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韩非子》描述,在西周时期,一个叫王寿的年轻人,背着重重一大篓书,在野草丛生的泥土路上艰难地行走。并非是这个年轻人不想快点赶路,只是背上有那么重的竹简,总归是走不快。天气湿冷,路面泥泞,目的地还很远!王寿心想,求学之路还真是艰苦啊。此行他是去寻访一位高士——徐冯。

在太阳下山之前,他终于到达徐冯隐居的地方。徐冯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青年,然后翻了翻他带来的书简,微笑着说:“年轻人,你也知道,抄一部书很不容易。那些能写在书上的,都是智者说过的话。然而智者所说的话又源自他们的思想,把握思想才是读书的目标所在。而思想转化为学问,关键在于有个下落处,书中的智慧用的着,才是真学问啊。你辛辛苦苦背着这么重的书简,赶这么远的路,看来的确很是用心!然而我却感觉你和很多读书人一样,还没有明白书的真正功用咧。切记,不要让书成为你的负担,带着轻盈的思想笃实前行,才是正确地读书方式!”

徐冯的一番教诲,让王寿陷入深思。他意识到到自己虽然常常手不释卷,却很少考虑到这些书所蕴含的思想在具体生活中的落实和体验。王寿这个年轻人是很纯朴可爱的,性格有点像《论语》中的子路,听到智慧长者的教诲,当下即行。并且他觉得要有个仪式,来纪念他的领悟和蜕变。于是他点起一把火,把背来的这一篓竹简烧了。看着夜色中跳跃的火苗,他觉得未来的为学之路渐渐清晰了,于是围着竹简燃烧的火焰,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韩非子·喻老》用上面的故事来阐释《老子》“复众人之所过”这句话,意思是很多读书人都容易犯这种停留在书本文字层面的毛病。可见,古人对书籍和语言的局限性,是有着清醒认识的。《老子》56章就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知者何以不言?一种情况是无法言说。下面以《庄子·天道》中的轮扁为例稍作解释。

轮扁是春秋时期制造马车车轮首屈一指的能工巧匠,他的国君桓公很是欣赏轮扁的技艺,同时也喜欢看制作车轮的过程。在轮扁出神入化的斧头下,木屑纷飞四溅,那一根根又长又直的木头,被制作成车毂、车轮的辐条,最后又被完美地装配组合成了又大又圆的车轮,这个过程,桓公觉得太奇妙了。

另外,桓公还有个独特的爱好,他喜欢闻那木头刨花的清香味,喜欢听斧头叮叮当当的声音。历史上有类似爱好的人似乎不少,如明代天启皇帝朱由校,打小就沉迷于锯木钉板一类的木工活,凡刀锯斧凿、丹青揉漆之类,贵为九五之尊的他都要亲自操作,并乐此不疲。卡夫卡也曾经说过:“我喜欢作坊里的工作。刨花的气味,锯子的吟唱,锤子的敲打声,这一切都让我着迷。”

对桓公、天启皇帝和卡夫卡这类人而言,只有某一种特殊的气味分子,或某一种独特音色的声波,才能够拨动他们敏锐而挑剔的神经,并且如蝴蝶效应一般,在他们体内引发一场美好感觉的风暴。

于是呢,桓公就安排轮扁在他读书的大堂之下做木工活。

有一天,轮扁看到桓公一边低头看书,一边击节叫好,非常好奇,就放下手上的斧头和凿子,问桓公:“请问君王,您看的是什么书啊?”

桓公刚刚看了一篇上好的文章,心情还不错,回答道:“呵呵,这个嘛,你一个匠人就不懂了,书上说的,都是圣人之言啊!”

轮扁问:“圣人还在吗?”

桓公说:“已经去世很久了。”

轮扁笑着说:“那么大王您读的,恐怕只是圣人的糟粕哦!”

听到“糟粕”这个词,桓公被激怒了。没有人敢对他用这个词,哪怕是用来形容他读的书,那也不行。他沉下脸,厉声叱道:“寡人读书,你一个工匠在这里信口雌黄,竟敢亵渎圣人!今天你如果能说得出理由我还可以饶你一命,说不出理由的话,定你死罪!”

轮扁听了大吃一惊,心想,真是伴君如伴虎啊。他连忙说:大王息怒!我说这话无意冒犯君王和圣人,您且听我慢慢解释,我就用自己做车轮的事为例吧!制作车轮,关键在我手上的这把斧头啊!我年轻时练习了十多年,手中的斧头才能做到不快不慢,得心应手,做出来的车轮又圆又结实!这个过程,口里说不出来,全靠手上无法言说的感觉,其中大有奥妙啊。然而这种微妙难言的感觉,我没办法告诉我的儿子,得靠他自己手上多练习、自己多琢磨!我今年70多了,原本该退休了,然而我儿子太笨,跟我学斫轮好多年了,做出来的轮子却总是不够圆,一对车轮有时候还一大一小,不得不返工重做。只可惜我这手艺,怕是要跟我一起进棺材喽!我想啊,古代那些圣人们,他们独有的技能、体验或感悟,很多也恐怕已经随着这些圣人的死去而消亡了吧!所以我妄自猜测,书上记载的圣人言语,可能也只是一些糟粕罢了。我的确无意冒犯君王,还请恕罪!

桓公听完,觉得轮扁说的十分有道理,也就没有治他的罪。

知者何以不言?另一种情况是不愿说。如辛弃疾在《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写道: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

这首词的上片,辛弃疾回忆自己年少时,意气风发,风华正茂,正如他另一首词里写的:“少年横槊,气凭陵,酒圣诗豪馀事。”此时的辛弃疾,家境不错,生活无忧无虑,并没有“愁”的真切体验,只是闲来无事饮酒作乐,“为赋新诗强说愁。”这一情形,可谓“言愁者,不知愁”。

词的下片回到现实,辛弃疾空怀“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豪情,面对的却是“可怜白发生”的凄凉。二十余年赋闲在家,空怀报国壮志,心中却唯有无可奈何的悲怆。此时,辛弃疾对于这个“愁”字有了真真切切的体验,但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个压在他心头的愁过于沉重,“男儿到死心如铁”,他已经不愿意说了。这一情形,可谓“知愁者,不言愁。”

上述轮扁和辛弃疾这两个例子有助于了解,《老子》“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中的“知” ,不单纯是指一种语言或文字层面的东西,就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中的“知”字一样,有时候更多的是指一种内在的感受或体验。语言,只是指着月亮的那根手指而非月亮本身。所以《老子》最后一章还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可见,老子推崇切身的体验,注重内在的省悟。相反,他不追求言辞的华美;不推崇碎片化知识的堆积,不提倡没有修证的空谈。“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只要有真切的内在感悟和体验,一句口诀,一个字,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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