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冉 全民故事计划




—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77个故事 —


美丽姐本名叫郝梅,她觉得“好霉”这个谐音触霉头,让院坝的邻居们都称她“好美”。

后来,院坝里的80后、90后陆续落地,她总对我们说,叫“阿姨”把她叫老了。

就让我们叫她“美丽姐”。

1983年,16岁的郝梅随父母搬入了院坝,在那栋职工家属楼里长大。

美丽姐年轻时,性格十分暴躁,一言不合就和邻居们吵架,大家提起她,连连摆手,不愿多费口舌,生怕多说几句便与她撇不清关系。

但我却很喜欢她。

我读小学时,松糕鞋在一夜之间流行起来,大街上年轻的女性都穿着恨天高,走路昂首挺胸。美丽姐就拥有很多双松糕鞋。

那时,我和发小会在院坝里表演唱歌、跳舞、诗朗诵,给乘凉的爷爷奶奶们看。

那天,我用矫揉造作的姿态在台阶上跳了一支舞,邻居们稀稀拉拉的掌声给我打了一剂兴奋剂,我一曲结束后又无缝连接到下一曲。

这时,美丽姐在院坝里晒完床单,杵着晾衣杆,叫停了我的表演。

她一把把我拉到她身边,大大咧咧地脱掉她的松糕鞋,豪迈地递给我,见我愣住,她干脆蹲下来,粗暴地把我的鞋子脱掉,把我的脚塞进她的松糕鞋里。

美丽姐对我说:“试一试,女孩儿,就得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摇摇晃晃地踩着松糕鞋,挺直了腰板儿,瞬间觉得视野广阔了。我咧开嘴对着美丽姐一个劲儿地笑,觉得自己美极了。接着,我笨拙地走了几步,就把自己绊倒了。

美丽姐毫不掩饰地笑得前仰后合,邻居奶奶来扶我,嘴里碎碎念地指责美丽姐:“你就没个正型,尽整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不仅如此,美丽姐的行为和着装一直在院坝里饱受争议。她好似永远走在时尚的前端。

美丽姐是院坝里第一个穿破洞牛仔裤的人,率先去文眉、文眼线,在耳垂上吊着两个金色的圆圈大耳环,院坝的晾衣绳上,时常挂着她有刺绣花边的胸罩,色彩艳丽的内衣在晾衣绳上随风起舞,毫不避讳。老人看到直摇头。

她的生物钟也是黑白颠倒,大家睡觉时,她精神抖擞,男男女女聚一屋,通宵打麻将,开心时扯着嗓子唱歌,不开心时吵架,像打了鸡血一般,房间里时常乌烟瘴气,吵闹非凡。

美丽姐的母亲肖奶奶,要是白天在家里有了一丁点大动静,美丽姐的起床气仿佛混合了易燃易爆的煤气,瞬间引炸,邻居们时常听到美丽姐和肖奶奶因为睡眠的事在家互骂,家里的木头门轮番被母女俩摔得砰砰响。

即便如此,美丽姐zzh还是在我心里荡漾开,让我对女孩子美丽的外表有了一丝向往。


那段时间,一到深夜,美丽姐隔三差五地就来敲我家的门。

她喜欢吃烧烤,有时她打包完烧烤就会来找我。通常,那时我已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正要入睡。听到期盼已久的敲门声,我一溜烟儿爬起来,一边吞口水,一边奔跑着去开门。

美丽姐不迈进我的家门,她站在门口,把有竹签一侧的泡沫盒递给我:“喏,选吧。”

那时,我不好意思多拿,只敢象征性地拿一串最能饱腹的烤魔芋。

我平常不喜欢吃魔芋,觉得它干涩无味,但我很喜欢吃美丽姐打包的烧烤魔芋。一整片深灰色的魔芋片,竹签串入两边固定,老板举着竹签将魔芋片架在炭火上快速翻转着。

再用小刀戳几个小洞,让辣椒面儿、孜然、盐等佐料渗入到魔芋内部,最后在魔芋上洒些葱花,口感Q弹,又香又辣。

等我摸黑将魔芋片滑入肚子,奶奶睡眼惺忪地穿着秋衣陪我再次刷牙。

奶奶经常眯着眼睛对美丽姐说,让她不要老是大半夜给我送烧烤吃,奶奶还说,半夜出来游荡的不是女人,是女鬼。

美丽姐嬉皮笑脸地说:“好呀,那我也是迷死人不偿命的女鬼。”



