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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作文800字高中】查找王小峰|赵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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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冷指纹//7月半散步

寻找赵康

门|王晓峰

我被调离总公司,担任偏僻小城市分公司。有人说,因为“朝纲事件”,我不认为会这样。冒犯领导的事我一次也没做过。群众对我的意见很大,但起不了决定性作用。虽然这是股份制保险公司,但骨子里还是原始的那一套。

赵强是我的同学,学化学。我们毕业后一起被分配到市化工厂,失业后又一起去保险公司投案。赵康飞我来了,会议讨论、访问销售、广场宣传都排在前面。巨大的额头反射着光。中年妇女紧紧包围着他。我用保单擦了鞋上的泥。他抢走了剩下的名单,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的能力不在这上面。公司举行成立十周年征文比赛,每个业务员都要写一篇。我按照赵刚的样子拿着笔写。竟然获得了一等奖。

很快,命令下达后,我专门写了资料。赵刚还穿着笔挺的西服穿梭在顾客群中。六年后,我的头发几乎是白色的,手指被烟熏黑,眼球布满血丝。最后,我被提升到不写资料的部门,被任命为负责人。

赵刚也在那个部门,他只是个普通管理人员。没过几天,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围坐在一起讨论很热烈。只要我靠近,就哄散,或者低头不说话。我找赵刚聊天,他进来的时候故意大开房门,声音洪亮。我准备的问题一个都没问出来。他一出门,我就冷得大声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对面崔媛,我预订了。”

赵刚好像被门框卡住了,一句话也没说。晚饭吃反了,只是晚了十分钟。

“部门的人为什么不搭理我?”

“我生病了。单击

“你在说什么?单击

"睡不着觉,什么事都没有兴致。"

“胡说!我看你充满力量。"

赵刚撅着嘴说。“有一天我从哪座山、哪座塔、哪座楼上跳下来的时候,不要惊讶。”

我点了三种红烧牛肉,水煮鱼会,欧芹百合,炸花生。他只吃花生,不吃任何酒。人都要保持关系,再亲近的人如果不继续接触,就会越来越陌生。

我在吃坚硬的牛内脏,就像咀嚼死去的岁月一样。我多久没和赵刚一起吃饭了?除了去填文件,在食堂见面外,私下里一次也没有。赵刚倒是在周末和休息日约了我几次,但我都要加班。这也是头一两年的事。

我想再要一瓶葡萄酒,所以慢慢喝了。

我开车去了小区,赵强探出头在门口等着。

汽车驶向郊外,沿途桃花盛开。车里开着暖气,赵强把大衣包得紧紧的。我瞥了一眼。他额头上挂了几滴汗。"脱掉外套。"" "

"我不热。"

"下车小心感冒。"他脱下黑色外套,又被船烫得紧紧的,双手交叉,拇指互相旋转。

精神病院建在半山腰上。盘山路很难打开,但景色很迷人。附近的山林已经完全被绿色覆盖。远处湖面上像一朵桃花。

“我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主任医生是女人。“第一个问题:活着没意思,死了吗?”

赵刚转过头来看我。我没有表情。“这个,我还想活下去。单击

主任敲了敲桌子,用食指指着赵刚。“还有救。”

等一系列报告出来的间隙,我和赵刚一起坐在院子里,望着湖水,看着山。突然响起了嘈杂的声音。院子的另一边,在被绿色铁丝网包围的住院部,一个穿着蓝白色军服的秃头男子爬到铁丝网上,只要翻过来,就掉到了层层堆积的山林里。看护人,保安拉住了他的一条腿,他用另一条腿猛地踢了那只手。

赵刚低下头,用低沉的语调说。“以后也会这样。”

"吃药治疗就没事了。"

“我在欺骗惠惠。”

慧慧是我高中同学,身上有“冰美人”的气质。我曾经送给她乱七八糟的花、磁带和游戏板,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表明立场。

慧慧是我介绍给赵刚的,不知为什么,他俩在一起了。我问过赵刚征服惠惠的秘诀。赵刚抬起头大声笑着说。“硬来。”

我被这两个字日夜颠倒。骑自行车思考,在车间工作时思考,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思考。

“你应该告诉她。单击

"我整天做着乱七八糟的梦。"

“什么梦?”

