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家姐弟的少年是在苏州九如巷度过的。九如巷张家院子有一口老井,因为此井,少年时代的张家四姐妹十分喜好水,成立“水社”,1929年8月创办了社刊《水》,发表自己稚嫩的作品。后来,张家六兄弟一起加入。
张家三女婿沈从文很欣赏刊名:“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侵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极容易就范。其实,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无坚不摧。”哪怕是抗战初期,这个刊物也在张家传递着。戏曲研究家赵景深曾回忆:“抗战期间,他们姐妹兄弟流转各地,但仍编订抄本刊物,轮流邮寄。我曾在立煌省立安徽学院与宗和同事一年半,看到他们的家庭刊物《水》。”
张宗和日记里有不少关于《水》的记载:“1930年11月17日,我最近做好一篇《星期六的下午》,预备这一期《水》的稿子。抄了12张才抄完,抄得我手都酸了。”“1931年2月15日,第十八期《水》,是特大号,共有111张,222页。”“1931年7月2日,上午拼命写蜡纸,一共印了19张。照这样下去,不到一星期,我们的《水》的选文就可以产生了。”“1931年8月27日,祖麟带来一本最近一期的《水》,25期,8月号。”但是,后来,战争来了,《水》停刊了。
二
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着大江南北的江水湖水,在耄耋之年的张允和心中也掀起了波澜。为传承先人品格与家风,畅通家族血脉经络,她向亲人们发出复刊《水》的倡议信,得到热烈响应。复刊词这样写道:“66年前,我们张家姐妹兄弟,组织了家庭小小的刊物叫《水》。那时我们年少,喜欢水的德性……如今,我们的‘如花岁月’都过去了。但是,‘人得多情人不老,多情到老情更好’,我们有下一代、下下一代。我们像细水长流的水一样,由点点滴滴的细水,流到小溪———流到小河———流到大江———汇入汪洋的大海!”
1996年2月,《水》复刊号第一期面世。集打印稿、刻印稿、复印稿、照相稿于一册,只印25份。三联书店原总经理范用获赠一册后,惊呼:87岁的老太太主编一本仅“发行”25册的杂志,本世纪一大奇迹也!他为《水》写了《〈水〉之歌》短文,发表在《光明日报》和《香港文学》。短文写道:“家庭刊物,大概不会有壮言宏论,不过是谈家常,叙家史,甚至油盐柴米,鸡毛蒜皮。然而,感情却是真挚的,涓涓细流,点点清水,不是假大空。”范用汇去15元作为第一、二期订费,说“请接受我做它的‘长期订户’”,但是被张家婉言谢绝了。漫画家丁午戏作漫画《范用买“水”》刊于报端。出版家叶至善撰文推介这份家庭小杂志。巴金先生每期必看,甚至在住址有变化的时候,没忘立即打电话通知“编辑部”把《水》邮寄到新地址。
《水》不胫而走,汩汩而流。它的传阅范围已经穿越了国界,远及欧美。发行数量也由复刊之初的25份增至数百份,现在已经无法统计读者的具体人数。
三
《水》的形式不拘一格,彰显了“兼容并包”的水的德性。内容有诗词、随笔、日记、书信、乐谱、书法、绘画、摄影等。复刊第四期中复印的一件“家报”堪称文物,封皮上的字是“封粘固限日行四百里毓秀堂张家报大少爷同治六年正月十一日到”,是1863年四姐妹的祖父张华奎在外地专送给他父亲张树声的信件。
《水》的文字包括中、英、法,作者有耄耋老人、名家,也有幼童、小字辈。文章多为怀旧文字:祖辈遗容、先贤背影、如水家风、琴瑟和鸣、手足情深、郎舅轶事、连襟趣闻,以至祖孙之乐等。从晚清张树声任职直隶总督,到张树声孙子、张家十姐弟的父亲张冀牖创办新学,再到张家十姐弟和四女婿,以及后辈,各放异彩。家族中那些享誉社会的教育家、文学家、语言学家、音乐家、词人、书法家和昆曲艺术家们的喜怒哀乐尽在其中。张家的家风与文脉无不在《水》中得到体现。请看文题———“名留清史的张树声兄弟”“昆曲———江南的枫叶”“大弟新娘俏”“张兆和天伦北里‘避难’记事”“那本老相簿已经合上”“我到苏州来———往事回忆录之一”……
《水》虽是一个家族的滴滴水珠,却映射出了社会大舞台的时代风雨,成为朵朵浪花缀成的引人入胜的家族“百年史记”。当今张氏家族星布在京华、金陵、姑苏、黔省、台北乃至纽约、布鲁塞尔,尽管他们国籍不同、肤色有异、语言不通,小字辈们或许相见已不识,但《水》将他们紧紧地融在一池。张氏一族逃不开战乱、命运、离散、生死的裹挟,九如巷里曾经的阖家欢乐已不复,但张氏姐弟却显得淡然,他们的骨子里早已浸入了水的性格和情怀。
四
《水》的文章几乎篇篇耐读。
在“年代札记”里,张定和写他“文革”期间下放到农场的一段劳动经历,既有夏天傍晚归来时遇到滂沱大雨找不到木桥的惊险,也有接生守护小羊的美好回忆,文字的意境和功力不输杨绛的《干校六记》。在“我的有才能的大大(注:母亲)”一文里,张元和回忆母亲如何操作家族婚丧嫁娶,所述繁文缛节,为现代读者再现当时的民俗细节和场景。在张允和《从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一文中,有一个镜头令人难以忘怀:1969年冬天,即将下放的前夜,在凌乱得难以下脚的屋中,年近古稀的沈从文找出了珍藏着的张兆和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他把它放在怀中温热许久,又小心地放进衣兜里,口中还喃喃着:“这是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信!”
