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双想知道水滴的形状。
家里的水管坏了,水滴沿着管道滴答滴答地往下流,她伸出手去接,水滴仓促地从指尖划走,留下一片清凉。
“当风穿过水滴时,是不是它就会变形?”对于水滴形状的形成,雁双充满想象。
出生后,世界在她眼睛张开的一厘米缝隙里,只留下一个又一个轮廓。那天中午,雁双和盲人摄影的培训老师说,“我想拍水滴的样子。”
水滴的照片是雁双这次盲人摄影培训的作业。
在很多人眼里,失明意味着一直在夜里,到处都是黑暗。
但在低视力的林聪眼里,失去视觉,并不等于失去感知世界的能力。 倾斜的地平线、一个歪歪扭扭的签名、不完整的影子,这些看起来和美相差甚远,盲人们把自己心中建构起的关于世界的零星感受,坦然地分享到大众面前。
七年前,一家盲人呼叫中心的负责人高山把这个项目从英国引入,他是林聪的师父。从摄影的技术到拍照的技巧,每期培训都会持续五天。
与这些技巧相比,在林聪看来,培训的过程更重要的是帮助那些长期被否定的人群,慢慢树立自信。
摸到布达拉宫的细节
2013年8月,西藏。雪山红殿,大片的白云,天蓝的不知所终。视力不到0.01的林聪在布达拉宫门前站了一会儿。
门就在那里,但林聪的眼睛像蒙了一层罩子,门的轮廓映在他那比常人突出的眼球上,他看不清。
沿着凹槽和层层叠叠的镂空,林聪摸清了门前柱子上繁复的花纹。像莫比乌斯圈,他说,从一个点,指尖蜿蜒曲折地移动,随着镂空的雕花凸起凹进,最终总会回到原点。
这是海拔3700米、方圆13万平方米布达拉宫的细节。
一样的布达拉
林聪来西藏参加一个非视觉摄影的项目。从被培训到培训别人,这是他在北京一家盲人呼叫中心工作的第三年。
见到林聪时,屏幕朗读软件在以每分钟300多字的语速辛勤工作着。在它的指引下,他的手在键盘上飞着。早年为了看书,他经常要找同学帮着读出来。那时还没有朗读软件。
高考考试时,他被拒之门外。因为此前没有读试卷的先例。
把盲人摄影引进国内的“盲人”
高山是林聪的摄影师父,是非视觉摄影项目的最初引进人。
下雨天分不清路和水沟的他,小时候经常摔倒,不愿去上学。因为看不清,老师以为他是智障,劝他退学。为了能上学,母亲差点给校长跪下。
那时高山的下巴每天都是黑的,洗也洗不干净。为了给拿放大镜的手找一个省力的支点,下巴经常杵在油墨印刷的书上,一杵就是一天。
当时父母只想着给他治好眼睛,他一顿饭要吃16片药。甚至为了看病练气功。直到束手无策,选择接受。
2009年3月,英国广播公司一个介绍非视觉摄影的节目引起了高山的注意。他邮件联系了他们,两个月后,这个模式漂洋过海,被引了进来。
走完一个完整的培训流程需要五天。
在林聪拿出来的相机里,黑色前盖磨损得斑驳,一厘米见方的细长纸条,不偏不倚地趴在选择拍照模式旁边的箭头上。这是专门为了盲人拍照改良过的相机,以贴纸条的位置为基准,可以摸到不同的功能。
培训时,林聪帮一个低视力的女学员把伸展到90多度的两只手臂往里推了一下,固定到70度。
他想让他们感受卡片机的视野范围。林聪在这个范围里来回走动,通过发出声音,让学员对拍摄对象是否在这个范围里有所感知。
看与被看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失明就是眼前一黑。
在林聪另一个合作伙伴的人眼里,失去视觉就是“一无所有”。在和林聪一起去西藏培训的那次,他戴着眼罩体验盲人。
在戴上的那一刻,他没有往前走一步的勇气,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他拍了照片,并把它命名为《一无所有》。
实际上,林聪说,失去视觉,并不等于失去感知世界的能力。
在林聪的办公室,高山拍摄的照片《看与被看》被钉在黑色座位正前方的墙上,照片里,高山左手拿着放大镜,对着镜子,半张难以辨识五官的脸从镜子里映衬出来。
看与被看-傅高山
那是他眼里自己的样子。但实际会比这个更加模糊,且没有颜色分别。
作为先天性的色盲,高山的世界只有白和黑,以及夹杂在中间深浅不一的灰。二十年间,家里的电视从黑白换成彩色,他看不出分别。
“我所能看到的,你永远也看不到,你总是好奇的看着我为何如此靠近,而我却看到了你为何如此好奇。”在黄白相间的牌子下面,这44个宋体小字被印在下面。
在高山看来,这好奇大约等于猎奇,以及负担。
他们经常遇到的情况是,电梯里大家都在相互聊着天,他们进来后,电梯安静了。
一次,林聪和一个同事一起走,“刚才那个人是不是在看我?”同事说。林聪好奇地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同事说,高跟鞋的声音远远地飘来,最开始的频率是,“哒哒哒哒哒”,走到他面前时,就变成了“哒—哒—哒—哒”,路过后,又恢复了以前的频率。“为什么从我旁边过去时,脚步突然放慢了,很大可能是她扭过头来看我。”
拿残疾证可以免费乘车,但是上大学时,林聪很少把它拿出来。他不想听到开车师傅大声地喊“这是什么”,随后是全车人的隆重关注———这让他想逃离。
雁双懂林聪说的这种小心翼翼,像是把尊严紧紧地裹在外套里,生怕它掉下来。经常有人给她起外号,趁不注意的时候打她,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小时候雁双会抗拒出去玩,低着头走路。
