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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东地在三和的一天从早上五点多开始。

他撑着床起来时,手指触在油腻的凉席上。天刚蒙蒙亮。跟随着人流,他摸索着走下黑漆漆的楼道。

如果有人此刻从高空俯瞰,会看到位于深圳龙华三联路两边的景乐新村小区里,人流像蚂蚁一样从住宅楼里涌出。这些人中,有的刚从网吧通宵完起来,有的从夜宿的廊檐下爬起身来,还有的跟马东地一样从15元一晚的旅馆床铺上醒来。

15元一晚的床铺。受访者供图

还未开张的店铺门口,有人仍在睡觉;也有人正从地上爬起来,甚至懒得掸一下身上的尘土。

马东地走出小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很快走到三和人才市场的背面。

不到六点,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两千人,他们都是男性,看上去多数在二十到三十岁左右,少有几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夹杂其中。

这个时间,正式的职业介绍所还没有开张,只有零散的临时工岗位招聘。小推车挤在人群里兜售两元一份的肠粉,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吃得起这样一顿早餐。

“挂逼!挂逼!日结!日结!”人群里爆发出这样的声音。

“你们招日结吗?我想做日结。”

“天天就那几个厂!”

“我这几天都睡网吧睡多了!”

“那些中介都是骗子!”

……

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中,三和迎来了新一天的日出。

三和人才市场的招聘启事。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三和大神”

龙华三和人才市场(简称“三和”),位于深圳龙华三联路和东环一路间的夹角,背面是被三联路分为两半的城中村景乐新村。

在景乐新村乱如蛛网的巷子里,密布着上百家有名字或无名字的网吧、旅馆和餐厅;网吧一小时1.5元,通宵6元,不管白天晚上,里面几乎都坐满人;旅馆提供15元一晚的床铺,30元一晚的单间;最有名的双丰面馆多年如一日地提供4块钱一份的面条和米粉;还有提供包裹寄存的店,2-3元一天。

景乐新村小区里2元一天的寄包处。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这里总是游荡着一群无所事事的男人,他们衣衫不整,有的坐在台阶上玩手机,有的叉腿半躺在地上发呆,还有的把T恤撩到胳肢窝处,直勾勾地盯着路过的女孩。

这里就是三和,汇集了大大小小的职业介绍所,和来自湖南、湖北、广东、广西、江西、四川各地的打工仔。起初它只是一个人才市场的名字,如今它还有另一些涵义,比如在贴吧上它被称为“瘫痪圣地”。

如果你有所耳闻,就知道马东地们就是网络上被人津津乐道的“三和大神”——那些不工作,还能在这里生存下来的人。这个词兼具嘲讽意味和自命不凡的色彩。

“三和大神”又分成不同的层级段位:钱够的在旅馆睡床铺或单间;钱不多的,睡网吧;再没钱的,就睡在海新信人才市场门口——这里被三和大神戏称为“海信大酒店”,晚上睡满了“挂逼大神”。

“挂逼”指“没钱了”,有时也指死掉了。

马东地比睡在地上的人状况稍微好一点,他目前还住得起15元的床铺,但床铺太脏,当手头宽裕时,他也会偶尔奢侈地住个单间。

“挂逼”和“日结”都是在三和提及率极高的词。日结,指工作完当天领到工资。“做一天日结,可以玩三天”——很多“大神”做完一天日结,就钻进网吧。

景乐新村里的双丰面馆,常年卖4块钱一碗的“挂逼面”。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挂逼”还衍生出众多专有名词,最常被提及的三大件是:四块钱一碗的挂逼面,五毛钱一根的挂逼散烟,一块五两升的清蓝矿泉水。除此之外,还有挂逼保安鞋,挂逼手机......

“日结日结,120一天,很轻松很轻松。8点走,晚上9点就回来了,120块钱就到手了!”7月1日早上,一个穿着夹脚拖的招工男人在人群中吆喝。

他拿着一摞身份证,在手机软件上迅速输入身份证号码——这是三和的惯例:找工作,先交身份证,似乎谁也没觉得不妥。

拥有众多制造工厂的深圳,为缺少技能和学历的农民工提供了工作机会。上世纪80年代开始,成批的人南下深圳寻找生机。

2000年左右,深圳外来农民工的人口峰值出现在市中心,但随着富士康等大型制造业在龙华落地,并在三和设立招聘点,人口聚集区发生转移。2010年,第二个农民工高聚集中心出现在三和所在的龙华街道。这一片地区也成为深圳乃至全国普工劳动力的“集散地”和“中转站”之一。

