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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7名中国人背着大包小包,从二连浩特海关处走路穿过蒙古边境线,去蒙古国闯荡。刘红和李程旭是经营店铺的小生意人,疫情来袭,实体店难以维系,他们组成采矿团队,打算去蒙古国挖矿,两年下来淘金梦碎,创业也化为泡影,至今他们仍困在异国荒漠。
2019年10月20日,我第一次踏上蒙古国的土地。
从家乡安徽出发飞往天津,再开车抵达二连浩特。距离二连浩特4.5公里处,是蒙古国南部的边境小城——扎门乌德。到达扎门乌德后,当地的负责人派来一辆面包车,送我们去最终的目的地——肯特省达尔汗县的一处矿区。
领队是我的发小李程旭,45岁,做外贸生意。我们此行是为了考察当地的一处矿场。我个人对采矿一点都不了解,我干的是家装行业,经营一家墙纸店,这几年攒了点养老钱,我想着不如把手里的余钱拿出来,投资其他行业。
采矿的买卖是李程旭提出来的。他打算把矿场先租个三年,自己带着人和设备去采。前期投资260万,其中100万是租赁费,剩下160万是人员工资和买机械设备的钱,但他一下拿不出来那么多。
投资矿场需要我拿出50万,后期的营收按投资额占比来分。50万对于我而言不是小数目,但万一要赚了呢,犹豫再三,打算亲眼去瞧瞧。
我对蒙古国第一印象就两个字:“穷”和“冷”。一路向北,衣服从毛衣变成棉服,偶尔能够瞥见几座红砖房与铁皮墙,以及散落在各处的蒙古包,收尽眼底的是望不到边的草原。
矿区要热闹一些。眼见处,矿山上的土层被层层扒开,暴露在外,由石块和泥土堆成的座座小丘分布在采矿区各处,开采的设备轰轰作响。一百多米开外,是无序排列着的活动板房,偶尔可以瞧见远处成群路过的牛羊。这些是仅有的人生活的痕迹。
图 | 在矿区遇见的羊群
图 | 矿区的厕所
图 | 正在工作的采矿器械
为了投资矿场,这已经是李程旭第四次来蒙古考察。那天,他当下就拍板,和矿场主签下协议。矿场主是个60多岁的华侨,来蒙古20多年了,精通中文和蒙文。矿场的租赁期是2019年11月到2022年11月,租赁费100万,后期矿场主还参与分成,盈利三七开。
回国后,我们都很高兴,李程旭向我保证:“不出一年咱基本就能收回成本!”他马上行动起来,联络矿场的包工头,让他来组织采矿需要的矿工。11人的队伍包括——7名炮工,4名运输工。包工头是四川人,找的矿工也多是来自川渝地区,彼此都知根知底。
我最熟悉的矿工是老孙,他45岁,和我同龄,做事踏实,性格温和,爱和人聊天。老孙和包工头是表兄弟,他的老家在重庆偏远山区,家中兄妹六人,早年为了补贴家用,除了姐姐,他和四个哥哥都做了矿工。后来在河北落了户,这次去外蒙,他说就想多挣点钱,早点还清在河北买房的贷款。
肖锋大哥是团队中的技术骨干,他今年58岁,也是重庆人,采矿工龄有近30年。他的主要工作是在井下放炮,炸开岩层。因为岁数大了,采矿工作也危险,他打算再干几年就转行。
定下来团队,按照原计划,我们过完2020年春节,初九就动身前往蒙古。谁也想不到,2月13日,蒙古国政府发布文件,宣布蒙古国进入防灾高度警戒状态,两国关闭了边境口岸。
无法出关,给了我们所有人当头一棒,原先的计划也因此泡汤。因为店铺的家装生意,我早早就回了家,剩李程旭和一群工友们留守二连浩特。
熬到3月,李程旭打听到中蒙两国将会开启“绿色通道”,允许部分人员出关。申请程序很繁琐,不懂蒙文,李程旭又托朋友介绍一位信得过的黄牛去办理相关的手续。
滞留二连浩特,所有人都在等消息,十多名矿工住在一家旅社,房间从起初的每日续费变成了长期租赁。为了省钱,他们和旅社的老板商量,借用一个小房间当作厨房。老孙和兄弟们置办了一套锅碗瓢盆和做饭用的灶具,搭了个简易的厨房,每天自己动手解决一日三餐。
图 | 二连浩特的一处景点
那段时间李程旭很焦虑,每日与我电话,说起此事语气里透着无奈,我当然也着急,50万拿出去,连个声响都没听着。从3月份申请办理的“绿色通道”迟迟没能办理妥当。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作为老板李程旭每月还得给工友们发几千块的补贴,但这点钱远不及正常工作时挣得多。
