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知道药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会问别人效果怎么样,或者大家买谁的我买谁的。

”肺癌患者顾前芬对新京报记者说,对于大部分用印度仿制药的患者来说,药品渠道确实不透明,他们也无法保证药效和真伪,只能把自己当做小白鼠,去试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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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6日,繁忙的印度新德里药品批发市场。新京报记者 游天燚 摄

一部《我不是药神》,将“印度仿制药代购”这一灰色买卖,从国内的癌症患者圈推到了普通大众面前:一面是很多国外的抗癌特效药未能在国内上市,另一面则是国内患者日益增长的用药需求,从而促成了特效抗癌药的海外代购之路。

在海外代购市场中,印度因本土宽松的医药药业监管政策,很多药企通过仿制欧美药企已投放市场的成熟药品制剂,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占据了巨大的全球市场份额,也成为中国海外代购最主要的市场之一。

就跟电影里主角原型陆勇一样,仿制药就像救命稻草,很多患者通过各种渠道,甚至开拓渠道去买药,最终形成了一门生意。在中介、代购、药厂的“努力”下,仿制药代购已成为一个成熟的地下产业链,各个角色清晰,分工明确。

但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在求生、谋利相互交融的仿制药代购行业里,失去监管的仿制药很大程度上面临着失效与涉假的“硬伤”,有的“仿制药”连生产厂家都明确表示是假药,很多患者无法甄别仿制药好坏、真伪,此时,代购渠道的“口碑”,也就成了他们唯一的仰仗。

印度购药无需处方或凭据

7月,正是印度的雨季。在新德里Green Park旁,一条不足5米宽的街道把整个市场分为两半,凸凹不平、积满水渍的道路两边,店铺商家大声叫嚷着向门口经过的人流推销商品,在这个犹如国内小城商品批发市场的地方,却有着新德里最大的药品批发市场。

当地人介绍,印度自20世纪末,品就50%以上供出口,成为世界上第三大药品生产国、全球药品出口大国,其中大部分药品为仿制药。这也造就了印度药房相对集中,除了在批发市场会有集中的药房批发部外,在一些医院附近也会集中出现药房一条街。随着中国代购市场的兴起,中国面孔在印度的药品批发市场逐渐增多。

当地时间2018年7月16日,新京报记者在新德里药品批发市场,碰到了多位来此代购的中国人,李阳及女友王静,便是其中的两位。

记者见到他俩时,他们正将数十个买家的电话及地址信息提供给药房,以便通过邮寄的形式,将治疗肺癌的易瑞沙发往国内。信息交接完毕,李阳将20多万卢比(折合人民币2万元)的购药款交给了药房老板。

▲7月13日,一名孟加拉当地男子正在将200多万的塔卡(当地货币)与中国代购者兑换近20万人民币后,用于购药。新京报记者 游天燚 摄

来自河北的李阳是三年前来的印度,在一家印度手机配件公司工作。三年来,李阳经人介绍,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前往新德里的药品批发市场提货,在市场里,他有与自己长期合作的药商资源,在这里买药与其他国家或地区不一样,不需要提供任何处方或凭据,“只要说出药名,给钱就行。”

▲7月16日,李阳拿出三盒仿制药和当地药商议价。整个购药过程,药商没有要求李阳者提供处方。新京报记者 游天燚 摄

由印度出境的药品来源以药店和经销商为主,类型分为印度本地仿制药和外企在印上市原研药两种。仿制药一般为口服类,原研药则多为注射,其中也包括在中国上市不久或还未上市的口服抗癌药。在价格方面,与国内原研药相比,印度仿制药的价格平均约为其十分之一,在印上市原研药价格平均约为其二分之一。

李阳说,这些药品一旦出境到了中国,其中的利润非常可观,“每年盈利百万不是问题”。

与印度公立医院ALLMS隔街相对的一条街上,数十家零售药店呈一字排开。“50多米长的街道,每年营业额近10亿元人民币。”李阳说,在整个新德里的药品销售市场,这只是一个小数目,而其中很多药品都卖给了来自中国的代购。

▲7月18日,印度新德里公立医院ALLMS附近的一条药品零售街道外景。新京报记者 游天燚 摄

一名《印度时报》记者向新京报记者表示,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来到新德里旅游的同时,都会前往药品批发市场和一些药品零售店购买他们的目标抗癌药。这其中包括三类人:职业代购、患者本人、旅行者。“而这些人在向药店买药时,往往不会提供相对应的处方,同时,药店也不会主动要求出示”。

代购药翻倍加价卖给国内患者

高价药品代购的生意吸引了一大批想专门做代购的中国人,他们利用自己在印度的资源,“很好”地衔接中国市场,从中赚取不菲的利润。

据李阳和其女友王静介绍,专门以此为生的代购,一般会在进价的基础上至少加价一倍或者两倍卖出。

陕西肺癌患者王玉芬,在某三甲医院医生的推荐下使用来自印度的“奥希替尼”,并被其推荐给一个卖药代购,报价4000元人民币/盒。然而,这种药物在印度的地下市场,每盒只要1000多元人民币。