“走,上车!”面包车满了,最后四个人被塞进后备厢里拉走了。

2014年10月14日,广东深圳,龙华三和人才招聘市场门前,应聘者走上招聘企业的免费接送汽车。视觉中国 资料图

6点半,又一辆大巴车停下,马东地跟着人群涌上去,不到几十秒,车就坐满了。

“这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先占个位子再说。”马东地说。

没占到位子的人围在车下看热闹。但半小时后,马东地便和其他人从大巴上下来,司机开走了空车。原来,一开始大家以为是做保安,上车之后才知道是做快递,他们嫌累,都不愿意干。

认识马东地,是在吃4元“挂逼”面的店里。他个子不高,穿着保安鞋,肥大的裤子挂在身上摇摇晃晃,还显得有些短。

4块钱一碗的“挂逼面”。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他已经一个礼拜没有工作了。过去一个月,他做过七八次日结,挣了1200多元,勉强维持吃饭(每月700多元)和住宿。

当我说到“三和大神”四个字时,他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悄声说,这里不能说这个词。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好词,但又觉得,自己也算“三和大神”。

“瘫痪”和“跑路”

“三和大神”几乎都是男人。

当我出现时,他们像是发现了一件新奇的事,看热闹般地围着打量。有人拿手机拍照,照片迅速在三和的各类微信群传开,有人开始议论我是“挂逼女”。

这些群原本是为招工建的,每个群大约有300多人。如今它们变成了三和大神无聊时神侃的基地:“哪里发碟片,要么就是吹牛,没事发个定位。”刘方边翻着微信群边说。

22岁的刘方身穿白衬衫,黑西装裤配黑皮鞋,他是人群中穿扮整齐的极少数。他过去做美容美发工作,注重仪表,坚持每天刮胡子。此时他在三和兼职帮人招工,极力向我推荐导游工作。

除了微信群,三和还有很多QQ群。几个QQ大群里,少则200-300人,最多的达到1500人。不过,群里许多人并不在三和,有人在网上知道的三和,因为好奇寻摸过来的。

在百度贴吧“戒赌吧”中,以“三和”为主题的帖子有76页之多,不少驻扎在三和的人混迹其中。

三和被网友称为“最适合跑路的地方”,是“赌狗心中的圣城”。但凡吧中有人寻找“瘫痪”、“跑路”去处,“三和”总是榜上有名。网友“幸运的谢小凯”甚至开帖讨论“跑路好去处?来三和人才市场”。但也有人发出警示,提醒大家不要去三和,因为那里“让人堕落”。

深夜睡在店铺外的“三和大神”。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黄伟平便是来三和跑路的。2015年,他赌博欠了5000元,来三和待了一个月,债务还清后便回去了。今年5月,他又欠下18万,又跑来三和躲债。

26岁的黄伟平出生于湖北襄樊的农村,父母在他幼时便出门打工。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学校让交学杂费买考试材料,全班人都交了,只剩他没交。

这让他很自卑,加上在学校常被同学欺负,黄伟平13岁就辍学了。辍学后,他在一家黑工厂干了两年,没有身份证,一个月工资只有五六百。

18岁时,他转职做保安,跟着身边同事进入地下赌博,一发不可收。

有一次,他赢了16万,走在路上头都是昂着的。他很想拿出几万块钱给家里,又担心父母问到这钱怎么来的。

输钱欠债时,他深夜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四五个小时,累了就睡在麦当劳、网吧和公园。

为了还债,他到处借钱,办信用卡,借小贷,父母为他还债已经掏出七八万元,再没有钱了,后来,他把借来的钱也全部输光了。

5月13日,黄伟平揣着3000元跑到三和,用三块钱寄存了行李,便一头钻进网吧。睡觉,吃饭,成了生活中仅有的两件事。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网吧,没见过这么多人不分白天黑夜地打游戏不工作。

他在三和也赌,输光了,他想找工作赚钱,可工作需要身份证,他没有——借钱时他早把身份证押给了别人。

在三和,身份证是一种可交易的“商品”。在三和海信门口、旅馆和网吧老板手中,通常都能买到身份证。有些住客没钱了,就把身份证押给老板,不再赎回。

按照出生年龄的不同,身份证的价格分为不同档次:1980年以前的40元;1980年到1990年的40-80元;1990年以后80-100元。

黄伟平在一个QQ群用110元的价格获得了一张 “80后”的身份证。他自称看对方的脚严重受伤,没法工作,他没有讨价还价。

这张出生日期显示为1986年的身份证照片其实跟黄伟平一点也不像,他说自己其实也知道买卖身份证是违法的。身份证买回来后,他忐忑不安,很担心这张身份证有犯罪记录。第一天,他提心吊胆地用这张身份证上网,电脑一打开,他就跑到网吧附近躲了起来,四处张望看有没有警察冲进来。观察了近两个小时,看没有动静,才默默地坐回去。