第三个月,“骨干”肖锋退出了团队,决定前往新疆乌什塔拉,老乡帮他在那里的矿区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肖峰是带着怨气走的,他的离开使团队的人心更加涣散。
直到7月,中国驻蒙古国大使馆才正式公布文件,细化和明确中蒙边境口岸“绿色通道”的人员和货物往来等问题。李程旭又击锣密鼓地去张罗,各项手续办理人均成本近3万元,这种情况下,用工人数不得不减少,原先十多人的队伍被砍掉了一半。
眼瞅着就要通关,7月29日,蒙古国再次发布延长的消息,这已经是第六次宣布延期,所有人都放弃了。李程旭回到河北廊坊,继续忙他的外贸生意。老孙和包工头,他俩是最后从二连浩特离开的人,离开后,老孙在山西与河北交界处的一家碎石场开起了铲车。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10月3日,李程旭突然说“绿色通道”的申请审核通过了,“我们可以走了”。他开始挨个给矿工打电话。回来的人只有老孙和包工头,还有两名炮工和一名厨娘。肖峰也回来了,他的回归让人意外。他在电话那端反复确认是不是春节前就能回来,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决定跟着过去。
到这个时候,我对采矿的热情被彻底耗没了,我表明态度,过去可以,必须先得干出点成绩。
最终,李程旭和六位工友带着劳务签证、蒙方公司的邀请函、核酸证明等各项手续,在2020年10月底再次启程去往蒙古国。为了让我放心,他时刻向我报告行程。当天,他们背着大包小包从二连浩特海关处走路出境,蒙古国相关政府部门派了三辆大巴车等候在外。不出所料,众人被拉去了设置在首都乌兰巴托的指定隔离点,进行21天的境外隔离。
隔离期间,外部的疫情突然严重,11月12日,乌兰巴托市封城。电话里,李程旭向我哭诉,我心情复杂,一边庆幸没跟着去,一边还在担心投进去的钱。
隔离结束后,李程旭带着工人重新寻找落脚处,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了一处小区的住宅房。他们去到那里后才发现,屋内装修简陋,没有任何家具,更别提可以用来保暖驱寒的棉被。
几个工人又去附近商店,买来用于打地铺的民工被和防潮垫,他们还在房间的一角支棱起来从二连浩特带来的厨具和碗筷,再一次开启自己动手做饭,数着天数过日子的模式。
这样熬了一个多月,2020年12月20日,赶在春节前,乌兰巴托开城放行,他们一行人总算抵达了矿区。
图 | 12月的矿区
图 | 矿工生活区
图 | 蒙古高原,矿区掩盖不住的空旷
矿区位于肯特省达尔汗县的边界线上,这一带大约6平方公里,属于老矿场,原矿场主因技术条件跟不上,产量低,才有了外包出去的念头。原地搭建的六七个集装箱房,是早前就买来给工人住的。除了住处,抽水井、厨房、厕所这些基本设施,矿上都有,不过看着旧了些。
正式开始采矿前,因为临时更换矿井,一部分井架、矿斗等基础设施都要进行改造。所幸老孙对这方面精通,其他人只能搭把手,工作几乎由他一个人完成。
12月底,肯特省达尔汗县室外气温降到零下30℃。严寒让工作变得困难。老孙后来和我聊天时说,当时站在矿山上,他每哈一口气,成团的白雾从嘴里往外冒,冷风像是透过两件大袄直逼骨头,冻得直流眼泪。正常气温下,一周可以完成的基建改造工作,最后花了一个月。
改造完基础设施,李程旭让肖峰领着其他三个人着手做井巷工程。井巷工程是要搭建一个稳固的空间结构便于采矿,方便通风排水,供电运输,需要用到炸药进行钻眼爆破炸开岩石。
矿区的生产工作已经初见规模,李程旭天天催着我过去。2021年8月底,我抵达蒙古,在此之前的一年,我结束了自己的第二段婚姻,并关闭了经营十多年的店铺。
刚到矿区,李程旭就急着向我汇报情况:按照流程,在井巷工程完成后才能开展真正采矿的一系列工作:追矿线,回采(从完成采准、切割工作的矿块内采出矿石的过程),再用铲车把矿石铲到罐子里,由绞车将罐子提升到井口倒出去,井巷工程的工期要占总工期的一大半,离真正采到矿石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图 | 在夜晚开展采矿工作