光头患者上了圈套。

我们去看看结果吧。指标基本正常。主任看在关系的面子上,让赵强经营张《特殊疾病门诊医疗证》。那些诺斯和凯克之类的药可以开得更多一些。

“你失眠严重吗?“我知道诺斯是安眠药。车窗开着,风呼呼地进来,我大声问赵刚。

"我分不清睡觉和醒着."他又把衣服包得紧紧的,眯起眼睛看药品说明书。

“你做梦吗?”

“天天做。”

“你都记得?”

“昨晚那个梦最清晰。开始我认为自己醒着。受地铁施工影响,烦躁不安。索性起来穿好衣裤,下楼。站到平地上,我才发觉自己在梦里。”

“你怎么判断出来的?”

“柏油马路是松软的,像沙地一样,可以一步一步往下走。我走了下去,呼吸自如。地表的结构展现在我面前:砖石、管道、垃圾、墓葬、金属。只要我愿意,随手一捡就是件文物。人们在地面上走来走去,车子开来开去,在我看来,就像在玻璃上移动。惠惠出现了。她在地面走,我在下面跟。她乘车,我也加速。我始终没有跟丢。她进了一所公寓,上了三楼。我也冒出来。任何东西都形同虚设,我在墙壁、房门之间来去自由。我上到三楼后,一下子找到目标。惠惠正和一个男人约会。”说到这里,赵康停了下来。

“梦都是反的。”我把车窗关紧,加了点油门。

“惠惠约会的人,我看清楚了。”

“谁?”

“你。”

小城分公司业务量很少。我不去给他们压指标,他们也不来汇报工作。

上班进办公室门,除了上厕所和午餐,我极少出来。越是这样,越是觉得他们在我身后指指点点。可我并不在意。

我的宿舍在食堂楼上,进门一通间,桌椅、橱柜、大床、卫生间完全暴露在视线之内。

电视机坏了,我九点就上了床。眼睛盯着白色斑驳的天花板看半天。

赵康出现在我梦里。我有点犹豫是否跟他走。“怎么,到这个程度,你还怕我?”

“走!”我也陷入软软的柏油里,四周温暖轻松。我随手挖出几片陶片,揣进裤兜。我看见惠惠了。她这次没有坐车,悠闲地往前走。我和赵康毫不费力地在下面跟。

“湖滨公园。”我定神辨方向。顺着赵康手指方向,果然出现一片大湖。精神病院就在这湖附近。惠惠和一个男人坐在庭院椅上。男人先到。我们只能望到他的脚。西裤、深灰袜子、系带皮鞋。

“想听得清楚点吗?”我点点头。赵康把我的耳朵顺时针转了转,男女对话变得清晰。

“柏林爱乐下月在首都大剧院演出《大地之歌》。”

“我很想听马勒,可估计走不开。”

“哪方面有问题?”

“单位和家里都有。”

“我来替你打招呼。”

“不不不!不用,真的。”惠惠充满顾虑。

男声熟悉却对不上号。我挣扎着往上,想要望见男人的脸。赵康用一根下水管弯头勾住我的脚。“千万别让他们发现。”管子上有点分量,不是不能挣脱,他只是想控制我。

我往横里爬出去十多米,那个弯头始终跟着我。我钻出地面的一瞬间,弯头上的分量加重。我小心谨慎地露出头发、眉毛、眼睛、鼻子。够了,我已经清晰地看到与惠惠同坐的男人的样子。可他的脸侧向惠惠,我瞄到的是他后脑勺。

我悄悄往后缩脚,估摸着可以摆脱弯头了,猛地双脚一蹬,人像齐天大圣般冲出地面,用力过猛,导致身体升空。惠惠瞪大眼睛望着我,惊恐神色让她回到中学时代,清纯、瘦弱、敏感。我尴尬地在空中对她摆了摆手。男人同时回了头。男人的西装、领带、衬衫我非常熟悉。他的头发是最近理的,虽然一眼看上去像个锅子,但是迎风一走,飘逸得很。

我惊恐地盯住他的脸,他没有脸!白浪在他脸上浮动。一些东西在水之下。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在笑。