可他心里还是不踏实。“就算我找到一份长期工作,蒙混过关了,如果发工资让你去办银行卡怎么办?”他隐隐担心起来,“银行这一关很严的”。

“皮裤哥”

晚上10点,海新信门口变成一个临时交易地:十几个人围成圈,打着手电,手上握着一大叠做工粗糙的手机,他们称为“挂逼机”。

黄伟平刚来三和就买了一台“挂逼机”。那时,他在网吧,手机放在一边充电,打了个瞌睡,醒来后发现只剩下充电线了。

后来,他花200元在别人手里买了一台挂逼机,但这种手机质量太差,以至于通话时,对方经常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来三和的人,钱用完了就变卖随身物品:手机,充电宝、耳机和衣物;随身物品也卖完了,就卖身份证;穷尽所有时,他们就找别的出路:办手机分期、信用卡和做“法人”。

手机分期有多种,其中之一是通过中介,用身份证办理分期购买手机的贷款,手机购入后转给中介,并获得1000元的回报。但代价是几千元的贷款债务,他们通常无力偿还。

做法人比手机分期风险更大。做公司法人一次通常可以拿1000多元,但这也意味着,一旦公司出现债务或其他问题,他们要承担相应法律责任。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人愿意做这些。因为这很容易成为黑户,或给自己带来牢狱之灾。

到三和之前的皮裤哥。受访者供图

皮裤哥是三和现在最有名的黑户。

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叫“皮裤哥”是因为他永远都穿着条黑裤子。他浑身脏兮兮的,衬衫背面破了一个大口子,后背敞露着,破开的布条挂在上面。

他常被管理人员从海信大酒店赶走,“小黑是我们这里活得最潇洒的人!”看热闹的人围着他起哄,皮裤哥抬抬眼,一声不吭地拎着清蓝矿泉水走了。

皮裤哥没有身份证,日结也不做。他每天除了睡觉,就是拎着个红色塑料袋漫无目的地晃荡。塑料袋里有干净衣服,但没见他打开过。

早上六点,他在十字路口的大树下蜷缩着睡着了。太阳升起后,这里变得热闹起来,上班族匆匆赶着路,两个短发女人从树下走过时,捂着鼻子说:“那个人好臭!”

整个上午,皮裤哥一直在睡觉。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皮裤哥的脸和指甲布满泥垢,黑胡茬太久未修理,看起来就像个30多岁的流浪汉。但实际上,他才22岁。

他是湖北人,自小父母离婚,跟着奶奶生活。他性格内向,从小不爱说话,跟家人打电话,更是说不到两句就挂了。

皮裤哥学习成绩不好,15岁就出来打工。在东莞待了一段时间后,他去年十月来到三和找工作,刚来身份证就被偷了。今年4月的一天,他在彩票店门口饿晕了,又自己爬起来,有个中介给了他十块钱买饭吃,他才没饿死。

今年五月,皮裤哥在三和因饥饿晕倒,众人围着他。受访者供图

最近一次饿晕时,他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很多人以为他死了,但第二天又有人在公园看到他,衣服甚至比以前干净了些。

皮裤哥摔倒的照片被人在网上疯转,三和的中介、彩票店老板看到他,都给他钱或请他吃饭抽烟。有人还拿着手机直播他,直播完也会请他吃个饭。

见到皮裤哥是在上午十点,他醒了,因为饥饿,迟迟没有坐起。直到看到我递过去的食物,他才缓缓爬起来。在三和,像他这样食不果腹的人不在少数,QQ群里每天有成百上千条留言,有人冒泡喊“挂逼了”,“饿了两三天了”,“团个面吧”——“团面”的意思就是让人给钱买面吃。

一个QQ名为“终极接盘侠”的24岁男生在给我私信回复里第一句话就是,“救我,三天没吃饭了,团个饭吧。”

黄伟平初来时,请一个饿了两天的人吃饭,“这么大碗,吃了三大碗!”他比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有些饿坏了的人甚至不想被别人看到吃饭的样子,怕吓坏别人。

