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拉线

文 | 路也

我的好友绿狐忽然对我说:“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总是能看到飞机拉线,是不是咱俩都闲的?”

 

  她说这话时,声音清亮,与我并排坐在车子的后座上,她正要去往她那个城的火车站送我。车窗外面,是寒冷和虚妄,是年关。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还真是的呢,我们俩在一起,看过星星,看过月亮,看过云,看得最多的竟然是并不常见的飞机拉线。好像只要俩人碰到一起,就不再脚踏实地了,看不见地上的东西了,而是一直仰着头,发呆,看天。飞机拉线也很奇怪,专门出现在我们俩的头顶上。

 

  绿狐确实是可以陪我一起看天和发呆的人,只要跟她在一起,我便可以毫不犹豫地扔掉甚至完全忘记手中所有事务,立刻变得脚不点地,几乎一下子就上了房顶,骑着扫帚,飘浮在了半空,与她一起,变成天地间两个闲人。

 

  愿意偶尔地甚至经常地成为与社会脱轨的闲人,是我们俩的共同特点。

 

  如今绝大多数人都不肯这样做,大家都忙成了社会栋梁。有一天下午三点钟,天高云淡,我搭乘别人的车子从学校回家,一路聊得开心,这时刚好路过一个咖啡馆,我提议停车进去喝一杯咖啡,不料对方立刻否定了这个提议,并旗帜鲜明地出具理由:“我们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应该回家抓紧时间写论文。”我当时自惭形秽,不敢再坚持,遂想起鲁迅先生的话:“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好吧,我承认,我则正好相反,把别人工作的时间都用在了喝咖啡上,如此懒散,且从不羞愧。

  三十岁的时候,我的个人生活由复数变单数,重获自由,绿狐则与家里先生常年两地分居。那时我们俩都算是快乐的女单身,两个人的身形和举止,看上去都属于那种弄丢了锚而难以固定在岸上的。我俩常常一起跑到学校附近的金鸡岭去溜达。俩人一同出门,总是像出笼的小鸟那般快活,似乎抛在身后的是各种型号大大小小的笼子,终于从它们之中逃了出去。我们很快就到了半山腰。有一条盘山路旁放置了一些水泥电线杆,侧卧草丛。我们就找一条电线杆子坐下来,一坐一下午。往往是在深秋、隆冬或者早春时节吧,晒着太阳,漫无边际地说着话,半仰着脸。阳光温煦,淡蓝色天幕上,云总是在不紧不慢地飘着,头顶上有高高的黑色树杈伸出去,衬着这蓝白两色,天地之间,几乎能看到时光悠悠走过的巨大身影。忽然,由南往北,天空中出现了两道长长的白色雾线,把头顶上的那块天空硬是划分成了东西两个区域,“飞机拉线!”我们几乎同时欣喜地叫出来。也许那架拉出线来的飞机,还能被约略地看到,正在高空上奔跑着,而等它完全不见了踪影之后,那两道平行线仍然留在蓝天上,像一行或者两行的诗句。

 

  就这样,坐在那里看天,看飞机拉线,发呆一下午,只差去拍着手唱那首儿歌了:“飞机飞机天上转,满天划满银线线,飞机飞机天上飞,一飞飞到云里边。”

 

  绿狐后来调动工作,去了海边。我们相隔近千里,坐火车常来常往,差不多把胶济铁路线当成了客厅。只要跟绿狐在一起,案头上电脑里的腐朽文件们便会很有自知之明地全部缄默,它们的主人开始格外关注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每一个季节都变得正宗。有趣的是,有时我们走在城市里,抬头会发现飞机拉线,有时是在校园里,会发现飞机拉线,更多的时候,是在野地里时,能看到飞机拉线。飞机拉线,仿佛命运,在天空中,一直等着我们。

 

  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冬天,我去了岛城。我和绿狐一起去爬她家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山的途中,看到一个防空洞,旁边的枯树枝在透明的空气里,有疏薄之美。此处的山与我所在省城的内陆的山很不相同,那边的山多土,闷墩墩的,种满柏树,是儒家;而岛城这边的山则以石头为主,褐色花岗岩全像海中礁石,有的平坦直立,直接长成了纪念碑的模式,山上种的大多是松树、油松,而山形骨骼清奇,想必是道家。如此说来,头顶上那片覆盖着全省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应该是基督了。快接近山顶时,绿狐一步步地走近一面悬崖,我担心一阵风会把她吹下去,我在后面看着心惊,腿发软,缩着不动,声调惊恐地喊她快快停下,回头是岸,而她则嘲讽地回头对我微笑了一下,又勇敢地往前迈了一步。

