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山按:你苔的老朋友邱老师带来了一篇武侠小说。
这篇小说其实是四年前我跟他约的稿子,四年前他说他要去俄罗斯了先不写,三年前他说写了个开头,两年前他说已经在构思立人设了,一年前他说写了一半感觉不好不想写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作者都是大P眼子,为了拖稿啥话都说,甚至能躲到俄罗斯。但最近一周不知道怎么,邱老师忽然弃贱从良良心发现把它写完了,还写了三万多字,三万字什么概念,发公众号必须得分成上下两部分,因为图文消息的上限是两万字,发长微博图片也得分成三部分,因为长微博图片上限是一万字。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当代人不可能读完三万字的东西读完是不可能读完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读完。
当然啦归根结底,他写得也真是太多了。
这真让人寂寞。
沁竹山脚隘口,有家铁匠铺坐落在上山的必经之路,门额上挂的牌匾写作“铜板铁铺”,只是字体有些粗劣。
牧月站在过堂,歪着脑袋瞧了它们半晌,心里直犯嘀咕。今天从客栈出来,她换了身青白布衣,先前的长发剪剩一半,挽成发髻,配上手里那柄古旧的云泉剑,俨然是女侠模样了。
铁匠铺深处溢出“滋啦滋啦”的淬火声。牧月满心好奇,迈步就朝里走。屋正中的锻炉火焰昌盛,一个精瘦黝黑的男人钳住赤红剑胚,再次将它沉入水池,大喝道:
“地作金椹,天为宝炉,冶公冶公,帅气神通!走着!”
淬火池滋啦滋啦的声音扬起浓重雾气,听得一阵吧嗒脆响,那剑胚在池底瞬间断成几片。黑痩铁匠一把撇开钳子,捶胸顿足地跳起来。
“第三回了!第三回了!冶公哇冶公,你可害惨我了啊!”他转过身来,朝天哀嚎。牧月得以看清,这铁匠二十岁上下,一张悲恸的脸被烟火熏得如同炭块。
嚎了一小会,他便平静下来,喃喃自语,无神的双眼扫过牧月,突然瞳孔收缩,微微一闪。
牧月太熟悉男人们这种眼神了。她不以为意,先是拿捏了一下江湖人士的口气,然后问他:“铁匠,苍梧派可是在这山上?”
不曾想,那铁匠嘿嘿一笑,就快步凑过去,牧月窈窕的身形往后闪了闪,皱眉微皱,这人也太过莽撞了。可铁匠只是盯着她手里的宝剑,啧啧夸赞:“好剑啊,好剑!这位女侠,”
他站离几尺,对她说:“苍梧派在沁竹山小叶峰,女侠沿着山路往东走,到了岔路口朝右一路往南,见着苍梧派玄云祖师的金身庙,那个,就是了。”
牧月对女侠这个称呼很是受用,起初以为这铁匠是个痴人,想不到他还能正经说话,看来这人只是对兵器有些执念而已。她宽慰道:“铁匠,剑坏了可以重铸,冶公爷爷当年铸离昌,也是炼毁了三头牛重的青金石,花了七天七夜才成功。”
可铁匠对此置若罔闻,痛心疾首地将池底碎剑一块块往外捞。他随口问:“女侠此来也是为观礼那苍梧派问剑天下,定鼎江南吧?”
牧月扬起精致含笑的下巴,眼角皆是春意:“不。”
她朝铁匠铺子和其后绵延百里的沁竹山说:“我来当那天下第一人的洗剑师。”
一
初春的越州绿荫如海,牧月的心也跟着畅快起来。山下铁匠没有诓她,沿路上山没多远,就到了玄云祖师庙门口。
玄云祖师是百年前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三十岁时即以莲火心经与七星指名动江湖,中年在沁竹山脉立苍梧派,收授弟子,此后潜心研究武学,其子弟开枝散叶,短短数十年,苍梧派繁荣强盛,成了江南四州第一大门派。牧月老早就听过玄云的名号,因其一生磊落纯粹,潜心武学,视名利于无物,江湖中人无论师承是否与他有关联,都敬称他为玄云祖师。
可是,牧月眉头皱起来。这祖师庙除了金身擦拭得锃明瓦亮,门槛却已经塌了半边,堂前还堆着一摞碎砖,金身像前面的供桌木漆零落,实在是有些寒碜。牧月走上前去,在蒲团前跪下。金身脚旁的石碑刻着玄云生平,一侧靠着功德箱子。
她从怀里抽出一贯铜钱,毫不犹疑地顺进箱中,然后双手合十道:
“玄云爷爷,玄云爷爷,牧月本是飘萍之人,但已为自己赎身,从此便要斩断过去,行走江湖。如果这次上山,牧月真的能见他一面,为他洗剑,以后牧月定会攒一笔干净的钱财,给玄云爷爷重修庙宇,丰盛香火。求爷爷要保佑牧月,牧月就只这一个念想,求求爷爷啦。”
言至于此,她紧闭双眼,三拜九叩。她十一岁被卖入勾栏,周旋于各色男女之间,曲意逢迎,假笑假哭都已是家常便饭,却从未这样笃定虔诚。待到她叩拜完毕,退出庙门而后转身时,却见小道上走下来一个少年。
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身背斗笠,担着两筐新鲜毛笋,高一脚低一脚走着,笋上的湿泥吧唧吧唧地甩了一地。牧月有些紧张,生怕刚才的祈愿让他听了去,那少年走到庙前,沉默地与她稍稍对视。
他挑着笋甩着泥巴,走近她。
他双眼清澈,望着她说:“这位很好看的姐姐,还请行个方便,刚挖的笋,上面还都是土。”
牧月下意识就让开身,她早就习惯了男人们的阿谀恭维,可这句很好看的姐姐,却让她有些恍惚。
少年背后的大斗笠吧嗒吧嗒地摇晃着,他走进庙里,放下扁担,手捧起两把竹笋,连皮带土全铺在供桌上,嘴里还碎碎念:“玄云师伯,今年是小年,就只这些了,您先尝尝解解馋吧,师父说,山上这几张嘴还得仰仗您呢。”
这下牧月着急了:“喂,你怎么回事?你把供桌都弄脏了!”说着上前,却见那桌上一片狼藉,笋壳泥土星星点点。少年神情古怪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只是挑起剩下的竹笋,朝山上走。
牧月想起他称玄云为“师伯”,那他必定是苍梧派的门人,而且辈分还不低,也不知这苍梧派什么古怪规矩,拿烂泥巴竹笋供奉师祖,她不敢妄动,只好气鼓鼓地跟在少年身后。
谁料那少年沿着小路七拐八拐,竟走到一片松竹环绕地水池边,
他放下扁担,将斗笠挂在树上。此地幽深宁静,又有些古怪,牧月心里已经泛起嘀咕,只是直觉这少年不是坏人,想到此后还要和苍梧派打交道,于是打算陪他逗留片刻,看个究竟。
少年却先发问了:“姐姐也是来找我师兄的吗?”牧月刹那间一愣,随后佯装胸有成竹:“
对呀,我来找你的师兄的。怎么啦?”