日结

黄伟平发现来三和的人,一部分跟自己一样因赌博跑路,还有一部分可能是失恋受到刺激,或者跟家人闹矛盾。

在“戒赌吧”里,人们把跟自己经历相似的人称为“老哥”。黄伟平在“戒赌吧”认识了几个三和的“老哥”。

老哥们劝他,找什么工作啊,债都不够还。还有些人嘴上说着找日结,但第二天不起床,白天就在网吧上网。

比他早到三和几天的两个老哥,进工厂干了半天就跑了。没钱吃饭,就在手机上找贷款软件,一个接一个地申请贷款。

黄伟平认识的老哥里,有欠了50万、100万、200万的。他们并不是为了打工来三和,打工的工资远填不上债务的窟窿,他们都想走偏门,搞大钱。

凌晨三点,景乐新村的网吧依然开着。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无论白天晚上,几乎每个网吧都能看到三五个人聚在一起玩百家乐(一种赌博游戏),他们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元、五元纸币,十分钟压一轮,地上散满了开过的彩票。

还有人碰瓷、诈骗、做代理拉人赌博捞钱。

赌博代理每天都给黄伟平的微信发送信息,拉人赌博如果赢了,可以抽成20%,但是赢的概率并不大。

黄伟平深感消极堕落,他感觉就算“搞到大钱”,还是会拿去赌,但他无力自拨。

当他在网吧宅了六七天,花光了钱后,他决定找日结,那是一份流水线的工作,一天下来赚了120元。

五月有一段时间,三和整改,禁止网吧通宵营业。黄伟平躺到了“海信大酒店”里,但他一点也睡不着,蚊子在头顶飞来飞去,耳边不断传来其他人的呼噜声,他突然觉得这一切很恐怖。

“再穷不能睡大街,吃不起饭。”黄伟平给自己暗暗定下规矩,试图把自己跟其他人区分开。

六月底,经朋友介绍,黄伟平去了距离三和22公里的深圳沙井做保安,工期20天。急需钱时,他可以把身份证压给中介,预支工钱救急。但跟工厂预支800元工钱后,他忍不住又去赌了。

日结包两餐,包车接送,让很多急缺钱的大神尝到了甜头,他们再等不到干满一个月领工资。

马东地第一次做日结是去工厂打扫卫生,13元一小时,做完立马拿到了130元,晚上他就进了网吧。“我就天天这样搞一下,搞习惯了,好,这下完了,掉进去了,其他的事情都不想干了。”

他感到日结像一个简单的游戏,“像吸毒一样,上瘾了。”

马东地今年36岁,是江西吉安人。他在三和待了14年,记不清到底做过多少份工作,但最长也就坚持了两个月。

2002年他高中毕业后考上大专,不喜欢“做模具”的专业,又觉得老家工资低,听人们说“外面有钱捞”,他就来到了“外面”。

他的第一份工作在印刷厂,每天工作到晚上十二点,回去又忙活到凌晨一点才睡觉。他嫌累,不久就辞职了。

马东地在三和干活也挑,工价不高活又累的绝不做,“一天下来,累个半死还没拿到几个钱”。

而中途退出是拿不到工资的。有一次,马东地在无尘车间做一份工期3天的活儿,穿着厚厚的防尘服,全身上下只露出眼睛,他觉得很不舒服,干了一天就不干了,没领到工资。

在他看来,日结类的工作一多,人就变懒了。一些招长期工的工厂招人时,甚至打出入职就发600元奖金的广告,但一些人仍不愿意去。

“海新信”

海新信装修简陋,像未完工的工厂,几十台电扇在头顶呼呼地转,地上只有一排简单的桌椅。它的设计似乎就是为了容纳数量巨大的三和大神们。

早上八点,海新信与三和同时开张。但人们更青睐海新信,因为它有时招聘临时工。

早上八点,海新信人才市场开张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穿着红马甲的招工男人脚架在桌上,一手夹着烟,一手握着足足有两副扑克牌厚的身份证。“可以长期做,也可以做十天八天,一个礼拜”,他像洗牌一样摞齐身份证。

这句说完,就有人用手指夹着身份证,递了过去。

其实三和人才市场的工作机会更多,但都是长期工。三和大神通常只会围观,不会去求职,他们并不相信这些招聘中介。

三和的工作人员对此略显无奈:“大把的厂他不进,嫌辛苦,(但是)你又没有学历又没有技术……”

