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乡愁故事：少年意气是归途

题记：韩寒把《乘风破浪》故事元年定在了1998。第二年，他拿了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三年，《三重门》出版，韩寒正式“出道”。他方天气渐凉，前途或有白雪。转眼10多年过去，功成名就却也惊心动魄，34岁的韩寒自知其中冷暖。

那一年，世事的风浪还没波及到这名少年。嗯，1998年过去了，我很想念它。

【一种味道】

“导演，你终于不穿那件黑色羽绒服了。”采访结束后，女记者调侃韩寒。韩寒羞涩的笑被咳嗽打断，赶忙拿起水杯灌了几口。同时，拿起手机回微信。他身上这件牛仔外套，有点大。

这是持续一下午N多采访车轮战中的一个。韩寒感冒了，他说话声本就不大，这回更小了。在旁边听，助兴了我好几回午觉。

时针马上走到晚上8点。韩寒终于到了我的房间。他披上了黑色羽绒服（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件），一脱，里面还是黑色的。OMG，和采访背景撞了。又找人赶忙去拿牛仔外套。韩寒喜欢一件衣服买十几套。件件黑白灰，不带图案。这件牛仔外套是朋友帮买的，他说韩寒你出席正式活动，穿正式一点好么？！

这么多年，这厮除了赛车服，就没见他穿过彩色衣服，“搬运工”配色一撸到底。发型无非短长之分，热了剪短的，刘海长就背上去。偶尔有些凌乱的小惊喜——那他很可能没洗头。

我算是从《三重门》一路看到今天的。作为一代80后，这些年“送别”了太多青春。从科比退役到杰伦小孩会走路再到……连卡斯特罗都挂了（我上学很爱看《参考消息》的）。当34岁的韩寒在我对面专心咳嗽时，我倒没有一点“匆匆那年”的想法。韩寒的造型，留住了我的青春想象。

当然，他的脸，还是有点圆了。

韩寒微博头像一直是一张小时候的照片，那是他微博里发布过的众多小时候照片中，动作表情最“正常”的一张。2岁，拍桌子，一脸懵逼；5岁，顶着大檐帽，门牙缺两颗；8岁，蹲在地，笔在手，网友形容：“脑瘫少年原地写粉笔”；再大一点，头顶花，天苍苍，野茫茫，原来岳父是女郎；长到13岁，他把一颗“球”放在了胸上。

这些照片，大部分都会有一个日期。那年，韩寒父亲考上了大学，因病没有去成。回到家乡文化站工作，有一项工作就是开会拍照，拍完自己冲印，贴在公社门口的画廊里。父亲会摄影，韩寒小时候的相册有好几本。

几个月前，韩寒又一次翻开了童年的相册。啊！时光如鸭，岁月如鸡。吃吃喝喝就过了。

韩寒喜欢听老歌，理由很简单，因为“老歌”，总是好听的。对了，他的手机，不是最新款。

【六号赛车】

2012年底，上海国际赛车场，韩寒夺得年度总冠军。夕阳余辉下，他激动地把香槟洒在了赛车的引擎盖上。工程师跑过来，紧紧握住韩寒的手，说，不能在发动机位置洒饮料的。这其实不重要了，这台冠军赛车即将“退役”，它曾是一台报废的工程测试车。

一次比赛意外，这台“废车”被装上发动机替补登场，工程师们折腾了一夜才上了赛道。第一场比赛，第一个弯，韩寒和这台赛车一同冲出了赛道。经过整修，韩寒驾驶这台车竟获得了排位赛第一，不料，正赛被罚末尾发车，韩寒驾驶它一路从最后一直追到第一。

几周后，又一场比赛。其他赛车再次出现意外，也有严重损伤的这台“废车”，被推到风口浪尖。韩寒和这台废车又获得了两次冠军。不久，车检没通过，取消了一场比赛的成绩。车队决定给韩寒换一辆新车。结果，新车不给力，韩寒跌出了夺冠队列，他决定重新用回这台“废车。”某场比赛中，韩寒从第四追到了第一。重回冠军位置，驾驶着这台一直有毛病的“废车”。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总有人愿意一生永远陪伴你。”韩寒给这台“6号赛车”的故事做了高度总结。后来，他买下了这台“废车”。

在“6号赛车”陪韩寒夺冠的10年前，韩寒刚参加汽车拉力赛，他认识了一个人，叫徐浪，当时中国最好的拉力赛车手。当年，韩寒做了回徐浪的赛车，才明白了拉力赛是怎么开的。

