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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园日记》出版时,人家问他:是否要删除那些“谈性”“谈女人”的内容,季羡林先生回答说:“要出就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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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张曼菱 专业作家,多年来致力于“国立西南联大”历史资源的抢救、整理与传播工作。创作有电视纪录片《西南联大启示录》,音像制品《西南联大人物访谈录》,史话《西南联大行思录》等。
审视季羡林的人生,我明白,为什么季羡林那么看重当年“米寿”时,我父亲书写给他的那一幅字:
“温不增华 寒不改叶 羡林先生寿比青松”
一九九九卯巳年秋月 学生张曼菱贺托父代书
诸葛亮在《论交》中说的这两句话,正是季羡林执著的本性。看似木讷,倔脾气,不审时度势,正是苍松一样的秉性,举世稀罕之品格。
先生在世时光,曾坦然出版他的《清华园日记》。那天,我一进门,李玉洁就告诉我这个事,她的神情带着惊恐与钦佩。季先生则在一旁淡淡的。
这旧时日记出版时,人家问他:是否要删除那些“谈性”“谈女人”的内容。那都是很露骨很自我的欲望表述,例如:
“
所谓看女子篮球者实在就是去看大腿。说真的,不然的话,谁还会去看呢?
这种话在日记里反复说,不下三处。
“
我今生没有别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够多日几个女人,和各地方的女人接触。
那是那个打倒禁欲主义的时代烙印,一个男子青春期的狂言。但在今天中国社会,完全可能遭至各种道学家的指责。在这部日记里还时常出现粗话,表现出青年季羡林的倔傲不逊。
此时,已经被社会尊为贤者,达到德高望重之极的季羡林回答说:“要出就全出。”我接了一句:“日记就是过去了的事,还改什么?要不就别出。”先生露出笑容。
“温不增华,寒不改叶”,是说到季羡林心里去了。
1
◆◆◆
未删节、未修剪之日记,谁敢出?
就在同一个时间段里,由吴宓先生的女儿学昭女士主持出版的《吴宓日记》正在以轰动效应爆出。这套日记无疑是一套重要的民国文化史料。学昭女士将她所出版的吴先生的著作数本,赠送与我了,包括后来她与杨绛女士合作的那本书。
为拍摄吴宓日记的几页原稿,我去过她的家,看到她暮年伏案的顽强。她也给我提供了一些有关西南联大的资料。我曾在《文学自由谈》著文《关于日记与灵魂的失落》,慨叹日记的“重返人间”。
但后来看到,行内人的批评指出,在出版的《吴宓日记》中不乏令人遗憾的“替尊者讳”的删节。例如与毛彦文的恋爱事。类似事情,屡屡发生。名人的家属们处理起文稿来,境界有差距。
倒是一本《朱自清日记》,看来是没有经过这些加工的。里面有描写教授在家中开“派对”的文字。朱先生夸奖别人的太太跳舞优美,而自己的太太“舞姿不佳”。
在采访其子朱乔森的时候,问他:“你母亲对这一段有什么反应吗?”
朱乔森答:“我母亲从来不看我父亲的日记。”
听了这一句话,那位舞姿不美的朱太太顿时可爱。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理想心态和家庭。这样独立的人品,当下还有吗?
在日记里,朱先生写了对闻一多有一次带全家赴宴,孩子占据了首席,自己只能坐到次席上,而感到不满。这些事情很平常,却让我们感受到一种真实。
日记,是人的个性的容器,人有些细微感觉是属于自己的,要有个地方放置。
每个人都不可能完全地接受别人,即使是亲人爱侣和密友。汤因比说:“个人内心的发展,经由外在的行动,才造成了人类社会的成长。”日记正是一个人发现内心,发展和积累自我人格的过程纪录,是一个与内心交流和审视的手段。
我自幼爱写日记,从童年与父亲的“离别诗”,到校园的不平事,和“文革”中各种思潮疑虑的纪录。及到下乡,依然孜孜不倦,记载读书心得和交往乐事。
然而到1976年4月,我因为纪念周总理而被“立案”,父亲带着我的所有手抄本,我的日记,凄然地埋葬于原野。
从此,我再无日记,也无书信保留。
近年来,我虽然恢复了日记,但那已经近似于一种“备忘录”。心灵活动的迹象隐退了。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消退,想恢复还很难。好像自己在逃避自己。日记的精神要恢复,即使对个人,也很难了。
这正是历史与学界,社会与人权的大倒退。用日记作为“整人”的铁证,现在也许不至于,但写日记的心思没有了。
最近又传出,在出版杨绛“全集”的过程中,有很多“修剪”的操作,“全集”已经不全,然而仍冠以“全集”之名。此对读者不诚也。
遍观当今中国,从个人史、党史到国史,不断有人篡改涂鸦。莫不是为了邀功避罪,欺世盗名。而季羡林一介书生,不管什么盛名之下,坦然面对自己与社会。
“要出就全出”,何等顶天立地之言?谁敢?