“赵康事件”后,他被亲戚接到了东南靠海的一个康复中心。

我看了一下日历,已经半年过去了。这里已是秋意绵绵。我在阳台上抽支烟。心里顶起一个东西来。拿起手机,打给总部还在写材料的同事,让他们打听康复中心具体位置。

填完休假单,我背着双肩包离开了宿舍。

下了高铁,我坐地铁穿越这个著名沿海城市,吸入鼻腔的都是咸湿气味。等我坐上大巴,往海边行进,突然又闻不到了。

大巴停在镇上。“海韵疗养院”在离海更近的地方。一堆三轮摩托车围住我。我选了一个沉默不语的小伙子。摩托车在刚刚退潮的海滩上狂野行进。

康复医院建在海滩缓坡上。蓝白相间的色调,与海天呼应。“请问赵康住哪个房间?”

“请稍等。”从接待护士的眼里我觉察出一丝疑惑。我回头看看海滩,开车小伙子懒洋洋地靠在车边,抽着烟。

“没有赵康?不可能吧?麻烦再查查半年前从晴川市送过来的。”

“嗯。”护士又点了一会儿鼠标。“最近一年都没有从晴川来的病人。”

我拨通同事电话,他认定在这家康复医院。回镇路上,太阳西斜。风把烟灰吹向半空。一根烟抽不了几口。“你准备住哪里?”小伙子叼着的烟差点飞了。

“你有熟悉的干净安静的民宿介绍吗?”

“到我舅舅开的店吧。住一晚带早晚餐才五百。”

清炒海肠、红焖大虾、蛤蜊炖蛋、清蒸带鱼、海带豆腐汤,我一个人吃不完,让小伙子跟我一起喝点啤酒。他这类人我见过不少,平时几乎无话,酒一下肚,话一层层翻出来,最后都是我在听他说。

同事回电话过来,再次确认赵康被送到这里。不过,对具体康复医院或者疗养院名称,他不再那么肯定。“医院说赵康亲戚送他去了最好的康复医院。他们查了网上资料,海韵疗养院是这里的头牌,登记资料时就填了上去。”

“有没有问过亲戚?”

“没接触过。医院登记的亲戚电话打不通。”

我打住小伙子话头。“除了海韵,还有其他康复医院或者疗养机构吗?”

小伙子已经红到脖子,眼珠全是血色。“每家都开民宿,每条街都有疗养院。”

我眼前一阵红黄蓝黑。

房间简单,倒也干净,全白房间搭蓝色床上三件套,像疗养院的颜色。打开迎海的阳台门,海面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上了高中同学微信群。

我和惠惠都不怎么在群里说话,但是热情的同学很多。很快,“凡尘思绪”私聊给我一个电话号码。我们简单聊了聊,她最后还补了一句:“想你哦!”可我还在三个候选女同学当中判断她是谁。

惠惠电话始终没接。我抽完一支烟后再打,接了。陌生电话连续两遍拨打才肯接,我也这样。寒暄几句,我直奔主题。“我在海韵疗养院。”

“你去看他了?”

“是的,可我没找到他。”

“哦。”她声音不紧不慢,手里似乎在摆弄什么东西。

“你知道他在哪里?”我提高了音量。

“不知道。”声音坚决快速。

沉默的时间里,我听不到一点声音。没有任何杂音,连她的呼吸都没有。我以为她挂了。喂了好几声,她“嗯”了一声。惠惠在什么地方呢?我开始揣测。

“儿子长高了吧?”

“超过我了。”

“上中学了吧?”

“晴川外国语学校。”

“赵康知道肯定很欣慰。”话一出口,我就感觉味道不对,忙补一句:“他跟你有联系吗?”

“没有。”

虽然我疑虑重重,但她的话淡得像水,我也不好再问。闲聊了些同学们的事情我挂了电话。挂电话后,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一时又想不起来。

大半年前的那顿饭,是赵康安排的。那天下午他走进我办公室。为了搞好与属下的关系,我的门一直敞开。

“晚上有空请你吃个饭?”