少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说:“那你还是走吧,我师兄已经有意中人了。”随后他打量了她一番:“虽然姐姐你很好看,胸前也和那个姐姐一样鼓鼓的,可我师兄是很从一而终的。”
牧月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少年看着她的笑,有些出神。
牧月与少年并排坐着。竹林风起,扶摇而上,然后落入湖中,卷动涟漪。那涟漪一圈接一圈向岸边扩散。少年倏忽间转头向竹林深处望去。牧月跟着望去,而她腰间的宝剑突然嗡嗡作响。
在那绿色的参差间,两个人影正在快速靠近。那是一个花甲老人与一个青年男子。
老人精神矍铄,破布长袍随风猎猎,负左手,单以右手接敌。青年中等个头,短发,满头大汗,神情冷峻,手持一柄单刀,刀不出鞘。
青年出刀迅猛,势大力沉,虽然刀在鞘中,但每出一招,都引得老人身后竹林狂啸,老人却以掌面连退带引,将攻势轻巧化解,他只守不攻,逐渐向湖岸退去,青年亦步亦趋,气势愈盛,调息愈疾,刀势如海潮一浪高过一浪。而老人撤退的步伐也随之愈加急促,牧月从未如此真切地见过江湖人士的搏杀,眼睛都不愿意眨一下,生怕自己闭眼的瞬间,胜负就已揭晓。
少年似乎比对招两人还要紧张,双手相绞,眉头深锁,视线从未离开过青年。
只见老人向后撤一大步,尚未立定,青年刀背已至,他便微曲双腿,以右手肘格挡,却听得嘡啷一声,青年就势跨步向前,速提一口气,喉中闷哼,弹回的刀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复又砍向老人小腹。这一招收放迅猛,而两人只有一拳之隔,令人猝不及防。
牧月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眼见那刀鞘就要狠击在老人身上。这刀卷起如雷风声,要是砸中老人瘦骨嶙峋的身子,实在不知他是否还有活路。
似乎是印证了她的忧虑,那老人惊呼:“吾亡矣!”牧月吓得忘记闭上了眼睛,可接下来这幕却让她意外至极。老人再次回转手掌,变掌为拳,其招式突然从飘逸转为刚猛,一拳砸在刀面上。
脆响声中,局势立时逆转,青年的力道大半聚于刀上,顿时失去重心,打了个趔趄,老人再次高喊:“吾亡矣!”手中却没有半点要亡的意思,拳如疾风骤雨而出,青年刀尖拄地,却不打算多做防守,再次强提一口气,意欲回转单刀,反手再攻,老头枯瘦的拳面已击向他肩部。
少年高喊:“师兄!”
老头同时再喝一声:“吾亡矣!”
青年猛然惊觉,动作一滞,老人就势化拳为指,搭上他的手腕。长刀立时脱手,落入远处草丛中。少年早就站起身来,丢下牧月,沿着湖岸向两人跑去。牧月跟在后面,那青年转过头来,却见他嘴角眼角淌满鲜血,样貌骇人。
老头不以为意,摆手对少年说:“小山,不要紧,小伍只是调息太快,内力走岔了方向,只是要再过两招,恐怕就有危险了。”
牧月提着的心才放下来,这武林中寻常的对招切磋还真是凶险。小山?她心中忖度,这名字倒是简单。就像,这少年看上去一样简单。
青年朝小山惨然一笑,眼神里有些惆怅。小山却对他说:“师兄,师父前七招用的是醉月门的披星掌,专门应对你川岳刀法起势时力至而气未至的弱点,披星掌进攻不足,防守有余,很适合以逸待劳的。后五招。你刀势已经到了,师父所以改使洛家军的岩步长拳,这套拳法虽然简单,但是讲究以力制力,师父内力深厚,加上此前过手的余力,以为自己能稳稳压住你。可其实你要能再起一势,是可以和他打平手的,以此三招之后,师父肯定得用上左手了。只是可惜,你心魔未除……影响了内力运转,以你现在的状况,终究还是过不了师父这关。哎。”
青年静静听完,然后蹲下身,用湖水洗净脸上血污,露出坚毅而阳光的脸庞。
那老人却再无飘飘如仙的高手风范,躬着背,两步走近少年:“廖小山,你这逆徒,什么叫‘以为能稳稳压住’,你这说的什么话!还有啊。”他视线转到牧月身上,露出谄媚而猥琐的笑容,”这个女娃娃,嘿嘿,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廖小山没有回应他的意思。而是恭敬地向牧月行了抱拳礼:“这位姐姐,这是我师父韩钧尧,你别担心,他看着不大正经,其实没坏心眼,要是他有冒犯,你便告诉我师兄,我师兄会帮你揍他。”
老人这下着急了,附到少年耳边语无伦次地央求:“小山,你,你没大没小的,怎么直呼师父名讳啊,外人,外人面前,帮师父摆摆样子,就,摆摆样子呀。”
小山却是一脸正肃别开脸:“师父!别闹,她是来找师兄的。”
一听居然是为徒弟而来,老人立刻收起嬉笑,指指端坐湖边调息的大弟子:“喏,劣徒伍往以,你要找的人。”接着压低声音,絮絮叨叨:“现在的女娃娃,品味太差,眼里只有那年轻健壮的,老夫当年那也是……”
这一连串闹剧让牧月应接不暇,敢情刚才切磋,这老不正经的高人喊的既不是讨饶呼救,也不是故意示弱,而是觉察到徒弟气力走岔,有走火入魔的危险,呼他的名字而已。这一门师徒实在是古怪又有趣。牧月被逗得乐不可支,一笑之下,烟视媚行。伍往以盘坐湖边,一心调息,老人有些落寞在旁侧絮叨,只有廖小山疑惑地跟着笑了几声。