韩寒去徐浪家喝茶，逗他家狗，徐浪成立车队还邀请韩寒加入。即便自己是柏油路上中国开最快的选手之一，有时还一直谦虚向韩寒学习柏油路的开法。徐浪最喜欢当着人家情侣的面说，你上次带过来的好像不是这个女朋友哦，然后再加一句，你踢我的脚干嘛。

徐浪曾邀请韩寒一起骑摩托去西藏，韩寒就说骑摩托去会不会太辛苦，而且女人坐着也不舒服。徐浪就说我们再叫一个维修车跟在后面，让她们都坐汽车。韩寒提议再买个沙滩车。徐浪说老家工厂什么都能造，遥控的船也行。等自己从俄罗斯参加完比赛，俩人一起去看。

结果，徐浪没能从俄罗斯回来，一次比赛中，拖车钩不幸击中了他的额头，而徐浪没有带头盔。得到这个消息时，韩寒正在开车，一边开车一边哭，好几次都开错了路。徐浪的遗体运回了中国，在浦东机场，韩寒和队友一起将棺材抬进了灵车，他轻轻拍了拍棺椁。“回家了。”在徐浪的葬礼上，韩寒嚎啕大哭。

那个天真的约定，再没有机会实现。徐浪去世快10年了，韩寒给新片《乘风破浪》主人公起了个名字，叫徐太浪。

“好风光似幻似虚，多一分钟又如何。”韩寒为平生最好的朋友徐浪，写下了一句话。

如何跟你不想说再见的事情说再见？

【山河故人】

早在06年，韩寒就发表过影像作品。他为自己音乐专辑《寒·十八禁》拍了几支MV。《混世》是在亭林镇上拍的；《私奔》是上海金山拉力赛赛段里拍的；《偶像》是松江和石化拍的；《最差的时光》是枫泾和亭林拍的；《春光》就在韩寒家楼下那条河里拍的。

小镇，青石板上，一只穿着人字拖的脚差点踩在正在爬行的龙虾上；发小韩春平抱着消防车的水龙头在陶醉，当消防队员是他的梦想；韩寒表弟穿着母校松江二中校服，嘴里叼着向日葵，骑自行车从桥洞中钻出；穿着法拉利F1车队T恤的男人坐在三轮车上；韩寒叼着烟卷，和姑娘打台球，那一身白色衬衫，斑驳、宽大、破旧。

结尾，自行车扔在了桥下的河里，桥上，一列火车，正风驰而过——这是韩寒最喜欢的MV《最差的时光》里的场景。这是他的故乡，这里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多年以前，初中生的我骑着新买的山地自行车，远远看着喜欢的姑娘慢悠悠骑车回家。傍晚六点的夕阳，我其实已经放学了很久。我忽然加速猛蹬，以最快的速度在弯道超过她，然后双手脱把，回头一笑。后来，她成了我的初恋女友。”

“亭林镇最速男”雅号从这里开始。只是，夕阳下的俩人最后没能在一起。

韩寒最喜欢在夏天时钓龙虾。一次，韩寒钓完龙虾，在路边贩卖起来。一对父子来到韩寒跟前，跟他问起价钱。离开时，父亲教育儿子，你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像他一样在路边卖龙虾。韩寒趁二人尚未走远，忙开车追上，路过他们时，摇下车窗跟二人打了个招呼。

发小韩春平回忆，有次在家乡韩寒家门口，他的两只爱犬不知道为什么开门跑了出来。韩寒看到后突然“啊”的一声，跳到发小背上喊“跑”。 韩春平没反应过来，背着韩寒就飞跑进家里，迅速把门关上。

相传拍《后会无期》时，有个重要场景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韩寒宣称“一定是因为离我家不够近”，把搜索范围缩小到离他住的地方车程15分钟，居然真找到了。《后会无期》里，三个人取车就是在亭林镇粮管所的仓库，那是一路远行开始的地方。

这两个作品的摄影都是廖拟。廖拟记得刚认识韩寒，韩寒经常开车带自己去老家那些光怪陆离的地方游玩，一所中学后门菜地里的烂水塘、水泥厂职工休息的宿舍门口、杂草丛生的废弃雕塑园、铁轨旁边的粪坑……