 

  其时我正被某个事件困扰,即使它早已成了明日黄花,我仍能感觉到是它把我抛到了命运的背阴处。它像一根刺永远地扎进了我的命里,怎么也拔不掉,走到哪儿都得携带着它,与它共存亡。当生活抹掉了表面那层松软肥嫩的奶油以及果酱做成的装饰图案之后,紧接着底下裸露出来的深棕色蛋糕胚并不可口,而是粗糙的,甚至是丑陋的。已经有相当长的日子了,我一直在不停地旅行,几乎把旅行当成了事业和使命,痛苦可以自带驱动力,成为引擎,让我无法停止。我想用身体奔走的速度和奔走的反作用力所制造出来的巨大惯性把这根尖锐的刺从我的肉里抛甩出去,与它彻底脱离,丢弃到异乡的茫然的风中。我拉开门,带着简单的行李,专去僻远之地,专去荒原大漠,专去无人之处,我漫山遍野地跑,想把这天、这地、这遮遮掩掩的过去以及去向不明的未来,一起从血液里放出去!倘若我有绿狐的勇气和智慧的三分之一,都不至于用这么多年如此认真地做出一桩错事,最终把自己逼到如此绝境。

 

  到达山顶之后,我们俩站在一块磐石之上,越过教育、金融和政府大楼,望向远处,往南,看见了大海。大海没有盖子,与蓝天坦诚地面对面,二者在相互校对。忽然,在已经偏西的阳光里,空中出现两道白色雾线,拖在一架飞机后面,正在快速地不断地拉长着,“快看,飞机拉线——”俩人翘首而望,脸孔几欲与天空平行。那条白色雾线从东北往西南延伸过去的,似乎还听到了飞机的轰鸣,这个冬日的下午刮着大风,把那两道白色雾线吹得仿佛略略有点儿弯曲了,一阵痉挛。

 

  这时的天空看上去正在上升,似乎打算把我带走。我觉得自己就是那架飞机,天空一马平川,正加大油门往前奔,顶着大风往前奔,青筋暴露地往前奔,跑丢了鞋子往前奔,后面被一把刀剁着往前奔,被一把斧头砍着往前奔,被一道光追着往前奔,驮着磅礴的落日往前奔,这时候除了自己的内心,什么都看不到,两眼发黑。至于那两道横跨在空中的白色雾线,是一场风驰电掣的虚无,与其说是体内迸发出来的对自由的向往,倒不如说是在体内蓄积了太多的苦闷,释放了出来。

 

  这时我忽然想祷告。我开始默念那段著名的祷告文字:“上帝,请赐予我平静,让我接受我不能改变的;请赐予我勇气,让我改变能改变的;请赐予我智慧,让我辨识这两者。过好我的每一天,享受你所赐的每一刻,把困苦当成通往平安的道路……”一架银色飞机以及它拉出来的雾线对于目光的牵引,对于灵性的召唤,使人不知不觉地仰望,尤其是让这站在山巅的人,感受到了来自永恒的上方的教诲,恳请将自己从卑微和罪中救拔出来,返回天堂。这可以望得见的海,这山巅,这巨石缝隙里生长着的一棵棵碧绿的油松,这山涧的积雪,这登攀的石阶,它们此时此刻,与这一切之上的透明空气和高远天空,以及环绕并穿透了天空和空气的柔和光线,加之风的大回旋和风的各个小侧面,不正构成了一座完美的教堂吗?也许,飞机和飞机拉线,正如同人类在这座教堂的穹顶创作出来的某一部分壁画,代表着人类重返天堂的梦想。这一时刻站在空茫荒野里认真看飞机拉线的这两个人,若非迟钝,便会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周围大自然中的事物,无论是一块岩石,一朵云,一棵松树,一片草叶,一只麻雀,一枝待放的蜡梅,还是一片越冬的菜畦,它们与她们自己,本是同根生。此时此刻在高处飘飘欲仙的这两个人,一定比囚禁室内或行走街区的任何时候都要幼小和单纯,也有着更美好的人性。