“出自医生介绍的代购渠道,价格往往是最高的”。关于这一点,李阳和多位在印度从事药品代购的受访者均认同这一点。

一名山东的代购者以“来那度胺”印度仿制药举例。10毫克剂量的“来那度胺”印度仿制药在他这儿的出货价是600元左右,来找他买药的患者曾告诉他,经医生介绍买到的印度仿制药,价格从1500元到3000元不等。

巨大的价格差和需求量,形成了代购的发财之道,不少经销商和代购,甚至在中国国内建起了药品仓库。

“很多人冲着代购生意来印度买药、再发到国内固定的仓库。”李阳说,从2016年开始,越来越多在印度的中国人专门做起了这门生意,其中包括一些留学生或者是毕业后留下来的中国人。代购们在国内联系到买家资源后,就到药品批发市场开始找药。“以最低价格买到药后,通过邮寄或者人肉的方式运送到国内买家手中。”

印度当地一名药品经销商告诉新京报记者,算上固定的几个职业代购外和偶尔过来的中国散客,自己拥有20多个固定的中国客户。当记者问到中国药店的出货量时,这名经销商以治疗非小细胞性肺癌的分子靶向药物“易瑞沙”为例,称这个当地售价500元人民币/盒的仿制药,中国客户一个月能拿2000多盒。

印度一家医药商业公司的销售员Krish,原本主要向印度医院供货,不过在过去三年里,中国代购已成为他的主要购货方之一。

Krish向中国买家提供微信服务。当买方是中国人时,他会主动提出可以添加微信,然后在微信上利用网络翻译软件与买家进行中文沟通。

Krish通过微信推广他代理的产品,他的朋友圈被各种癌症药物的图片和小视频填满,每一个都会附上从英文直译过来的中文简介。除了在印度上市的原研药以外,里面也有相当数量的印度仿制药,代购中常见的品种悉数在列。当记者询问Krish,他所销售的仿制药在中国有多大的量时,他用简明的文字写道:“在中国仓库存储药品”。

印度市场上的孟加拉“假药”

在南亚大陆,能生产仿制药并非印度一家。

得益于世界贸易组织WTO的规定——印度的邻国孟加拉作为世界欠发达国家之一,可获得对发达国家医药产品和临床数据专利保护的豁免至2033年。也就是说,只要西方国家昂贵药品一经上市,孟加拉的制药企业就可以在本国专利法保护下仿制同类产品。低价优势,颇受世界患者欢迎,孟加拉和印度因此也被称为“穷人的药房”。

Beacon(碧康)制药公司是孟加拉知名制药企业,目前已生产了多达200种仿制药品及65种肿瘤药物,其中很多药品也通过代购流入中国。

7月11日上午,Beacon(碧康)公司执行董事穆罕默德·厄巴都尔·卡里姆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介绍,2017年底,Beacon(碧康)制药发布过一则公告,公告内容为:一批仿冒的泰瑞沙(奥希替尼碧康版仿制药商品名 Tagrix)通过印度市场低价流入中国,并且已有不少患者购买。

Beacon(碧康)公司相关负责人还表示,截至目前,公司在印度并无授权经销商,公司曾委托第三方调查获得数据证实:现印度市场上销售的Tagrix假货率超过95%,仅约不到5%的产品属碧康公司生产的泰瑞沙正品,“中国已经有患者上当受骗”。

此外,穆罕默德·厄巴都尔·卡里姆还表示:在公司正式授权之前,所有通过印度购买到的黑盒奥希替尼(AZD9291中文名:泰瑞沙)都没办法保证是正品。

7月16日下午,在印度新德里药品批发市场内,通过代购李阳的介绍,新京报记者见到一名当地药商拿出黑盒奥希替尼(AZD9291 中文名:泰瑞沙),药品包装盒上显示,生产厂家为孟加拉Beacon(碧康)制药公司。

李阳介绍,黑盒奥希替尼(AZD9291中文名:泰瑞沙)是印度药房向中国市场卖得最好的抗癌药之一,在印度当地药房的价格为1500元人民币/盒左右。

根据当地药商的介绍,在他接触的中国买家中,需要黑盒奥希替尼(AZD9291中文名:泰瑞沙)的中国患者不占少数,在其办公用的电脑里,依然存着一些与中国买家交易的信息。

“药从孟加拉买过来,”这名药商给出了答案。对于这样的回复,Beacon(碧康)公司负责市场销售的华人常先生告诉记者,按照市场规律,公司对该药品的零售价格在3000元人民币,印度药房却只要1500元人民币,在违背市场规律的情况下,难以保证药品的真实性,公司已经没有向印度市场供应“奥希替尼”仿制药,“一旦出现有人在印度代购或者销售,绝对是假药。”

