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顾客的意思,我把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安排在了不起眼的酒吧。按照约定时间提前15分钟到达酒吧。进去后,我走到预订的座位上,看到那里坐着一个人。我以为有人坐错地方了,所以用责备的眼神去看老板,这一定很奇怪。(威廉莎士比亚,《泰姆派斯特》,《天堂》)老板是我的朋友,按理说,这种事不应该发生。
老板好像没有读懂我眼神中的意思,只是对我微笑点头,去做另一件事。我突然意识到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就是我的客户。我没想到他比我先到。也就是说,他完成这项事业的意志比我更强。
是李老师吗?虽然我心里已经有数了,但我问了背对着我坐着的这个人。
李先生,就是我的客户。转过身来。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他的打扮有点特别,穿上黑色风衣竖起领子,他原来粗短的脖子几乎消失了。因为把帽子压得太低,他的脸几乎被遮住了。(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帽子名言》)更想不起来的是,他居然戴着墨镜,我看不清他的长相。我有点慌。这种打扮应该是我私家侦探的惯常风格吧?但是今天来见他的时候,我没有风衣,没有礼帽,没有墨镜,成了普通人。相比之下,我反而好像是顾客,他好像是侦探。(威廉莎士比亚)。
李老师打量了我一下,好像有点失望,突然吧嗒嘴,你……。王侦探?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赶紧坐在他对面的空位上说话,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
我一直遵守时间,李老师看着手腕上的瑞士手表,意识到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到,他补充说:我很忙。这件事尽快。
他急切的心情再次显露无遗。我马上冷静下来,开诚布公地对他说,我需要的材料带来了吗?
李老师从身边拿起一个皮包,从里面拿出几张纸和几张照片,一个个推到我面前,是关于他们情况的资料,请尽快熟悉。(大卫亚设)。
我的手指越过文字材料,先手里拿着那几张照片,匆匆浏览了几个。
我希望你马上开始工作。李老师挺身而出。如果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他们,那就最好了。
最短的时间。我重复这几个字,期待着被太阳镜遮住的那张脸。
李老师知道我的意思后,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说。每缩短一天,我就支付额外的费用。
好吧,我点头坦率地告诉他。我想赚更多的钱,但这件事的难度到底有多难,我做了以后才知道。
到此为止,我们这次对话或这次会面应该结束了。李老师站起来摆出要出去的姿势。我当然不会让他这样离开。现在我的职业好奇心蠢蠢欲动。他站起来伸手假装不经意地碰了他的脸。他戴在脸上的太阳镜掉了下来。对不起。我急忙向他道歉。
李老师瞪了我一眼,手里拿着的太阳镜又贴在脸上,拿着包匆匆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刚才看到的他的样子,其实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但有点斜视,一双眼睛有点不一样。虽然我的记忆力惊人,但似乎对他的长相没什么印象。留在脑子里的只有那双眼睛是白色的。(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记忆名言》)我想我知道,没有这种特征的人故意打扮自己,是为了掩饰眼睛的那个小小缺陷,那能说是什么缺陷呢?这个人好像是个有心人,神经也可能有点敏感。
我是警察,五年前,我出去执行一次任务的时候,我开车意外撞上了路过的人,当场死亡。经过我的同行反复调查,这次事故的责任完全是我的,上级也不能为我的过失辩解。最后的结果是离开了我心爱的警察岗位。在随后的几年里,我开过饭店,背着大包,甚至走私过电器,但一件事也没做好。在社会上转了一个大圈后,我又回到了与调查相关的行业。当然,我的身份不再是警察,而是和警察差不多的私家侦探。
李老师提供的那些文字材料我仔细研究了一下,他委托我找两个人。一个是女性,38岁,名字叫赵小兰,没有正式工作。一个是男性,8岁,李秋明,小学二年级。素材上自然会标明赵小兰的住处和李超明所在的学校,但这没有太大意义。因为如果赵小兰还住在那里,或者李超明还在那所学校上学,李老师就不用委托我去找他们了。这两个人消失在李老师的视野中。我的任务是找到他们,然后从李老师手里收取相当多的费用。据他说,提前一天我赚的钱可以多赚一毛钱。
我更加注意那几张照片,并试图直观地获得更多关于他们的信息。但是我不知道,因为李老师提供给我的这些照片都是几年前拍的,上面的李超明只是被赵小兰抱在怀里的孩子,可能和现在的李超明已经不是一个样子了。(大卫亚设,Northern Exposure(美国电视剧),Northern Exposure(美国电视剧))赵小兰的情况也不太好。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显然喜欢打扮,头发像鸡窝一样乱。如果她换了短发,我很难在街上认出她。(莎士比亚)。