 

 

  前不久绿狐又坐火车到我这边来了,我们又一起去了本城的鹊山。那是一个一月中旬的下午,天冷。山上全是青色巨石。这座山真是省城这边山系中的一个例外,多巨石多险石多怪石,似乎属于岛城那边的山系,像是从那边搬运过来,安放在这里的。我穿得像一只笨熊,松垮的鞋子无法抓紧地面,几乎是一点一点从山下往上蹭,而绿狐一直在我前面,轻松地把一块块巨石踩在脚下。终于到达了山巅,一起站在一大块巨石上向四周望去。北面有好大的一个人工湖,边界规则,蓝蓝的,斜仰在大地上,与它上面的天空是同一颜色,两相呼应。西北方向,小村庄包裹在干枯的树林子里,阳光把树梢映照得发亮,喜鹊绕树三匝之后,总算稳落在了枝头。往南看到了黄河,这条苦闷的河正在经历凌汛,偶见河面上的冰块。再转向东南一点,河上德国人修建的那座铁路大桥还在,这水上的钢铁构架并不像石板桥小木桥那样仅仅发出“逝者如斯”的感慨,而是进行着逻辑严密的思辨。我对绿狐说“自从有了高铁,这座百年铁路桥就废弃不用了”。像是为了证明我的话是错的,紧接着一辆绿皮火车就进入视野,从这座铁桥上轰隆隆地穿过。而此时站在鹊山上,朝遥遥东面看去,中间隔着一大片低洼平坦的田野,可以看到对面正是那座叫华不注的山,我们开始畅想那幅著名的。天上几乎没有一丝云,天空是静静的钻石蓝,衬托着突兀巨石形成的山际线,轮廓分明,像是在古代。李白当年曾经来过此地,他围绕这座小山泛舟的那天,这里的山形和天空,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忽然,天空中出现了两道平行雾线,“看,飞机拉线!”我们一起欢呼着,从西南往东北,只见两道紧挨着的平行雾线斜斜地横过天空,经过山顶,潇洒而去。整个鹊山似乎一下子挺直了石青色的脊背。从我们站立的角度看过去,这两道白线驮着整个蓝天,或者说,蓝天是在以这两道横线为轴来铺展开来的。当那两道较细的雾线在空中渐渐变淡之后,它们中间的界线变得模糊,看上去似乎就成了一道朦胧的粗线了。大约由于站在山巅巨石上的缘故,这次感觉离那雾线相当近,似乎可伸手够到,这样望久了,有灵魂出窍之感,人仿佛渐渐融进了整个晴空。李白写了三首与此地有关的诗,如果他那时有飞机拉线,还不知他会怎样夸大其辞。

 

  飞机飞行在相当的一个高度,飞行过程中消耗了大量的燃料,从飞机引擎产生并排泄出去的废气里含有水汽和部分热量,它们在进入大气层之后,与周围特定的低温空气环境迅速混合,形成了凝结的尾迹,看上去就是在飞机后面拖着一道两道的烟雾,这就是飞机拉线。飞机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会拉线,飞机拉线是需要特定条件的,其实在日常生活中,绝大多数时候看到的正在空中飞行着的飞机并没有拉出雾线。

 

  所以,飞机拉线,既不纯粹属于自然景观,也不单纯属于人工景观,它像是二者的结合,却又不是简单的平等的组合。飞机拉线,似乎是工业景观乔装打扮并冒充成了大自然景观,是把机器引擎的功能隐藏在了蓝天白云的永恒之下。

 

  工业和机械这样原本的理性之物,在天空中,会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出处或起源。这事物的背后站着人——是富有创造力的人,是人把它造了出来,而且此时此刻,这事物的内部则坐着人,驾驶它的人和乘坐它的人。这由钢铁和玻璃为主要外壳材料的理性之物,终究与人密切相关。其银色恰好匹配天空的虚无,它在错觉之中至少把自己当成了一只大鸟,它也越来越觉得有理由把自己当成一个活物,它身上潜在的动物性被封闭在金属构架之中,一旦进入高空,它立刻舒展开了筋骨,欢快地奔跑起来。