韩寒新电影《乘风破浪》故事发生地方干脆就叫亭林镇。现实中，它由浙江嘉兴的丁栅，江苏常熟的吴市，以及韩寒那个真正的亭林镇组成的。美术王阔察觉到，每次说到家乡亭林镇的景，韩寒“眼睛里面就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从前，韩寒每周都要回亭林镇一两次看爷爷奶奶。忙起来，每个月也至少要回去一两次。童年的发小早已搬走，故乡的河水越发污浊，空气越发差劲，连小龙虾都没有了。即便这样，韩寒的爷爷奶奶也不愿搬离这里。韩寒渐渐发现以前小时候可能觉得很长的路，长大了以后发现很短就走到了。可在街上走一走，心里还是踏实。

韩寒最喜欢贾樟柯的《山河故人》。他形容这部片子“乡愁伴孤独，现实而魔幻。”2000年，离开学校的韩寒躲进了亭林乡下，《南方周末》记者曾这样描写那时孤独的韩寒：“每天他骑着一辆摩托车在小镇上开过每一条马路，从音像店里租了碟，回家看完第二天又还回去。夜里他四处寻找灯光球场，跟一群成年人们蹭球踢。他每天都期待周末来临，因为他所有的朋友们都还在学校里面。”

故人可以走散，故乡却始终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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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云朵】

采访间隙，韩寒喜欢在房间里到处走。拿着手机，处理工作，偶尔，在墙角靠一会儿，抬起头，莫名地盯着某个地方。等回过神，视线又回到手机上，继续延直线行走。在片场，韩寒只要有机会，就会不停走动。每当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避让出线路能让他移动着思考。

韩寒非常讨厌束缚，讨厌被固定在一个地方。

在韩寒印象里，人生第一次远行发生在上幼儿园时，父母带自己路过北京去张家口。韩寒倒是经常见到雪，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北方的雪山。不过，好像除了新鲜，也没什么了。

再次的远行发生在18岁。韩寒独自从上海去北京。那趟车在傍晚始发，没过多久天就黑了。窗外昏暗的灯光照进车里，外面有很多自行车。韩寒想起以前骑着山地自行车，把镇上所有的犄角旮旯都逛了一遍，一次十几公里。然而，无论骑多远，一到晚上，还是会回到家。

韩寒一夜无眠，他不知道要去北京做什么。火车一路北上，离家越来越远，他知道，想回也回不去了。

到了北京，韩寒住过一阵复兴门（二环）地下室，又搬去了望京。和在上海一样，韩寒还是住在城市的周围。来北京参加赛车比赛，韩寒开始成绩不好，生活比较拮据。后来，越搬越远。“都快搬到北京山里了。”然而，韩寒开始变得开心，他似乎找到了喜欢的东西。

再后来，韩寒跟着车队到处去比赛，提前一周就得去那里准备，虽然正式比赛时间也就那么一天。在外地往往是县城，没了朋友亲人在身边，闷在酒店，只能写作。《长安乱》、《一座城池》、《1988》这几部小说大部分都是在比赛空余完成的。

几年前，韩寒去欧洲玩，在戴高乐机场，有一架协和飞机停在那里。韩寒看见了，激动不已。协和飞机速度是现在主流客机的2~3倍，它并不实用，只载100多人，油耗和噪音都很大，最后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运营下去。但韩寒觉得，它代表了人类对速度与天空的向往。

协和飞机以一种飞翔的姿态伫立在戴高乐机场，另一端被牢牢地固定在地面，那一幕让韩寒特别伤感。去到外面，韩寒对名胜古迹、人文风景没有太大兴趣，他不想重复那种已知的情怀。

韩寒刚到北京那阵子，有朋友做房地产，以800块钱一平米成本价，想卖给韩寒北京二环边的房子。韩寒放弃了，他把钱用来买轮胎了。

回顾韩寒这一路。韩寒父亲觉得，自己唯一可能帮到韩寒的，就是当年在休学书上签了字。从那之后，韩寒的故事和其他留在学校的人开始有了不同。

当年，韩寒离校那天，他只带回了平时买的“闲书”和上万封全国各地中学生的来信，教科书早就扔掉了。临走时，韩寒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但其实，在离校前最后一个晚自习中，韩寒给挚友子文兄写了一封告别信。“我只是烦了这不自由的日子⋯⋯趁我还年少，我要万水千山走遍⋯⋯切记，要不附权威，不畏权势，不贪权力⋯⋯明白否。”