那伍往以有些茫然地问:“姑娘,我不认得你,你并不是来找我的罢。”
牧月心道,我自然不是来找你的,你的武功虽然不赖,可我要找的人,却是当世大英雄大豪杰,你和你师父加起来都打不过他。
廖小山重新担起两筐竹笋,有些惆怅地对伍往以说:“师兄,你这回又打输了,今天还得咱俩做饭,家里可只有笋和鱼干了。”
牧月见那老头韩钧尧因为赢了打斗,竟然乐得手舞足蹈,于是再没有对他们几人的戒心,正色道:“小女子牧月,特来拜会苍梧派,”她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苍梧派的沈漠风。”
韩钧尧闻言,眼皮微微一跳,止住要开口的廖小山,笑嘻嘻地说:“要拜苍梧派,先拜玄云祖师,女娃娃上山路上该不会没见到吧。”
廖小山有些不满:“师父,姐姐放了这么长一串铜钱呢。你别难为她了。”
牧月心中一惊,方才在庙中,她许愿还在置钱之后,这少年怕是把她在金身像前的絮语都听了去。看小山手里比的长度有足足一贯,老头不禁喜笑颜开,对牧月道:“姑娘诚心诚德,苍梧派欢迎之至,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移步寒舍用膳吧。”
牧月的心思却全在那少年身上,她很在意他是否真的听见了自己在庙中那番自白。自从赎身离开醉花阴后,她已打定主意从此尘封往事、闯荡江湖。这几日她小心隐埋自己过去的身份,就是生怕被人知晓自己曾是长于烟花巷,以出卖身体为生的娼妓。
可是廖小山只是朝师父翻了个白眼,对师兄说:“师兄,你先回去煮饭,我把竹笋给你挑过去。”
伍往以本来想要接他的扁担,但看他坚持,就向师父和牧月点头,快步跑入竹林中。
回家路上,廖小山不顾韩老头的阻挠,把事情原委一一道来,牧月才知道她受了骗。
原来他们三人并不是苍梧派人士,那玄云祖师的金身,竟是数年前韩老头同苍梧派掌门打赌赢来的。韩老头突发奇想,将它安置在访客上山路上,接着买通山下那个名叫铜板的年轻铁匠,骗外人从南路上山。其实那苍梧派门人大多住在山北,若要从这里出发找他们,还得穿越大瓮谷,再走上六七里才能到哩。
牧月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老头明明有一身本事,却非得用这种歪门邪道敛人钱财,实在是脑子里缺根弦。
韩老头三人住的房子藏在竹林之中,破旧却整洁。一侧的烟囱里已扬起炊烟。
小山挑着竹笋去后厨,牧月不愿和这怪老头共处一室,就跟了过去。牧月以前在醉花阴卖身时,就时常溜去后厨学大师傅的手艺,闲时还经常给小姐妹们做个宵夜点心当作消遣。她心中打算,往后若是成了独步武林的女侠,也不用再陪吃陪醉,自然是要自己做饭的。这回再看伍往以廖小山这两人的厨艺,简直惨不忍睹。她看了一小会,便抢过锅铲,将两人赶到旁边,自己忙活起来。
韩钧尧十三岁从军,随朝廷西征,打到过西原都城彭巴拉,退伍后走南闯北,一生至此未立显赫功绩,四十几岁便归隐山林,最得意的是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伍往以,名字不太吉利,内力扎实浑厚,若不是三年前遭受变故,心魔缠身,本也许能成为年轻一代的翘楚。小徒弟廖小山,不习武功,是他的克星,莫说大徒弟,就是他自己,也对这个小徒弟说的话言听计从。此刻这个老人家面对桌上热气腾腾的竹笋炒鱼干,手里筷子有些颤抖。他不记得上次吃到这样的美味是什么时候了。
廖小山与伍往以你一筷我一嘴地抢着饭菜,嘴里吹捧不停。
“牧月姑娘真是人美手艺好。”
“姐姐做的笋才对得起这漫山遍野的竹子。”
“比我做的强十倍。”
“比师父做的强三百多倍。”
牧月小口抿着饭,嘴角镇定含笑,心里却乐开了花。她托着腮,望向窗外漫山竹海,璀璨的光芒在山坡上摇曳,心情从未如此轻盈。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抖动自山的远端传来,从山峰的对面惊起数列飞鸟。
三个男人瞬间停下狼吞虎咽。
韩老头望向廖小山,少年略一思忖,说:“是莲火心经大成。”
韩钧尧靠着那把老竹编椅子,颇有深意地提醒牧月:
“小妹妹,你的沈漠风出关了。”
二、
韩老头听说牧月要上苍梧派争当那沈漠风的洗剑师,不禁有些挠头。可自己骗了人家一贯铜钱的盘缠,又吃了她做的竹笋鱼干,没法置之不理。
他把廖小山拉到一旁,鬼鬼祟祟地对他说:
“小山啊,你看,要不你替师父上一趟苍梧峰?”
廖小山虽然有些不谙世故,却并不傻:“师父,安师伯给你的请柬四天前就送到了,他摆明了是为了玄云师伯的金身,你不去,却让我去顶缸,安师伯肯定会气得找到小叶峰来。”
伍往以在一旁给牧月解释,小山所说的安师伯,是苍梧派现任掌门安漠明,三年前就是他一个赌约不慎输掉了苍梧派中心大殿的师祖金身,这件事虽然沁竹山从不外传,私底下却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笑话了。
韩老头这回格外硬气,摸着自己粗短的胡茬:“那问剑大会,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去!”