“我约了别人谈事情。”

“这样啊。”他脸上显出失望。

“明天吧!明晚我没安排。你说得太晚了。”

“再说吧。惠惠只有今天有空。”

“什么?惠惠也来?”我有点惊讶。见他认真点头,我忙打了几个电话,抱歉地把饭局推到了明晚。他一直坐在我对面看我打电话。我对他做出可以的手势后,他笑着从裤兜里拿出手机,跑出去拨打电话。

饭局很奇怪。上前菜的时候,赵康就出去打电话,直到上甜品。

法式餐厅背景音乐播放诺拉·琼斯的歌曲Don’t Know Why,惠惠拿起高脚玻璃杯,敬我红酒。我也回敬她。一来二去,一瓶奔富407就见了底,惠惠再要了一瓶2007年波尔多路易古堡,主菜上来不久,又快见底了。

她眼睛湿漉漉的,红色嘴唇格外鲜亮。“哎!我说,你真准备就一直这样下去?”

“这样挺好,无牵无挂。”

“胡说!”她在空中快速挥手,像驱赶一只昆虫。随后,她一只手落到我的胳膊上,轻轻蠕动。“你究竟要找什么样的人呢?”

酒劲往上冲,我把另一只手压在她的手背上。“像你这样的。”

她眼睛更加湿润,那样温柔,正在融化我。可是,温柔化作了泪水,噼里啪啦往下掉,我呆住了,“说!当初为什么不追我?”

“我、我追了啊!”

“为什么不拼命?你不卖力啊!”她把脸伏在我们的手之间。哭泣的微微震动传递到我内心,有把刀在绞。

她往杯子里倒酒,我摁住酒瓶。“我和他,离了。”她一口喝干杯中酒,一手伸到我眼前。“别!你别问为什么。”

餐厅外变了天,隆隆雷声滚过,我耳朵很长时间一点声音都听到。只是张大嘴,傻乎乎地盯着她看。

赵康回到座位上时,惠惠已经上过一次卫生间。

我们一起站起身的时候,赵康咳嗽一声。惠惠想起什么似的,从黑色古驰包里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推给我。我很惊讶。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随后竖根手指在重新涂红了的嘴唇上。

走到街上分手,我把信封塞进赵康西服口袋。“买点东西补补身体。”

吹风机发出嘈杂的声音,头发却没有马上干。关掉吹风后的一瞬间,世界是如此安静。我猛然想起,惠惠并没有问我的情况,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

我仰面躺下。海上有了声音。明天一早小伙子答应陪我去附近的几个疗养院看看。不过天气好像要变。我情绪也受了影响。惠惠都不关心,我瞎操什么心。要么惠惠完全不关心我,要么……

我打了一个激灵。脑子某个区域亮了一盏灯,其他仍是混沌。套上外衣,我走向海滩。海鲜市场灯光大亮,我朝相反方向走。脚下的沙粗糙起来,噪音、油烟等渐渐被我甩在身后。有点冷,我点了根烟。

我已经负责这个部门大半年了,有些事情我还是搞不清。也有手下单独向我汇报,我只听不表态。这是重要业务部门,与写错文稿最多重来一遍有本质区别。

赵康那天一早就反常。先是在电话里骂人,这是公司绝对禁止的。他嗓门大得整个部门的人都停下工作看他。我听见副手严厉、简洁地说了他几句。我头往转椅背上靠了靠,一条黑影唰地一下闪过眼前。

“赵康奔出去了。”副手急切地冲进我办公室。

“你刚才说他什么了?”

“我只是让他别骂人。”

“他接谁电话?”

“我在忙,这个,没有注意。”

部门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小心又快速地离开。副手拉住一个人,那人用手指指楼顶。

通往楼顶的通道已被保安控制。公司职员在楼道里吵吵嚷嚷。我往里挤。认识我的人给我让道,看热闹的睬都不睬我。我的分管领导于副总在保安堆里举高手让我快点。

公司租了这座商住楼的顶楼三层。大大广告牌覆盖整个楼顶,远远看上去这幢楼似乎是我们公司的。赵康当时就站在广告牌边上,一手拉着支架角铁,一手指着想要接近他的人:“我最后说一遍,你们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下去。”突然,我被人一推,顶到保安警戒线前面。回头一看,推我的是于副总。

我赤手空拳面对赵康,离他二十米。我整整衣服,索性往前走了好几步。“你、你、你也不能过来!”赵康伸出的手有点抖。我在离他五六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最近药没吃吧?”我压低声音。

“什么?你说什么?”他也降低了声调。

“治你病的药啊!”

“你才有病!我没有病!”他嗓子里夹着一口痰。几辆消防车拉着警报进了院子。

“半年多前,我带你去看病,你忘了?”