这几张老照片告诉我,那位老师也大约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那这三个人有什么关系?可以看到
出,照片上的女人和孩子是一对母子,而那个孩子的眉眼似乎与李先生有些相像,并且他们都姓李,这是不是说明他们是父子关系呢?也就是说,那个女人是李先生的妻子……刚刚想到这里,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李先生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妻子的行踪呢?我没有按照和李先生的约定立刻踏上寻找那两个人的路途,而是不识时务地开始了对李先生本人的调查,企图先弄清楚他与那两个人的关系,然后再把那母子二人找出来。我知道自己在犯一个错误,却抑制不住冲动去这样做。仅仅半天下来,我便弄清了李先生的真实身份。原来我这位客户是一个实力不俗的大老板,拥有数家公司。我原本以为这样一个有钱人也会情人、孩子一大堆,但李先生却好像是个例外,只有一个原配妻子和一个孩子,居然没有在外面包养任何二奶。那个叫邹小岚的女人自然不是他的妻子,看起来与他的关系也不是很大,到底是不是他的情人现在还调查不清楚。我当然不相信他是一个如此洁身自好的人,如果他要寻找的那两个人真的与他没有关系的话,他又为什么要花重金把他们找出来呢?
我决定把兴奋点从李先生身上移开,马上对那两个淡出多数人视野的人展开调查,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他们从隐蔽处提拎出来。很快,我就注意到一个十分有趣的细节,是那位李先生的名字,打死我也没有想到,他的名字竟然和那个孩子的名字一样,也叫李楚明……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李楚明打给我的电话,说他正在那家酒吧等我。
李楚明依旧坐在上次的位子上,只是这次不同的是,他没有再穿那件风衣,也没有再戴礼帽,更没有再架那副墨镜,而是以一个普通人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没有在他对面坐下来,他就使劲儿拍了一下桌子,恼怒地翻着他倾斜的眼睛说,你在调查我?
我小心地坐下来,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微笑着看着他。我知道我的笑里不可避免地含有谦卑的成分。
为什么?李楚明的身子朝我探过来,你只要给我找到那两个人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多此一举?你不想从我手里挣钱了吗?
想,我使劲儿点着头,如实地说,我还指望着这笔钱养家糊口呢,哪里能让自己的业务黄了呢?
现在就已经快要黄了,李楚明用手指关节敲敲桌面说,如果你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就收回我的委托。你到底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
您不要误会,我其实对您个人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我之所以从您身上入手,都是为了尽快把那两个人找出来。
这是什么逻辑?李楚明对我的话有些反感。
只有知道了您与他们的关系,我斟酌着字句说,我才能判断出他们的大致去向,也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
莫非……李楚明疑惑地瞟了我一眼,莫非你已经知道了他们与我的……他的脸上开始写满了担心。
我不禁心里一动,看来今天的约会没有白来。这有什么?我故作坦然地安慰他说,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像您这样的大老板,有个把情人又有什么奇怪的,如果没有,那倒是……
李楚明抬手挥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了。你不知道,他颓唐地摇一下头说,我现在的太太是个醋罐子,脾气特别大,其他什么事都不在乎,但在这件事上,她不许我有一点儿风吹草动……
我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笑笑。
其实我也不想给我老婆惹麻烦,李楚明打起精神说,她老爸还在官位上,为了不牵连到她们一家人,我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冰面上……他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果断地闭了嘴。
原来是这样,我在心里说。随即又想,那么这次对那两个人的寻找,是不是也与这一点有关系呢?但我没有朝他发问。
不要误会,李楚明似乎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又用手敲着桌子表明说,我让你找的那两个人与我的生意无关,也与我的家庭无关,我之所以……
我不得不打断他的话说,那个孩子是你儿子,没错吧?