小山看师父开始耍赖,无奈地朝牧月吐了吐舌头。
牧月却毫不客气地说:“没关系,我就要小山陪我去。”
廖小山很快收拾停当。清晨时他在山上挖竹笋,平时穿的破布衣搞得更为狼藉,这回要去拜山门,他才翻出一身束袍,这身衣服本是伍往以十年前穿的,藏青色洗得发白,虽然略有褶皱,但廖小山一换上,就从脏兮兮的山野小子变成了翩翩少年。
牧月有些惊艳,忍不住来回打量着他,心里却另有思量。方才她冲动提出要他陪自己去苍梧派,现在却又开始担心小山在庙里听得她之前身份的事了。若是到了那问剑大会上,他突然跑去和沈漠风说,她牧月以前是妓女,如今却痴心妄想,竟然要……
一想到此处,牧月心里发紧,舌底干涸,恨不得立刻逃到山下去。
她再转头去看韩老头,那老人家正在依依不舍地往廖小山行囊里塞铜钱,放进去几枚,又挑出来几枚,来来回回,像极了给长工发饷钱的吝啬地主。
沁竹山脉正中是个盆地,形如大瓮,名叫大瓮谷,谷里的大瓮镇这几天好不热闹。山北的江南第一派苍梧派问剑大会在即,五湖四海的武林人士都在此地落脚。
牧月虽然自学过一些粗浅内功,毕竟从没走过山路,廖小山领着她一里一歇息,在山中又是赶路又是闲逛,等走进大瓮镇,天色已经暗了。镇上住满了前来观礼问剑大会的外地人,两人走了三家客栈,才问到一间空房。
牧月行了一天,已经乏极了,又担心小山扭捏,就要抢先拿主意。
谁料小山拍出一小块碎银,也不知道他怎么从师父那边顺来的。
随后他对她说:“姐姐,你别担心,我觉少,可以在过道上给你守夜。”牧月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也懒得再跟他谦让,拿起配剑,跟着店仆朝房间走去了。
这间客房是临时拿仓库改的,里头还有隐隐有烂木头的气味,牧月在内房简单地洗了澡,换了衣物出来,走到屋外,发现小山真的盘腿坐在过道。
少年膝盖上放着一本破书,书页缺斤少量,像刚从老鼠窝里抢救出来一般。
小山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抬头灿然一笑:“姐姐早点睡吧,明天可还得接着爬山。”
牧月点了点头,关上门。她从行囊里取出从醉花阴带出来的最后一小块香氛,把它点燃,好驱赶屋里的怪味。这里虽然略显简陋,但总好过风餐露宿。
她合衣躺在床上,夜幕初降。
她想起八年前,自己在醉花阴楼顶登高远眺。祁门江中,一个落拓的身影持剑立于礁石之上,渺小而坚定,望江潮,悟剑意。剑名离昌,冶公佑德三年所铸,长三尺二寸,重十二斤。那天黄昏,离昌一剑而出,劈江斩浪。剑气扬起滔天巨浪在空中划出一道彩虹,久久不散,她身边的小姐妹们花痴地尖叫他的名字,沈漠风。这个名字很快传遍了江湖。可她始终只见过他的背影。
沈漠风,沈漠风。牧月想着那个青衫飘飘的背影,想象他转过身来的样子,那背影却变作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脸上沾着泥巴,背后挂着斗笠,笑着从山上朝她走来。
牧月坐起身,望向房门,她下定了决心。
过道里廖小山看完手里的书,枕着行囊发呆,却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了。
牧月探出头来,头发凌乱,眼眶有些发红。
她说:“小山,我有事要问你。你先进来。”
小山抱着行囊走进客房,立时就闻到了屋中的清香,这气味和牧月身上的有些相似,他和师兄游历江湖时遇到的那些女侠,身侧的气息却和这有些不同。
他有些忐忑地将行囊置在脚边,不知道该站还是该坐。牧月新换的衣服有些单薄,显出玲珑曲线,小山放空自己,眼睛盯着天花板,心里猜想她会问些什么。
牧月心中紧张丝毫不亚于他,干脆眼一闭,直截了当地问:“早上在玄云祖师庙的时候,我祈福的那些话,你那时候听到了吗?”
廖小山有些紧张地扫了一眼她的佩剑:“听,听到了的……怎么……怎么了?”
牧月叹了口气,在床边瘫坐下来,别过头去,“那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了吧。”
廖小山点点头,又摇摇头。
牧月把一小块碎银放到他的包裹上,然后说:“你回家去吧,只求你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
廖小山却没有挪脚的意思:“师父让我送姐姐去苍梧峰,见沈漠风。我都答应他了。何况,何况,我也挺乐意的。”
没有回应。
房间里只有牧月细微的啜泣声。
廖小山小心翼翼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手足无措。
牧月不愿转过头来,背着身问:“你,我的意思是,你们,不会嫌弃我吗?不会讨厌我吗?”
廖小山自己对自己笑了一下:“我师父总说自己是个老光棍,又脏又丑又没礼貌,狗见了都嫌弃,可是我和师兄都乐意认他做师父,每天做饭给他吃,陪他开心。姐姐,你讨厌我师父吗?”
牧月连忙摇头:“不讨厌,不讨厌,你师父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那我们又怎么会嫌弃你,讨厌你呢?”廖小山想朝她那边挪一挪,又没法鼓起勇气,只好继续说,“姐姐,这件事我谁也不说,你不要赶我回去可好?“
牧月感到这些年的委屈和痛苦一齐涌出,她再也控制不住,转过身,靠在少年身旁,伏在他的肩上大哭起来。
廖小山想起师父说过,有那么一类可怜女子,或是家境贫寒,或是家族遭变,被卖入青楼,学那曲意逢迎的本事,供男人戏耍取乐,是世上最最悲惨的一群人。牧月姐姐能从那里逃出来,是一件很好的事,她一定是在那里吃了很多苦,才会这么伤心吧。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何世人会因此而厌恶她呢?若不是世人把这命运强加给她,她又怎么会受那些苦,哭得这么委屈。由此看来,世人才应该感到羞愧吧。
过了良久,牧月抬起头来,廖小山肩上的衣服被她的泪水打得透湿,她揉揉眼睛,顿觉尴尬,涨红了脸。廖小山搓了搓自己的肩,好让那水分快快蒸发,然后目不转睛望着牧月,蹑手蹑脚地去拿起那一小块碎银,将其放回牧月的床头。
牧月被他滑稽的举止逗乐了,伸手说:“外套给我。店家有皂角,现在洗了,明天一早就能穿啦。”
廖小山站起身,有些拘谨地脱下外套,递给她,然后说:“那,姐姐早点睡,我出去了。”牧月泪痕未干,这回却是故作委屈:“怎么了?你还是嫌弃我吗?”
少年忙不迭地摇头否认,张嘴要争辩。
牧月突然咬着晶莹的嘴唇,媚眼如丝,柔声说:“你就睡这儿,睡我旁边。别怕,姐姐不会吃了你的。”
这几句话威力太大,廖小山像是被施了法,不由自主地又朝床边靠过去。
牧月说话算话,洗完换下的衣物,就径直躺下了,这一夜睡得无比香甜。
可怜的廖小山睡在她身侧,闻着她身上和屋中似有似无的芳香,耳边是她平静却亲密的呼吸,只觉身体僵硬,不敢动弹,生怕一不小心惊扰到她,带着些许奇异的情绪,半梦半醒撑到了天亮。
三、
伍往以坐在山崖上,遥望初升的朝阳,气息流转。
明天便是苍梧问剑大会了,她会来吗?他们还有再见的可能吗?她现在在何方,在谁身边?一想到此处,几道内力偏离出去,冲击在闭合穴位上,他只觉痛彻心扉,气血翻涌,连忙睁开双眼,反提一口气,将走岔的内力一一化去。
他勉力控制心神,落寞地望向自己的刀。
说来有趣,这刀是廖小山在睢州府武学秘籍背诵大赛上赢来的奖品,它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更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同那沈漠风的离昌比可差远了。而自己呢?师父曾信心满满地断言,再过十年,他伍往以必将与沈漠风双分武林,天下齐名。可如今自己却落得这步田地,连寻常的内力流转都难以完成。
为了一个女子,值得吗?
他拿起刀,刀鞘嵌合着刀柄,用古旧的绳结捆在一起——这把刀从来没有出过鞘。他脑海中闪过她那张清丽的面容,甜蜜又痛楚。
值得吗?
