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

80后摄影师塔可,

出生在山东青岛,大学在央美学艺术,

后来转学移居美国,开始摄影。

在国外,他关注的重心反而一直在国内,

遍读古籍,与中国古人最为亲近。

被戏称为“古墓派摄影师”。


《河洲》,《诗经》开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河洲”,据信现在陕西合阳,黄河泥沙堆积的三角地。


《轻尘》,秦的发源地甘肃礼县附近,万千沟壑是历朝历代,改造自然的遗容。


《执竞》,千年前繁盛的陕西古都郊外,兵马俑湮没在及人高的草木中。 


《猗傩其枝》,古代桧国,现在河南新密,过了两千年,洼地一片苍茫。

2008年,他花了一整年研究《诗经》,

把《诗经》里提到的古地名一一对应到现代,

连接成一张路线图。

然后用4年,

重访了2500年前《诗经》先民生活的遗迹:

周朝古都,黄河汉水,渭河平原,终南山……

去到的地方80%已经没有人烟。

他形容自己是

“研究冷门的学问,寻访寂寥的山河。”


《黄易·碑录计划》系列




《洞天福地》系列

重访《诗经》的古遗址外,

塔可还跟着古人访碑、访洞,

探访途中,他用相机把这些地方记录下来,

展现不为人知的古中国的美,

和中国大地的巨大变迁。

自述 | 塔可  编辑 | 叶荔







塔可接受一条专访

一条摄制组跟塔可约定一起重访古迹的那个大清早,远远地就听到他越野车的轰鸣声飘过来。

“我都是一个人开车去拍摄,所以后排两个座位也用不到,就彻底拆了。”望过去,一箱箱码得整整齐齐的水和干粮,加上各种摄影器材,占满越野车的大半空间。

塔可平时生活在纽约,曾在纽约、北京等多地举办摄影个展,是被世界顶尖的大都会博物馆收藏作品的最年轻的艺术家之一。


《河中人》

 


《烈烈》

 


《小畜》

 


《太阳下的山》

从2009年开始,他反复回国,用4年重走“诗经”之路——那些2500多年前《诗经》里谈及的山川河流,中国古老文明开始的地方。

“中原地区主要的省市,就拿着现在的中国地图,找到中间点画一个正圆,那就是我重访《诗经》的地方。”最东到山东,最西到甘肃,包括山西、陕西、河南、湖北、四川……

拍了845卷胶片,每卷12张,共1万多张照片里,最后选出108张,组成摄影系列《诗山河考》。

这样大规模地重访,背后需要海量考据积淀作为支撑。这就是他的另一个隐藏身份:在家啃古籍的宅男。

手绘路线图

2008年一整年,他埋头在纽约的家里研究《诗经》,从地理、风物,到鸟兽虫鱼、“十五国风”,一一考据。常常在汗牛充栋的资料里反复辨析,到后来甚至对每一首诗每个场景了如指掌。《三联生活周刊》做《诗经》专题,也来找他做顾问。

2009年开始拍摄后,他更是一边实地探访,一边继续研究。

为什么是《诗经》?《诗经》里的中国现在怎么样了?

以下是塔可的自述。


《月未出》

 


《东池畔》

 


《喜字帐》

2000多年后,

一个宅男重走“诗经”之路 

其实25岁开始拍《诗山河考》之前,我是都不怎么出门的一个人,特别宅,连麦子和水稻都分不清。孔夫子说的那句“要多识草木鸟兽之名”,在我身上贯彻得很有意义。

2005年搬到美国后,离故乡远了,反而想更完整地来了解她,我开始读中国的古籍。到2008年,已经读了两三年《诗经》。


《未雨》

如果把一个国家或一种文明,比喻成一个人的话,《诗经》里的中国,大概处在少年,活泼、很有生命力。

脑海中有很多对《诗经》的美好意象,特别想回国去实地看一看,把它们影像化。一年案头考据后,2009年,我就出发了。


《诗经》十五国风地理之图,明代版刻

《诗经》有15个国风,但春秋时期很多国家其实是挨在一起的,所以我大致划定了9个地域,去回访国风里的山川河流,还有草木、鸟兽…… 最早去的地方,就是去看看《诗经》开篇的“河洲”,据信在现在的陕西省内。


《国风·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是《诗经》第一首,每个中国人小时候都背过。它是以一个男孩的视角写的:黄河的岸边,有一个美丽的女孩采着水草,一只水鸟在呱呱地叫着。想象河上那种雾气弥漫,心里感到恬静、思乡。

河洲在哪? 