“医生都说我没病!我是被逼成这样的。”

“告诉我,谁把你逼成这样?”

“你!都是你!”赵康这句话突然提高了声音,顶楼的人全听见了。

我非常不解地望着他。他说“你”的时候,将手指狠狠对着我。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回头看,大家正围在于副总边上窸窸窣窣地边说边指我。我很生气,刚想大声责问,人群乱了一下。几个穿制服的武警出现。赵康猛地大笑几声,转身跨过栏杆,一跃而下。他被厚气垫接住后,还从气垫上往下跳,很快被武警制服,送进救护车。我趴在楼沿,下面一阵阵哄闹。被武警架住的赵康,右腿有点跛。

海水涨了起来。我走上堤岸。

海的深处有光影闪动,海天交接处一条条白光扭动。漆黑被炸裂,时而一劈为二,时而四分五裂。但这一切却是无声的,海风送来的只是汐涨的信息。每个单位都是一个夜里的海,无穷无尽的瓜葛隐秘,永远无法抵达岸边。

赵康跳楼的第二天,我去找惠惠。她公司的门厅不大,朴素洁净。蓝白色调背景中,一条绿带悄悄地围绕墙边生长。

我不让接待员通报,沿着窄窄的白扶梯上到二楼。惠惠的办公室半开着。她正在看资料。我止步门口,一些话虽然准备了很长时间,真要说出口,却又犹豫起来。惠惠抬头,看见我,连忙收拾桌上的东西,“啊,你怎么不打个招呼。”

“你忙,我不打扰。”我故作轻松。

惠惠把资料塞进身后的柜子里,请我坐下,让接待员送来两杯咖啡。我们先瞎扯些同学们的近况,有炒房子发财的,有靠老公移民的,有做了领导的。为引出赵康,我先铺垫了一个故事:

一个男同学,高中毕业后进了公交公司,从驾驶员一直做到分公司经理。最近他突然患了一种非常罕见的高危血液疾病,医疗费用高昂,同学们正筹备给他捐款。

“这事我知道了,我会积极响应的。”

“呃!赵康的事情,对不起了!”

“你对不起什么?”

“没有照顾好他。”

她起身关门,关上后,犹豫了一下,又拉开一条缝。重新坐下后,她眼泪不停地往外涌,我递给她面纸,她摇摇头,用手指去抹泪珠。隐约地,我看到早晨斜斜阳光下,细微的水分子在光波里穿行,执着又脆弱。

“他老是疑神疑鬼。现在,他出事了,虽然我和他已经分手,但是大家全指向我。”

“他得了病。”

“他不承认。”

“昨天,出事前,我问他有没有服药,他没有正面回答我。”

“他对病怕得要命,不仅吃你陪他去看时配的药,还吃一些增强免疫功能的补药。”

有些话,实在问不出口,我只好换个角度。

“昨晚我到医院的时候,没碰到你啊。”

“一出事,他们就通知我了,我立即赶到医院。他打了稳定情绪的药,睡着了。后来,晚上有个重要饭局,我就出来了。我把一些要事布置下去,马上再去医院。”

“医院你就不用去了。”

“你什么意思?”

“昨晚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醒过来了。”

她开始用面纸摁眼眶四周,眼睛闪着光。“他说了什么?”

“一句话都没说,眼睛睁着,凝视着前方某个点。”我接着说,“他今天出院了。”

她低着头喝了一口咖啡,似乎松下一口气。 “哦,安排他到自己单位的康复中心去也好。”

“不是,医院说被亲属接走了。”

她像一个被触动的机关,跳了起来,手碰落了几张纸。“我没有!不是我!”

我捡起纸。密密麻麻的文字里,职业敏感让我扫到“某某保险公司”几个字。我把纸放回桌上。惠惠的脸苍白,颧骨鼓了起来。

她迅速把纸插进蓝色文件夹。

刚踏进民宿大门,老板迎上来,告诉我刚才外甥打来电话说,他打听到附近一家疗养院大概半年前收了一个从晴川来的男子。

我递给老板一支烟,我们靠在门框上抽起来。他曾在一家国营疗养院做过行政工作。

“无聊。”

我表示任何单位都一样。他激动地说不对。“这里不一样。只有通向死。没有希望。除了组织的短期疗养,我从没看到把身体疗养好的。”

“你统计过?”

