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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人》
作家:风林秀
第一章
2月初一,皇宫。
皇帝于皇椅前来回踱步,怒火险些喷涌而出。“这就是去年开春来飞羽做过的好事!”他直指大臣手中的本目,“一桩一件清清楚楚,江湖之人朕不管,且不说那些地方小官,今日一大早!哼!”皇帝愤怒地扔下一张字条,甩袖转身而立,火气更上三分:“早朝过后李太尉便跪求朕保他儿子一命,朕还纳闷,原来又是飞羽搞的鬼!”
面前大臣一袭白袍端正跪立,听闻,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本目,拾起了毯子上的字条,日光投射下,右手显得格外修长。“二月初一晚亥时,与汝儿不见不散。”字体潇洒而工整,其上有一条裂痕。“字条划痕利落,断口整齐。”他又伸出左手摩挲破裂的字条,沉静分析道,“用的是普通的飞镖,但看这裂痕,可见武功沉稳。”
“确实不简单,”皇帝咬牙切齿道,“此次他敢犯我朝廷官员,若有他日,岂不是要将朕也杀了?!”又来回疾走两步,稍稍平复心情,才一抬手:“你且起身。”
“谢皇上。此次飞羽目标不是李太尉,而是他儿子,倒也不是什么侵犯朝廷官员的大事,”大臣将本目捡起,起身,与着字条一并递给太监,“而且,皇上您有所不知,飞羽近来做的大都是买杀的生意,怕是有人想借飞羽之手杀人灭口。只不过臣有幸听闻李子平日嚣张跋扈,强抢民女之事罄竹难书,或许是李子招惹了谁,又或许,这飞羽是想为哪位女郎出口恶气也不得而知。”大臣抿唇轻笑,稍稍缓和气氛。
“秦逸言,你就莫再逗趣了。”皇帝不忍叹气,“花朝节将至,朕不想大张旗鼓捉贼,这飞羽你我都是知道的,你一向是朕信任的暗卫,今晚还得劳烦爱卿你去探一探这飞羽的底。”皇帝又拍拍秦逸言的肩膀,“委屈你了。”
“皇上多虑,臣,也很想会一会这飞羽。”
飞羽,并不是一个人。白纸黑字作杀书,并于翌日亥时行刺,五人身着扶苏套,面戴醉墨棠,只余凌厉双眼;身形矫健,各怀绝技,领头的五毒刃法更是出神入化,才一出刃,方圆十里草木便都失了颜色——当然,这只是出自民间说书人口中,以及从市坊热卖的五侠传得知的。
其实这飞羽五人的武功所出并没有谁真正清楚,因为除了被刺杀者,没有人亲眼见过飞羽行刺,最多只有月光中闪过的五道黑影,但出手之狠厉,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论被刺者武功如何,验尸时俱是全身干净利落,仅有要害处一道恰到好处的刀口,他处没有任何伤痕。更有趣的是,前月江南的一户大家主被害,院中五十多名护卫全身红肿淤紫,却无一毙命。飞羽现江湖的一年来,惩的从来都只是奸恶之人,却又极其神秘,因此飞羽在民间名声鹤起,掀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五侠之风”。
“对了逸言,”皇帝话锋一转,“你与虞将军千金的订亲宴就在明晚,你大伯眼神这么挑剔,你可得给你这媳妇降降门槛啊。”
秦逸言眼神一沉。“他,倒巴不得我娶个无用的。”“嗯?爱卿这是何意?”秦逸言恢复笑容道:“无事,虞千金无可挑剔,又怎会入不得我大伯的眼呢。”“是啊,”皇帝爽朗一笑,拍了拍秦逸言的肩膀欢快地说,“果然是虞将军,连自己女儿也毫不疼惜,让她打小就在荆湖学武。可是朕摸不透这虞崇,怎么让一个女孩子家家去学丐帮武艺呢。不过说来,这虞千金朕有缘一见,与她爹粗犷的长相不同,却是个面容姣好的闺秀啊。”皇帝又拍了拍秦逸言的肩膀,“秦爱卿,福气啊!”
秦逸言此时摇了摇头,缓缓道:“是福是祸,谁又知道呢。只不过这之前,还有飞羽这桩稍棘手的事要办,臣想先行回去准备准备。”
见秦逸言无心于此事,皇帝也失了打趣的兴致,回到此事上神情颇为凝重:“回去吧,你做事有分寸,朕就不再多言了。”
谈毕,秦逸言牵马回府,一路与侍从无话。直至出了宫门,跃上马,微一侧头,才开口道:“今夜无需人手,吴颉你随我即可。其余的,回府再议。”
“是。”吴颉漫不经心地扭头,眼风扫过,复又专注前方。
云来茶馆。
“凛少,有消息。”便衣女侠环视四周后,才放心关上门。
“哦?”音色清冽,茶桌前人端起茶杯润了润口,“有趣的?”
