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新年到来,西门府里又是一派花团锦簇,酒席不断,繁华热闹的景象。众妻妾们也都是“施朱付粉,插花插翠,锦裙绣袄,罗袜弓鞋。装点妖娆,打扮可喜。”(第七十八回)忙着迎来送往,应酬频繁。“众伙计主管,门下底人,伺候见节者,不计其数。”

戴敦邦绘西门庆

这时作为厨房统领的孙雪娥,自然也是忙得不亦乐乎。所以,当众妇人出去做客,她就只能留在家里。而西门庆因身子不适,“只害这边腰腿疼”,也进孙雪娥的房里,要孙雪娥给他“打腿捏身”。

谁能想到,在西门府到最繁华之时,也进入了最凄凉之境。正月还没过完,西门庆就死了。吴月娘所担心的“家反宅乱”,终于开始了。

李娇儿拐带了钱财重归了娘家妓馆丽春院;潘金莲与庞春梅串通一气,与女婿身份的陈经济偷情一事,传得府里府外是沸沸扬扬,满城皆知;陈经济与西门大姐吵闹之后,与内院断了走动,各处的买卖也乱了章法;吴月娘为平息事态,发卖了庞春梅;陈经济借酒撒疯,当众指着吴月娘的孩子说:“这孩子倒相我养的。”

戴敦邦绘吴月娘

吴月娘听闻此话,气得晕倒在地,不省人事,慌得众人抢救不迭。

行事不再卤莽的孙雪娥,等众人走后,给面对乱局的吴月娘,悄悄说出一个主意:

“娘也不消生气,气的你有些好歹,越发不好了。这小厮因卖了春梅,不得与潘家那淫妇弄手脚,才发出话来。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卖出田一般,咱顾不得她这许多。常言养虾嫲得水蛊儿病,只顾教那这小厮在家里做甚么!明日哄赚进后院,老实打与他一顿,即时赶了离门,教他家去,然后叫将王妈妈子,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把那淫妇教他领了去,变卖嫁人,如同狗屎臭尿,掠将出去,一天事都没了。平空留着他在屋里做甚么?到明日,没的把咱们也扯下水去了。”(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陈经济

孙雪娥这些话,虽说处处是为报积怨旧恨的,可说来却似处处为吴月娘着想。不但句句入情入理,且方法步骤切实可行。尤其这最后一句,正说中吴月娘的心事,吴月娘也不由得说道:“你说的也是。”

第二天,吴月娘果真带领孙雪娥和家奴媳妇、房里丫头等,七八个女人给了陈经济一顿结结实实的好打。孙雪娥的出谋划策,使吴月娘出了口恶气,也给西门大姐的婚姻生活结下了不可解的死结。

孙雪娥又能过上坐稳了奴才的安心日子了。走了惹是生非的第五房,此时西门府的一群寡妇人家,无须再攀势争宠,大家自然乐得相安无事,亦可顺势打发寂寞的岁月时光,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陈全胜绘《西门庆暗算来旺儿》

可命运从来不依人愿,总给人带来无法抗拒的欲望和诱惑。当年被发配回了原籍的来旺,学了一手做银器的手艺之后,重又回到了清河县,还去了有怨有恩的西门府,去看望那些过去的各位女主人。

其实,来旺的怀旧,怀的只是孙雪娥一人而已。孙雪娥对此当然是心知肚明。孙雪娥力邀来旺常来走走,对吴月娘能款待来旺也大为高兴,还特地为自己的情人煮了一大碗肉。

来旺的出现,挑起了孙雪娥多年以来对来旺挥之不去的深情厚意。这一对老情人相见,亲热的动作代替了所有的语言,这充分表达出了他们内心的激动和热烈。一次次悄悄的幽会,也在所难免。

但来旺和孙雪娥两人都知道,幽会不是长久之计。要想真正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要想做一辈子的夫妻,他们只有离开西门府才行,他们必须走得远远的。