“不用统计,这里的居民都知道。不是等死,就是寻死。”

我身上鸡皮疙瘩出来了。我把烟扔掉,打个招呼回房间。他在背后叫了一声明天九点外甥来接我。我没回头,举起右手挥挥。

半夜里,我突然恼怒起来。不是睡不着这么简单。怒火攻心。

记得前任简单地跟我交接工作后,留下一张纸,简单写了几项日常事务后,便扬长而去。我把副手找来。他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们这个部门特简单,人也单纯。”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样的,业绩高,为人也好。我的意思,有什么我要特别注意的事项。”他坐直身子,直摇手。

我当然不信他话的。又找了几个看上去愿意跟我说几句的,也是口径出奇地统一。我找赵康。前面的话都差不多。说到最后,他低下了头,嘟囔了一句。我没听清楚。追问他,他不肯再说。临出门,他回头对我一本正经地说了句:“你很有前途,别惹事。”

内勤把一大堆报销单拿过来时,我要么在接电话,要么在跟人家说话,要么在看文件。草草签过几次后,有几家公司名字经常出现。

“他们都是我们单位长期合作伙伴。”看我还在研究几张发票,她又补充说:“都正式经过招投标的。”

一次,部门负责一项公司重要活动。我正在现场察看,几个陌生人走进来,熟悉地跟副手和其他员工打招呼。见我注意到他们,副手把他们带过来介绍。几个熟悉的公司名称,都是发票上常见的。我跟他们寒暄,觉察到他们之间不像竞争对手,倒像兄弟。

当天晚上,我打开财务管理系统,查找到那些公司历年业务数据。那些冰冷的数据在屏幕上发出狡黠的光芒。我想起了“公平分蛋糕原则”:切蛋糕的最后一个挑蛋糕。屏幕上的数据就像一块块被等分的蛋糕。

隔天,我请副手拟一个文,加强合作单位的管理,进行资质、业务重审。文件报到于副总那里,一直没有回音。我催了他几次,他总有一套理由可以让文件缓发。他休假期间,我把文件直接报送总经理,半天不到就签发。

海边夜里冷,加上风雨来袭,我加盖了一条毯子,还是觉得冷,从心里透出来的冷。像蜘蛛网一样的关系,爬到我神经上,一根根弹奏,使我不得安宁。我像个瞎子走在悬崖边上,没人提醒。黎明时分,外面安静下来,我想到“三人晚餐”,内心竟然渐渐平静下来。

夕阳中的海滩隆起无数个洞穴。每个可疑的洞,我都伸手挖一遍,有些洞很深,我不敢把手伸进去太多,就用树枝去捅,但全是空的。我想挖个遍,但恐怕要一夜时间,半夜潮汐还会漫上来。脑子里一直有个信息在强调:赵康就在那里!于是,我一个接一个掏,慢慢地,身子浸在水里了。但是我还在掏。真相就在水底!我似乎摸到一条结实的手臂,随即拼命往上拉。一股力量在抵抗。我用上了双手。猛然间,手被缠住了,并往下拖。在听到水里奇怪声响的同时,我突然发现自己能在水里呼吸了,水里的世界原来适合我生存的。可赵康呢?除了影影绰绰的植物、小鱼,一片昏黄。

坐在三轮摩托车上,我披了件雨衣。侧脸望望灰蒙蒙的海面,想起梦里的海底世界,充满无助和绝望。小伙子却很兴奋。在疗养院前台,盯住一位漂亮服务员问,然后回身对我做了一个V字手势。

“可是,您看记录,这个人在我们这里只住了三个星期就走了。”

照片是赵康,名字却叫陈德富。

“他的费用结算了吗?”

“费用预付过的,我们在他走后,还退了一部分钱回去。”

“哪个单位付的钱?”