世上最难的一个字是:“真”。宗教把“真我”树为菩提,认为到此境界即是“得道成佛”。
当年他在清华时期写出狂妄日记并不奇怪,难的是在经历“文革”洗劫之后,在世风媚俗江河日下的今天,先生不自树“菩提”,就是给人“菩提”。
“宁拙勿巧”。拙大于巧。
怎么做人,做史,做学问,尽在其中。
日记精神,源于一种古风:“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的史家真谛。日记精神,体现西风渐进的吹拂。昔卢梭以《忏悔录》坦然展现他的并非光彩的私生活,无疑是“契约论”后的又一贡献,教人们走向真实的自我与人性。这是“文艺复兴”的一个重大内容。
在“掩饰”满目的中国,一个日记精神与灵魂消亡的时代,季羡林坦然出版全文的《清华园日记》,处于他的高度上,意义应该是昭示一种对史实和灵魂的回归。
大学毕业时的季羡林,后为北大史上最年轻的正教授
凡看过季羡林青年照片的人,都会为之一震。其相貌英挺,气质睿智,傲然自负。
季羡林出自贫寒,却有伟岸的身姿。此种敢“冒天下之大不违”的不修不饰风范,难道不足以垂范学界吗?民间有一句俗语叫“一俊遮百丑”。季羡林有此“一俊”,使他从这一代儒雅之士中脱颖而出了。
2
◆◆◆
别人不说的话,他敢说,带着脾气说
有人说,季羡林、任继愈是相约着走的。一个对另一个说:“走吧,可以了。”媒体对他们仙逝的有关报道,基本维持平衡,但季先生的“题外话”更多一些。
我两度到八宝山去送行,景况各异,感触良多。
季羡林的告别仪式人潮汹涌,如赶庙会,几无肃穆。任继愈的灵前告别那天,早晨大雨,人们被淋湿,神态黯然。来人都是学院、研究所、图书馆这几个圈子的。规模得体。
可以感觉出:任先生扎下的根子很深,在学界是根深蒂固的。季先生的事情已经失控。而任先生的规矩井然有序,虽死如生。
这个问题出在根子上。
季羡林不幸,与他相依为命的妻子女儿女婿几乎在一年内同时辞世。孤苦的老人与儿子长期不往来。所以,在被推举到社会上去之后,没有“防波堤”,挡不住这世风如下的冲击。长年封闭的校园生涯,也使他无力分辨正邪之徒。
任先生曾对我说:“文革带来的社会道德溃败,将要延续很长一个历史时期。”
有一次,一位高官要我带他登门访问任先生,我请示先生,他说:“你凡是到北京来,你就自己到家里来吧。其他的人,不要带来。”一面摇摇手。
这样的界限,季羡林在走出学校后,却完全失控了。突然间他就变成了人山人海中的偶像,有点“来者不拒”的意思。
任与季都对我说过,“做好事会有好报”的话。但任是有分析的,对具体人决不含糊。而季对人是盲目信任,甚至他企图感化社会。
任先生曾经严厉地告诉我:“你不要带学生,一两个人就把你捆住了。你就保持现在这样,干自己愿意干的事情,多写东西。”这个教导对我很重要。使我注重自己的精力投向。
有一次,我告诉他,我去301医院刚探望了季老。任告诉我,他上周也去了,“不让进去,没有见到”。
我听了非常郁闷,感觉事情已经糟糕到了不能再糟的地步。任继愈先生称我为“入室弟子”,三里河是我每赴京城必至之地。在当今世上,人与人之间,最难的是“有话题”。有的人也“有话题”,但“话不投机半句多”。而任先生与我却天然地“有话题”。
任重说:“他喜欢和你聊天,你们的思想是一样的。”事前并不准备任何话题。只是告诉任先生,我某日某日到京。先生说,“那你下午来吧。”
一坐下,茶还没有酌上,话题就自己来了。自然而然的。任继愈对社会的关注非常广泛,他曾经对我说过,当年在学校蒙自时,他观察到的当地洋行与商铺的关系。
任先生与我谈到的诸多话题,早已经超越了宗教与哲学。他喜欢我野性十足,到处“跨界”。他也和季先生一样,称我为“小友”。
与任先生深谈,在他的家中,幽幽然,四围只是国图的特制大书柜。先生坐在一把藤椅中。没有人来打扰我们。
观任先生的著述,全是哲学与宗教的专业书。我以为,先生对社会历史的思考非常精辟,也应该出书。但他身担编辑大书的要职,没有时间来执笔了。