李楚明不满地看我一眼,又极快地想了一下,才点头承认说,是的,那个孩子的确是我儿子,但很久以来……我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我有些不明白他的话。
那仅仅是偶然的一次……沒想到她就怀上了,李楚明吞吞吐吐地说,而且我之后就和她斩断了联系,谁想到她竟然背着我把孩子生下来了。如果不是我太太无意中听到那些闲话,我还不知道我又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
邹小岚很爱你是吗?我试探着问道。
没错,李楚明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两道不太一致的目光越过玻璃窗,深情而哀伤地望着外面的街道,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没有比这个女人更在意我的人了……但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她对我的……
我默默地看着他,知道此刻他脑子里回荡着的是一个令人伤感的爱情故事。她为什么又从你的视野里消失了呢?我继续问他,其实这样也正合你的心意呀,你为什么非要找到她不可呢?是你还没有来得及补偿她吗?
补偿?李楚明念叨着这两个字,似乎觉得有些陌生。
难道你找他们还有别的目的吗?我更加疑惑起来。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李楚明反应过来,态度一下子变得冷淡了许多。我希望你马上开展你的工作,他用严肃的口气对我说,其他的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好吧。我准备离开,但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您能告诉我,您和您的儿子,我迟疑着问他,为什么叫同一个名字?
李楚明愣了一下,目光随即从我脸上移开。你去问邹小岚好了,他用应付的口气对我说。
我有些明白过来,看来那个邹小岚真的十分在乎这个男人,给孩子起与他相同的名字,怕也是出于对他的思念吧。
接下来,我便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对邹小岚和小李楚明的寻找。我一边安排手下采取行动,尽可能多地搜集有关两个人的线索;一边亲自上阵,施展出我当年做警察时的看家本领,对两个人展开了调查和追踪。尽管我知道那两个地址对我来说没有实际的用途,但还是去调查了一番。
我最先来到邹小岚的住处。出乎我意料的是,竟然在一个别墅区里,看来李楚明已经给他们母子提供了实质性的帮助。我注意到门与门框的缝隙间结着一张小小的蜘蛛网,推测邹小岚带着孩子离开很久了。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按响了邻居的门铃。铃声响过好一会儿,门才敞开了一条缝,一个脸上敷着面膜的女人探出半边脸来。请问,我指着邹小岚家说,您见过这家的人吗?
你也是来找他们的?女人上下打量着我说。
我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见过来找邹小岚的李楚明。这家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微笑着问她。
你和他们,女人用下巴朝邹小岚家示意一下,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债主,我坦然地撒谎说,我是来还钱的,却找不到人。
是吗?女人对我产生了兴趣,半边身子挤了出来,那你来晚了,她早在三个月前就搬走了。
在他们走之前,我转移话题说,谁来过这里吗?
当然是那个男人了,女人的兴致更高了,那是我头一次见到那个男人……不知怎么回事,他来了以后两个人就吵架,你说他平时又不来,怎么来了就和她过不去呢?
他们吵什么?
好像与什么名字有关,女人摇摇头说,我也听不大清楚,反正他们一个劲儿地吵,我还琢磨着是过去拉架,还是躲在家里听热闹呢……
尽管女人还要给我讲下去,我却打断她转身离开了。李楚明到这里来和邹小岚争吵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争吵过后,邹小岚就带着孩子匆匆离去再也不露面了呢?