高山直到上大学前,都会主动跟学习比较差的人“混”在一起,把作业借给他们抄。“作为‘交换’,他们会坐到我旁边保护我。”那时他经常会莫名其妙的挨打。
很多盲人,在这种不了解、猎奇和歧视扭在一起的环境下,渐渐长成沉默的少年。
不敢碰相机的盲人
见到很多培训学员时,空气中凝滞的沉默,让高山感受到他们的拘谨。在他看来,让盲人觉得自己能做比教他们一些技巧性的东西更难。
2010年,很多民办盲校和高山合作这个项目。但孩子们不敢碰相机,不相信自己能拍照。“弄坏了不用赔。”高山劝了好久,他们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快速碰了一下那个冰凉奇怪的不规则物体,停了几秒钟,又把手缩了回去。
“大多盲人都很内向。”为了拉近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高山设计了很多游戏,比如八个盲人围到一起,坐成一圈,每个人说一个杯子的功能,不能和前面的重复。
还有盲人版的杀人游戏。
差异和残缺同样也是有价值的。这是高山在游戏之外想对他们说的话,引导、疏通,然后给他们时间。一遍又一遍,心里原本像石头一样的堤坝被冲刷,土崩瓦解。
“非视觉摄影里,要花很长时间去改变这种被社会固化下来的观念,因为他们大多已经被归驯了,没有勇气去挑战。”
林聪明白这种归驯。
高考被拒后,想上大学的愿望像一只小鹿,不断在他体内冲撞。别无选择,林聪只能去当时只有针灸专业的盲校上大学,那是唯一两所盲人大学之一。
这是一个封闭的环境。第一天,辅导员给所有人训话,“来了就要把按摩学好,不要去想那些杂七杂八的。”
“你们以前有一个师兄,很聪明,搞了很多发明,现在不也只能做按摩,还不如别人。”
通往未来的路被早早规划好———学针灸,做推拿,然后不好不坏地活着。
他们被告知,这样的人生对一个盲人来说,已经是恩赐。
这世界给林聪的不算丰富,他靠着吮吸一点点美,一点点趣味,拼命长出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想冲破这样的天花板。林聪和高山现在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给盲人提供更多的可能性,这包括非视觉摄影。
小腿的情人
2013年,三里屯。这里和连接南北的“小街”一起,形成了互相补充的混杂社区,像孤岛和孤岛之间的相互联络。世界各个角落的人拥到这个充满临时感的地方,都能各得其所。
高山和林聪把盲人学员拍的照片打印下来,准备在这里展览。
在看不见的世界里,他们把那个能看得见的社会,叫做主流社会。
他们渴望沟通,并融入那个社会。照片是载体之一。空气躁动而饱满,挤满了嗡嗡的声音,说话没有回声,到处是人头攒动的味道。
高75厘米黄黑相间的停车桩,孤独地长在人行道的水泥上,牛皮癣一样的代办发票小广告赖在上面,马路对面停着一辆红色的车,这是市井中,最普通一隅街景。
它出现在梁奕拍摄的照片里。走路时,全盲的他,经常会碰到停车铁柱。他的小腿上布满斑驳的淤青,像吻痕一样。他给照片起名《小腿的情人》,希望这个柱子以后可以做的更高一点。
和《小腿的情人》相隔不远,是一张关于银行业务申请单的照片。
小腿的情人-梁奕轩
照片上,“石越”两个字歪歪扭扭,横跨了姓名和账户两个栏。由于不熟练,“石”的第一划下笔之前,在它旁边,黑色圆珠笔滑出了两个点。
在办业务被拒无数次后,一笔一划地,石越终于学会了写生平以来的第一次签名。他摸着柜台上薄薄的A4纸的轮廓,对准圆珠笔在纸上划过的线条,摁了快门。
按照常规的审美,很难把这些照片和美以及展览相联。这是用嗅觉、触觉、听觉以及诉求、感受,建构起来的关于美的另一种表达。
“盲人也可以拍照,真厉害”、“身残志坚”,空中里飘来这样的评价,高山并没有很高兴,被塑造成这样的符号可以吸引关注和同情,“但是对于这种符号,你很难信任,和他们发生生活上的联系。”
早年,高山辞掉了一家为了获得更多的赞助把残障群体弱势和悲惨放大的助残机构。在他看来,差异可以创造什么价值比差异本身更重要。
展览里,一张关于水滴的照片吸引了很多人驻足。
照片的拍摄并不容易。“水滴在画面的中上部。后面是一个比较干净的背景。”听到志愿者的描述,用了四十分钟不断调整位置的雁双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相机。
水滴
照片随即被凸点打印了出来。“原来水滴不是规则的圆形。是像豆子一样,长长的。”
傍晚的夕阳像鎏金一样,洒在雁双的碎花裙子上,温暖明亮。她粗糙的手反复地在不规则的凸点上摩挲,终于摸到了水滴的形状。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和文学中关于水滴晶莹剔透的描述,是连接在一起的。
文/记者 丁雪 摄影/记者 田宝希
新媒体编辑/李京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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