长大后,我跟美丽姐常去的烧烤店 | 作者图

奶奶天天给我念叨,说美丽姐每天说的话、穿的衣服、处的朋友都乱七八糟,可是隔天,奶奶还是把煮好的饺子端给她,提醒她不要一天只吃一顿饭,不然会得胃病。

奶奶对美丽姐晚上找我吃烧烤的事颇有微词,但这并不妨碍我和美丽姐用5角钱两片的烧烤魔芋,串联了我们跨越20余年的忘年友谊。

但是美丽姐并不是次次吃烧烤都会与我分享,我只是她男朋友不在时的“备胎”。

她换男朋友的频率比换一双松糕鞋还快。

美丽姐很喜欢把男朋友带回家和她父母一起住,她说那样,自己能掌控主动权。

而她每次都有各种理由与男朋友分手:男朋友不经过她的同意,骑她的自行车;男朋友和她不一样的作息时间;男朋友换了一个发型。

前一天看着两人还你侬我侬,转眼她就把男朋友的衣服丢在楼道上,执意把人撵走。

每次她分手后,都要和肖奶奶大吵一架,她家里的木门被摔出裂缝,每次我下楼时,可以从木门的缝隙中,看到有光透出来。

邻居们因此更加不待见这个不孝顺的泼辣女。

直到在我上高中,美丽姐有接近三年没有在晚上给我送烧烤吃了。这事我也渐渐忘了。

等美丽姐再次邀请我吃烧烤时,二话不说一把搂着我,邀请我去她家吃宵夜。


美丽姐又失恋了。

那一次恋爱,她没有肆无忌惮地提分手,甚至那男人来美丽姐家住的日子,她会罕见地早起和男人一起去菜市场买菜。

对方在断断续续和美丽姐纠葛几年后,最终连旧衣裳都没有收拾,拍拍屁股就走了。

美丽姐愤怒地把男人的衣服丢得满楼道都是,邻居们上下楼时无从下脚,肖奶奶抱起衣服往院坝外的垃圾桶走,美丽姐撕心裂肺地警告母亲,说:“谁敢扔我男人的衣服试试?”

肖奶奶的脾气也不逊色,她把怀里的衣服砸到地上,跳到那堆衣服上用两只脚来回踩,还呸呸几下往衣服堆里吐口水。

等肖奶奶关门回屋后,美丽姐又抱着那堆衣服丢到垃圾桶里了。

那天晚上,美丽姐坐在她家昏暗的灯光下,一只脚翘在椅子上,手指间的烟一支接一支地燃烧着,她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晚上打包烧烤吃了,馋了。

我知道她在骗我,因为她一直在喝酒,并没有动筷子。

那段时间,我隐约听到邻居们凑在一起,压低嗓音说美丽姐和有妇之夫“搅”在一起,当时我并不懂“搅”字的含义,费尽心思也咂摸不出大家眼神里的缥缈。

美丽姐有点醉了,嘴上一直不闲着,她兴致很高地和我聊天。

她拿筷子在两大盒烧烤里扒拉一下,撇撇嘴对我说:“这老板不是点吧点的黑。这两盒就收了我七八十。所以你要记住,男人啊,是一个比一个的钩子黑。”

我不置可否,埋头把烧烤继续往嘴里送。

那时,满大街的烧烤换了样式,不再是竹签串着肉和菜架在炭火上烤,而是换成更环保、也更节约成本的铁板炒烧烤了。

所有的食物一股脑儿地堆在铁板上,魔芋被切成四四方方的小块,撒上一点油,点燃铁板下的煤气灶,大杂烩式地一顿乱炒。炒好的食物扣在饭盒里,用筷子替代竹签,烧烤失去了撸串带来的快感,吃起来就没那么过瘾了。

我望着窗外被夜色笼罩的院坝,万籁俱静,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

虽然邻里间的串门儿行为在院坝里很普遍,但随着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去,我很担心奶奶会穿着秋衣守在家门口等我。