女侠在其身旁坐下,拣了茶杯倒茶,一饮而尽,便开始汇报:“李太尉算是个老官了,平时做事谨慎,只不过,确有六皇子所说的事。”
凛少停下了把玩茶杯的动作,支起下巴陷入思索。
“新鲜的是,”女侠看向凛少,二目相对,“李太尉,是六皇子阵营的人,真不知道这六皇子打的什么算盘。”
“自己人?”女侠点头。
凛少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合上了些,回头道:“第一,既然真有此事,不论有没有内幕,六皇子怕是早就对李太尉起了杀心,但此事发生的时代太久远,他要想杀,为什么要留到现在。第二,他说话时没有表情,眼神呆滞,接话时很谨慎,并且从头到尾他握拳的手一直在抖,说明他很紧张,担心与我做不成交易。第三,纵有一百个这样的理由,他都不会轻易杀李太尉。所以一定是近来发生了什么事,李太尉成了六皇子的心腹之患,才会前来买杀。”凛少以手叩桌,断定道,“所以此事十有八九,跟皇宫有关。六皇子只找我们,就是想借这个风头嫁祸于我们,自己全身而退。我们只是江湖中人,断不能被卷入皇宫内斗,所以李太尉不能杀。”
女侠会意,点了点头。“那么,凛少是要偷梁换柱?”
“没错,你回头叫夙去准备,再找个能藏人的地方,好安顿他。”凛少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拍掌道,“对了,如果我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今晚,除了皇宫派来的守卫,一定还有暗卫,六皇子想要全身而退,怕是不能如愿了。”
“暗卫?”女侠皱眉,“这是要来探我们的底?”
“这是其一。”凛少眼中有光波流转,“暗卫此行的目的,我想是确定买杀者为何人,不会轻易与我们交锋。既然如此,带走李太尉之前暗卫归你和影管,点到为止,事成之后你们直接撤,之后他们自然能拿到想要的。不过……”
吱呀一声,门被一紫衣少侠推开。
凛少眼前豁然开朗。待门合上,凛少对少侠道:“旭你来得正好,今夜捎讯交给我。我稍后要回虞府一趟,其他明细,你可以问曜。”
旭点头,然后将手中的书信交给了凛少。
暗卫两人,杀之。
凛少合上了信。“两名。”三人会心一笑。
秦府。
“少主,您的意思是……”吴颉睁大了双眼。
“飞羽的血书,明显就是个幌子,他们的目的是李太尉。不久前的盗印之事,三皇子和六皇子均涉事其中,李太尉目击了经过,知道是何人所为,但李太尉这老官,什么都不愿说。李太尉还在悔恨自己站错队时,就收到了飞羽的血书,他是多少感觉到有危险,才有了今早的求情。”
皇宫处处有耳,秦逸言与皇帝早已了然,在场的太监是皇子安插的眼线。
“那么少主,”吴颉担心道,“需要救出李太尉吗?”
秦逸言摇头道:“李太尉在飞羽处,反而是最安全的。他们有脑子,不会去动李太尉。”
吴颉疑惑,挠了挠头。“那既然如此,为何飞羽要接下这桩生意?”
“各取所需。”秦逸言对着日光仔细擦拭着银白的双刃,“只不过,六皇子是取不到了。”
虞府。
虞崇看着一路风风火火踏入府院的少侠,无奈笑道:“我的凛少,别玩太疯,记得明晚的宴会。”
虞一凛朝虞崇眨眨眼,背着双手慢悠悠晃到虞崇跟前,拍了拍他的双肩,调皮道:“爹,您女儿做的是大事,怎么能是疯呢。”话毕便撤下了双手,然后朝里迈进。
“一凛,”虞崇叫住女儿,“以后少穿男装了,听见没!”