他问自己。
见识了白天的大瓮镇,牧月这才算领教了武林大会的热闹。问剑大会是苍梧派的传统,也是玄云祖师仙逝留下的遗愿,希望天下武林众人定期齐聚,交流武学,互通有无,共同进步。只是近二十年,江湖中已几乎形成苍梧派一家独大的局面,而那沈漠风自从雍州斩江名动天下后,武功更是日趋精进,只是他一心要效仿玄云祖师,只求武学,极少露面。即使如此,江湖中已默认他是无冕的天下第一了。
但也因此涌现出一批武林高手,希望在问剑大会中与他一较高下,借此露脸,为本门派扬名立威,如果侥幸还能胜过他半招,那岂不就是赢了个天下第一回来?
廖小山与牧月这就碰上了一个。
他们正朝着北山山脚走,打城南来了个小和尚。
这小和尚年纪与小山相仿,个子稍矮,身材却要结实得多。
小山见到他,喜出望外,便朝他跑过去,朝他招呼:“饿了!饿了!小饿了!”
小和尚年纪不大,却老成持重,合十打了个偈语:“阿弥陀佛,小山施主,说了多少次,小僧法号畏空。”
廖小山把玩着他的禅杖,朝牧月介绍说:“牧月姐姐,这是我三年前在少林认识的朋友饿了。饿了,你这一身还真带劲,“他帮小和尚正了正袈裟,然后又说:“饿了呀,这是牧月姐姐,我要陪她去问剑大会呢。“
小和尚又规规矩矩地对牧月道:“阿弥陀佛,牧月施主早,小僧是小山施主的好友,小僧法号畏空,不叫饿了。”
牧月看着这一对活宝,心里开心极了,也象模像样合手还了个礼。
小和尚说,他是随着达摩院畏明师兄前来观礼问剑大会。畏明师兄现在去化斋饭了,明日还要代表少林与沈漠风切磋。正聊着,那畏明师兄便从后边走来,手里捧着两份饭。畏明是个神情狰狞的大和尚,走路虎虎生风,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街上寻常侠士见到他,都不由得退避几步。
牧月见这和尚身形壮硕,面露凶相,也不由得有些犯怵。廖小山却拉了拉她的衣袖,宽慰她:“你别怕,畏明师兄修的是摩诃经,所以身形气质才会不怒自威,他其实人不坏。武功也很厉害。就是不爱说话。”
牧月可算见识到什么叫不爱说话了,那大和尚上前来,把一份斋饭塞到畏空手里,朝他们俩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然后就在街边席地而坐,自顾自吃起来。
廖小山看了看大和尚,眉头越锁越紧,忍不住把畏空拉过来:“饿了饿了,你先别吃了。”
畏空嘴里还塞着半块豆腐,以为他也饿了,就拿筷子挑起另外半块要递给他。
小山说:“我看畏明师兄内力浑厚,比三年前已大有进步,可真气聚集点尚在檀中穴,这是摩诃经六重的表象。”他摇头叹气道,“那沈漠风昨天已经莲火心经大成出关,少林是名门大派,他应对你们必定会用上顶顶厉害的扶摇剑诀,畏明师兄现在的功力,肯定打不过他呀。”自从昨晚牧月和他表露心声,他就对这个沈漠风生出了莫名的敌意,巴不得畏明能跳起来一拳把他打飞才好,只可惜他们俩实力相差太大,少林这回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牧月在一旁听得如坠云雾。如果昨天小山分析韩老头与徒弟的对招,还能用对这两人太过熟悉来解释,今日这畏明师兄与他已三年未见,他却能一眼之下看出此人功力深浅程度,甚至断言他与沈漠风问剑的结果,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更神奇的是,小和尚也跟着忧心忡忡地点点头,最后说:“阿弥陀佛,小山施主,牧月施主,无须困扰,师兄此行只是想要讨教武功,未有争强好胜之心。倒是小山施主,你通晓天下武学不假,但那是你自己的佛缘,天机泄露太多,还是不妥的。小僧佛法浅薄,不便多言。”
他像模像样地拿起碗:“两位施主饿了吗,小僧再去化两份斋饭来。”
牧月听得小山通晓天下武学,又想起昨日行路时,他称自己从不习武,心里有些讶异。而这小和尚一本正经,举手投足却都和吃饭逃不开干系,也的确无愧他“胃空”的绰号。
畏明和畏空吃完饭,还真变戏法似的又给他俩带来两份。
牧月从没尝过斋饭,勉力吃了两口,发现里头没有半点油水,实在是难以下咽。可是那畏空小和尚却眼巴巴地盯着他俩手里的米饭,一脸殷切。她没有办法,不敢拂了他的好意,只得暗自叫苦,一口一口把饭吃了个精光。
和尚们率先上山去了。牧月和小山在镇上市集逛了逛,买了些脂粉首饰,小山还遵从师父的叮嘱,买了一罐当地有名老姜酱油。
他俩经过两天一夜的相处,几乎已是无话不谈,逛街的时候,小山说了一路他与师兄游历江湖,在少林寺和畏空相识等诸多轶事,周遭无人时,牧月也会和他说一些醉花阴里的趣事和传闻。等走到上苍梧峰的山道口,已经是午后了,牧月突然问他:
“小山,饿了说你通晓天下武学,那是怎么回事?”
廖小山有些羞赧地拍了拍自己的脖子:“这个,有点点复杂,其实说起来和苍梧派还有很大干系……”
这回提到他这个奇特的本事,小山又要从头开始讲起,却听得山口上传来嘈杂的寒暄声。
他们抬眼望去,五个衣着相似的青年正挡在苍梧派门坊前,和两个苍梧派迎客弟子热情招呼。
那五人里为首,是个风流倜傥的玉面青年,满面春风,有些孤傲地朝苍梧派抱拳拱手。这人腰缠玉带,身后佩双剑,一长一短,剑鞘雕龙画凤,很是夺目。
廖小山见到这青年一行,脸色剧变,慌忙拉住牧月的手。
牧月虽没有看他,只察觉他手上汗涔涔的,立时接收到了他的情绪,这只怕是遇到仇家了。
她咬了咬牙,当机立断朝上一步,将少年护在身后,一手拉着他,一手伸向腰上剑柄。
而那青年听闻下面的脚步,也马上转过身来。
佩鸳鸯剑的青年见得牧月的容貌,眼前一亮,心中不由惊叹,然后和煦地微笑起来。他的笑容随着视线在牧月身上不动声色地移动品评,只是最后落到女子身后的小山,笑容便消失了。
然后,那笑又再次返回,转变成爽朗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我说是谁,还领着这样可人的一位女侠,原来是廖弟弟来啦!”他好像丝毫没有看出两人的戒备,只是朝石阶下走下两步。
“廖弟弟呀廖弟弟,错落坡一别,咱们也该有,欸——两三年没见了。你看你,都长这么高了!”这青年声如鸣銮,显然也是个内功高深之人,相貌堂堂,而言语坦荡有度,如果不是因为小山的行为过于反常,牧月还真不会立时对他产生敌意。
只是这青年下一句话,就让她如入冰窟。
“还有你那个连刀也拔不出来的废物师兄,他今天,该不会也有脸上这苍梧峰吧!啊?哈哈哈哈哈哈!”
