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新年,我们出发,回到故乡。日复一日的忙碌停住脚步,时光与回忆短暂接续。
让我们记挂的是,在城镇、在农村,在故土乡情的牵绊中,那一张张热情洋溢、又或饱经风霜的面孔,时刻诉说着小人物与大时代的故事。他们有着怎样的性格、信仰?经历着怎样的生活、命运?他们的人生,又是如何与波澜壮阔的时代发生勾连?对于2017,对于未来,他们有着怎样的心愿和期许?
作家奈保尔曾说,每个故事,每个人,都如盐般微小而珍贵。他们就是时代的“盐粒”,书写他们,就是书写时代的味道。
春节期间,新京报推出“记者还乡系列报道”,来纪录他们与这个时代的故事。
乡念,我们在家乡,相见,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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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5日,新疆塔什库尔干县,在帕米尔高原海拔5100米的红其拉甫口岸,副政委孔祥成带着官兵们在边境巡逻。
“妈,我想吃驴肉火烧!”对着镜头喊出新年愿望时,17岁的边防官兵郭凯站在海拔5100米的哨所旁,他和家乡的距离是4500公里。
年三十儿,喀什飘雪。
越往西走,雪下得越大。如果从塔什库尔干县的上空俯瞰,戈壁腹心的角落,就是帕米尔高原的茫茫雪山。这几乎是我们所知道的这个星球上最苍凉、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之一。
大雪围拥的安静中,海拔5100米的荒野,立起了一座灰色的小房子。灯笼、对联、窗花,雪人、笑声、食物的香味儿,新年并未在此缺席。
这灰房子属于红其拉甫边防检查站的前哨班。红其拉甫口岸,中国和巴基斯坦两国边境惟一的陆路通道,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边境口岸。边检站官兵常年在这里驻守,担负着出境复查和入境初检的任务。
游子多已归乡,此夜万家灯火,小小的边检站里,都是万里未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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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春秋,只有冬夏
腊月廿八,包饺子。这是一年极具仪式感的时刻。
一大早,官兵们涌进边检站食堂,揉面、擀皮、剁馅儿。
盘子里摞着包好的饺子,韭菜鸡蛋和萝卜丝肉馅儿的,饺子的面相千差万别,饱满没有褶皱的,是北方人包的;褶皱叠着褶皱的,是中部省份的风格;包成元宝形状的抄手,那一准儿来自巴蜀大地。
这群围坐在桌前的官兵,年轻的脸都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晒得漆黑。他们的平均年龄不超过25岁。
▲1月25日,红其拉甫哨所,值班的官兵们在贴对联、挂灯笼,迎接新年的到来。
中午时分,补给车满载着食物,从塔什库尔干县城开往125公里外的红其拉甫前哨班。
从海拔3000米攀升到5100米,帕米尔高原的锥形峰顶浮现在薄雾中。一路空气越来越稀薄,天空清澈透明,鲜亮无比,使人觉得遥远的山峰也近得伸手可及。
雪在公路上可以轻易地没过脚踝,车走得极艰难。风卷起旋转的雪沫,细微雪粒在车窗上搽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红其拉甫,波斯语中的“死亡之谷”,氧气含量不足平原的50%。一下车,立刻感受到低气压对人体的影响,每走几米,不得不停下来,在苦涩、稀薄的空气中大口喘气。
前来接应的几位前哨班官兵则完全不同,他们跑来跑去,连大气也不喘。
在高原上查验出入境车辆及人员、晨起扫雪、扛枪巡逻,是他们生活的常态。
根据中巴两国协议,红其拉甫口岸在每年的4月1日至11月30日开关,目前处于闭关状态,但前哨班一直需要人值守。
晨起第一件事就是扫雪。下午补给车到达前哨班时,雪已清得干干净净了,还堆上了雪人,手臂是蓝色的雪铲。
这里一年四季都飘雪,无霜期不足一个月,年平均温度在零下9摄氏度以下。士兵们总说,这里没有春秋,只有冬夏。
▲1月25日,一位来自山东的军嫂向丈夫展示包好的水饺,他们是去年10月份结的婚,第一次来红其拉甫看望丈夫。
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从初入高原到执勤戍边,经历了漫长的适应期。
17岁的新兵郭凯伸出双手给我看,他的手指甲因为长期缺氧而微微凹陷,双手有些发紫,还留下了去年冻疮的印记。
为适应不断增加的海拔高度,人体在许多方面都有了变化,呼吸加速,血液PH值改变,以及输送氧气的红细胞在数目上的激增。嘴唇变紫、皮肤皴裂、雪盲症也会随之而来。
最明显的痛苦是缺氧,初上高原,郭凯每晚都会被憋醒,半夜睡着睡着突然喘不过气,一下子就惊醒了。扯过床头的吸氧机,平静半晌,才能勉强睡着。
一位老兵说,新兵适应高原环境的平均时长在三个月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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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