小姑娘笑笑,“对不起,这我不能告诉您。”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那片海,铁灰色的海面上,几艘船剧烈起伏,我仿佛听得到海浪打击船帮的凄厉声音。

小伙子悄悄从身后递过来一张便签,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公司的名称。“财务科长是我亲戚。”他笑得像破案般轻松。我把便签收起来,塞进衬衣口袋。又看了一眼大海。比黑夜之海更可怕的是,你自以为看到了一切,其实全都是幻影。

回到民宿,已经过了正午。气温正急剧下降。餐桌上,我给了小伙子八百元。舅甥俩多敬了我几杯,并问我下午的打算。

“我这就回去,高铁票订好了。”

“也是,这么恶劣的天气。”老板拿出自酿米酒,浑浊,齁甜。

我在晕晕乎乎的状态下,指挥小伙子开到当地派出所。

“什么事?”窗口胖警察问我。

“报案!”

“填单子。”

我认真填写的时候,小伙子一直在门口等。

“赵康是你什么人?”

“同学、同事。”

“他怎么了?”

“失踪了。”

“多久了?”

“半年不到。”

“人口失踪要直系亲属携带证明材料到户口所在地派出所报案。”胖警察把我的那张纸推开,玩着手机说。我把那张纸抟在手心,转身走出派出所。小伙子从橘色雨衣里伸出头,睁大小眼睛望着我。

“去地铁站。”真是的,我操什么心呢?我把纸用力扔在“不可回收”垃圾桶里。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刚坐到办公室,有人急促敲门。“总部出事了。”

“不要急,慢慢说。”我喝了一口绿茶。桌上公文、报纸、信件堆成小山。我有的是时间。

“昨晚,于副总在家自缢身亡了。”

我“哦”了一声,转头盯着办公室主任看了很久。推我出人群的那双手,结果送走了自己的性命。那双手签批了很多文件,传达了数不清指示给我。

“他留下了遗书。”办公室主任看我长时间没有反应,悄悄补了一句。

“怎么写的?”

“说他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对不起家人、领导、同事对他的关爱。”

“就这些?”

“呃,我听说的就这些。”

以前散落在脑子各处的信息,突然向一个方向集结,自动拼装,自然合拢、咬合,所有人和事都有了因果、关联。但是,似乎还缺一环。

关上办公室门,我拨打惠惠的电话。漫长的无声等待,我一度怀疑自己电话出了问题。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想了想,我拨了赵康电话。这次回音来得很迅速,“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需要回晴川一趟。要进晴川城的时候,我把车停到休息区。惠惠的电话还是没能接通。上完厕所,我打电话给帮我查疗养院的同事,他知道的情况与我了解到的差不太多。但有个细节。于副总在对不起几个字上,重重描了几下。

我没告诉同事我回晴川。对不起几个字,重重压在我心上。

离开总部前一晚,我在办公室待到凌晨五点,走出大楼的时候,大雾起来了,我忽然产生了悔意。我右手食指在鼠标上犹豫了好几个小时,最终点击那封邮件的发送按钮的触发点是保安巡逻时的敲击声,不紧不慢,却又步步逼近。在附件里,我把相关数据列了表,推导出我的疑问。总经理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到了偏远小城上任。迷雾中,我曾试图扫描到停车场中自己的车。后来,我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物一定要到跟前才能看清真面目。

我把车子停在惠惠公司对面时,才觉得饿。午餐时间到了。大家纷纷走出单位,有的去咖啡店,有的去便利店,有的去取外卖。我盯住惠惠公司出来的接待员。

她只喝一杯美式咖啡、一个蓝莓红豆松饼。我买了一杯热巧克力、一个牛肉三明治,坐到她旁边。

“你好!这么巧啊?”

“哎,您好!”

“我是惠惠的同学,上次来的时候,你给我做了杯香喷喷的咖啡。”

“是的,我认识您。老板的咖啡的确很香。”

“她去哪儿了?”

“我正为这事犯愁呢。联系不上她有五天时间了。电话不通,微信、短信全不回。好多事情要她定呢。”

“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她人不来常有。电话不接,可微信、短信都回的。”

“她走时有异常吗?”

“有个电话打进来,她把门关了接的。我们虽然听不出内容,但她声音一直高昂激动,还有几次甚至喊了起来,这让我们觉得害怕。这么一个文静知性的女人怎么会发出这样怪的声音。过了很久,大家都下班了,只有我还守着。她出来拖了一个拉杆箱。我帮她搬上车的时候,觉得分量很重。当时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开了句玩笑,这点分量行李托运要收钱了。不料她紧张地质问我,谁去坐飞机?谁去托运行李?虽然重新化了妆,但是我辨得出她的泪痕。”

“她就这样走了?”

