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潼关中金黄金矿业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潼关中金矿业”)原董事长、总经理兼党委书记胡小龙,因受贿罪获刑10年。华商报记者调查获悉,该企业在效益连年下滑甚至拖欠职工多年社保的情况下,领导班子被曝出集体受贿丑闻。

2019年1月10日,陕西潼关。黄色的山,灰色的天。空中飞着雪花,法桐不多的树叶在西北风中飘曳。

潼关县桐峪镇是潼关中金矿业所在地,从连霍高速潼关口下来,大约50分钟的车程,沿路一片萧条,不少商铺关门歇业。潼关中金矿业的大门不需要任何登记就可以轻松进入,行政大楼门卫也形同虚设。

很难想象这就是中金黄金股份有限公司在潼关生产黄金的分公司,虽然金黄色的行政大楼黯然失色,但每位员工工作服胸口处“中国黄金”4个字依然金灿耀眼。

农民工网络实名举报

惊动最高检

几名农民工的举报,最终惊动了最高人民检察院。

2017年最高检指派陕西省人民检察院调查潼关中金矿业领导涉嫌犯罪的问题。农民工费继腾等人称,潼关中金矿业董事长胡小龙和当地承包开矿的商人勾结,导致数百名农民工的劳务费无法结算。

2019年元旦期间,当年参与办案的一名知情者告诉华商报记者:2017年7月3日,陕西省检察院在全省检察系统内抽调反渎职检察官20余名,成立“7·03”专案组,每一名专案组的检察官均办理了陕西省检察院的临时工作证,代表省院办案。

距离胡小龙49岁的生日仅剩下6天时,也就是2017年9月29日,胡小龙被执法人员带走,在实施监视居住后,其受贿情节逐渐浮出水面。

原董事长受贿337万元

金条900克

办案人员紧接着开始搜查胡小龙多处房产。知情者说,当时查处的现金和存款大约500万元,还有金条、古玩、陈年茅台酒等,而且胡小龙在西安、北京、海南均有房产。

胡小龙的妻子将大量现金以他人名义存入银行,检察机关侦查发现,胡小龙共收受他人贿赂款项15笔337万元、金条900克。胡小龙生肖属猴,有人给他送了一个纯金制作的“金猴”。

2018年7月20日,胡小龙被山阳县法院以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10年,罚金60万元。

华商报记者在胡小龙的判决书上看到,给胡小龙送礼的人员需求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他们承包潼关中金矿业的劳务,请求胡小龙在结算劳务费时能按照合同规定快一些;另外有的大承包单位想续签合同或者让胡小龙能承包给他们一些含金量较高的矿口等。

记者梳理判决书发现,为了能得到胡小龙的关照,每年的中秋节和春节是送礼的高峰期,送礼现金每次从2万、5万、10万甚至20万不等。

遭举报后使出“收大退小”把戏

2016年,由于费继腾等人在网络上实名举报胡小龙,胡小龙开始退赃,并使出“收大退小”的把戏。2014年春节前夕,温州兴安公司驻潼关中金矿业公司的一个项目部经理,送给胡小龙500克金条。到了2016年后半年,胡小龙叫来该经理,退给他200克金条,对方至今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某矿口经理彭正才,为了能得到胡小龙的照顾,3年分4次给胡小龙送去了80万元。2017年3月,看到举报自己的帖子越来越多,胡小龙叫来彭正才,给其退还了10万元。而彭正才能给金矿领导送80万元,却没钱给农民工付140万元血汗钱,导致一农民工的妻子自杀。

>>人物聚焦

临危受命的“一把手”

今年50岁的胡小龙是陕西省周至县人,1992年从北京科技大学采矿系选矿工程专业毕业后,分配到陕西东桐峪金矿(潼关中金矿业前身)选矿车间任技术员。一年后,开始迈入管理阶层,从人事科科员到企管科副科长、科长、生产副矿长……

2004年9月18日,潼关中金矿业成立,由中金黄金股份有限公司和潼关县国有资产管理公司联合组建。中金黄金股份有限公司以原陕西东桐峪金矿的净资产2488万元出资,潼关县国有资产管理公司以所属李家金矿、大峱峪金矿净资产2390万元作为出资,公司注册资本金总额为4878万元,中金黄金股份有限公司拥有51%股权,潼关县国有资产管理公司拥有49%股权。