图 | 采矿区
我住的集装箱房,大约12平米,床就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行李箱和杂物堆在床脚处,没有下脚的地方。好在我独自一人居住。
工友们的房屋挨在一块,一屋子的男人,除了李程旭,个个都顶着个光头。李程旭说这是他们自己拿理发器剃光的。离这最近的理发店要跑去县城,没几个月就得去一次,他们个个嫌麻烦还怕花钱,反正在这边也没啥人看。
这里的确像是无人区,附近什么也买不到,买菜或购买生活用品只能去六公里外的一个叫“包伦敦”的小县城,“包伦敦”是蒙文音译词,没有对应的中文名。县城里可供买东西的地方不多,和农村的集市很像。超市或小商铺开在三四层的小楼里面,一楼用作店面,楼上是住家户,小楼房一幢幢拔地而起,没有任何序列。
我不懂蒙文,每次买东西只能用肢体比划或是自己挨个货架找。有次,为了买桶方便面,我翻了三四家超市的货架,也没能买到。在乌兰巴托能买到的东西更多些,不过需要开车到四百公里外,花四五个小时,一般都不会当天往返。
图 | 沿途的县城
有一回,我在早上7点多接到李程旭打来的电话,说是赶紧叫人带上工具去接他们,那晚从乌兰巴托返程的路上,车半路抛锚,他和老孙困在离矿区几十公里外的草原——这是从矿区前往乌兰巴托的必经之地,没公路、没人住、也没信号。
李程旭回来后和我说,车里的空调开不了,好在车后座上放着买的新袄,能裹在身上取取暖。他俩谁都不敢睡,要是困了,就跺跺脚,下去绕着车跑两圈。等了一夜才在早上6点多碰到路过的一辆车,用手势跟人家比划半天说明情况,那人把他俩拉去了一个有蒙古包的地方,才借了牧民家的座机给我打电话求救。
发生这件事之后,我再也不敢独自一人乱跑。
在矿区我帮不上什么忙,大多时候都在厨房里做饭。九月,达尔汗县就开始冷了,过段时间就进入了漫长的冬季,屋内的暖气也起不了作用。为了用水方便,几个水桶都装满水,桶里浮着几块薄冰。厨房里鸡蛋已经冻坏,蛋液从冻裂的蛋壳里流出来凝在地上。前一天晚上,我忘记将面团从厨房拿进屋里,面团一夜成了冰团。
清晨7点,外面还是一片漆黑。我和工友们在这个点起床,简单洗漱后,去吃早饭。从住处到厨房几十米的路上,人人把手拢在袖子里,头缩进袄子里,黑乎乎的人影,像是在旷野上晃荡的幽灵。
图 | 四面围起来的集装箱房
图 | 厨娘在屋内做饭
图 | 矿区的食堂
井巷工程快要竣工时,又出现了难题。一天,李程旭跑过来说矿上的炸药库手续年检到期了,但疫情反复,审核部门没人上班,没法办理,就不能继续用炸药。工程一环扣一环,缺少炸药,只能停工。
没事做,老孙和另外俩矿友围坐在床上打扑克,肖峰侧躺在一边刷手机。矿区上的网络信号不好,我与外界打视频电话,没讲两句,网络就卡了。肖锋为这事抱怨了好多次,他说跟家里联系不方便,想回家。来到蒙古后,天气寒冷、语言不通、网络还不好,“鬼地方”成为挂在他嘴边的口头禅。
办理炸药库年检审理需要一个月,停工不能停薪,李程旭每天给工人们补贴500块。他最开始许诺给大家的工资结算方式是采用计件的形式,每采1吨矿石,每人拿35元,拉扯平均算下来,工程结束后,每人每月能拿到2万多块。迟迟没能正式开采,没有货拿出去卖,答应的补贴一直拖欠着。
炸药库年检手续办理好后,肖峰带头搞起了罢工,称得先结一部分工资才重新开工。李程旭面露难色地看着我,问我能不能找身边的亲戚朋友借点钱给工人发工资。他出关时的大量开销,能借的人都借过了。我打心底不想再往里添钱。一年多下来,整个矿场一直都是亏损的状态,一直不发工资也不是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找朋友借了十万转过去。
有了钱,大伙一下有了动力,工友们都在加班加点地赶工期。最忙的一段时间,老孙凌晨四点起床去到井下,一直忙晚上十一二点,只有饭点的时候才会上来休息一会。他每天开着铲车在地下跑200多趟来回,来回300米左右。
2021年9月份,第一批矿石开采出来,看到矿石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感到苦尽甘来。通过中间人,李程旭找到了把矿石卖去国内的销路。货车前来拉货的那几天,室外没有什么风,阳光也很好,我就搬个板凳在屋前的空地上坐着,清点被运走的矿石,记录来往车辆。第一批货物卖出的钱,我们用来给工人们结算了工资,没能全部结清,每人手上多少都拿了点。