沈红在《奶奶的花园》中深情记述了一场特殊的送行:“十一年前的五月,奶奶率全家送爷爷回湘西凤凰故乡。那一次,伴爷爷骨灰一同贴山近水的,是奶奶积攒了四年的花瓣。奶奶站在虹桥上,目送爸爸和我乘舟顺沱江而下,小船身后漂起一道美丽花带,从水门口漂到南华山脚下。”
“趁着这黄昏,我悄悄地行,行到那薄暮的苍冥。一弓月,一粒星,似乎是她的离魂。她太乖巧,她太聪明,她照透了我的心灵。趁着这黄昏,我悄悄地行,行到那衰草的孤坟。一炷香,一杯水,晚风前长跪招魂。唤到她活,唤到她醒,唤到她一声声回应。”这首凄婉的小诗是张充和闺阁时代的少作,谁能想到竟是献给一位殇逝的张家保姆的。张定和曾为它谱曲。张家10个孩子每个都有自己的保姆,孩子们与保姆感情很深。《水》有一组“保姆列传”系列。
苏州市档案馆唯有一本《水》,即2001年4月30日出的复刊第16期。其中有一篇“为悼念因病于2000年12月2日逝世的张家老朋友卞之琳”而刊发的文章———卞之琳生前所作的《合璧记趣》。卞之琳在该文中讲述了一个“信稿”合璧的故事:1953年他到苏州,被安排住进张充和当年的闺房。偶翻空抽屉,赫然瞥见一束无人过问的字稿。字稿是师从沈尹默学习诗文的张充和寄给老师指点修改的几阕词文,沈圈注后又寄还充和。“当即取走保存。”卞之琳在文中对彼时重逢那娟秀笔迹的喜悦一带而过,却用一句“多年后……却还幸存”,道尽对这些字稿的珍爱。1980年卞之琳访美,将那字稿随身携带。因为他知道,他会与那个曾经迷恋过的女子重逢。恰巧充和手头留有沈尹默随字稿所寄原信。一封信一字稿,经三十多年流散,在异国重又璧合,是为《合璧记趣》的由来。信稿合璧时的卞之琳与张充和,都已是古稀老人,再见故恋相逢一笑,确实应该以趣记之。但念及前者对后者长达二十多年的未果苦恋,怎能不让人感慨于“记趣”背后的无奈。一切恰如沈慧瑛在一篇纪念卞张世纪情缘的文章中所说———爱与不爱,或许在诗人心里留一点苦恼,在少女心头有一点歉疚。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友好交往,这友谊维持了六十多年,从年少到白头。
2009年,《水》创刊80周年,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张允和和张兆和编辑的《〈水〉———张家十姐弟的故事》。整理编辑了现存的在《水》刊发过的几乎所有文章,并配以大量的图片,按主题不同分为八卷。2016年11月,新星出版社出版了王道的《似水华年:〈水〉与一个家族的精神传奇》。
五
《水》也解决了笔者关于刘文典研究的一个难题。
广为流传的“跑警报事件”是这样说的:抗战时有一次昆明警报响起,国学大师刘文典看到视力不佳的陈寅恪,架起他就向外跑,一边跑一边喊:“保存国粹要紧!”刘文典看到沈从文也在人群里,便上前呵斥道:“陈先生跑是为了保存国粹,我跑是为了保存《庄子》。可是你什么用都没有,跑什么啊!”“评教授事件”,则是讲刘文典曾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400块钱,我该拿40块钱,朱自清该拿4块钱。可我不给沈从文4毛钱!”