有一阵子我盘算,在任先生家附近弄个临时住处,好随时过来与先生聊。我想写一本类似狄德罗弟子所著的“谈话录”。先生欣然同意。可是后来,冯先生(任先生的夫人冯钟芸)过世了。一时搁置,永恒遗憾。
2007年秋天,三校在清华大学举办了纪念“西南联大建校七十周年”的盛会。我应邀来京。前一天,在任继愈先生家,先生将他自己当年所佩带的两枚西南联大校徽送给了我。
他说:“给你最合适。你对西南联大感情最深。”
那一年,院中玉兰花盛开,记得以紫玉兰居多。我与任、冯二先生在花下拍照,却因为我不懂那个太复杂的高级相机,没了。
任先生一笑,说:“没关系,我们已经赏过花,也很高兴。年年都会开。”最近几天,北京国图正在纪念任继愈先生,主持人说“任先生是新中国的历史见证人”。我认为这个说法还不到位。
任继愈出身于山东将门之家,其父景仰韩愈,故为他取名为“继愈”。任继愈对历史的“见证”,可以说从他的家世就开始了。
他的切身体验起始于抗日战争,长沙临时大学的步行团。徒步三千里,在战争的烽火中,走过了尚未被日本占领的然而也是最贫瘠的国土。
他见识了最下层的人民。先生对我说:“他们再苦,也不愿意当亡国奴。”在那次民间考察中他选定了终身志向,研究中国哲学史。他深信,中国的文化在民间。他告诉我,此前,他关注的是西方哲学史。
我认为,任先生最了不起的一点,就是将“形而上”自然地连结“地气”。任先生曾经对我说过,解放后最大的弊端来源于“小农治国”。以治理一片不发达的西部地区之经验,执政全中国,于是将许多发展得好的东西都倒逼回去了。
季羡林先生与我所谈,则以古籍古典古诗为据。对现实社会则有很多空白,他喜欢用宗教的“听其自然”来自解。
这种区别,可能与他们学术的范畴有关系。任先生研究“三教”,注重历史流变,而季专注于考据工作,如追溯“糖的起源”之类。
但最根本的,我以为还是“见世面”的区别。任先生见的世面大,从小到青少年,与毛泽东讨论过宗教,执掌“国图”,都是“大格局”。季先生囿于校园和他的“冷门”专业。
国家图书馆的场面与校园内一个“东语系”,那是天渊之别。他们之间还暗含着北大底蕴与清华学风的分野。北大是自命承担天下的,凡天下事都与北大人相关。而清华则注重专业精神。
任先生气度优雅,柔中带刚,德之所被,口碑馨香。一生可为人之楷模。“国图”为任继愈编撰了一本纪念集,我曾为先生撰文《人淡如菊是吾师》。
任先生与季先生,他们都是山东人。在相处中,我感受到,他们都有那种不弃不移的性格。二位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耿直、真诚、看大格局、有担当。不避不让、不饰不做,对自己、对国家与历史的信任感,不屈不移。在信念与人格的本质上,他们大同小异。
而且他们二位关系亲密。任先生的女儿任远就曾在季羡林的研究生班里学习,她对我说过:“我也是季羡林的弟子”。
校园内人知道,季羡林与金克木长期不和。金克木先生亦是东语系的一名元老,个性活泼多才。季羡林的位置是系主任,同仁不和,他的责任更大。
季先生在人际方面不是长项,在性格修养上确有偏颇。但季羡林的这种不通融,不圆润,也造就了他一副“死扛”的脾气。别人不说的话,他敢说,带着脾气说,直言不讳。
面对江泽民亲热的问候,季老直接就说:“现在社会上重工轻理更轻文,后患无穷。”
江答道:“哪里哪里,我每天睡觉前都要翻翻《红楼梦》,我的小孙子还会背唐诗。”
季羡林报之以哑然。
这不是临阵发挥。这是长年对国家发展偏向的忧虑。早在在他的《留德十年》里就有这么一段:
官费留学,当时只送理工科学生,社会科学受到歧视。今天歧视社会科学,源远流长,我们社会科学者运交华盖,只好怨我们命苦了。
季是在最初出去留学的时候就有此体会了。当时只有数理化的学生被公派出国。季能够出去,是借助于清华冯友兰先生运作而达成的一个机会。当年之叹,只为文科学子,如今却是为了国家忧患。奈何别人听起来有点象是“杞人忧天”。
李岚清总理来给先生拜年,说:“向知识分子问好”。季羡林却答道:“中国知识分子好啊,‘价廉物美’。”我知道你来干啥的。你来“看望”我,我也不会忘记我是谁,你是谁如此问答,难道不正是“温不增华”的苍劲本色吗?