“是的,开着自己那辆玛莎拉蒂跑车。”

“你见过她家人吗?”

“啊?她不是一直单身的?”

“她对你们这样说?”

姑娘点点头,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我给了她一张名片。她笑着表示自己年纪轻轻还不需要保险。我也笑了。

晚上,我在惠惠公司对面一家宾馆选了一个位置好的房间,正好能看到他们公司大门。不知不觉,从天色抹黑到凌晨,我差不多喝掉了一打罐装啤酒。

傍晚,慧慧公司的接待员最后一个离开单位,锁门后,还用力推了推。离开时,她左右看了看。

公司所在的单元最早陷入黑暗。但是,再辉煌闪亮的建筑,到现在,全都漆黑一片。我每隔半小时轮流拨打惠惠和赵康的电话。酒精的刺激使我此举坚定执着。

午夜已经过了很久了,我疲惫困惑到极点。就在我脱下衬衫的一瞬间,对面有了动静。一辆蓝色豪华轿车停在了对面。我揉揉又涩又酸的眼睛,喘着粗气。

惠惠公司的大门开了。出来两个穿黑风衣、戴绒线帽和墨镜的人,一高一矮,手里各拎两个旅行袋。我来不及扣扣子,拉开房门往下冲。五层楼,我用了二十秒就着了地。推开宾馆玻璃门,离目标只有三十米距离,我憋气闷声朝前冲。奔到街中心,高个子发现了我,侧身钻进车子,车子像野兽般怒吼起来。他们并没有逃跑,而是朝我撞过来。

车头撞到我身上的同时,我看到了赵康、惠惠两张脸。平静、冷酷。

被撞之后,我还在思考,我摸摸自己的身体,没有丝毫异样。翻个身,我才醒悟自己一直躺在床上。

窗外已是晨曦微露。我打着哈欠想着梦里的经历,嘲笑自己的鲁莽和愚钝,连梦也变得怪异起来。

突然,我僵住了。惠惠公司的大门半开着。

我走进去后,又退了出来。确认是这个门面后,再进去。里面全都空了。连墙面都恢复成灰色水泥墙。那些好看的蓝白色,还有绿色的裙边,全都不见了,什么痕迹都没了。我在里面抽了两根烟,留下两个烟屁股。

驾车进高速公路收费站前,我突然心里一动,将车掉了个头。

晴川市外国语学校教导处,我向教导主任咨询出钱当校董的事情。她说了个天文数字,我微微点头。她带我参观校区设施,我顺便问问学生的情况。她记忆力很好,这里的学生她都能记得住。我很惊讶。她笑着说,这里每个学生背后都有资源。我随意地说出赵康儿子的名字。

“加拿大艾德蒙顿分校。”

“什么?”

“这孩子我记得很清楚,他父母非要上国外联办的学校。”

“那您判断什么原因呢?”

她托托金丝边眼镜,用一种很洋气的语调说:“移民呗!”

回到单位的第二天,北方强冷空气席卷而来。宣告秋天终结。整个冬天比以往来得都寒冷而漫长。

过了春节,“于副总事件”渐渐被其他热点新闻替代,而赵康这个名字似乎已经被人遗忘。我渐渐与属下建立良好关系。虽然知道这仅仅是表面现象,但是利用好它,很可能让我摆脱厄运。

年终业绩考评的时候,这个偏远的小公司名列同类单位前茅。有传言说,总经理对我们打分非常高。更有人捎话给我,到春天,领导层会安排让我回去。

望着窗外厚厚积雪正在阳光下融化,我想着南方灰暗湿润的海天。哪是什么业绩好?明明是他们觉得亏欠了我什么。而我心里老有东西梗着。

手机震动一下,来了一条匿名号码发来的短信。

M:你好!

我们走了。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我也曾想做一个纯粹的人,可是做事就要屈服,渐渐地就变得你都不认识了。你是一个真实的人,我们不怨你。现在,该了结的事,我们已经收口。生活已经够艰难,大家都走好。祝你新年快乐!

H. H

读完短信,我深深吸几口气后,点住短信,最后扫一眼,把它拖进垃圾箱。

现实与想象,两个板块朝我脑子里压过来。一块白云,一块乌云,互相渗透并勾连起来。

责任编辑:李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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