 

  这样一架飞机具有自己的意志、直觉、本能和韵律,从自己的力比多产生出激情,成为驱动力,在所能达到的最高速度中,携带着乌托邦式的憧憬,似乎可以与空中的星辰相争,加入了星际大战。在高速运行之中,一架飞机无疑具有速度之美,螺旋桨热烈地拍打着空气,梭形身体处在危险和纪律之边缘,刺破空气中无数的微小颗粒,碾压过每一秒钟,感受到穿过浩大的空间和时间之际的晕眩。在那样俯瞰尘世的高度,容易生出神圣之感,有了与上帝同在的喜悦并把这喜悦挥洒幻化成了接近白云的形状——机械与天空共同制造出来的一种云,成为风景的一部分。这时候,工业和机械不仅具有了审美热情而且还具有了戏剧性。

 

  这样的一种云,还真的有人把它命名为“云”的一种了,直接就叫航迹云或飞机云。它的形状比一般的云朵要规则,比自然界中偶尔见到的一种线条云也要流畅和平直。它处于艺术与技术之间,似乎接近着工艺美术。仔细看去,构成它的细部和质地,还有点儿类似数学里的点动成线,一架飞机如同一枚子弹,从空气中划过,由于温度、喷气装置和高度等诸因素,像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一样,留下了它自己的轨迹。

 

  就这样,最终,金属、水汽、热量、速度、流体力学、冷凝,所有具有物质深度的一切,统统被简化成了几何形式,两条挨得很近的平行线,如此流畅地被画在了蓝色天幕上,出现在视野里。飞机拉线毫无疑问具有几何美学特征,是建立在理性思维之上的既简洁又明快的秩序之美。飞机拉线出现时,感觉这两道长长的白色线条,最有资格成为这个时代的天空的LOGO,而且极具现代感。几何线条其实是先于文字而出现和存在的人类记事符号,被标记在山洞石墙上和画在陶罐上,而这最原始的——则由于对事物内涵的高度概括力,由于形式感与直观认知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又成为最现代的。中国画里的云一般都是呈弥漫着的轻雾状,西方油画里的云大多是有亮度有质感的一团团或一层层,而飞机拉线这种云,洒脱、流利、精简、符号化、强调形式层面的意义,更能体现当下这个后现代世界的审美情感。

 

  确实,与其说,从形象上来讲,飞机拉线很像一架飞机在高空写了两行诗——想必还是两行关于自由的诗句——真的倒不如说,它在高空画了一个简单的平面几何图形,甚至写下了一个数学或物理的公式。飞机拉线所包含的数理特征,可以消除一般自然界之中云彩所具有的感官症候,使得那两道挺立在天幕的笔直的烟线,更加显现出了勇毅和远见卓识。

 

  飞机拉线确实兼具形象和抽象的特征,既可以看成具象的云彩,也可以看成抽象的符号,同时又是在那样一个象征了天堂的高度,很容易就会具有了形而上的意味,仿佛来自更高处的谶言。

 

  没错,人类一直相信特殊天象的出现,会预兆着全人类或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区接下来的命运,而云正是天象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里,云彩往往代表着上帝的荣光,预表着圣灵和见证,“一朵光明的云遮盖他们,有声音从云彩里出来”……那么,像飞机拉线这样只有在进入工业时代之后才会出现的云,会遮盖什么样的人并有什么样的声音从那里面传出来呢?

 

  如果从达达主义的视角来看,也许,飞机拉线就是飞机在天上放了一个屁,这个屁过于高调,以至于一下子拖出去了几十公里长,余音袅袅,摆在天上,供大地上的人抬起头来景仰。或者,连屁也不是,只是航空煤油燃烧后排气又遭遇含尘低温环境而形成的一种大气污染罢了。当然更有可能,遇到杜尚,他可以把一个小便池命名为,以此来嘲讽公认的审美导向,颠覆传统的艺术形态,同理,或许,他也可以画一架喷气式飞机,飞机后面拖着两道平行的烟,然后再把这幅画命名为或。而所有信仰,既需要虔诚和笃定,也需要来自相反方向的嘲讽甚至颠覆,如此才能让自己保持原始活力,处于激活状态,才不至于让动物性变成机械性和机器性,其中所倡导的爱既是普遍之爱也是个体之爱,而不至于沦落为平均主义的集中供暖——那其实是另一种冷漠。