我随即又来到了小李楚明就读的学校,是一家非同一般的贵族私立学校。经过一番打探,我找到了小李楚明的班主任肖老师。
李楚明这么久不来学校,也联系不上你们,我们急得都快报警了!这个脸上长满雀斑的中年女人以为我是小李楚明的家长,一见面就用钩子一样的目光紧紧地攫住我。
我心里有些发虚,知道如果我不澄清自己的身份,可能会从她这里惹上难以说清的麻烦。其实,我咽了口唾沫说,我只是李楚明的……舅舅,李楚明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肖老师的脸上露出明显失望的神色。你让李楚明的爸爸妈妈来,她用越发埋怨的口气说,我要好好地对他们说一说,哪有这样的,竟然三个月没消息,让我们当老师的简直操碎了心。
我不得不露出愧疚的表情。老师是不是说一说重点,我继续硬着头皮说,三个月前,李楚明离开学校的情况……我的意思是说,他妈妈带他走时,给老师请了多长时间的假?
请假?肖老师冷笑了一下,你们要是来给我说一声,我就不会那么着急地找他了。
原来邹小岚根本没有来学校知会一声,就把李楚明带走了。看来她走得非常匆忙,那么是什么导致她如此急切地带李楚明离开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一场普通的吵架吗?我又转向肖老师,试探着问她说,李楚明被带走之前,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吗?
没有,肖老师摇摇头,突然又想到什么,对了,李楚明在走的前一天,问过我改名字的事。
什么?我心里一凜,改名字?又是名字……
调查来的信息显示,在我置身的这个城市,叫邹小岚的中年女人有三十多人,叫李楚明的男性儿童也有近二十人。要在这么多人中筛选出重点调查目标,是件不太容易的事。自然,在做这项繁琐工作的同时,我也不想放弃每一条可能出现的捷径。我似乎已经隐约感到,这样直通目的地的道路并不是不存在,比如那次有关名字的争吵和关于改名的探问,或许就是我打开寻找之门的钥匙。所以在做排查工作之余,我拨通了李楚明的电话。
我想知道,我径直向他提出说,三个月前,也就是他们离开这里之前,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进一步解释道,我只有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开,才能推测出他们可能去的大致地点……
这个已经超出了我们的约定,李楚明打断我的话说,我委托你的只是帮我把他们找出来,并不牵扯其他与此无关的事情……
而我问您的话题恰恰与他们的离去密切相关,我也打断了他的话说。
李楚明沉默了一下,随即又不甘心地说,你是不是没有找到他们的能力?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考虑换一家侦探所……
听着他的话,我仿佛看到了电话那头他有些愠怒的表情,两只不太一样的眼睛越发倾斜得厉害了。要不这样,我只好用妥协的口气说,你随便和我说一件发生在三个月前的事,不管是什么,只要是三个月前发生的事就行。
你真是一个怪人,李楚明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他叹了一口气,让我想一下,三个月前,除了我去参加了一场葬礼之外,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葬礼?我注意到了这个词语,能不能告诉我,您参加的是谁的葬礼?
我叔叔。说完,李楚明便挂断了电话。
尽管听筒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我依旧没有把电话放下来。不知为什么,我本能地觉得,我不应该轻易放过这件事,即便它与邹小岚母子的离开无关,我只是顺便调查一下又有何妨?于是,我立即又拨通了我那几个手下的手机。
手下们反馈给我的信息是,三个月前,李楚明确实参加了他叔叔的葬礼,只是他叔叔并不在我们这个城市,而是在邻近的一个省的地级市。我其中的一个手下黑子还到那个城市跑了一趟,查了一下他叔叔的一些情况。原来他叔叔是一位很有名望的人物,在人大主任位置上退的休,是高干,而且十分长寿,三个月前去世时已经满九十岁了。李楚明不是自己去参加的葬礼,随同他去的还有他的哥哥妹妹等一大家子人。
我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些的确与我的调查没有太大关系,我可能已经偏离了调查的方向,如果不及时调整过来,我怕是会砸了自己的招牌。但就在我要放下电话的时候,黑子忽然又说,老板,我还注意到一件事,那个家伙的叔叔和他的父亲叫同一个名字。
同一个名字?我不由得把弯曲的身子抻直了,你说什么?他们叫一样的名字?