时年,35岁的胡小龙出任潼关中金矿业副总经理兼李家金矿矿长,一年后任常务副总经理。2011年,胡小龙任中金黄金股份有限公司生产管理部生产处处长,而此时的潼关中金矿业由于矿资源不断减少,从2010年开始连年亏损。

2019年1月9日,潼关中金矿业一位领导接受华商报记者采访时说,胡小龙临危受命,2012年8月出任潼关中金矿业总经理,2015年11月,胡小龙的事业达到了顶峰期,身兼董事长、总经理和党委书记三职。而他的前任徐福山则出任陕西区域公司总经理、陕西黄金公司总经理。在那次总公司派人宣布任免会议上,胡小龙作了表态发言:感谢上级组织的信任,3年来,班子成员呕心沥血、精诚合作,扭转了企业的被动局面。全公司树立了正气、凝聚了人气、恢复了元气……

而根据记者掌握的大量证据显示,潼关中金矿业非但没有树立起正气,歪风邪气却在不断滋长,胡小龙身兼三职,权力没有制约,大肆行贿受贿之风盛行。也有人认为,总公司能将陕西籍的胡小龙派到老家上任“一把手”,也是用人的大忌。

>>案件侦查

公司9名高层被指受贿

为了排除干扰,陕西省检察院指派商洛市检察院办理胡小龙的案件,商洛市指派山阳县检察院侦查胡小龙案件。

随着案件的侦查,张建军、周明艳、彭正才、孙战喜进入侦查员的视线。办案的检察官最后查实,以上4人经营潼关中金公司640坑口项目部,为了让潼关中金矿业的领导们给予关照,“对640坑口检查过程中发现的问题不罚款或少罚款,在工程验收中能够不挑毛病,能够为640坑口项目部尽快结算款项,保证项目部利益不受损失等”,张建军制订出来行贿的标准:董事长5万元、总经理3万元、主管副总2万元、其他副总5000元、矿长1万元、部门经理正职2000元-5000元、部门副职500元-2000元。

记者在一份法律文书上看到,该项目部给潼关中金矿业董事长胡小龙行贿4次合计20万元;向常务副总经理张永锋行贿3次合计9万元;向潼关中金矿业前董事长徐福山行贿一次5万元;向副总经理张振祥行贿2次合计4万元;向一分矿矿长周军华行贿4次合计4万元;向副总经理董华芳行贿4次,合计4万元;向公司监事会主席、纪委书记、工会主席郭兴潼行贿4次合计2万元;向公司副总经理、财务部经理、席权喜行贿4次合计2万元;向公司原副总经理尉铁直行贿1次5000元。据办案检察官介绍,就在检察部门准备继续调查时,正值国家监察体制改革,反贪反渎部门整体移交到监察委,导致此案未继续深挖。

记者注意到,向上述主要领导行贿者都是张建军。而知情者说,张建军曾在潼关县电力局任领导职务,后来调到华阴市电力局任副局长。

除此以外,行贿者供述,他们向潼关中金矿业其他人员行贿46笔,这些小钱都送给了小人物,都是由周明艳操办的。为了在财务上掩盖这些行贿款,周明艳在财务上让会计做假账处理。

有办案人员感慨,潼关中金矿业腐败程度令人难以想象。从上到下,稍微手里有权者无一不贪,而且领导班子集体受贿,是近些年罕见的案件。

一名知情者给华商报记者透露,胡小龙成就一个亿万富翁太简单了,他手里的权力随时可以将一个富矿的矿口承包给一个人,很快承包者就能暴富。办案人员也指出,在这样的企业里面,董事长、总经理和党委书记让一个人全兼,权力如果失去有效制约,产生腐败也是难免的。

对于企业领导班子集体受贿的情况,有没有人过来调查呢?2019年1月10日,公司监事会主席、纪委书记、工会主席郭兴潼对华商报记者说,他曾经多次配合过上级纪检部门和检察院对于其他案件的调查,但是从没有人了解过他是否受贿的情况。

对于检察院出具的他曾经收受钱财的案情,郭兴潼犹豫片刻说:“十八大后就收手了,肯定没有过金钱的来往,有时候就是收人家几瓶酒、几条烟而已。”对于其他领导是否接受过纪检部门或检察院的调查,郭兴潼说他就不清楚了。

侦查人员在办理案件中,还发现有当地数名公安民警以及劳动监察部门的公职人员,也有受贿的情节。

>>企业起底

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僵尸企业”