季羡林以八十高龄活跃在北大这个大舞台,使那些幕后的话和悄悄话,变成在国家元首面前的直言。
3
◆◆◆
“宁鸣而亡,不默而生”
季逝世后,我在京城听到一些小圈子里的评说。大众认识的只是媒体上的季羡林。我本以为,小圈子里的人才真正切近季羡林的今昔。所以我很关注。
但令人失望的是,文人小圈子充满太多的相妒与相轻之情,少悲悯之心。所谓高雅者,其心世俗,羡慕外表的光鲜,有攀比心理,对同类缺乏怜悯之心,可谓浅薄,类于市井。
有一种说道,是拿季羡林与钱钟书先生相比较。有人说,钱先生一生不近官场,临终拒绝媒体采访,而季如此风光热闹,频频发言示众,有失学者风范。
季羡林与钱钟书在人生与人格的形成上面,确实有极大的不同与反差。季的起点、家学、家境、以及成才过程,都不能与钱先生相比。一个是名门望族,世家才子,另一个是贫寒人家,孤儿寄养。
“可是到了我出生的时候,祖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形同贫农。父亲亲兄弟三人,无怙无恃,孤苦伶仃,一个送了人,剩下的两个也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饿得到枣林里去拣落到地上的干枣来吃。”
这个起点和成长过程的巨大反差,决定了季的眼界、魄力、和自由度,从学问到生活,季由于先天的单薄,偏狭,容易被人利用驱使;远不如钱先生的成熟,理智,谋略和善于成就与保全自己。
在中国,没有几个人能与钱先生的优越家世与成才环境相比。门弟家世是谁也无法选择的。重要的是,这个人从这个起点出发之后,他是如何超越局限,如何与理想比肩,如何成为巨人,“为天下扛起一点什么”。
季羡林的阅历,展示了民国教育“有教无类”的积极面,一个山东的孤儿,凭着成绩考入了清华大学。季羡林的“底气”,还向我们展现了民国时代,那散布于民间的国学与教育氛围。他的养父是一位民间学者。为季羡林的童蒙选择了最经典的课目。
这样一个贫寒子弟,获得陈寅恪先生之青睐,在那个时代并非奇异。季羡林的特色是睿智。他迅速地在清华找到自己的天地,有了自己的类朋,与林庚等当年并称清华“三剑客”。这个飞跃在清华园内完成了。所以他后来对留学毫不犹豫。他深知,机会对于平民子弟是一去不返的。
历史也证明了,他别无选择,必须于当时去德国。否则,再无深造,更无领先的机会。虽然离别家庭使他心事重重,但他毅然决然。这也使他能够忍受当时德国的环境,别有洞天地开辟自己学习东方文化的研究。季羡林是逆境中猛进的勇者。
所以,比之养尊处优的钱钟书,季羡林的道路则提供了更多更广泛的学术成长体验。比之“顺理成章”地成为学者精英的世家子弟,季羡林有如劲草,历尽坎坷,磨砺风骨,备尝人间冷暖,而能对众生生出“担当”之心,有兼济天下的责任感。
因为他人生的幅度太大,落差悬殊,所以他塑造自己的空间更大,更能够不拘一格。这也是他具有锐眼,莽草识珠的原因。
“大一”的时候,我曾写信给钱先生,谈《管锥篇》。我收到了钱先生的亲笔信。信中说“你已大悟大彻”,并邀请我到三里河他的家中谈谈。钱先生的学问太大,令我不敢草率。我想,得拿出一篇有关《管锥篇》的文章来,才敢上门。后来我忙于小说创作,未结此缘。