  

       小时候,每次见到飞机拉线,都感到非常讶异。六岁之前我寄居在姥姥姥爷家,经常独自拎着篮子去挖野菜。在山坡田陇,拿着镰刀,从一棵微小的麦蒿上抬起头来,偶然望向天空,哇,出现了奇迹——在那又高又远的天上,正快速地划过一道白色雾线,这白色雾线是从一个银光闪闪的类似三角形的物体里面没完没了地牵引拖拉出来的。我的心怦怦直跳。那一刻地球停止了转动。这使我想起大人拆旧毛衣时,让我帮忙,那边拿着毛衣一端,在快速拆卸,我则牵出一个线头,往另一端跑,毛线越拽越长,从堂屋一直拖到屋外的庭院,能够渐渐团成一个大线球。此时正值早春,周围是大山沟壑,杏花在贫寒的灰黄色山野里刚刚露出那么一丁点儿温柔的情意,看上去还那么脆弱,像是在哭着自己的青春。而这道在空中快速移动着的白色雾线似乎使春天的来临正在一点点地提速。这个银色物体的出现实在是突兀,让整个山野都不知所措。此时此刻,天空的根静止不动,山峦静止不动,梯田静止不动,柏树林静止不动,我静止不动,而只有这架飞机在移动,它身后的白线在渐渐拖长,它看上去那么小,渐渐地就看不见了,它拖出来的白线还留在那儿,像用白色粉笔描画到天上去的,过了一会儿也变得轻淡起来,越来越模糊,像是被风一点点吹散了。地球于是又重新恢复了转动。我久久地站在那里,朝天空仰望着,直到脖梗酸了,才垂下头来,目光重新回到那棵正在挖着的麦蒿上,那棵麦蒿竟不再像先前那样吸引我了,它刚刚萌发,矩圆状披针形的褐绿色叶子还平贴在刚刚开始变松软的地面上。我略微有些晕眩,两行鼻涕顺势流淌下来,遂举起一只胳膊,用棉袄罩衫的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飞机拉线过去了之后,我久久不能平静,还要不时地抬起头来,不放心似地去看一下那空茫的天。飞机拉线完全消失之后,空气重新变得镇静和清凉。那白色雾线是一架飞机在空中的道路,然而道路消失了,那飞机不知去了何处,无法沿着道路去寻找,撇下了山谷和我,似乎陷入了绝望。

 

  这一天是怎样的一天呢,竟然发生了那么大的一件事情,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的白色雾线掠过了山间,恰好被挖野菜的我看到了。我确信整个村庄里的人,除了我,没人看到这景象或者说奇迹。它真的像一个神迹,不是虚构的,而是完全真实的,它像命运一样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给了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启示。那时候,飞机拉线代表着大山外面的另一个世界,代表着自由、未来、超现实和未知的力量。我决定保守这个秘密,不对任何人讲起,这样它才真正只属于我一个人。可是到了黄昏,回到家中,看到正在灶前添柴做饭的姥爷,我还是迫不急待地说了,说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还有些气喘吁吁:“我今天,在坡里,看到了——飞机拉线……”

 

  在那个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前期的小山村,每当听到汽车的马达声或者喇叭嘀嘀声,小孩子们都要兴奋地从家里往外跑,循着那声音,找到那辆刚刚进村的汽车。那往往是一辆绿色吉普或者解放牌卡车。刚刚停下来的汽车还散发着汽油味,孩子们围观那辆钢铁怪物,同时大口地呼吸着这陌生的气息,这气息如同村里木匠使用刨子削木头时刚刚削出来的刨花那样新鲜,却比刨花味更让人敬重。如果见不到汽车,那么那种内脏全部裸露在外面的最低等的手扶拖拉机也是不能放过的,它靠喝柴油活着,有着果敢而粗鲁的气质。那些看惯了田野植被等自然之物的孩子们的眼睛理所当然会被这样带着震动和热气的精力旺盛的机械之物所吸引,所有这些有引擎的物件,都带着昂首阔步的侵略性,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突破了许多的不可能,跟村里的山崖、果园、打谷场、老牛、羊群、石屋和鸡狗相比,它们是陌生化的,具有挑衅之美。汽车和拖拉机尚且如此,何况是一架更先进的飞机呢,那简直像神话一样——永远无法近距离接触而只能恍惚地望见其遥远的缩小了的背影,至于它的真正的轮廓和细节,或许只在村里放露天电影时在那黑白屏幕上有过惊鸿一瞥。