于水绘金瓶梅人物

孙雪娥与来旺已是心有灵犀,在第一次幽会之后,孙雪娥就给了来旺“一包金银首饰,几两碎银子,两件缎子衣服。”分别时还吩咐来旺:“明日晚夕你再来,我还有些细软与你,你外边寻下安身去处。往后家中过不出好来,不如我和你悄悄出去,外边寻下房儿,成其夫妇,你又会银行手艺,愁过不得日子。”(第九十回)

一向被他人主宰命运的孙雪娥,面对西门府没有了前途的生活,又在领受了来旺的爱情之后,她终于有了对自己命运作个安排的打算。

孙雪娥想得很仔细,她对今后与来旺在一起过日子是充满了信心的。孙雪娥和来旺二人一边在继续着他们的幽会,一边在为彼此的未来筹备着资金,即“金银器皿,衣服之类。”以孙雪娥在西门府里所付出的相比,这点东西也是她应得的。经过一阵子的准备,孙雪娥终于偷偷离开了西门府,与她的情人来旺私奔了!

来旺盗拐孙雪娥

可怜的孙雪娥,她还来不及安顿一下自己与来旺的新生活,幸福还在对未来的期盼中,厄运已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

孙雪娥与来旺暂在城外的细米巷躲避,这是来旺姨娘的家。这对折腾奔波了一夜一天的人,来到僻静的小巷里,以为可以松口气了。就在他俩沉沉睡去的时候,这个姨娘的儿子,“夜晚见财起意,掘开房门”,偷了孙雪娥的金银首饰去赌钱,“致被捉获”,供出了这些东西的来路,致使来旺与孙雪娥被抓进了衙门。

雪娥受辱守备府

有过案底的来旺便被问成了“死罪”,且“准徙五年”。孙雪娥被“拶了一拶”,让西门府去领人。心性本就硬冷的吴月娘,没让这个曾经的四姨娘孙雪娥再次进入西门府。孙雪娥被官府卖给到了守备府,开始了她更加凄惨的生活。

孙雪娥进来守备府,便被昔日西门府的大丫头,如今守备府的小夫人庞春梅除去了头饰,剥去了艳服,直接打进了厨房。庞春梅不许府中的人叫孙雪娥的姓名,只能以“淫妇奴才”呼之。

可就是这样忍辱偷生的日子,庞春梅也没能让孙雪娥过下去。她为了把陈经济接进守备府里,庞春梅生了个事由,推说身体不舒服,一连打了她房里的两个丫头。

戴敦邦绘庞春梅

过了良久,这位给守备府生育了儿子,一举一动都揪着阖府上下人心的小夫人,终于开了金口,吩咐丫头道:“我心内想些鸡尖汤儿吃,你去厨房内,对着淫妇奴才,教她洗手,做碗好鸡尖汤儿与我吃口儿。教他多有些酸笋,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第九十四回)

这碗汤使得守备府的一府人那提着的心都得以放下。孙雪娥当然知道这碗汤的重要,它直接关系着一府人的安宁与否。

于是,孙雪娥仔细地“洗手剔甲,旋宰了两只小鸡,退刷干净,剔选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酱油之类,揭成清汤。”

可这碗精心制作的鸡汤,到了庞春梅的嘴里,成了一碗“精水寡淡”,难以下咽之物。面对气焰大盛的庞春梅,孙雪娥只能忍气吞声,重做了一碗“香喷喷”的汤。

连环画《庞春梅膺惩贩雪娥》封面

庞春梅一拿起汤就“照地下只一泼”,嫌这汤咸了,还让“教她讨分晓哩!”这孙雪娥哪里知道,即便她的汤做得再怎么精心,味道再怎么香浓可口,她还是要被庞春梅卖出府的。

性本率直的孙雪娥,心有不满,口中就出。孙雪娥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擞起人来”的嘟囔,招来了庞春梅一场大闹。

庞春梅以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性命做要挟,逼孙雪娥当众脱光衣服,叫守备府的仆役打得她皮开肉绽。又叫来媒人立即把孙雪娥领出府去卖了,还在暗地吩咐媒人:“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转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