青年的四个随行显然也是知晓其中原委的,一同放肆大笑起来。
牧月焦急地盯着对方,只差一刻便要拔剑,她虽然武功不济,但已打定主意,若是对方真要动手伤小山,她绝不会后退半步。
廖小山连视线也没有给过这几人,他拉了拉牧月同样冷汗直冒的手:“姐姐,没事,我来。”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眺望着斜后方,直到看见围观人群中的一个身影,心中叹气,知道今日之事无法挽回了。
那青年止住笑,却不再多言,转而对牧月和煦地微笑道:
“这位姑娘,在下观止山庄,归枫。这几位是在下师弟,方才只是和廖老弟叙叙旧,有些唐突了。”
牧月哪里看不出他笑容里的含义,此时更是对这人嫌恶至极,观止山庄的名声,她早就听过,门人遍布天下,据说在朝中还极有话语权,若不是在武学造诣上总被苍梧派压过一头,怕是早已成了江南第一大派。
牧月并不接他的茬,只是警惕地看着小山。廖小山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向上迈出一步,挡在牧月前面,淡淡地说:
“观止山庄,我师父说,你们是一窝蛇鼠。”
此言一出,不但那四个山庄门人脸色突变,就连苍梧派两个迎客弟子也大呼不妙。这时山脚聚集的江湖客也越来越多。却只有一人从人群里走出来。
此人短发劲装,手提一柄古旧单刀,正是伍往以。廖小山方才一直搜寻的就是他。
牧月昨日与伍往以接触,觉得他不善言语,总是一副阳光大男孩的模样,这回出现,却冷峻阴鸷,出奇反常。
廖小山面露悲戚,对他说:“师兄,你还是来了。”
伍往以走到跟前,眉头稍稍舒展:“师父嘱咐我,让我护你们二人周全。”他视线在二人紧握的双手稍作停留,补充说,“就算他不说,我也会来的。”
廖小山摇着头,精神委顿,徒劳地说:“你不该来的。”
可伍往以却突然展颜一笑,调皮地朝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就越过他们走向门坊下观止山庄的五人。廖小山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忧虑,直到牧月温柔地捏了捏他的手。他回过神来,极不情愿地吐露真相,每一个字都像是一种刑罚:“师兄的意中人,后来嫁给了这个归枫。”
那归枫哪里还能忍受他们几个的自说自话,走上前来,话锋直指伍往以:“伍师弟,我刚说呢,这么热闹的场面哪能少得了你们这对废物兄弟。”
伍往以微微侧过头来:“师弟,可有胜算?”
廖小山说:“一成。”
伍往以骄傲地扬起头,握紧刀鞘:“一成也是胜算,小山,我相信你。”
围观之人自觉散出一片空地,远远赏看,更有好事者,说这是问剑大会的预热项目,让那不够格上山的人过过瘾。观止山庄其余四人也自觉退去,那苍梧派弟子看实在无法规劝,派一人上山搬救兵去也,另一人却饶有兴致地坐下来看这出好戏。
那归枫只取雄剑,仍然温婉地笑道:“伍师弟,两年未见,咱们可得好好,叙叙旧呀!”呀字刚一出口,剑气已至,此剑来势平平,却直指对手肋下。伍往以双脚纹丝不动,仍是手握刀鞘,抬肘应招,便将那剑尖格开。只是剑在空中划弧,转向再刺胸口,伍往以倒转刀柄,复又挡住这一攻势。
这一招是试探,而廖小山却已看出端倪:“师兄,”他在一旁说,“观止山庄,观心剑,雄剑长,以刺击出,以弹击收,其内力在剑尖中前部。”
伍往以笑道,“好!”
归枫一招收回,见那伍往以竟没有还手的意思,心中怒意丛生,当下不再留手,再以雄剑戳其要害,在对手依样格挡时,突然左手反抽雌剑,撩其小腿。伍往以轻喝一声,刀鞘下沉,归枫雄剑一刺绵软无力,显然只是虚招,这雌剑劈砍才是后手,他早有预料,内力顺势下降,鞘尖猛击雌剑,果然受到猛烈的反馈。可那归枫却并未退开,手腕翻动,雄剑竟以诡异的弧度自那雌剑之后杀出,伍往以刀鞘回撤不及,胸口被剑气划出一道血丝。
这一手阳关三叠精彩至极,引得围观人群一阵叫好。
自从听说场中这两人的纠葛,牧月的心就已经绞成一团。现在看来,这归枫武功明显在伍往以之上。她焦急地想要催促小山助师兄一臂之力,却见小山凝目注视战局,如入定一般,只有额头如雨的汗珠不住地落下,她方才回意,小山现在心中一定远比她要紧张。
少年朗声道:“止意剑,雌剑短,以撩砍出,以劈砍收,其内力在剑身前部。雌雄并出,观心止意,加上观止山庄心法,剑招大成后,内力可在招式之间回转,剑招便可连绵不绝,收放自如,难以防备。”
此时一阵风起,伍往以跨刀而立,全然无视胸前那道划破衣服的细小伤口,脸上也未有惊惧,只是说:“好!”
那归枫连出两招,虽已轻伤对手,可这个姓伍的却连刀都没有握起来,而这该死的小屁孩,还把他们门派的看家绝学如念书般照本宣科地说来,摆明了就是在羞辱他们。这伍往以两年前就是自己的手下败将,看他现在的身手,只怕是毫无寸进,而自己受庄主看重,剑法已入化境,打败他分明不费吹灰之力,这两兄弟哪有自信对他如此羞辱?他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牧月。
难道是那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不可能,这佩剑女子内力空空如也,明明只是个没学过几天功夫的菜鸟。归枫的眼珠子又不禁在牧月身上转了两圈,心中对这俩唱对台戏的家伙恨意更甚。
却听得廖小山沉默片刻,问道:“师兄,你可信我?”
伍往以嘴角微微抬起:“我当然信你!”
廖小山极不情愿地说:“这场打完,你轻则卧床半月,重则经脉尽毁。”
伍往以抬手,以刀柄指了指归枫:“他呢?”
廖小山离伍往以足有数尺,所以他说的每个字,在场众人都是能听得清晰明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死。”
伍往以再不犹豫,左手握刀柄,连鞘举起,如天神般立定,原本温和的声音变得浑厚,响彻云霄:“韩钧尧首徒伍往以,请归师兄赐教!”