“知道了!”虞一凛潇洒地向后挥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房间。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啊。”虞崇语重心长地叹道。
虞一凛更衣后,给葫芦灌满酒,捎上白纱帽便出了府,骑着乌云团在兵器老铺前停下。夙近日沉浸于研究易容术,便让虞一凛在黄昏之时替她取回修好的伞中刃。一个轻旋跳下马,净白的衣袂带起一阵风,虞一凛扶正帽子朝兵器铺走去。正将手肘撑在柜台上时,她的脚边落了一双同样净白的靴,其上银白的纹饰闪射出粼粼光芒,衬得这白更加耀眼。
“老板,取刃。”
两道声音。
一道清冽如溪,是虞一凛。
一道沉敛似海,是秦逸言。
柜台前两抹白影,被街风呼啸得衣衫翻飞,扭头侧身,相望不言。两人均戴着纱帽,白纱随风乱荡飘摇,险险掩住帽下真容。
隔着两重纱,却挡不住如炬目光。
第二章
“老板,取刃。”
虞一凛下意识向右看去,感受到了对面透过白纱的尖锐目光。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早已取出武器的老板站在柜台一动不敢动,以为这两人要打起来。
风渐渐平息,帽沿的轻纱重新垂落,两人朝向柜台,同时伸出手取了武器。
“多谢。”利落的转身,转头之际又互相扫了一眼,然后似无事人一般,各自牵了马,向大街东西走去。
二月初一晚,李府。
月色清亮,李府大院被月光晕染后,更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清寂之下,却是暗潮汹涌。
“少主,亥时已到。”吴颉罩住面容,声音低沉,其身后还随有一名暗卫。
秦逸言目光未离大院半寸,只缓缓抬起手,放下命令。吴颉二人瞬时飞鹤腾起,飘雪穿云掠向大院,正蓄力腾跃准备使出大轻功时,被横空而来的双剑拦住了去路,两人飞越到了屋檐之上,脚下瓦砾被双剑划落,发出巨响,吴颉二人奋起向后翻滚,稳住脚跟时,双剑已被拔起,影扶低帽沿,另一手将双剑收入剑匣中。吴颉朝身旁暗卫使了眼色,暗卫旋身,暗器从掌中飞脱,径直向影而去。影右手尚未收回,意念祭出单剑,手臂立时折下,以肘击退吴颉,中途伸臂稳当握住落至胸前的剑,松手回旋,挡落了飞镖,又一立掌祭出驱影,将几近落地的飞镖挥起,反攻向暗卫。
吴颉扔出刀刃,截下了飞镖,余光一瞥,院内十多名守卫已全部倒下。未及看到室内情况,一阵厉风,一双刀刃划破空气,逼迫吴颉回神腾空,旋转一周抽刃回击,踢起脚下瓦砾攻向回旋而去的刀刃主人——曜。
“凛少,一切妥当。”夙回身蹲下,以食指仔细描摹地上死人的脸廓,再次确认无误后,才起身。
虞一凛透过残破的窗柩,望见屋檐上战况激烈,眼珠一转,皱紧了眉,回头,眼神掠过旭背上的李太尉,移至墙角已经晕厥的李子身上。清亮的一声,虞一凛抽出了身旁夙的伞中刃,往李子腿上利落一割,觉得不够,又挑开贴合的衣襟,划落了一只袖子,然后将刃往空中一抛,刃上的血滴被甩净,夙稳稳接住,收回伞中。
“夙。”虞一凛命道。夙登时向屋檐掷出白羽,转身从后院跟随旭飞离李府。影以两指截住白羽,收回双剑,与曜一同离开,不再恋战。
吴颉伸手拦住暗卫,说道:“别追了,回去吧,不用找少主复命了。”话毕回头望去,秦逸言已不在李府。
虞一凛在护城河南一处宅院外站定,六皇子正在里面静候佳音,但她迟迟不捎信,似在等待什么。少顷,虞一凛越上屋檐,将左手握热的白羽移至右手,曲肘蓄力,对准窗棂空隙射向灯火通明的房间内,动作行云流水。但白羽未出方寸,一双手骨节分明,在夜空中分外白皙,出现在了虞一凛的视线中,轻松拦下讯号。虞一凛口罩下的嘴角一挑,右手往身后抽出刀刃,向前方一划,垂落的左手反掌一弹,一丝轻羽被掷进了房内,直直扎上房梁。秦逸言眼光一掠,向后屈身,左臂打断一凛进攻,双刃同时腾空而起,秦逸言适时接住。虞一凛欲做俯冲,秦逸言识破,十字望月稍移一寸,手中刃堪堪划过对方颈喉,虞一凛侧身旋回,灵蛇刺骨攻向前方,刀刃直击秦逸言腰腹,映射的光反入其眼中。
旋刃的方式,秦逸言看向虞一凛。