“和企业领导左右逢源,八方进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企业举步维艰,四处举债。用穷庙富方丈来形容今天的潼关中金矿业毫不过分。”2019年1月7日,潼关中金矿业一位员工这样评价自己的企业和领导。

有员工称,他们最低的工资仅1000多元,有的员工连生活都成问题,连年拖欠的社保数目惊人。

2019年1月9日,公司监事会主席、纪委书记、工会主席郭兴潼对记者说:“我们最低的工资还是高出本地最低人员收入的标准,目前公司的平均工资为2700元。”

胡小龙案发后,2017年11月,中金黄金总部派王进文(陕西省商州区人)来到潼关中金矿业,继续担任董事长、总经理、党委书记。

王进文告诉记者,由于企业连年亏损,总公司为了节约成本,所以3个领导的岗位由他一人兼任。王进文已经注意到前任腐败的原因,他说单位的大事情都是集体开会集体决定。

王进文说,他原来也是从这个公司走出去的,潼关中金矿业是从2004年组建起来的,起初效益也不是太好,大约从2010年开始连年亏损,到了2016年被国家国资委评为“僵尸企业”。王进文透露,目前企业的资产负债率高达120%,“就是把企业全部卖掉,都还不了外债。”

王进文也承认,多年来拖欠职工的社保已经达到了4000万元。“总公司还是对我们抱有期望,2017年我们扭亏达到50%,扭亏量达到700多万元。”王进文说。

“在我们的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企业,他们已经停产或者半停产,经营连年亏损、资不抵债,而他们的生存主要依靠政府补贴和银行续贷。对于这样的企业,大家都会把它叫做‘僵尸企业’。”有关人士说,国家国资委在2017年就开始加速清理“僵尸企业”。

潼关中金矿业,也几乎是中国金矿企业发展的一个缩影。

上世纪80年代,是效益最好的时候,那个时候是全国探矿的一个高潮,全国都在找黄金。这边属于小秦岭区域,国家也是为了储备,发展探矿,为当时经济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

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开矿的比较多,再一个是国家政策开始鼓励大家都去搞,后来国家扶持国有,限制集体,取缔个人。

王进文说:“之前对于原矿的处理,每天达到1050吨,现在只有150吨。”这个指标是衡量矿业效益的一个重要数据。

由于连年亏损,企业员工也在锐减,从当年高峰的2000多名员工,减少到现在的900人,而且在岗的仅有600名员工,一部分员工逐渐被安置和分流。

潼关中金矿业没有自己的网站,关于该企业的所有新闻,只能到潼关县政府网站上寻找。该企业宣传部长王勇表示,这也是因为企业困难原因所致。

潼关淘金者:

送礼是公开的秘密

矿上大小“神仙”都要拜

>>讲述一

和朋友等4人筹资3200万元

外地公务员入股采矿血本无归

2019年1月8日,西安市一家茶秀,华商报记者见到了王选(化名)。

今年51岁的王选,曾是南方一座城市的公务员,当时看到他们那个地方有人参与潼关县黄金的开采迅速致富后,他便心动了。

2013年6月18日,他和朋友等4人筹资3200万元,将潼关中金矿业一个项目部从前任经理处承包下来。自此,他一步步走到了血本无归。

王选说,在这干金矿的人一般分两种,一种是大承包商,就是承包一个矿口,开采出来的黄金多了就赚,少了就赔。那时,他身边有人很快就成为了亿万富翁,也有不少人赔得一塌糊涂。

王选选择了第二种方式,就是承包矿上的劳务,赚点辛苦钱。他说他的劳务公司有两种业务,一是采矿石,二是打巷道。因为一个矿口一年大约要打一万米的巷道,一米巷道潼关中金矿业大概能给2000元劳务费,然后他们给矿上开采矿石,一吨原矿石一般能提炼1-2克黄金(当时的黄金价格是270元/克左右),矿上每克黄金给他们提劳务费89元。

按照王选等人估计,如果不出安全事故,他们每年能赚500万元。但他们的梦想最终破灭了,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很难赚到钱。最后他们将劳务分包给别人,承包者按照收入比例给他们交纳管理费。

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承包他们劳务的人,分3次将他们价值数千万元的矿石私自拉到相邻的河南。王选说他们多次和矿上交涉,他们认为对方这种行为造成国有资产严重流失,王选的合伙人为此还给胡小龙送去了500克金条,但是胡小龙也不愿意管。

