒绝。也许再长大一点儿,他们就没办法这么理直气壮地对其他人作出这种撒娇般的威胁了。

我找到那个母亲,对他说我可能没办法帮她们进去,她并不失望,也不生气,只是重复着上次分别时的话:“你进去再帮我们问问,找他们水立方的人,他们有证。”

我觉得她应该是个懂得抓住事物本质问题的高管,或者是个CEO也说不定。

我走回到那些孩子身边,按我的了解,这群孩子分别来自5个学校,都是从官网上看到消息之后就兴冲冲地跑过来,然后在门口迅速聚成了一波。其中有三个孩子是同班同学,抓了一个学生的家长带路,就直接杀过来了。

“你们家长愿意让你们玩游戏吗?”我问。

“为什么不让玩啊?我考第一,他们还给我买正版游戏呢。”一个孩子说。

“玩这个游戏的都是学霸!”一个孩子说。

“我不理解为什么有的家长不让孩子玩游戏!”一个戴眼镜的小胖子试图表现出和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成熟,“只要不影响学习,就得让我玩!”

“你们班有多少人玩这个游戏?”我问他们。

“都玩!”三个小男孩一起回答,相互还较着劲儿看谁的声音更大。

“不对,我们班37个人,有36个都玩!肖南瓜不玩,因为他脑子像个南瓜!”一个孩子说。

“他特别笨!学习也不好,就他不玩!”另一个孩子说。

“不对!刘畅也不玩!”第三个孩子补充,然后这三个孩子就开始争吵刘畅到底玩不玩。

“你帮我问问他们,新版本会不会禁止那个什么盒子?那个盒子作弊的人太多了,还能加速,别人根本没法玩了。”另一个孩子问。

“我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一个孩子大叫,“会不会卡!”

“锁国区应该是不存在的,对吧?外国有一些服务器是免费的……网易不会把外国服务器给锁了吧?”一个孩子问。

“MOD之间会不会出现不兼容问题啊?”一个孩子问。

“我只有一个问题!让我进去!”人群外一个孩子大叫。

我对他们说会传达这些问题,然后问他们:“你们玩的都是正版吗?”他们纷纷向我表示玩盗版应该受到鄙视。

看起来所有的孩子家庭环境都非常优越。当然,我理解,这或多或少是因为幸存者偏差。毕竟我们在说的孩子都在北京上学,他们都玩这个游戏,他们的家长甚至为了孩子喜欢可以带着/允许孩子在晚上专门跑来水立方,这样的孩子家庭环境能差到哪里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孩子们还是围在入口的地方,门口的网易工作人员努力不让他们失望,她拿出了不少纪念品发给他们,有钱包,有T恤,有胸针。我还上去帮忙维持了一下秩序,让孩子们排好队领礼物。

“拿了这个东西,就早点回家睡觉,好不好?” 网易工作人员试图劝说一个孩子。

小孩儿把钱包塞进怀里,然后回答:“姐姐你就让我进去看一眼吧。”

身后的孩子们又都叫了起来。

我能看得出来,网易的工作人员全力想让这些孩子高兴一点儿,但大概是因为繁杂的安检手续,又或者是因为参会嘉宾级别太高,他们没法答应这些孩子。这也许让他们有一点愧疚,所以他们用了各种方法弥补——他们甚至让场内扮成《我的世界》人物的演员穿着方块服下来哄孩子开心,这让门口变成了一个小型的嘉年华。孩子们冲到那些角色的旁边,叫嚷,合影,冲撞,击打,当然不是真的击打,我把这种行为理解成小男孩儿表达亲呢的方式之一。

在这一片混乱中,我看到那位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快速穿越人群,挥舞着一张证件冲进会场,我想,大概她是给田亮打了个电话?

就在这个时候,整个水立方变成了方块的颜色。你可能已经在朋友圈或者新闻里看到那张照片了,但我看到了变化的那一瞬间,是和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一起看到的。我看到他们惊喜,大叫,跳跃,跑到远处拍照,拉着妈妈一起照相,合影,又跑回来,继续和游戏角色合影,抱着角色,给同学打电话。

我稍微离开人群一段距离,那儿有三个中学生正在聊天,他们从一开始就在,这三个人之前并不认识,但现在相互已经很熟悉了。他们等在这里,是因为觉得“散场后可以进去看一眼。”

“你们希望在里面看到什么?”我问他们。

“我也不知道,来都来了,”一个学生说,“就等一会儿呗。”

“话说,你对这个游戏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是感情吧……”他对我说,“我是在Facebook讨论组上了解这个游戏的,我把它看成是交朋友的一个方法,真的……这个游戏对我来说意义太大了……现在除了中东那片儿,我在各大洲都有玩这个游戏的朋友。”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个学生看着我的胸卡,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然后终于下定决心,对我说:“您能把您胸卡借我一下吗?”

“我进去什么都不干,拍两张照片就走。”他说。

“我家也是郊区的,我过来就是想看一眼,我进去就拍两张照片,我不会呆太长时间的,2分钟我就出来。”他说。

“不知道这样是不是会很麻烦,如果太麻烦的话就算了……我知道上面有照片,但是我也戴眼镜,可能会混过去吧”,他说,“我真是想进去看一眼。”

我们一起看向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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