富士康工厂距离三和约20分钟的自行车车程,一些富士康员工住在三和,骑车去上班。2010年,富士康发生多起员工跳楼事件,曾引发外界对其高强度劳动压力的关注。

富士康在三和人才市场招工。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受访的“三和大神”大多在工厂干过,自称无法忍受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偏低的报酬。

还有一些人因为个人原因求职接连受挫,最后来到三和。比如29岁的李路,因为是左撇子,无法适应流水线工作。他在外打工10多年,辗转换过多份工作,这次来三和想找一份电子行业的工作。

与很多人相比,1992年出生的朱觉差不多是三和的“高学历”了。他曾在河北联合大学冀唐学院学中医,大三时因挂科太多而退学。

朱觉在农村长大,小时候学习优秀,但升入初中后发现“干不过别人”了,他很失落,也开始叛逆,厌学。

来三和之初,朱觉先是在五星级酒店做餐厅服务员,每天结一次工资,但做了一段时间,一直没升上职。

升职就是做领队,普通服务员每小时工资10-11块,领队拿14块一小时,“而且不用干活,时间可以多报,看老板心情。”朱觉自称跟领导关系处的不好,所以离开了那里来到三和。他希望在这里大展身手。

但多数人没有朱觉这样的“理想”,据他观察:有人打架犯罪后跑路到三和;有人找不到工作来三和;也有人没钱花了来三和;他们大都信用卡欠款,手机分期,网贷,“有些人都不打算还了”。

“首先他们在外面很难,又不被家人理解;第二,工资低,工作苦,又不想做;第三,想要做点事,有时又被老板忽悠,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想赚点钱,回家做点小生意。” 朱觉分析三和的人。

而在黄伟平看来,许多三和大神只是“假装找工作”。“早上出来只是给自己寻找心理安慰。每天不去转一圈,感觉不舒服。转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就去网吧。”

三和人才市场,一位大叔在记录招聘信息。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回不去”

深圳沙井的工厂附近有一条夜市街,黄伟平每天下班都要去转上一圈,陷入周而复始的喝酒和上网中。

他每天都会接到催债电话和短信。还债和戒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夜夜失眠,却又忍不住再去赌。

最近他又赌了三次,输了三次。

在黄伟平心里,走投无路的人才来到三和,这些人似乎都有隐伤,却并不抱团取暖,彼此缺乏信任。

马东地来深圳之前,被人骗到西安的传销组织,在里面待了几个月,每天被洗脑,直到父母花了1500元才把他赎了回来。

在三和,他碰到工厂的保安,对方声称可以告诉他哪里招工,但需要支付小费。马东地掏出身上仅有的50元钱给了对方,也由此埋下了怨念。

“什么都是利益”,他恨恨地说。在三和待了十多年,他连个朋友也没有。

皮裤哥在这里也没有朋友,那些把他称为大神的人,他认为主要是拿他“当广告使” 。

我在三和的十几天里还遇到一位刚来不久、因失望而想离开的年轻的四川男人。他原本在广州一家化妆厂做包装工作,一个月不请假可以挣3200元,听人说三和工资高,就把原来工作辞了跑过来,结果刚来第一天手机就被偷了。

“三和骗子太多了”,黄伟平初到三和时,被人骗,被打了半小时。这次采访前他称害怕被“套路”,要求先视频确定身份。

三和是流动、不安和不确定的。

龙华街道办一位在此住了七八年的工作人员李先生说,无法估量三和一共有多少人,这里人口流动性很大,有人没有登记个人信息。

“这些人来深圳打拼,生活压力大,工作难找,没有钱回家,就在那里聚集着,久而久之就回不去了。”他说。

在三和也流传这种说法,待上半年以上,基本就离不开了:有人赚不到钱没脸回去;想回去也没有车费;还有的人即使回家也没事做。

马东地就是“不想回家的人”之一。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都已经结婚生子,而他没有女朋友,回去“没面子”。

他如今在三和住床位,屋里除了台电风扇,连电视也没有。晚上躺在床上,“除了看手机,就是吹电风扇”。

中午12点,龙华公园的石坡上,路两边的石凳上,塔下,走廊,长椅上,全是三三两两的人。他们或躺或坐,无事可做。

皮裤哥说他“在找”工作,但整个上午他都在睡觉。有人递烟给他,“这个样子找工作有人要吗?”他沉默了,低头说“会有改变的时候”。

招工在中午差不多结束。一家中介公司在大厅里放起电影,十几个“三和大神”坐着看免费的电影。

马东地现在想找一份长期工,工资中上等。下午两点,他在电话里和我说,当天就要去上海工作,然后挂了电话,拉黑了微信,就这样“失联”了。

“在游族”