洒家店雪娥为娼

为要把孙雪娥卖进娼门,庞春梅以生意饭碗威胁媒人。这个为孟玉楼保过媒的媒人,不忍对孙雪娥下此狠手,便好心把孙雪娥卖给了一个自称是棉商的人贩子。

这人带着孙雪娥到了临清县城后,露出了真面目,原来是个专门做娼家女子买卖的。经过一次次的苦打,三十五岁的孙雪娥学会了弹唱,可以倚门卖笑了。

就在孙雪娥出来做娼时,守备府里的主管张胜认出了她,经过一番交往后,“这张胜就把雪娥来爱了”。被张胜包占了的孙雪娥,不用接客,只待张胜来办差事,陪他过夜,生活还算安宁。

连环画《陈经济风流得双娇》

孙雪娥又有了一份属于两个人的日子,又有了一份心有所属的感情等待。可惜好景不长,张胜的小舅子因喝酒闹事,得罪了陈经济。陈经济又得知了张胜包占着孙雪娥,便怀恨在心。

一次,庞春梅与陈经济在房里做爱,陈经济乘机说了张胜许多的不是,尤其是包占孙雪娥的事。庞春梅听罢便说:“等他爷来家,交他定结果了这厮。”(第九十九回)

正在巡府的张胜,一听庞春梅、陈经济要借周守备的手,置他于死地,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只见张胜手持大刀,走进陈经济的房里,两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戴敦邦绘庞春梅、孙雪娥

随后,提着陈经济的头去杀庞春梅,被另一个叫李安的府役看见,把张胜抓了起来,后被守备周秀一顿乱棍打死。

孙雪娥在得知张胜的死讯后,她又一次为自己的命运做出了选择,这也是孙雪娥一生中最具决断性的选择——上吊自尽。

孙雪娥用一条绳子结束了她被侮辱、被损害的一生。没有人为她流泪,没有人为她哀伤。孙雪娥活得艰辛,死得轻飘。

孙雪娥的悲惨人生,并没有给人以强烈的震撼,甚至也没有带来多少的感动。这是因为孙雪娥的悲剧命运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到几乎人人都能在自己的生活中见到、感到,甚至就有人身临其境。一言以蔽之,就是普通小市民的惨淡人生,是一个小女人的一己悲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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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恰恰是这种普通与平常的惨淡悲苦人生,才能更有力地写照出凡尘俗世中的芸芸众生像,也才能折射这些小人物面对命运的不公、面对欲望的诱惑,面对社会的压迫等等的无法抗拒。

孙雪娥悲惨的一生,抹掉了人们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以为可以用来哄骗自己的梦幻色彩。笑笑生通过孙雪娥这一人物,揭示出了无情的社会现实,展示出了人生的血色历程。

孙雪娥任性而为、率直少思、极易冲动的性格,世人可以视为愚;孙雪娥气量狭小,遇事不肯忍让,难以和人相处的言行,世人可以目为蠢。

可是,孙雪娥的人生悲剧,并不完全是性格悲剧。在孙雪娥的一生中,被人规范的生活多,自己想要的生活少。孙雪娥一生被人设置的时候多,安于这种设置的时候也多。但不管怎样,她总算是还想挣扎的奴才,而不是安于做奴才的奴才。

曹涵美绘西门庆怒打孙雪娥

在孙雪娥不算长的生命历程里,她对命运做出过两次选择:一次是与来旺私奔,一次就是上吊自杀。由此来看,孙雪娥一生的选择机会真是有限得很。

尤其让人觉得可悲的是,这两次对命运的自主,得到的是一次比一次悲惨的结局。孙雪娥也有过对幸福的追求和执着,可她却得不到幸福的眷顾和怜惜。然而,孙雪娥式的悲剧人生却能引起一个追问:普通人如何能获得自己应有生活的几率(还不敢要求权力)?

《增图像足本金瓶梅》插图潘金莲、孙月娥

孙雪娥只是一个想过普通生活并甘愿满足于普通生活的普通女人,可存身其间的社会体制却剥夺了她,以及与她同时代的许多普通人,尤其是女人选择和追求的权利,使她们丧失了对自己命运自主的可能性。

可以这样认为,是这暗无天日的社会体制造成了孙雪娥们的人生只有悲苦,没有喜悦的根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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