钱先生仙逝,我曾在家摆香案一送。“大隐隐于市”,钱钟书生前的确是避尽虚荣,不愿受人利用。尤其避讳媒体与官场。其可贵之处,在于他并不加以选择,而是“一概不予理睬”。
在他的身后留下巨大空白,尤如国画与书法中的“飞白”,这是含有深度的内涵的。可叹,其家人不能理解这片空白的可贵情操,反其道而行之。
钱钟书避世,有几方面的内涵:
一个内涵,是钱先生蔑视世俗喧嚣,不愿意自己被当作“炒作”对象。而对我这个读过他的书的大学生,他却热情邀约上门。这是清高的内涵,也是书香的内涵。
另一个内涵,却甚复杂。这就是看穿了政治对学界的利用与蹂躏,所以希望保护自己获得一种中立的空间。不占人势,不受其害。“独善其身”是明智的选择,也是文化的选择。这也是一般本色学人的愿望。
最后一个内涵,恕我言之不恭了。这就是:钱先生放弃了作为一个大知识分子,一位著名学者对整个社会公义的担当,也许要因此承受后果付出代价。而那些为此付出的著名知识分子,例如我北大副校长马寅初先生,则永远成为高标。
在社会的重大事件和公理立场上,选择沉默,不值得表扬与提倡。中国自古以来,为士者都主张“争鸣”。“不平则鸣”。这是道义与品质的特征。胡适与鲁迅有诸多不同,然而他们也都反对“沉默”,各有名言传世以警世。就不赘述了。
中国当代社会,虽不敢说是“为言者所推动”,但“改革开放”社会整体的进步,实起源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之大讨论。
先人功德,我辈岂敢忘怀?今天的人们都在分享这个开放的大好时光,又怎么能够忘记和抹杀那些敢于扭转时代,创造全新中国的中流砥柱呢?
为了推动中国这个沉重的历史车轮,多少可敬的老者,还有我的同侪,实现了“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崇高信念。永远激励着我,不甘沉沦。
可叹自从一场春天里的寒潮,大地又回到了“万马齐瘖”。
当思想与现实的巨大冲突,发生了一次次的伤害,使学界众多优秀心灵远离尘世之争。渴求宁静,人们不再习惯于正面去交锋。
但季羡林没有选择低调,他以耄耋高龄“百年老病独登台”。这种差异,细思之,其实,是很多有价值的人已经比他更虚弱了。他很早就写好了《牛棚杂忆》,趋势在北大百年校庆时,将它推出。
对“文革”的探究迫在眉睫,不能让我们的子孙后代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如果我们自己不面对,难道把我们的历史与后人交给外国人去研究去引导?
那些瞧不起季羡林的人,他们有如季羡林这样严肃地回忆历史与剖析自己吗?他们更有此担当吗?他们有过自省和愧疚吗?
这让我想起钱钟书与西南联大的一段纠葛。他开学时期不到校,延误课程,是事实。被西南联大“请辞”,梅校长来电文之事,后来杨绛先生撰文辩解。但确实从此离开了西南联大。如果要真相,那么当年西南联大的档案至今保存在北大档案馆,那里面有所有教授会的实录。
钱后来却写了一部小说《围城》,里面全是丑角人物,天天玩心眼“算计别人”和“追女人”,看不到一点战时大学的骨气与正义,看不到日寇侵占家国的愤怒与抵抗。
在我访问西南联大的老校友过程中,他们无一不感到气愤,认为是对西南联大的丑化之作。因为钱先生就是从这里离开的。就是其他的战时大学,也有着惨淡抗战的精神,何至于如此龌龊!