 

  一架飞机飞过去了,它根本没有留意万米之下的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而它留在小村上空的白色雾线,却从一个孩子心上划过,刻下了一道永久的带着光芒的痕迹。这个孩子从此有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小小的苦闷,那飞机拉线使得周围一切以及她自己都被放置在了一个更远的时间和更大的空间里,忽然显得无足轻重起来。她不知道自己长大了要做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被父母接走,去念书,但念书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常常望着天空发呆。那时已经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人会死,飞机拉着白色雾线经过的时候,在那白色雾线的下方,山岗起伏,其间有很多的坟头,其中一座还算不上太旧的小坟,是姥姥的。当想到自己将来有一天也会死,想到自己死后,地球依然转动,飞机拉线依然还会出现在这片山坳之上的天空,心里就难过起来,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但实在不知道究竟能做什么事情——来阻止住身体里这小小的苦闷的萌芽。

 

  拎着篮子在山里挖野菜,看天,看飞机拉线,发呆,胡思乱想,是日常也是娱乐。婴幼时期即被从父母身边送走,造成与家人分离的局面,于是有了这样无边的孤寂。这一定不利于人格的完善。就这样一天一天地长大,不得不从头到尾地穿过这漫漫孤寂,于是渐渐地臣服于这孤寂,并且信任这孤寂。这幼年的孤寂如此顽强,待成年之后,竟于心理上安装了一个保险装置,使得无论处在任何社会层面或任何群体之中,从来都不惧怕被边缘化,甚至还可以做到主动疏离。那种受困之感,以及对于自我不完美的认同,早在幼年时期就已经有了,后来所有环境里的感受,不过是某种意义上的复制而已。这人世只不过是一个主观印象,何必在意,只有仰面望天的那一刻,这依附在大地上的沉重的肉身,似乎才会感觉变得轻盈一些了。

 

  天空的疆域也像在这陆地上一样有地形吗?跟陆地相比,天空是受人类活动影响比较少的领域了。大地可以很快沧海变桑田,山脉可以被炸开,建成居民小区,湖泊和湿地可以用土石填平,建成资本主义企业,村庄可以搬迁,开通高速公路……大气污染虽然严重,但毕竟并没有改变天空的形状,只要关闭建筑工地,减少污染排放,有一阵大风吹过,天空还会还原成从前的样子,像小时候的样子。确实,天空基本上看不出朝代和时代。那天在午后的阳光里,站在鹊山上,遥想当年李白游此地,鹊山周围当时是一片水泽,山在湖水中央,李白和朋友要乘船围绕着这座石山而行,而后来各朝代政府让河流改道,鹊山周围没有了水,最终变成了今天这样的干涸的平地和村庄。然而,李白当年来时看到的头顶上的那片天空,跟今天我们站在山顶上望到的这一片天空,丝毫不差,当时应该也有喜鹊在空中飞着寻找栖落之处吧。而只有在看到飞机拉线时,才意识到一架飞行器正飞过头顶高空,它制造出来的这种云是唐朝没有的云,遂意识到头顶上这片天空是具有时间性的,已经不再是唐朝的那片天空了。

 