廖小山急促道:“师兄,你以力劈华山起势!”
伍往以喝道:“好!”那无名刀闪电般劈下,归枫心中一震,以雌剑反手架招,雄剑顺势而出,只觉左手虎口一震,勉力架住此刀,而那雄剑竟再次得手,在伍往以腹间留下一个浅浅的伤口。伍往以接敌时未留余力,只是象征地侧闪,才避开那雄剑直取的要害。
只听得廖小山复又说:“师兄,你再以力劈华山起势!”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师弟看着对敌我双方了如指掌,谁料等到双方正式交手,却叫那师兄两次用同样的招式。那单刀青年本已有伤,第一次出招又落下风,这少年是摆明了帮倒忙,嫌他死得不够快啊。
要是换作一天前自己和小山的关系,牧月定是和众人一样的念头,只是这时她已生出对廖小山莫名的信任,这感觉从昨晚,他说不嫌弃不讨厌她便开始生根发芽了。
那伍往以继续应道:“好!”
归枫听那廖小山的支招,初以为是虚实之计,见对手兵刃再次抬起劈下,势如破竹,便故技重施,再架雌剑出雄剑,只是伍往以此刀劲道更甚,归枫准备不足,雌剑竟震得差点脱手,那雄剑也因此失了准头,与伍往以擦身划过,只是衣袂被剑气拂起,复又落下。
这一下大出所有人意料,这两次交手,一人只是木讷地砍下单刀,如樵夫劈柴,一人只是一架一刺,在门外汉看来,实在是无聊至极,就连那旁观的高人也是连连摇头。这回合伍往以看似占了上风,可他的招式本就是一势强于一势,此番的确打了归枫一个措手不及,可他若是只会这力劈华山一招粗浅功夫,那归枫只要稍一变招,便可轻松取胜。
谁曾想,廖小山咬牙切齿地喊道:”师兄,你,你以力劈华山起势!”
伍往以沉默不语,再次举起刀。
人群中传出一阵叹息。牧月感到小山不自觉攒紧了她的手掌。
归枫淡然一笑,心道,原来这姓伍的被我抢了女人,倒成了个痴人,恐怕每天在山里只练那力劈华山一招罢。他这回已有计较,在那一刀降临之时,鹞子撤身,雌雄剑并出,直取伍往以心窝,谁料那刀其速之迅猛远胜于前,若是自己就这般出招,倒是可以立时取其性命,只是自己半条胳膊怕也要不保,电光火石之间,他已有思量,雌剑止意,迎击刀鞘,雌剑观心,化刺击为弹击。这一下交锋直震得归枫虎口剧痛,回撤时见空中划过一串血珠,他便知道自己已经得手。果然,那伍往矣腿上再添新伤,往外不住冒血。伍往矣扯下半截衣袖,草草包扎。
围观者有人已不愿再看,远远散去,剩下的人也面露不忍之色。有几个都恨不得冲上去揍廖小山让他闭嘴了。
可是廖小山只是闭上眼睛,颤抖着说出了他下一句:
“师,师兄,请以力劈华山起势。”
归枫随之摇了摇头。
却见伍往以毫无惧色,只是爽声道:“好!请归师兄,接我力劈华山!”言至而刀至。
其声响遏行云,其势排山倒海。
那归枫脸色方一接手,便觉蹊跷,自己再出杀招,取其脖颈,那伍往以仍是不闪不避,肩上又挨了一剑,新添创口,却只以全部内力劈下那简简单单的一刀,让他不得不分神闪避招架。归枫惊觉,自己出手虽往往能够得逞,可这厮身体好似铜皮铁骨一般,无论何处受伤都毫不在意。而自己接这一招却愈发吃力。
“请师兄,以力劈华山起势。”小山平静地说。
围观众人睁大了双眼,望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有那行走江湖多年的人,也从未见识过这般诡异的对决。一方只出一招,虽然身上受伤无数,气势却一浪高过一浪,竟如同汛期的川流一般延绵不绝,而归枫尽管武艺不凡,却苦于不能立时重创对手,打得束手束脚。这分明就是硬生生地拼哪一边气力更多,支撑更久。
这场切磋,既论胜败,更论生死!
伍往以再起一势,单刀劈下。那归枫已有思量,这一刀力劲如高山大河,绝不是他可以硬抗的,此时关乎性命,他也顾不得形象颜面,就势向侧方翻滚,那刀竟擦着他背后落下,而他嘴角阴毒之色起,以全身内力气运雌剑,一剑出而止意观心,直砍向伍往以双腿。
这一剑实在太过玄奇阴毒,旁观的高手们心有戚戚,可惜只这一刹那,胜负还是明了了。
“请师兄,以力劈华山起势。“廖小山突然飞快地说。
伍往以刀尖还未落地,竟调转刀柄,左手反握,全身腾空而起,那刀鞘划过空气,直直劈下。
只听得咔擦一声巨响,众人定睛望去,之见那刀鞘竟把那精光闪耀的雌剑劈作两截,又直直拍入脚踩巨石中,所落之处一片散乱碎屑。
此次变招迅猛异常,牧月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她刚以为伍师兄此番已反败为胜,谁知突变再起。
那伍往以气势正盛,却听得归枫复又举起残破的雌剑,冷不防出言道:
“伍师弟,你就不想知道,你的若水现在在哪里吗?”
廖小山一把撒开牧月的手,迈步就要朝场中走。伍往以气息瞬时粗重了许多,但还是抬手止住自己的师弟。
归枫瞥了一眼自己的断剑,他本是涵养极好之人,只是遇到这昔日手下败将,如今生死搏杀,又毁了自己的宝贝兵刃,心中已是怒火中烧,便凑近了,用伍往以和小山牧月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你的女人,玩起来真的太舒服了。喏!”他后撤几步,防备地盯着他。
小山心中焦急万分,此时的伍往以,就像一个装满开水的锅炉被摁住了盖子,气血翻涌,鼻孔眼角已隐隐有鲜血渗出。
“可惜啊。”他继续轻描淡写地说,“老子玩了她一个月,她就要死要活非得嫁我。女人么,一娶过门,就不新鲜了。”伍往以踉跄地向前跨步,横砍出一刀,却是气息紊乱,毫无章法。归枫只是拿雄剑一架,便用半把雌剑在他腿上砍出一道创口。
“啧啧啧,好在那一个月,老子已经跟她把所有姿势玩了个遍,也算物超所值了。”
旁人只见那归枫潇洒对敌间嘴中喃喃,而用刀的青年却昏招频出,看来刚才那一道反出力劈华山,他已是强弩之末,只是归枫似乎执意戏耍他,偏偏他也不愿就此投降,就变成这个残忍而又怪异的局面。
“嘶——”归枫的确不愿就此罢手,“这姑娘呢也真是不争气,嫁过来大半年,连个孩子都怀不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让哪个野男人玩坏了——哦,是不是你伍师弟干的好事啊?”