作为一个西南联大的研究者,我对《围城》是颇有看法的。任何作品,首先是要讲良知。最大的良知,就是抗日,就是在日寇亡我时,保存文化命脉。这部小说不管语言如何机智,拍出的电视剧,不管演员如何有造诣,这者是一部有悖历史和民族道义的不公正之作。
还有的人,身受“文革”其害,近年来却专门迎合世俗之好,写“民国”来,云淡风轻,自谓“名士名媛”,无视民国的混乱和百姓疾苦。
写“文革”,则假装潇洒,避重就轻,淡如游戏。这是在用文化来“愚下媚上”,是对新时代的犯罪。现在已经不是“前三十年”的全面压抑时期,时代开放了,有识之士都在抓紧时光为社会补课,做启蒙工作。
而作为资深学人,经历过国难与家难的一代人,在早年采取沉默态度,尤可以体谅;可是在最后的生命中,却去写一些不负责任、无视国家的“美文”、“软文”,借以取媚于世。
其实这类玩艺儿并无“新创意”,这正是今日在台湾风靡的令青年人丧志的所谓“小确幸”的人生观。就是宣扬“小小的”个人的一家一室的幸福安宁,而舍弃家国之责任,没有宏观的胸怀。
这是对未来“失去信心”的一种苟活。有什么值得炫耀和渲染的呢?媒体跟风,网络媚俗,凭借着小市民层面的普遍心理而“走红”。
4
◆◆◆
拔剑而起“独往矣”
再回头来看看季羡林那种份量实在的,不饰不遮的回忆文字,写出了民国的民不聊生,也写出“文革”的文化惨痛。他不假装优游自在。
在他的笔下,带着血泪与泥土。这是文章品格,更是做人的品格。这是具有历史与人文价值的文字。他一直在忧虑“追究文革史”这件事情会被整个社会延误:
“
时光,在物转星移中渐行渐远,春花一梦,流水无痕,经历太多薄凉的日子,夏,依旧带着温热的气息与你相遇。我们可以在一叶荷中感受夏的清凉。
季羡林的担忧,现在已经证实。我们的后代已经有人在盲目地怀念那个时代。我遇见过一位大学生,她就问我,“听说文革时候没有小偷和妓女,那不是很好吗?”
这真是令我语塞了。郁闷、忧虑。
“可是,时间已经到了一九九二年。许多当年被迫害的人已经如深秋的树叶,渐趋凋零;因为这一批人年纪老的多、宇宙间生生死死的规律是无法抗御的。而我自己也已垂垂老矣。”
“就这样,在反反复复考虑之后,我下定决心,自己来写。‘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现在什么都不怕。”
如季羡林书中所言,许多比他能写比他著名比他更受迫害的人,都沉默了。这时候他拔剑而起。这样的贡献,是基础性的贡献,更要大于之后那些具有高明见地的贡献。
“巴老为什么以老迈龙钟之身,呕心沥血来写《随想录》呢?对广大的中国老、中、青知识分子来说,我想借用一句曾一度流行的,我似非懂又似懂得的话:爱国没商量”
“到了今年1998年《牛棚杂忆》终于出版问世、、、我觉得我总算为中华民族的后世子孙做了一件好事。我又有了新的期待,我期待还能有问津者。”
“百年校庆”日,季羡林举办讲座,宣讲蔡元培“兼容并包”的北大精髓。结束时,他说,东方文化确定了大自然为“人之本”,而不是“人”为大自然之本。在世纪末的今天,将重新证明东方哲学的伟大智慧。
曾经有一位年轻俊杰的文字,把北大的老先生们一个个拎出来贬斥一通。说这个的散文不行,那个的讲话如何,意思是“北大导师不过如此”耳耳。
事实证明,写此类“灵性散文”的年轻人,他不了解中国和北大走过的那些沉重的道路。身在校园,他并不这里驶过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他更不明白,是谁坚守在北大?是谁坚守在中国的思想阵地上?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和现在还在准备着付出?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类轻浮学子,当献身之刻轮到他的时候,他只能是对外投靠,丧失气节。更为惊天地泣鬼神的是,在八十年代末发生的那些事情面前,就连号称“中国的良心”的巴金老人,也沉默了;季羡林却“独往矣”!
季羡林冲破知识界习惯性的沉默与隐忍,实践了“宁鸣而亡,不默而生”的知识分子天职。季羡林的独特价值,我以为,那些与他同代的学者们是最心知肚明的。
在那一场狂风暴雨面前,季羡林“木秀于林”。大学精神,贵在自由与独立。一切学术,必以此为根基。
季羡林身为京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教授,作为风骨旌世的史学家陈寅恪弟子;作为“五四”先驱胡适的秘书;在残酷尖锐的现实中,他没有后退畏缩,没有含糊不清。
他衰躯如铁,庇护学子;耿洁似莲,傲然卓立,不愧为一代宗师之表;亦为中华民族知识分子的风骨立碑。历史将证明:北大当局选择了季羡林,推荐给“上面”作为“社会楷模”,是懂得季先生的价值的,是恪守了北大百年传统精神的。
2014年春天,在三联生活书店举办的《北大回忆》一书研讨会上,陈四益先生对季羡林有一段经典的评论:
“记得当年章太炎先生逝世时也是人言籍籍,但鲁迅在回忆太炎先生时说:‘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门,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世的楷模。”
把这段话用在季羡林的身上,有可依的事实。季羡林在中国历史关头作出的选择和壮举,“世无第二人”。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思考者iTh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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