常先生表示,他们的药品一般做批量出口,私人买家买药时会被要求提供患者病历,且每盒药都会做渠道备案,“所以像职业代购,不可能在孟加拉买到正版的黑盒奥希替尼”。

▲孟加拉国的中国职业代购准备向国内运送白盒奥希替尼。新京报记者 游天燚 摄

患者购药难辨真假主要靠“口碑”

对于代购渠道药品的真假和药效,有些连代购自己都无法分辨,更别提患者。

“怎么知道药是真还是假?我会问别人用了效果怎么样,或者大家用谁的我买谁的。”肺癌患者顾前芬对新京报记者说,对于大部分用印度仿制药的患者来说,药品渠道确实不透明,他们也无法保证药效和真伪,只能把自己当做小白鼠,去试药。

“或者说,在这个圈子里,谁的口碑好,比较靠谱,就找他订货。”这是河北肺癌患者王东的看法,“对于病人来说,价格并非主要的,只要管用,只要是真药,价格差两三百块钱,没人在意。”他认为,代购渠道口碑的好坏,成了患者群体判定代购药品质量和疗效的主要方式。

北京某三甲医院肿瘤科医生说,同一种病,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服用同一种药的效果并非一致。在他接诊的癌症患者中,服用同一种仿制药的患者,其疗效并不相同,每个人耐药程度不一样,这就更让人难以分辨药的好坏。

常驻印度的代购周鹏说,一些有条件的患者买到药后,还会拿买到的印度药去相关机构或者是国内的检测机构进行有效成分检测,相关结果会被认为是最有说服力的一种。

“不过,有条件去做检测的人少之又少。”另一名代购蔡瑜则认为在他接触过的上千例患者中,几乎没人有做药品检测的能力,没人能保证自己下一次吃到的印度仿制药和上一次的是一致的。

在代购圈子的人都知道假药的存在,周鹏说,即使有大量的正品印度仿制药进入国内,但是国内还是有不少做假药的,他们完全仿造印度药,自己做包装,自己做的药,“假药在哪里生产?在这个不透明的产业里,没有人知道。”

▲7月16日,印度新德里药品批发市场内,一名印度当地药展示其销售的“奥希替尼”(AZD9291 中文名:泰瑞沙)。该药没有印度代理商,绝大可能是假药。新京报记者 游天燚 摄

海外抗癌药加快入市步伐

随着民众对特效仿制药的关注,国内相关部门也加大了海外特效药的入市步伐,并决定对进口抗癌药实施零关税、鼓励创新药进口。

2017年7月19日,人社部公布第二批44个医保谈判范围内品种的谈判结果,最终36个品种谈判成功,平均降幅为44%,进入国家医保报销乙类目录。其中,抗癌药美罗华降价48.3%,赫赛汀降价64.8%,瑞复美降价60.6%。赫赛汀和瑞复美在36个品种中降幅位列前茅。

人社部要求各省(区、市)社会保险主管部门不得将有关药品调出目录,也不得调整限定支付范围,要加快推进本省(区、市)乙类药品调整工作,尽快发布。截至2017年10月,36个国家谈判药品均已在全国各省区市落地。其中河南省明确36个谈判药品的患者自付20%,医保报销80%。

当美罗华和赫赛汀在国内降价并且可以进行医保报销之后,周鹏明显感觉到来印度买抗癌药的患者少了很多。

据周鹏介绍,从2017年下半年开始到现在,他所接待人数迅速下降。印度当地一名药商说:“一些抗癌药进入中国医保后,印度很多药店的中国客流量逐渐下降,以前每天有十几个,现在可能就一两个。”

4月12日,国务院常务会议决定对进口抗癌药实施零关税并鼓励创新药进口。4月27日,财政部官网挂出《关于抗癌药品增值税政策的通知》,宣布自2018年5月1日起,对进口抗癌药品,减按3%征收进口环节增值税。减税也被视为对降低药价的直接利好。

近段时间,中国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正式批准欧狄沃(O药)上市,肿瘤免疫治疗正式进入中国。欧狄沃在美国的商品名叫Opdivo,中国患者俗称O药。上市之前,它已是很多癌症患者耳熟能详的药物,因为它在治疗多种晚期癌症中效果都很突出,屡屡创造奇迹。

和中国多数患者此前使用的PD-1类(一种免疫抑制分子)药物一样,欧狄沃的上市,开启了中国肿瘤治疗新篇章。广东省人民医院终身主任吴一龙教授评价:“作为第一个在中国获批的免疫肿瘤治疗药物,欧狄沃将为医生及中国经治非小细胞肺癌患者提供新的治疗选择,并让部分患者实现长期生存,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文中李阳、王静、王玉芬、周鹏等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游天燚 编辑 甘浩 张太凌 校对 郭利琴

值班编辑 花木南 吾彦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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