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中国的贵族？

文｜李零 来源：凤凰读书

什么是贵族？大家的印象可能很笼统，比如世族大家，深宅大院，有钱有势有派有范儿，跟普通人不一样。大家以为这就叫贵族。我本以为，经过“文革”，血统论可以休矣，错。大家比以前更喜欢炫耀出身，只不过反过来。地主资本家，好啊。国民党军警宪特，妙呀。北洋军阀、满清遗老遗少，那就更有意思了。再不济也是御膳房的，给皇上做饭，那可不是一般人。

说中国贵族

《阿Q 正传》剧照

大富大贵是穷人的梦想。穷人常拿富、贵为孩子取名，希望能改变命运。鲁迅的代表作是《阿Q 正传》。他说，阿Q 的名字到底是哪个字，没人知道，也许是阿桂，也许是阿贵，如果他的兄弟叫阿富，他就一定叫阿贵。穷人造反，陈胜是代表。当年，他在地里干活，对自己的处境很不满，“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毋相忘”，别人都以为他在说胡话，他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史记· 陈涉世家》），你们这些小麻雀呀，怎么晓得我的远大志向。

原贵：最早的贵族

伏羲女娲

贵族，特点是血统高贵。何以高贵？你得问他爸，他爸的他爸，前面还有爸。你非刨根问底问下去，那得假托神意，编个瞎话，说他祖奶奶吃了什么米，吞了什么蛋，踩了巨人的脚印，感孕而生。他们有世系，有谱牒，不但财富世袭，“子子孙孙永宝用”，而且身份世袭，一代一代往下传。

考古，有件事很清楚，全世界，最先富起来的人全是人上人。这种人上人大概就是最早的贵族。比如良渚遗址，照考古学家讲，还算新石器时代。当时，物质还很匮乏，人就两极分化。江南卑湿，丈夫早夭，老百姓住的地方，埋的地方，全在低处，一片一片长竹林子的地方。洪水来了，人或为鱼鳖，不想当鱼鳖的，赶紧上船上树。先富者不一样，全都住在高地上，四周有城圈，城墙老厚，不但可防贼寇，还能挡洪水，的确是人上人。他们住的那个大平台，人工夯筑，开车得走半天，人埋在祭坛上，个个都是小金字塔。过去看展览，我觉得震撼，主要是良渚玉器。现在想想，这些用土堆起来的东西才不得了。你把那个土方量算一算吧，后面耗费的人力吓死人，跟埃及金字塔好有一比。

贵族的血统

欧洲贵族

养马，有所谓纯血马，马的血统要登记造册，贵族也一样。他们也很强调，血统要纯之又纯。

欧洲贵族，门上有族徽，墙上有盔甲、刀剑和盾牌，马厩里面养着马。日本的贵族也是这样子。中国贵族，金玉满堂。早先的金，不是黄金，而是铸造精美的青铜器。青铜器才是最重要的身份象征。商代铜器有族徽，哪家跟哪家，分得很清楚。西周铜器，贵族受册命封赏，照例会把天子的委任状重复一遍。天子说，过去你爷爷你爸爸有功劳，现在我要任命你，让你继承他们的差事，继续当他们当过的官。贵族有带女字旁的姓，有表示世系、封土、官爵的氏。嫁女媵妹，彼此联姻，讲究同姓不婚，要报带女字旁的姓。普通人没这种姓氏。东周以来，我们经常看到一种铭文，上来就自报家门，说我是某某之子，某某之孙。凡说这话的都跟他那个曾经显赫的祖宗差着辈儿，用北京话讲，你也就是个滴拉达拉孙儿。这说明什么？说明再厉害的贵族，传不了多少代，族要分，财要散，血缘要稀释先头还血浓于水，后来难免掺水，越掺越多，就跟注水猪肉一样。

秦以来的贵族

秦始皇嬴政

秦始皇，号称始皇帝，是个除旧布新的人。旧贵族，他是最后一人；新贵族，他是第一人。

始皇嬴姓，但不能叫嬴政。嬴姓是带女字旁的姓。男人有姓，但不能加在名字前，女人才在名前冠姓。秦，大家都以为是陕西人，但祖庭却在曲阜。嬴姓西迁，入山西者为赵，入陕甘者为秦。秦赵同祖。赵氏最初住在霍太山脚下，即洪洞县的赵城镇。天水赵氏、邯郸赵氏、太原赵氏，都来源于赵城。北大汉简《赵正书》可以证明，秦始皇以赵为氏。这种氏，汉以来叫姓。他只能叫赵政，不能叫嬴政。