图 | 采矿区
图 | 堆放在料场的矿石
出货的第二天,我让家人从国内寄过来的烧烤调味料到了,从中午开始,我和做饭的大姐马不停蹄地洗肉、切块、穿串,准备傍晚的烧烤食材。下午,矿工们早早地从井下上来,大家围着烧烤架,有说有笑。
除去这一次,烧烤架再没有被架起来过。
图 | 烧烤架
我怎么都没能想到,打完第三针加强针后,还会感染新冠。李程旭是矿上最先出现症状的人,最开始,他只是咳嗽流鼻涕,后来在当天夜里发起了烧。两天后,我和老孙也有了同样的症状。我们都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这里室内外温差大,忽冷忽热容易生病。矿场主看我们状态不对,找人来做了核酸检测,10月3日,阳性检测结果出来,我和李程旭,老孙,三个人感染上了新冠。
后来我们猜测,可能是李程旭10月1日去乌兰巴托买东西时感染上的。
矿区出现疫情,要是被知道了,可能需要面临突击检查,感染上的人也得被拉去乌兰巴托集中隔离。我们很担心,好在矿场主在当地有点影响力,他叮嘱来做检测的人不要往上上报,我们仨得以幸免。
每天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呆着,厨娘会把做好的饭菜和煮好的汤药端到门口,敲敲门后离开,一天三次。药是矿场主从“包伦敦”的小诊所里开回来,需要在锅里加水煮沸后才能入口,特别苦。
一个多星期后我们感觉没啥问题了,又找来人做核酸检测,阴性,危机解除。
内部危机刚过,外部的坏消息又接二连三。2021年10月13日,二连浩特市汇通物流园区内1名闭环管理从业人员核酸检测呈阳性,随后,二连浩特从14日零时起实行封闭管理,扎门乌德至二连浩特口岸受影响无限期关闭,口岸间的交通活动完全停止。
蒙古的货物运不出去,中国的东西也进不来。被开采出来的矿石没法再向国内出售,在当地出售,完全是赔本买卖,大量矿石只能被堆积在料场上。
用于采矿的机械设备以及零件都是从中国进口,眼下,许多矿山上坏掉的机器,买不到合适的配件,不得不停工停产。李程旭为了买到适配的机械零件,跑遍了当地及邻近城市的五金市场,甚至开几个小时的车去到乌兰巴托,最终什么都没能寻到。矿上的4台翻斗车能够正常运作的只有一台,剩下的3台都是在带病工作。
来到蒙古,我吃的最多的蔬菜是土豆和洋葱,口岸关闭后,几乎天天都是这俩菜,既好买又便宜。蒙古国的瓜果蔬菜长期依赖中国进口,菜价后大涨不说,普通青菜也要十几元一斤,买菜也成了件要碰运气的事。碰不到卖蔬菜的属于正常,一旦碰上,会买空整个菜摊,即便是这样,每次买回的菜最多也只够吃一个星期。
二连-扎门乌德口岸关闭55天后,终于在12月10日开放了货物运输,需要通过集装箱装卸,相较于铁路散装运输,采用集装箱运输矿石成本要高出几倍。
相比于生意受到影响,大伙更盼着回家。从上矿区的第一天起,他们就没有离开过。2021年8月,李程旭打听到中蒙口岸会全面开放,那时候人员就可以自由流动。这让肖峰有了盼头,他不止一次抱怨说,“我啥都不想,就想回家。”但希望落空了。中蒙间至今没有恢复直航,只有通过第三国转机的方式回到国内。
熬了两年,肖峰绷不住了,决定从德国转机回家,李程旭托朋友帮他买到了1月31日从乌兰巴托启程的机票,这趟行程的终点在广州,他还需要面临28天的集中隔离,回到重庆的时候该是2022年的3月份了。
我理解肖锋,大家过得都难,可要是中蒙边境真的开关,我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人到中年,没钱像是没了底气。
前不久,我听人说,两年没能回家的一百多号中国人步行去到了扎门乌德口岸,想要越境回国,最后被拦了回来。没有现场图片,也没有新闻,也不知道这个事情是真是假。
- END -
撰文 | 贾梦雅
编辑 | 周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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