那之后的12年，韩寒又见到了那封信，并重抄了一份。他在博客写道：“信中虽有意气用事，但这些少年文字，也将一直注视着你我。”

《乘风破浪》里，小马离开了故乡，火车窗外，没有三位兄弟熟悉的脸在送别，陪他的只有飞驰而过的乡野。

“就当我是那片云朵，请别送我。”

【半世风浪】

上海石化海边，有一个高地，这里吹不到风，因为旁边还有更高的地掩护。晚上8,9点钟，韩寒躺在那上面，一动不动看着星星。夜过12点，他觉得脚趾冰冷，没有一点知觉。一旁5米处，有对情侣正在亲热。

17岁的韩寒离家出走了。此时，他正在上第二个高一，因为期末七科不及格被留级了。开学第一节语文课，语文老师发现韩寒不记笔记。问他为什么。韩寒就回答自己语文最好，从不做笔记。老师又问他上次语文考多少分。韩寒就说60分。结果，俩人吵了起来。

班主任讲这件事告诉了韩寒父母。韩寒坚决不道歉，母亲一怒之下，要他滚出去，韩寒真的拎书包“滚”了出去。那天是周末，已经做好的晚饭，一家子一口没动。

第二天上午，韩寒回来了，在海边冻了一夜，他却对父亲说，自己很开心。

再后来，韩寒写出了《三重门》，名声大噪。但他在学校过得并不好。前些年，南方周末一篇《差生韩寒》的报道中提到了那时的韩寒——以前在课堂上互不干涉的老师开始不断出言讥讽：“出了名就不用听课了。”同龄人之间也互不服气，文学社社员的一篇文章里写道：“大家都知道韩寒这样发展下去绝对成不了钱钟书，甚至当个自由撰稿人或当个报刊编辑都存在许多困难……”

那年，韩寒18岁。退学前，在松江二中老师们面前，韩寒被问起，你退学了，以后要拿什么养活自己。“稿费啊。”韩寒的回答引来一片笑声。

辍学后，韩寒去了亭林乡下爷爷奶奶家住。当年被留级的那个暑假，韩寒直接去了乡下老家。躲了半个月，才回到父母身边。

少年躲风浪，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2001年高考前夕，好友马日拉被邀去做东方电视台一档访谈节目，主题是《少年偏才XXX》。他邀请韩寒一起。在演播室里，台上台下的成年人讲着大道理。马日拉故作镇定，心里畏惧得听着。

一旁的韩寒把外套脱了又穿，在闷热的聚光灯下，他倚着长发遮盖下的阴影，睡着了。那期节目的镜头里，韩寒一句话都没说。

父亲韩仁均说，如果没有比赛和游戏，韩寒几乎每天晚上八点开始写作或者看书，一直到早上六点，连续十个小时都在书房里。所以他以前博客大多都是凌晨发的。发小韩春平最佩服的韩寒一点就是，他能在和我们玩到凌晨都累坏的情况下回家还会写东西。

当初回应麦田质疑自己代笔的文章，韩寒其实就写了两个小时，但是凌晨4点，6点，8点，甚至上午10点又修改过。他修改的内容是希望文章更简洁一些，语气更缓和一些。父亲觉得，从半夜两点修改到上午十点，儿子一定是气疯了。气得都有点不会写文章了。

直到今天，韩寒还是往往在天亮时才睡觉，“自己习惯了。”有时，韩寒还是能梦见突然要考试了，自己感觉没好好准备，这次可能又要考不出来了。

妻子全程见证了韩寒一开始参加赛车比赛的样子，有段时间，韩寒老拿第四，后来好不容易拿了第一，却要让赛，她记得，那次韩寒哭了。

在《乘风破浪》上映前，韩寒写了一篇文章，有一句是这样的：“我半个人生都活在是非争议和风浪飘摇之中，虽然刺激，但也有些厌倦”。韩寒把《乘风破浪》故事的时间定在了98年的亭林镇，那年，“名人”韩寒还没出道。他解释说，那年，自己还是容易一点。

“我最怀念某年，空气自由新鲜，远山和炊烟，狗和田野，我沉睡一夏天。”13年，3月29号，韩寒发了一条微博。

“韩寒，你希望以什么方式挂掉。”采访最后，我问了一特丧的问题。

“挂了，家人都在就好，别太夸张就行了。

（采访、文字/帅总 摄影/李萍 视频导演/李济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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