我考证出来有两三个说法,其中一个比较公认的,是在现在陕西洽川镇的莘里村,去了后看到就是黄河冲积成的一个沙洲。

当我站在那儿,真的好像还能感受到春天,美丽的女孩在这采水草的纯净,还有一种穿越的“历史感”。


《国风·周南·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这张《游女》的拍摄地点在陕⻄汉中。自古以来中国分为“九洲”,对应天上的星宿,“汉水”对应的就是牛郎织女的星宿。直到现在,那里的人还有一个传统——在端午的时候放河灯,来怀念牛郎织女。

我拍到的河里面的光的轨道,是十几秒的长曝光后,河灯画出来的轨道,也特别对应诗句里游女的“溯洄从之”,怎么也过不去的这种感觉。


《大雅·灵台》
经始灵台,经之营之。
庶民攻之,不日成之。

这首诗讲的是周文王号召大家一起修建灵台。这也是中国第一个观察星象的天文台,是古代中国断定吉凶祸福、拿来占卜的重要场所。

这个灵台在唐朝,就变成了一个佛教寺庙,叫大平等寺,香火旺盛。到明朝末年,慢慢衰败,变成一个尼姑庵。

现在我去那个地方,灵台的台基还在,高出地面大概几米,上面就是个很小、很破败的尼姑庵,里面只有两三个老师父。

在这个地方,你会想两千多年过去了,改变真的是巨大,你会站到一个更高的角度去看人类历史的这种变迁。


《国风·郑风·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蕑兮。
女曰“观乎?”
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 

这首诗是说,每年的3月3日上巳日,相传郑国的青年男女就会来到溱河跟洧河汇流的地方,系着装有兰草的布袋,来幽会。我当时读到的时候,就特别能感受到《郑风》的活泼、敢爱敢恨,甚至有点放纵的情感。

这个地点是现在的河南新郑附近,我特地选择3月3号这一天,来到这。

我发现一段古代的城墙遗存,城墙上还长着当时那种野兰花,兴奋地把兰花拍摄下来,好像还能嗅到春秋时候那个气息。


《大雅·绵》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
爰始爰谋,爰契我龟。
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这首说的是,周原这个地方土地非常肥沃,种一个苦菜下去,长出来都是甜的。

这个地方在陕西,大概在歧山、武功、凤翔到西安以北的一块地方。周朝就开始开发,不断屯田,原本肥沃的土地变得支离破碎,大概到了宋朝,随着经济重心的南移,慢慢就被荒废了。

现在我到那里,就是黄土高坡,非常荒凉。但你能想象这里曾有丰厚的水土,出产过周朝1/3的青铜器,经济发达,与现在的这种荒芜感,形成鲜明对比。

这张照片我是钻到了一个废弃的窑里面,然后往上拍,特别有一种穿越历史时空的感觉。

我在周原故都下面,故城就在上面。


《国风·齐风·还》
子之还兮,遭我乎峱之间兮。
并驱从两肩兮,揖我谓我儇兮。 

这张照片里的山,来自《齐风》里的诗,齐王曾在这打猎遇到一个叫“峱”的怪兽,这座山便命名为峱,这个汉字只给这座山用。

我去这的时候,山大概只剩了1/4了。那个地方建了采石厂、水泥厂,3/4的山都被切下来打碎,做成水泥,用来盖楼。我便记录下这个残余的山。

两年以后听当地的朋友说,峱山现在已经彻底没了,只有这个字还存在。这个山,已经变成了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来陪伴我们。


《空笼》

 


《三良》

其实几次回国,都觉得中国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用摄影的说法,“是一个影像的富矿”。

我看到的景象,基本都是人对这个地方进行了历朝历代,无数次的改造。整个中原地区,就是自然跟人不断拉锯的一个结果。

没有一个地方完全属于自然,也没有一个地方是完全属于人类的。


《垂落的树》




《背身的奴隶》

 


《二子乘舟》

拿影像对抗时间 

《诗经》里的修辞方式,我们学过叫赋比兴,通过一个物,可以比到人的情感,其实东方的艺术都会刻意地回避,需要你去了解后才感受得到。

所以最后呈现这些照片时,我想通过对尺幅、影调的把握,让它们看起来不是“真实的山河景象”,就像《诗经》里的风景,在心理和时间上,都跟我们相隔遥远。


《诗山河考》展览现场

我用了一种叫“铂金印相”的工艺,把铂金的粒子做成溶液,来做感光元件。铂金的影调比较灰,没有极端的黑跟白,但层次非常丰富。而且它的稳定性非常高,以后只要这张纸还在,它的影调就永远都不会改变。也是想拿图像跟时间去抗争。




《诗山河考》画册呈现

同时,我把照片印得比较小,翻阅影集时有点像翻古代的册页、手卷,刻意营造疏离感,让你得慢慢地去欣赏。

整个《诗山河考》,都在营造古与今的对比,又不断地模糊这个界限。





《洛水》

我所有的项目,其实都是古与今的对照。

在古代有一种非常主流的文化现象,叫“访古”,就是探访古代的遗址,进而引发出人“思古,怀古的幽情”。

唐诗里有大量的关于当时人“访古”的诗句,比如说孟浩然有一首《与诸子登岘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这种情感在我们现在的艺术里面,反而非常小众。我自己是被这种情感感召的。


《鲁王墓》

 


《非相石》

跟随清代“碑痴”黄易访碑 

2014年,我开始跟随一个叫黄易的古人访碑。

黄易是乾隆嘉庆年间的一个小官,特别吸引我,他被称为清代的“碑痴”。

他其实非常先锋另类,跟其他坐在屋子里翻翻书做金石考证的古人不一样,他真的走出了书斋,披荆斩棘去实地找石碑、找古迹,而且很有幽默感。


黄易关于龙洞的记录

 