大雪封山,满目荒凉,老一辈留下一句话来形容这里的日子: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
高原的夜晚有种凄凉、梦幻的美。密密麻麻的星星被涂抹在冷峻的夜空里。危险也同在,夜晚倒垃圾时,他们撞见过来找食物的熊、狼、狐狸,白天时,黄羊、旱獭等野生动物更是随处可见。
尽管日子清苦,他们还是在这小房子里调试着生活的滋味儿。
哨所里养了十几条狗。大多都是山下塔吉克牧民家的,只要它们上来,官兵们总会省下一口饭。小狗还被放在床上,喂牛奶,悉心照顾。很多狗就留下了。
一条14岁的黑狗已经“年过古稀”了,皮松肉散的,牙齿也缺了,趴在哨所门口的雪人边上,一副懒洋洋、爱搭不理的模样。但只要官兵们扛起枪准备出门,它立马精神抖擞地站起来,跟着巡山去了。
▲1月25日,哨所里养了十几条狗。官兵们扛枪巡逻时,它们都会跟随一起巡山。
暖气片上还趴着一只灰猫,蜷着身子,赶也赶不走。早年它在这里抓老鼠,待着待着,就成了大家嘴里“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猫”。
哨所的天井里留着两株三角梅,被大家用塑料布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每到夏天,楼外飘雪,楼里开花,树上挂满粉红色的花,官兵何文斌说,那是“像树叶一样的花朵”。
树和草常常种着种着就死掉了。每隔两年,官兵们就再种一次。高寒地带,植物尤其珍贵,这是他们为单调生活留的一点儿念想和色彩。
这些年,条件越来越好。氧气、网络、自来水都配备完成。老一辈仍常常念叨,90年代还没有自来水,官兵们要取冰融水。夏天时扛着冰,汗流如瀑,融化的冰水浸透衣服。到了冬天,头一天凿开的冰窟窿,一夜之间又冻得结结实实。
田庄记得每到夏天,红其拉甫开关,游客慕名来看最西的国门,路过边检站总要捎点儿礼物,食物居多。他们不收,游客耍赖,放下就跑了。说收吧,又违反纪律。最多时,游客曾一天给他留下一百多个西瓜。
一年中最好的光景是七月,高原上的青草马不停蹄地生长,哨所门口堆满了这些无法处置的西瓜,成了他们甜蜜的负担。
他想了想说,如果一定要说自己十年驻守于此的意义,大概就在这里了。
腊肉、糍粑和驴肉火烧
高寒地带,前哨班内肉类、水果、蔬菜还算充足,但水只能烧到70度,饭煮出来还有点夹生。准备过年吃的饺子,用水是煮不熟的,只能蒸着吃。
整个县城只有一两个超市,边检站的自动售货机很忙碌,官兵们去投币,可乐和冰红茶总是显示无货。
▲1月27日,除夕,官兵们相聚在食堂一起吃年夜饭。
小伙子们终于说起思乡的滋味儿。
驴肉火烧,是郭凯心心念念的。他是前哨班最小的兵,离开河北保定一年多,就没再尝过那专属于家乡的味道。
与其他人的老成持重不同,问及新年愿望,郭凯毫不犹豫对着镜头大喊,“妈,我想吃驴肉火烧!”
湖南湘西的土家族聚居区,已经到了打糍粑的日子。糍粑在蒸笼里蒸熟,再放在石舀里舂至绵软柔韧,揉成可大可小的团状,是土家族人必备的年节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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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人田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说起话来自带笑点,他到新疆当兵已十年了。别无他求,就想吃糍粑,还有那些辣味十足的香肠、腊肉、扣肉,“想想就流口水啊”。和家人吃一顿年夜饭,这场景他想了千百次,“想家啊”。
言谈中,士兵们会自动把自己归类,“新兵蛋子”和“老油条”。在红其拉甫七年,25岁的何文斌自称是十足的“老油条”了。七年里,他只回家过过一次年。
从红其拉甫到家乡四川南充,飞机的直线距离有三千公里,火车来回要一个星期。他仍记得第一次进疆,火车晃晃荡荡四天三夜,越走越荒凉,想到父母,触景生情,眼睛就湿了。
▲1月26日,一位身着红色衣服的3岁小姑娘,第一次来到红其拉甫边检站看望父亲,当天下起了小雪,父亲将女儿的手塞进怀里为她取暖。
不在家的这些年,家里发生许多事,父亲出过车祸,住过院。回家过年的那次,他把父母推出厨房,自己做了一顿大餐,新疆的大盘鸡、抓饭,让父母尝尝鲜。
田庄这几年开始带新兵,他会分析新兵与老兵的不同之处——新兵想家是因为失落,离开父母觉得不习惯。“我当新兵也是这样想的,家里都过年了,我却不在,想想就想哭。”
而老兵更多是责任感和歉疚,陪伴总是太少,父母的苍老、家庭的变化,他们缺席了太多太多。那些最朴素、家常的细节,反而成了他们最深的挂念。
同题问答
新京报:你的小心愿是什么?
何文斌:今年休假回四川,给爸爸在遂宁买套房子、装修好。他的兄弟姐妹都在遂宁,爸爸年纪大了,我得让他落叶归根。
新京报:现实中的父母和你记忆中的父母相比,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新京报:老了。刚入伍的时候父母头发还没有白,现在白头发多了,皱纹也多了。
新京报:如果让你用一个词来展望2017,会用什么词?
何文斌:继续坚持。
新京报记者罗婷 编辑 李天宇 摄影 新京报记者王飞 校对 郭利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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