美丽姐絮絮叨叨地给我说了很多话,她酒喝得越多,口齿越不清楚。

那晚,我是什么时候离开美丽姐家的,或许她并不知道。


后来,我搬出奶奶家,只有周末会回院坝,渐渐和美丽姐的接触变少。

有时我几个月也碰不上美丽姐,她的近况我偶尔能从奶奶的口中了解到。

美丽姐又谈了好几个男朋友,无一例外地在分手时将撵走男友的戏码上演得惊天动地,邻居们都见怪不怪了。

有一次,美丽姐和她的哥哥打了一架,据说是她嫂子在家里挑事儿,脾气暴躁的美丽姐相当懂规矩,深知女人不能为难女人,就直接将巴掌甩在她哥哥的脸上。

这一巴掌,打断了两人的兄妹情。

后来,美丽姐的母亲在回东北老家的时候,在洗澡堂摔倒了,美丽姐骂骂咧咧地接回了肖奶奶,并禁止她再回老家。

谁去劝她,就会碰一鼻子灰。

自此,美丽姐把自己关在那个屋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成了一个孤僻的人。

2017年,随着严老太太年龄的增加,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她便辞了院坝栋长一职。

辞职之前,她在邻居里四处物色能接手衣钵的下一任“官员”。

美丽姐进入严老太太的视野。

刚刚50岁,已经很久没有闹出风波的美丽姐——作为全院坝常住居民中最年轻的人,被严老太太力荐为新一任的栋长。

周末我回家时,看到院坝的爷爷奶奶们踩着小碎步,步履蹒跚地围拢在一起,有人提起新栋长的所作所为,大家忙不迭地纷纷叫苦。

有年轻租客把电瓶车放在一楼楼梯间充电,美丽姐多次半夜拔掉租客的充电线,见租客屡教不改,直接买来一把锁,把电瓶车锁了。

租客上门找美丽姐要钥匙,美丽姐劈头盖脸地开骂,租客要求退租,吵得不可开交。

年迈的房东王爷爷顶着满头白发,杵着拐杖大老远赶回院坝来协调,大家看着让人心疼。



美丽姐不准楼栋里停电动车 | 作者图

一整栋楼的水闸也动不动被美丽姐关掉,还专挑傍晚做饭时,楼上楼下的奶奶们去找美丽姐抗议,美丽姐理直气壮地说,谁让大家把饭菜废渣倒入卫生间,老房子下水道经常堵塞,一楼的住户都要被臭气熏天的污水淹了。

“就专门挑这个时候断水,治治你们。”

每到周末,我回院坝探望爷爷和奶奶,几乎都会碰到美丽姐,她戴个红袖套,坐在大门口,监测迈进院坝里的每一个人。

那时,美丽姐家的木头门换成防盗门,每次下楼时,我再也不会从木头门的缝隙里瞥见屋内逆光移动的身影了。


去年年初,社区免费给居民发放生活用品。美丽姐挨家挨户敲门通知大家领肥皂。

想着奶奶爬楼梯很辛苦,我自告奋勇地告知美丽姐,等我吃完饭后代替奶奶去领。等我饭后迈出家门时,早已看不见美丽姐的身影。

我飞快地跑下楼,去美丽姐家敲门。

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隔着防盗门传来:“谁?”

我回答道:“我是来领肥皂的。”

“谁?你是谁?”

“是美丽姐让我来的,我是六楼家的孙女。”我提高音量,确保对方听得到。

房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房间里又安静下来,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我又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再应答。

此时,美丽姐隔壁的邻居奶奶开门,提醒我领肥皂不在栋长家,而是在院坝的门卫处。

我没细想,道谢后便去门卫处找美丽姐,签字领了一块肥皂。

晚上,我正在陪爷爷打麻将,忽然听到奶奶家的门被砸得砰砰响。没来得及开门,美丽姐粗暴的吼声就从门外传来,她是来找我的。

我打开门,美丽姐不由分说地责备我:“你瞎去我家敲啥子门?你吃饱撑了没事干哇?”