七十年来,几乎所有媒体都在这样传,没有人质疑过其真假,也无人去寻觅这一说法的源头。笔者对此传闻一直怀疑,却找不到足够证据否定它们。去年一日,刘文典次子刘平章从昆明给我寄来《水》发表的两文。一文叫“另一次会面”,作者落名是沈虎雏(沈从文次子)。文章写到1945年的一天,沈从文领着他来到一户人家的情景。
“主人微微欠起身,对爸爸似乎说:‘呃,唔。’爸爸不解,没开腔,我知道他仍然抿嘴含笑。老先生暂时放下家伙,伸出指头比划着:‘二,五…’他操着浓重合肥腔,比我合肥妈妈舅舅口音土得多。主人两眼在昏暗中闪光。据解释,世界万物,都离不开二、五这两个数目。人的手、脚、眼、耳朵、鼻孔是二,手指、脚趾是五……‘那么,嘴只有一个,跟二、五有什么关系呢?’老先生提出问题,不急于解答。爸爸和我都竖起耳朵倾听。‘我孩子找到答案,上下嘴唇,是二!’爸爸会心地笑出了声,老先生精神来了,笑得开心……走出那户人家后,我说这伯伯真有趣,爸爸说‘他书读得好’……近些年,涉及西南联大掌故文章,常提到当年昆明流传国学大师刘文典教授看不起沈从文的笑话……作为沈从文家人,我跟其他读者一样对这些故事充满兴趣,毫无屈辱感。除了欣赏两位主人公的鲜明个性,还隐隐约约记得那次拜访的正是刘文典伯伯。我见证了两位文人独特个性的另一面,那些掌故记录者、转述者从没听说过。”
刘文典次子刘平章(前左)与张宗和女儿张以䇇(前右)认亲(2018.11昆明)
沈虎雏在文末说:“我去的那次,至少是爸爸第二回主动登门了。”
沈从文第一次拜访刘文典,则记述在《水》发表的第二篇文章。该文叫“一位稀里糊涂的和事老”。文章落名是沈龙朱(沈从文长子)。写到沈龙朱的十舅张中和去刘文典家认亲的情况。文章说:“据十舅说,刘先生对他这个小表弟还是很在意的。有两件事足可以证明,一是刘先生夫妇下乡时,把家门钥匙交付十舅;另外,还主动给十舅介绍了一份挺不错的家馆(注:家教)。认亲的第二天,十舅就高高兴兴来到我家,向爸爸妈妈汇报了经过……爸爸说:‘我们去看看他吧!’妈妈说‘好!’于是,第二天十舅就陪他们去了刘家。记得妈妈还带去了一些好茶叶。”文章描写沈从文在刘家的情景:“爸爸妈妈始终微笑着,却没说什么话。在刘家烟雾缭绕的斗室里,气氛倒是十分‘和谐’。”但沈龙朱在该文后的附注声明:该文不是他写的,而是他十舅张中和冒充他身份写的,但是讲的都是事实。
《水》这两篇文章使我眼睛一亮。要是刘沈关系真如传闻说的不好,刘文典真对沈从文说过那些难听的诋毁的话,会有沈从文两次到刘家的和谐气氛吗?刘文典还会对张中和那么信任,把家门钥匙都交给张中和吗?于是,我根据此史料写了“刘文典看不起沈从文传闻真假辨”,在《南方都市报》历史版发表,否定了刘沈关系的那些传闻。
其实,历史长期湮没的一个事实是,张家大弟张宗和的妻子刘文思正是刘文典堂妹。2018年11月,张宗和女儿张以女士携子张致陶与刘文典次子刘平章在昆明首次相聚认亲。张以在今年1月23日《文汇报·笔会》发文细述了表兄妹认亲情景,谈到《水》的文章所记述的沈从文与刘文典见面的史实。该文说:“由此也可以证明1945年9月以前,二人并未见面,所谓‘跑警报’纯属无稽之谈!至于‘刘沈不和’,更是坊间好事者茶余饭后无中生有编造的笑谈而已。”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林文俏先生提供 题图为1946年张家四姐妹六兄弟和顾传玠、周有光、沈从文在上海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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