王选说,胡小龙权力很大,他可以延缓或者提前结算工程款,同时他还可以调配富矿区的资源,比如将含金量比较高的矿口让某人来承包,因为是按照出金量结算的。

后来潼关中金矿业又出台新规定,对于一些矿渣薄的矿石开采,由于开采成本较高收益较少,潼关中金矿业规定提炼的黄金按照2:8分配,就是说除过公司按照规定给劳务费外,公司还将提炼的黄金的80%返还给劳务公司。

王选说,对于矿渣薄的开采,成为劳务公司竞争的主要业务,“胡小龙一句话,就可以将这些业务给此人也可以给彼人。”这也是大家给胡小龙送礼的主要原因之一。

对于行贿,王选说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不管是大的承包商还是小的劳务公司,每年中秋和春节都要给潼关中金矿业送礼。王选说,矿上每个“神仙”大小都要拜,就是矿上拉绳子量打巷道进度的一般工作人员,过节时都要给人家送2000元。

记者注意到,这个细节恰好暗合了给胡小龙送礼之一的周明艳的说法,他说除过潼关中金矿业高层领导外,他还给公司其他人行贿46笔。

然而,王选认为收取500克金条的胡小龙并没有给他们办多少事情,胡小龙还单方面撕毁合同,将他们一个比较好的矿口无条件地“送”给了别人。王选的股东们对胡小龙颇为不满,每个股东后面都是若干个小股东,小股东都是大股东的亲朋好友,他们有的是一辈子存的血汗钱,有的是高利贷,他们的淘金梦在一步步破灭。

王选如今生活陷入泥潭,他再也回不到昔日公务员的身份了。他们赚的钱有时候不够还高利贷的利息,王选说像他们这样的劳务公司在潼关不在少数。

>>讲述二

带48名农民工到潼关干劳务

被欠140万元劳务费家破人亡

今年48岁的惠琮晶是陕西旬阳县小河镇人,他带着48名当地农民工到潼关干劳务,不但没有赚到钱,他的妻子为了讨要农民工工资跳楼自杀。

惠琮晶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他在当地有时候干点小劳务赚点钱,养家糊口绰绰有余。因为家里盖了不少房子,欠了一些外债,他听说在潼关金矿干活能赚钱,于是就带着家乡的农民工来到潼关。

惠琮晶曾经干过金矿,来到潼关后发现他们要干的金矿品质很好,他感觉能赚到钱。2014年6月8日,他们的劳务公司开工了。

2015年三四月,惠琮晶贷款垫资100多万元。让人意外的是,和他签订合同的费继腾并没有给他结算钱,其缘由是费继腾是从彭正才处承包的金矿劳务,而彭正才是从潼关中金矿业处签订的合同,由于彭正才的资金链断裂,加上他和别人因为高利贷问题产生纠纷,导致最下线的惠琮晶拿不到大家的血汗钱。为此,惠琮晶带人去堵矿口,又遭到他人殴打。

2019年1月11日,惠琮晶说,当时一共欠他们180万元,给了40万元后,剩下的140万元迟迟不给他们付。

欠款导致惠琮晶一家鸡犬不宁,为此惠琮晶的妻子吴幸鸿拖儿带女也加入到替夫讨债的队伍中来,但最终等待她的是一条不归的讨薪路。

2017年9月6日,惠琮晶43岁的妻子吴幸鸿从自己家新盖的房子屋顶跳楼身亡。记者在旬阳县小河派出所的户口注销证明上看到,吴幸鸿死亡原因是“自杀”。

吴幸鸿在遗书里写到,丈夫干活没要到工钱反被殴打,告状无门,“每年年底工人围到家里要钱,家里4个孩子上学也没钱,我已经病倒了,我没有办法,只有一死……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帮着把钱要给我们,我死也心甘了……”

对于吴幸鸿的去世,费继腾告诉记者,他非常内疚。

吴幸鸿的死很快惊动了潼关警方,在各方面的努力下,开工之日的3年后,惠琮晶最终拿到了140万元的劳务费,欠债者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留给他的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和永远抹不去的伤痛。

惠琮晶说,他觉得,到潼关淘金就像是一场噩梦,去的时候欢天喜地、憧憬万千,一觉醒来,什么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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