这归枫仪表堂堂,却无耻至极,牧月只觉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刷地拔出佩剑,要冲进场中和他拼命,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胳膊。她恨得磨牙,劈手就要打,却正对上廖小山的脸。
他用一个沉稳而沙哑的声音说:“牧月,这是师兄的心魔,他不想我们插手。”
冲突间,伍往以再受两剑,浑身挂满破布血污,喘气如牛,再也无法站立,只得拖刀蹲伏。血淌入他的眼睛,将他的视线变得混沌,体内真气横冲直撞,把经络打击得乱七八糟,无论他如何调息,也不能再捋顺哪怕一丝内力,无论他如何遗忘,脑海里那张面孔,和她弃他而去的场景都无法冲刷。
他想要呼嚎,却发不出声音,想要出招,却抬不起兵刃。
那归枫闲庭信步地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在他耳边发问:
“这般,你还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伍往以问自己,值得吗?
他把自己剩余可控的最后一束内力归拢,运往心房,让它加倍跳动,让它做出选择。然后再运往喉咙,用最后一丝可用的气力说。
“想。”
归枫知道,该给他最后一击了,那句话的每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哦,若水那娘们走了,走之前说,如果我碰到你,就转告你。”
他要把它们一个个送入伍往以的耳中,彻底摧毁他:
“千,万,别,去,找,她。”
伍往以睁开了双眼。
他站起身来。他握住了刀。他笑了。
值得。
廖小山松开牧月的胳膊,然后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周围还未散去的看客,和那些等着上山的江湖人士,都能清晰地听见他说:
“请师兄,以力劈华山起势。”
伍往以气息流转,牧月的剑随之抖动,十余尺之外的武林众人内力也随之翻腾,山溪随之奔涌,竹林随之呼号。
归枫瞋目结舌立于当场,见那刀鞘当头而至,脑中一片空白竟忘了退避。却见远处金光闪过,一柄阔剑从侧面杀出,又是当啷脆响。生生止住这雷霆万钧的一刀。伍往以毫不恋战,收刀回身。
一个飘然若仙的白袍老人持剑而立,见他装束神态,恐怕是苍梧派门人搬来的救兵,他对伍往以淡然笑道:“江湖切磋,点到为止,这位小友,归贤侄是我苍梧派贵客,还请高抬贵手。我安漠明先行谢过了!”
老神仙一报名号,众人哗然,刚才那一刀,在场之人思忖之下,也没有几个可以安然抗下,不曾想他只是一剑西来,轻拂刀尖便将其击退,有如此实力,这沁竹山上,除了神秘莫测的沈漠风,恐怕也只有这苍梧派掌门了。
可是牧月已经气得跳脚了,要不是小山拉住了她的手,就要越过伍往以冲过去啐那老头一口,她生平厌恶这种道貌岸然之徒,方才伍往以生命垂危,不见他出现,现在形势扭转,便跳出来当和事佬,实在是无耻,卑鄙!
“牧月姐姐!”小山低声提醒说,“安掌门可是沈漠风的师兄呢!”
牧月瞬时没了声响。小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想要松开她的手,谁料她却死攒着不肯放。
伍往以丝毫不以为意,他虽一身血污,此时却昂首傲立,横刀在前,颇有以一当千,唯我独尊的气概,他酣畅道:“苍梧派?很了不起吗?”
他解开了刀上的绳结。
牧月拼命睁大眼睛,要把这一幕的每个细节都镌刻在脑海中。
“那就请安掌门接我这刀!”
长刀出鞘,其势起于一,于山岳畅游,于江湖欢嬉,于黑土蛰伏,于苍穹呼啸,其势温润,其势狂野,其势甜蜜,其势痛楚,其势化作千千万万。
安漠明大笑道:“莫敢不从!”弃剑抬手,跨步向前,指如星辰,直戮刀锋。
“七星指。”伴着圈外众人的惊呼,廖小山轻声说道。
这一幕怕是要为在场众人津津乐道,口耳相传许多年了。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愣头青,身负重伤,却出了那三年未出的鞘中刀,起手便是惊世一击,而那苍梧派的掌门,数一数二的高人,也毫不含糊,竟使出了传言玄云之后再无人学会的七星指取其刀锋。
廖小山见安老神仙双指夹住刀锋,双脚又在地上后滑数寸,便稳稳接住了这招,方才松了口气。师兄这招的威力,恐怕只有他和亲身承受的安漠明心中有数了。
安漠明毫不在意,收手抱拳,笑道,“这位小友,莫不是老韩的高徒小伍?安某上次见你,已是十余年前啦。”
伍往以虽被破招,心中却是说不尽的畅快淋漓,收刀回礼道:“正是小子,这是师弟小山,这是我们的好友牧月姑娘,在这里见过师伯。”
安漠明欣慰地点点头:“虎父无犬子,名师出高徒,老韩有福气啊。老韩是我义弟,三位就也是我派座上宾,还请山上有请。小伍,你的伤势,我且请医师为你诊治。你方才这刀妙不可言,待你伤愈,安某还想向你请教请教。”
这番话当着众人说来,激起一片慨叹。
只有小山明白个中缘由,他向安漠明恭敬揖手,“也谢安师伯赐教师兄,小山代为谢过。”
牧月气还未消,本以为伍往以能给这老头点教训,却也没讨来便宜,此时听到小山还要谢这个什么劳什子掌门,想到此处实在是憋屈,就狠狠掐了掐他的胳膊。
小山有些吃痛,对她窃窃私语:“别闹别闹,上山再和你解释。”牧月却有些吃惊,自己用了全力掐他的肉,要换作自己肯定得疼得跳脚,想不到这小子年纪轻轻,定力不俗。
那狼狈不堪的归枫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怯懦又不甘地站起身,犹豫了好半天,才走近伍往以。
最后那招力劈华山虽然气势恢宏,他还能理解,可那出鞘一刀实在惊世骇俗,他虽自认武学奇才,孤高自傲,但恐怕穷其一生,也难以达到这般境界。
归枫喉头动了两下,终于俯首道:“伍师弟,方才这招,可有名号?”
伍往以回头望向廖小山,意气风发地说:“师弟,她走那天,曾经告诉我,如果有一天她后悔了,千万别去找她。因为她一定会来找我。”小山这才恍然大悟,心中之雀跃,不输伍往以自己。
“所以,”伍往以对他说,“这招就叫若水。”
读到最后的人才能听到王江山用她戴了五年的耳机嚎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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