七月的第一个礼拜,深圳几乎每天都会下几场大雨,天很阴沉,潮湿的空气里夹杂着难闻的汗臭味。三和大神们被困在走廊里,不远处,一辆小黄车头朝下被塞在垃圾桶里。

6日下午,来自龙城派出所的几位警察给几家小型中介公司贴上了封条。

7月,三和一些中介公司被封。受访者供图

深圳市公安局在其微信公众号上发布的一篇文章称,针对景乐南北社区基层基础监管薄弱、社会治安复杂和安全隐患较多的实际,深圳市公安局从今年7月起,联合龙华区委、区政府相关职能部门,正式开展社会治安攻坚治理行动。

文章介绍称,此次攻坚治理行动有六个目标,除了做强社区警务室、加强出租屋和人力市场管理、排查治安和消防隐患,对房东、业主、经营者、求职人员及居住人员加强信息管理以外,还包括联合政府相关部门建立流浪务工人员救助、转化工作机制,并建立“管理有主体、运作有机制、部门齐参与”的治理体系。

在华南理工大学劳动关系研究中心教授黄岩看来,救助“三和大神”最好的办法是社区建设。

他把“三和大神”们称为“在游族”:他们多是从江西、广西、四川等内地城市的农村来深圳打工的青年,徘徊在城市与农村、沿海与内地之间,在深圳没有自己的关系网,“不在一个有机的社会统一体中”。一部分年轻人对前途没有方向,对生活丧失信心,因此“有一天混一天,在赌青春,觉得也许有一天可以一夜暴富”。

黄岩建议,依托三和人才市场建立一个公益机构,类似外来务工人员爱心之家,对这些人进行工作和心理辅导等,“让他们在找不到工作或者工作结束后,有地方去看书和学东西,多一些交流,有好的心态。”

上海乐业社工服务社的社工杨晓黎曾去过一些工厂聚集的社区或宿舍区给工人们做心理辅导。在她印象里,工人们一开始很腼腆,不愿意讲话,尤其是男性。

“我们就去引导他们去回忆去过的地方,一些见闻。”杨晓黎发现,“尽管他们的知识水平很低,但是见识很多,而且大多是我们平常不知道的”。

她认为,每个人都想衣锦还乡,但有的人运气不佳,学历又不高,一遇到困难很容易站不起来,他们在现实世界很难找到存在感。

杨晓黎希望通过心理辅导唤醒他们的自信心,让他们找回自我。

2014年10月14日,广东深圳,龙华三和人才招聘市场为应聘者提供网络应聘服务。视觉中国 资料图

尾声

三和的夜晚来临了。

深夜,透过网吧的铁窗户能看到,有男生张着嘴仰靠在座椅上睡着了,电脑屏幕上还闪烁着游戏英雄联盟的界面。另一边,彩票店的墙上贴着:“你有多大胆,就有多大财富”。

刚下过雨,巷子里都是积水。“海信大酒店”的走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有人坐着睡着了,也有人在发呆。

景乐新村的入口摆着两个夜宵摊,一边卖西瓜,一边卖炒饭。

一对老夫妻带着儿媳妇在炒河粉,他们是河南商丘人,来深圳五六年,住在景乐新村,房租一个月600元。夜宵摊从12点摆到凌晨5点,一份炒饭6块钱,一晚上有一百多个食客,都是附近网吧里上网的,和旅馆里的住客。

凌晨三点,景乐新村依然灯火通明,生活污水散发着难闻的臭味。一个男人蹲在阴暗处扒饭,他饿坏了。三联路上的美宜佳便利店24小时灯火通明,有人掏出一两块钱买点吃的,虽然消费额不高,但这家店就靠他们维持下来。

天空又发青了。早上五点半,三和的人们陆续醒来。前一天下午被贴上封条的几家小型中介公司,又撕下封条开始营业。

在清晨找工作的拥挤人群里,我突然又看到马东地张望的脸。

而20公里外,黄伟平的工期结束了,他用小刀在手臂上刻了“戒赌”两个字,血肉模糊。他焦虑地抽烟喝酒,担心回去找不到活儿,会“瘫痪”掉。

不过8月30日,黄伟平跟我说,离开深圳后,终于找到了一份长期送外卖的工作。他说:

“我已经醒悟了,打算重新开始。”

(文中人物马东地、黄伟平、李路、朱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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