  人在孤寂的时候,人在闲暇的时候,也会身体懒懒的,神思恍恍惚惚的,表情怔怔的,忘了身在何处,忘了今夕何夕,会做起白日梦来,而且这时候也只有做白日梦才是最正确的事情。当然,没有什么事物像天空那样更具有白日梦的性质了,天空上面,可以看成什么都没有——它从来不生产任何东西,也不丢失任何东西,同时,天空上面,也可以看成是布满了偏离大地现时情境的回忆、憧憬、幻想、野心、宽广的自由。汉语里的“天空”一词,其实也可以叫“天无”或者“天虚”吧,空、无、虚,只是从不同宗教思维角度推导出来的近似概念而已,无论是空,还是无或者虚,都不是完全不存在,而是一种更大的存在,是无为,是超越,是自在,是无限。要做白日梦,当然要先得让自己处于“空”的状态、“虚”的状态、“无”的状态,这样那个局限的有形的自我才能进入冥想,超越眼前具体的社会性存在,超越自身的有限性和固定性,灵魂出窍,灵魂可以把自己从肉体中撕下来,剥离出去,独自向上,越来越接近苍穹——那代表着心旷神怡、轻盈、惊迷、恍惚、无垠和崇高的维度,以至于最大限度地接近宇宙中的那个“无限”,这个无限会使我们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个万能的造物主。而这种白日梦状态,不正是人类与超自然的力量相交接的那一瞬,不也正是最具有创造力的时刻吗?

 

  “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总是能看到飞机拉线,是不是咱俩都闲的?”绿狐这样问我的时候,我只是愣了一下,竟找不到理由去反驳她,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还是挺正确的。我们俩确实都很闲,而与这“闲”相关的另外一些特征则是社会化程度低、孤寂、爱做白日梦,偏向不确定性远远大于确定性。总之不是那种揣着一个目的地夜以继日低头赶路,好像相信自己会永生的人;而是相反,总爱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并不是把人生当成赶路,而是当成了无边的游荡,对这个世界既充满热情又心不在焉,偶尔抬起头来望望天,发上一会子呆,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甚至认为压根就没有什么目的地。这也正是我与绿狐的友情如此绵长并且总是新鲜如初的根本原因。

 

  绿狐早慧,十四岁上大学,十八岁读硕士,三十岁出头得博士学位,她几乎比周围所有同龄人起点都高,却至今尚未“变相”成为当下社会模板里贴着各类五花八门标签的所谓“成功人士”。她的脸庞过于恬静,缺乏争先恐后的表情,神色总是淡淡的,她永远都在无目的地乱读书,那些书滋养她,使她的神情愈发淡淡的了,读书的另外一个功能是使她在与好友相聚时谈吐锋利,成为一个“趣人”,总是带着突然的光芒。我和绿狐虽未歃血为盟,但有着未曾夸张也并非虚构的那么一点儿惺惺相惜,如同清风从来都知晓明月,高山一向都懂得流水,埙的音色接近于陶笛——如是讲,其实有自我抬高之嫌疑,事实上,当真正面对着外部世界和这个社会的某个具体事实时,我远比她要胆怯,在山中的险路上和悬崖边两个人的不同表现几乎可以算作是某种象征或隐喻,印证着在现实生活中我的假英勇和她的真无畏。从我的角度看去,她有丰盈的感性和恰到好处的理性,能够领会并解构我的内忧外患,怜悯我那总爱撞上南墙的情绪昏乱与智力短板。有时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想到千里之外有一个绿狐这样的好友,可以随时坐上高铁来来去去,一起跑到山中,看看飞机拉线,感到今生真可谓富有,眼泪禁不住涌上来。我知道待到暮年,我还会为今生的这般友情而欣慰,老泪纵横。

 

  小时候,三面环山,独自看飞机拉线。那时懵懂,那时乐呵呵,只是在特别偶然的某一个刹那,曾经朦朦胧胧地感到过一丝莫须有的荒凉,那是对于荒凉感的早期预习,却并不知道荒凉乃是整个人生的内核。人到中年,画地为牢地活在世间,巴掌大的房子里盛满逝去的时光,唯有满脑袋个人想法进进出出,而在这一切之外,竟还常常会产生出又得浮生半日闲的心境,与这么一个好友为伴,一起看看飞机拉线——几乎是如今这颗星球上唯一的那么一个人,很难再找出第二个来了。每当那时那刻,就会忘记年龄,身体里一直居住着的一个小女孩,忽然轻快地喊出声来:“看,飞机拉线——”于是一起仰起头,托举着那颗好奇心,望向天空,跟天空中那两道平行的白色雾线一起,蔑视着地心引力。没有触感的空气,是那样澄澈,没有丝毫妥协和犹豫不决的味道,似乎美德正在其中静悄悄地流转。是的,对于天空,理想就是现实,是唯一的现实。

 

  这是一件多么美的事情,而且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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