黄易关于岱庙的记录

他会在左边用文字记述去了哪里、访到哪些石碑,右边对应一张小图,“图文”结合来记录。他还有两套日记,一套是他在山东境内访碑,另一套是在河南。




《郑季宣碑》

我就跟着他的路线去找碑刻,就像跟着他打卡一游。去了武梁祠、郑季宣碑,还到了他去拜访过的龙门石窟、登封的少林寺和嵩山。

用了近2年,拍摄13,000张照片,从中选择了30多张作品组成《黄易·碑录计划》。 


黄易关于石淙的记录

 


《石淙》

我还没有去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黄易的画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就像一个微缩的奇石景观,各种玲珑剔透的石头。我以为他画得有点夸张。

我只知道它在登封附近,是当时武则天请群臣过来写诗喝酒的一个地方,当时也没有任何地图指引,就凭直觉找到了。

下车以后,我发现这个地方真的是一个“能量场”,尽管它周围被很多煤矿夹着,这个地方的石头,真的就像一片巨大的奇石。

我找到黄易当时可能站的那个位置,看过去,好像隔着时空跟他有了一个对话一样。


黄易对汶水的记录

 


《汶水》

黄易两次比较大规模的出游,一次是到泰山的余脉去,当时经过一个地方叫汶水,现在叫汶河。当时黄易在这个地方,画了一个石桥,后面一个远山。

我到了这个地方,黄易画过的明代的石桥还在,但是远山已经“没有”了,被层层叠叠的高楼挡住了。

当我站在石桥上往下看,发现水底有一个石头,竟然跟黄易画过的远山非常相似,我就把这个石头拍了下来。

我觉得这个地方,可能用另外一种形式转化了黄易所画的远山。 


黄易对启母石阙的记录

 


《启母石I》

 


《启母石II》

黄易到达登封时,曾参观了一个叫“启母阙”的地方。它是嵩山的三大阙之一,阙就是汉代的祭祀神庙的遗址。黄易的画,是把一块巨大的石头画在正中。 

我一到那个地方,就被这块巨石深深震撼了。它有点像玉的质地,整个被摩挲光滑,而表面纵横沟壑,好像可以从上面看到城市、山川河流的微缩景观。

而且整个启母石上没有一个字写“某某某到此一游”,说明古人是一直把这块石头当一个神来供奉。


《飞来峰》

 


《六和塔》

《黄易·碑录计划》,我用了硫化钡纸的一种泛银打印,是一种比较怪异的呈现方式。我想用新的科技手段来模拟老照片时间长了泛银的那种效果,摄影的“时间感”因此变得模糊,也借此混淆“历史”跟“现实”的距离。

 


《王维辋川别业旧址》

找到“洞天”,

穿越生死时空去理解中国人 

《洞天福地》这个项目从2017年开始,探访了中国的“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


“洞天福地”分布图,清华大学国家遗产中心“洞天福地”研究小组绘制

我非常仔细地研究了“洞天福地”的主要分布点,把这些地点记下来之后,它像是反映了一个“线路图”:晋朝历经“五胡乱华”之后,汉人南迁、西迁的路线图。


《括苍洞天》

 


《王屋洞天》

一开始的“洞天”,是人们对世外桃源的向往而形成,主要分布在现在的江浙沪、四川。

到了唐朝,道教把它更规范化,每个洞天都给它安排一个神仙的治所。

相传这几十个洞天下面都有管道、道路,可以互相交流,它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缩影,所以这些“洞天福地”被认为是连接着我们世俗世界跟神仙世界的桥梁。

 



《腾龙洞》

这个地方古时叫“硝洞”,当时经常会有几十个人一起进去采硝,用来做火药。明清时期的笔记记载,时间最长的进去了七八十天,甚至上百天后,当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已经遇难,他们又悠悠然然地从洞里面转出来了。

所以说明这个洞已经大到足以承载一个生态系统,里面有水、有食物、有动植物,它真的像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九龙山汉墓》

我是站在墓室的内部往外拍,拍墓室的墓道。这是一种“三联”的形式,像国画里面的散点透视,观众看的时候也有移步换景的感觉。 


《穿山之光》

当时我站在墓道中间,在墓道表面看到了一条一条的古代工匠凿的痕迹,正好当时外面的光洒了进来。

墓道是生与死之间的交通:一头是我们的凡尘俗世,代表生;另外一头是长眠之所,代表死。


《花石浪》

“洞天福地”这个概念,随着时间一直在变化,它太复杂,我还在持续探访、记录,就像跟“洞天”在热恋一样。

它里面涉及道家的那些概念,就像鲁迅说的一样,你读懂了道教,才读懂中国人。


《武当山》

我一直认为搞创作,好奇心是第一驱动力,驱动你持之以恒地探索。

“仓廪实,知礼节”,现在喜欢传统文化的人越来越多,讨论也会越来越多。虽然我们离古代很远,也断绝了很多传统,但有些东西,它是可以从土里面生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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