我完全摸不到头脑,解释是弄错了,以为是去她家领肥皂。

美丽姐压根不听我的解释。

我心里一阵失落,以为美丽姐对谁都可以开炮,唯独对我会有例外。

美丽姐怒吼的声音愈发洪亮,邻居们都开门围观,我忽然一股火烧到头顶,大声警告她,别以为当个芝麻官就在院坝里上蹿下跳称霸王了,气呼呼地让她闭嘴。

我以为我的反击会彻底激怒美丽姐,没想到,美丽姐瞬间偃旗息鼓,她居然哭了。

后来,我才明白美丽姐生气的原因。

肖奶奶从东北回来后,又在上楼梯时摔了一跤。这一次,她瘫在了床上,再没起来。

这事之后,美丽姐的哥哥和嫂子赶回家,计划着和美丽姐轮番照顾瘫在床上的母亲。

没想到,趁着美丽姐外出,她的哥哥和嫂子不顾母亲的不适,逼着肖奶奶立遗嘱,让母亲把房子过继给他们两口子。

美丽姐知道后火冒三丈,和哥哥动了手:“人还没走就盼着我妈死,好分房子。”

后来,那场战争还是达成了和解——父母在世时,美丽姐可以一边赡养老人,一边住在那里,但是房子归美丽姐的哥哥,老人百年之时,也是美丽姐卷铺盖走人之日。

奶奶说,美丽姐的哥哥近几年都没回来看过肖奶奶,每天早上都看到美丽姐提着一大包的尿不湿往垃圾桶走,她再也没睡过懒觉,独自照顾着瘫在床的母亲。

那次,我领肥皂时的敲门声让肖奶奶着急,她一不小心,从轮椅上摔倒地上,眼角磕破出血了,美丽姐急得在我家门口,一边责备我,一边哭得撕心裂肺。

我感到很羞愧,可想到美丽姐那样歇斯底里地对我发脾气,我又扭扭捏捏地放不下面子向她道歉。奶奶知道了我的心思,煮了一碗饺子,拉着我送给美丽姐。

美丽姐打开门后,接过饺子,那句道歉的话梗在我的喉咙,她大大咧咧地用手抓起一个饺子,夸我奶奶包的饺子最好吃,笑嘻嘻地塞到我嘴里,堵住了我的嘴。

这件事,直到现在我都在自责。


去年夏天,我和闺蜜半夜在烧烤摊吃宵夜。

隔壁桌的聊天声音很大,我俩频繁对视,忍不住翻白眼。无意间回头,我看见噪音源头的那一桌坐着美丽姐。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给她打一个招呼,她就扭着小蛮腰坐到我面前。

她执意要替我们买单,还叫我的闺蜜为妹妹。

美丽姐好像有些喝醉了。

我给闺蜜介绍美丽姐是奶奶家的老邻居,是院坝的栋长。美丽姐沾沾自喜地说,是院坝里那群老邻居看得起她郝梅,选她当栋长。

那天,美丽姐的兴致很高,她又要了两瓶冻啤酒,让我和闺蜜一人一瓶。老板顺势送来两个纸杯,她拍了下老板的手,让他收走纸杯:“对嘴吹,最爽!”

我的酒量一般,连忙拒绝,她舌头都捋不清,还说女生得像她一样,有点酒量才行。

美丽姐一直没有结婚,自从她当上栋长,她便很少把男朋友领回家。那天晚上,她又给我们谈起她的爱情观。她十分新潮地对我们说:“姐是颜控。”美丽姐称追求她的男人要么油腻、要么一大把年纪,都入不了她的眼。

夏天的夜晚褪去燥热,烧烤摊是黑夜里唯一的灯火,我不着急回家,便加了几串烧烤,安心听美丽姐絮叨。她话题迅速转换,提起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从奶奶手里接过我,我枕在她的手臂上睡着了,我的大脑袋把她手臂压麻了,她也不敢挪动。

转眼,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美丽姐口齿不清地讲的故事也并不是很好笑,但是那晚,我们三人莫名其妙地守在烧烤摊的矮桌子前,一阵阵地捧腹大笑。

今年年初,疫情的消息铺天盖地地袭来,很多年轻人急得团团转,在网络上称家里的老年人压根不重视疫情,不戴口罩到处乱跑。

我赶忙给奶奶打电话,三令五申地告知她和爷爷一定不要出门。

奶奶比我想象中听话,她说:“哪儿也不去,郝梅那丫头天天在阳台上盯着我们这群老太太,谁要是出门,她就拿个大喇叭使劲嚎。”

上周末,我去奶奶家,美丽姐站在院坝门口,拿着温度枪给进出院坝的行人测体温。我给她打招呼,她用嘶哑的声音回应我,我问她嗓子怎么不舒服,她回:“前两天院坝里的老太太不戴口罩,我和她吵架,嗓子吼哑了。”

邻居们提到美丽姐,还是会习惯性地撇撇嘴,她啊,从小到大,可没少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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