中国史书是朝代史，史家皆孜孜于一姓之兴亡。秦代以下，两汉姓刘，晋姓司马，隋姓杨，唐姓李，宋姓赵，元无姓，明姓朱，清姓爱新觉罗，改朝必改姓。秦朝最短，十来年，汉朝最长，四百来年，一般也就一二百年、二三百年。

中国有跨朝代的贵族吗？有，就一家，姓孔。孔子是“素王”，没有王位的王。中国读书人奉他为“万世师表”，他是所有老师的老师。

士农工商，全是平民

中国平民

人分三六九等，从来不平等。猴群都等级森严，人比猴强不到哪儿去。统治者说，既然不平等，当然得分高低贵贱，重要的是长幼尊卑有秩序。

这种秩序，孔子叫礼，秦始皇叫法。

大家都知道，印度有四大种姓，僧侣、武士、平民、贱民，身份固定，生下来是哪一种，世世代代是哪一种。这是典型的血统论。

咱们中国，跟印度不一样。我们的四民之序是士农工商。士，早先是武士，后来是文士。文士是读书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神童诗》）。“读书高”，不是读书本身有多高，而是读了书，才能做官，除了皇上，他们是人上人，当时的成功人士。农，地位也在工商之上。很多读书人都是从农村来的，上层和下层有流动。和尚道士，不事生产，远离人群，属四民之外。僧侣没有特殊地位。

传统中国，世俗程度高，没有教皇，只有皇帝，没有小贵族，只有皇亲国戚赐食邑不问政事的藩王。民族多元化，宗教多元化，只有国家才是大一统。阶层和阶层有流动，大富大贵，那都是暂时的。宗教观念淡薄，贵族观念淡薄，这是特点，也是优点。抗战时，咱们唱的是“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救亡进行曲》）。工农兵学商，对官而言，全是平民百姓。

士人不是僧侣，儒学不是宗教，孔子不是教皇

西方传统，僧侣、武士地位最高。

僧侣源于巫婆神汉。他们以神道设教，垄断神意，垄断知识，当然是一种人上人。世界上的大宗教本来都是解救受苦人的学说（基督教是古罗马的社会主义运动），但后来变味儿，成为精神鸦片和洗脑工具。欧洲中世纪，教会比君主权力大。神是虚拟领导，无所不在，永远领导你。什么人最容易信教？孤苦无告的人。妇女比男人更容易信教。谭嗣同有诗：“众生绝顶聪明处，只在虚无缥缈间。”（《题江标修书图》）

武士是当兵打仗的人，俗称丘八，高级丘八，现在叫军阀。大人有刀你有命，你不听话，杀，当然很厉害。这也是一种人上人。但军阀再厉害，地盘有限，寿命有限。他们管得着的地方归他们管，管不着的地方归神和神父管。西方中世纪，王权不够强大，宗教是唯一的大一统。世俗君主都是基督徒，除世俗事务，普天之下归教皇管。僧侣的地位比我国高。西方的世俗统治靠武士，武士的头子是君临尘世的王。现在，美国推行世俗化，选来选去，多半是这类强人。如伊朗国王巴列维，他爸爸礼萨 · 汗，本来是哥萨克小兵，就是以军阀起家。

中国读书人，从名义上讲，都是孔子的学生。孔子供在文庙里，也是个虚拟领导，但他不是神。这种庙，每个县城都有，里面没有出家人。儒家反对出家，读书人，父母在，不远游，死了得丁忧守制，他们不是僧侣。宗教，没有大众，不叫宗教。儒学不是宗教。中国没有精神领袖。要说精神领袖，只有孔子。但孔子是死人，不是教皇，他只是个精神符号，仕途归政府管。

说文人士大夫

《儒林外史》中的读书人

现在，读书人喜欢吹读书人，说老百姓都是暴民，不像他们有知识，有理性，有高雅品位，有社会关怀，以天下为己任，是人类良心。其实，读书人根本就不是一种人，很难靠这种漂亮话给他们定位。