一个收腹侧翻,秦逸言脚跟轻转角度,未等她收回刀刃,便瞬移使出爆魂诀,压制住虞一凛。秦逸言转身欲向后翻滚之时,虞一凛右手将刃抛出,掌心按向对方胸膛,触近时迅速凝掌为拳,直击中秦逸言。
秦逸言挑眉,再次看向虞一凛波澜不惊的双眼,向后迈腿刹住,挥刃作势要卸下对方帽子,然后曲腿往虞一凛小腿肚上一踢,双手转落,凤凰绝杀无缝衔接。虞一凛一时松懈,被旋入空中,落地后迅速调整,抽起双刃,一个巧劲拐腕甩出,刀刃于虞一凛周身环绕两周,秦逸言被迫翻滚,打断连招。
正欲起刃再战时,宅院内的烛火熄灭,六皇子一众人已走出了房间,两人相视一眼,均收起了刀刃。趁六皇子未看向前院屋檐,虞一凛忽然反掌将身旁人击飞,秦逸言闷哼一声,稳住重心将将落地,屋檐上人回头,朝秦逸言道:“走。”复又转过头去。
“不对等等。”虞一凛转身,以为暗卫正要离开,声音有些急促,却见他在下面稳稳站立,眼神坚毅而清亮,望进她双眼,好像能洞悉她的一切。
虞一凛看着他仅露出的一双眼,心跳突然加速,迅速撇开头,将藏好的书信扔了下去。“李太尉写的证词。快走。”
秦逸言接住书信,又看了她一眼,转身融入夜色之中。
“多谢少侠。”六皇子行至前院,向背对而立的虞一凛鞠了一躬,从属下手中取过令牌,递上前,“这是本皇子之前承诺的,望有机会能再次合作。”
虞一凛扭头睨了一眼一副小人得志的六皇子,抓过入宫令牌,隐身而去。
没有下次了,她想。
秦逸言回到秦府,换上常服后将白羽和书信交给了吴颉。“一早你便命人送去皇宫。”
吴颉得令退下。“慢,”秦逸言问,“吴颉你说,月杀会不会留有余党。”
吴颉握着信的手下意识收紧,略微思索。“月杀余党……除了一直下落不明的江城子,其余的……不是十八年之前,都在巫月坛被施以火刑了吗。”包括少主您的爹……“少主你这是?”
“算了,你退下吧。”
待吴颉关上门后,秦逸言静坐在案前,烦闷得支起了额头,一遍又一遍回想试探她时的一招一式。
这样独特的旋刃方式,不是出自月杀,又是出自哪里。
江城子当时年纪尚小,体弱多病,连刀都握不起,绝不可能是他。那还有谁?
她不仅有月杀的刃法,就连招式,都不是完全出自五毒,带有异常的阳刚力道,像是……
秦逸言缓缓放下手,抬头看着盈满窗框的圆月。
这飞羽,来历不明,很危险。
日上三竿,李太尉睁开了惺忪的双眼,眼前方寸大小的内室一片亮堂,刺眼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很暖,让李太尉悬着的心慢慢平复,他渐渐听到了屋舍外的鸟鸣,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宛转琴声。
李太尉打开木门,入眼是一株桃树,其上桃花夭夭,山风轻拂着,不时带下几片落英,落在桃树下抚琴女子的胜雪衣肩上,如瀑青丝间。
“今日是二月初二,你在开封住了这么久,怕是喜欢紧了开封城的花朝节。但其实,城外的风景也不差。”虞一凛一阵疾奏过后,琴声又趋于平缓。
李太尉看着极远处的开封城,明白眼前姑娘的用意,但心中所忧不能放下,正欲言时,虞一凛启唇道:“你的儿子,会有人帮你安排好的。”
李太尉这才放心,坐在了门前石阶上,细细聆听悠扬琴声。良久,他不禁叹道:“你的琴声,让我想起了昭平郡主,”琴声戛然而止,“昭平郡主的琴技,在二十年前可是一绝天下啊。”
一凛侧头。“你认识?”
李太尉笑笑。“只是她不认识我。我有幸听过她的琴声,那旋律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弹的,就是你这首曲子。姑娘,你的琴技,也不比当年的昭平郡主逊色啊。”
“果然江湖,是卧虎藏龙啊。”
虞一凛低下了头,没有回话,直直看着她的琴。
昭平郡主……好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了。
虞一凛颤抖的右手,轻轻抚上断了的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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