四民士为首，读书为哪般？答案是做官。中国读书人，过去有个高贵头衔，文人士大夫。这个词，英文怎么翻译？ scholarofficial，scholar 是学者，official 是官僚，这是个似此似彼、亦此亦彼的概念。学者是预备役官僚，当官是他的奋斗目标，人可以游离于二者之间。中国学者的理想是学者中官最大，官僚中最有学问。但当上官是官，当不上官是老百姓。只要当不了官，就是老百姓。

一部《儒林外史》写得真好，超现代。中国的读书人都断不了做官的念想。做官，当大官，那是极少数。其他人只能入于“外史”。

中国读书人是个能上能下的阶层。你别光拿眼睛往上瞅。他们，很多人都出身寒微，来自基层，科场不利，干什么的都有，幕僚、塾师、闾巷行医、江湖卖卜。落第秀才，连上山落草的都有。你把它捧得太高，不对；贬得太低，也不对。还是读读《儒林外史》吧。

最后的贵族

满族贵族

中国的贵族，离咱们最近是满清贵族，不是满人，就是蒙人。你是汉族，就别扯什么贵族。康、梁不是贵族，戊戌变法失败，他们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北洋军阀不是贵族，皇上被他们撵出紫禁城。推翻清朝的人，从王朝正统看，都是乱党。

历史上的征服王朝多以骑射得天下，欧洲中世纪也如此。欧洲贵族都是北欧蛮族，擅长打猎和打仗。打猎和打仗才是贵族本色。

汉族喜欢吹，野蛮打不过文明，征服者总是被征服者同化。其实文明文明到腐化，才是我们的长项。清初，满蒙不忘骑射，经常到承德打猎，但清末，打长毛，打捻军，全靠湘勇、淮军，彼此掉了一个个儿。很多八旗子弟被汉族腐化，提笼架鸟、泡戏园子，坐吃山空，变卖家产，成了胡同串子。

溥仪，当年住在宫里，被女子小人包围，老想出去，一点都不快活。日本人把他从天津偷运到东北，当满洲国皇帝，有意思吗？ 1960 年，他从监狱放出来，在中科院植物所的香山植物园上班，在胡同里跟老百姓的孩子玩，别提多高兴。他没后代，皇上绝无后。

我有个同学，方虹方大夫，洪昭光医生的夫人。她家是和敬公主府的府主，乾隆驸马爷、科尔沁辅国公色布腾巴勒珠尔的后代，汉姓包。人家才是真贵族的正根嫡脉。方虹他爸是包家的长子，但改名换姓，参加革命，是正儿八经的共产党员。他后来在中国人民大学教逻辑学，再也不回这个宅子。

咱们中国，革命最彻底，贵族制度在中国已经断根。启功先生不也是皇族吗，他吹这个吗？根本不吹，吹这个的尽是假贵族。

所谓“红色贵族”

我记得，“文革”前，毛泽东跟王海蓉说，干部子弟最好什么都当当，什么都干干。“文革”中，很多干部子弟的确是这样。

我们那阵儿，大学停办，出路只有工农兵。绝大多数人下乡插队，只有少数人能留在城里。当时，农不如工，工不如兵，当兵最高贵。很多干部子弟都当过兵。然后，工农兵上大学，他们又回城上学。工农兵学商，所有老百姓的营生，他们几乎都干过。我们那代人，有些人经历太丰富。老百姓嘛，他当过；官嘛，他也当过。从村到县到市到省，基层干部当过；部长秘书，他也当过。改革开放，搞金融房地产，有些人也没落下，照样是弄潮儿。因此，有人说了，干部子弟是“红色贵族”。

“上山下乡”宣传画

我的经历很简单。“文革”，我只当过农民。我没想过，扎根是为了拔根，在履历表上多一种经历。

中国的“文革”是由老干部收拾残局。“文革”后，大学红卫兵，五大领袖一类人，被定性为“三种人”，中学红卫兵算不算？老干部说，他们反的是“四人帮”，不算。这事直接影响提干，很关键。

干部子弟算什么贵族？我记得，插队时有件事很有意思，很多人填表写出身，村干部说，俺咋没听说，天下还有啥革干、革军，咱这地方，只有地主、富农、中农、贫农、下中农，你就说你爷爷啥成份吧。结果，老干部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咱们的孩子”，很多都成了地主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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