我呆呆地望着墙壁,任脑子里电光石火般地闪烁成一团。不知过去了多久,纷乱的思绪平缓下来,我放下电话,慢慢坐回到沙发里。我真庆幸自己做了这样一个调查,通过它我似乎已经触摸到一条真正富有价值的线索,沿着它一路走下去,找到邹小岚母子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我将由此找到他们母子和李楚明之间不为人知的隐秘,而那才是我这次调查的最大收获。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眼睛的余光不时地朝电话机上瞥一下,期待着它突然间响起。
这天夜里,我家的电话终于响了,正是李楚明打来的。这样吧,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去那家酒吧里喝一杯吧,当然,如果你还没有睡觉的话。我看看手表,上面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看来,李楚明的心情已经难以平复了。
我来到酒吧时,李楚明已经等在那个位子上了。他明显情绪不佳,脸色灰暗,眉毛倒竖,在朦胧的灯光下两只不太一样的眼睛不时地翻动。他频频地往嘴里灌酒,握住杯子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他对面。过了一会儿,我向服务员要了一盒烟。平时我不大吸烟,但不知为什么,现在我却忽然有了吸烟的欲望。等我点着了烟后,李楚明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我们一起吸着烟,忽然便有了推心置腹交流的氛围。
我知道你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李楚明用一只眼乜斜着我,另一只眼似乎望着什么不可知的地方,也许这是我的一个失误,因为我没有想到你会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可你知不知道,他又用指关节敲起了桌面,你这个习惯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我点点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可你也不要忘了,我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说,我是一个侦探。
好吧,李楚明扔掉烟蒂,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又喝了一大口酒,吧嗒吧嗒嘴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和你说一说我家里的那些事吧。他把披在身上的外衣裹紧,眼睛斜斜地望着窗外时明时暗的街道,慢条斯理地开始了他的讲述。
三个月前的一天夜里,大约也是这个时候吧,我突然接到了堂弟的电话,说我叔叔在傍晚时分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点儿也不吃惊,因为叔叔已经九十岁了。放下堂弟的电话后,我就通知了我的哥哥妹妹,第二天一早,我们兄妹几个便踏上了为叔叔奔丧的路途。叔叔所在的城市不算近,我开了几乎一整天的车,才在天黑前赶到了叔叔家。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往往是在死者亡故三天后发丧,叔叔虽然在另一个城市里,但也打算按照老家的习俗来办。他们当地的政府遵从了我们的意愿,把葬礼安排在第三天的上午,也就是说,我们在叔叔家住了一晚,不,其实我们是为叔叔守了一夜的灵,天亮后去殡仪馆,配合叔叔的单位为他开追悼会。到这个时候,我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直到来到了追悼会上,我才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儿。
其实是妹妹最先发现了问题。当时,妹妹的一只手忽然在我的衣角上拉了一下,随即又朝葬礼条幅上指。我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大吃一惊。叔叔葬礼的条幅上竟然写着我父亲的名字,那几个字分明是“沉痛哀悼李茂成同志”,而李茂成是我父亲的名字,他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我叔叔的名字应该叫李茂顺,今天是他的葬礼,怎么条幅上却写着我父亲的名字?我们以为是操办的人疏忽大意写错了,于是赶紧找到堂弟。堂弟一听也愣住了,他愣得倒不是那个名字,而是我们的疑问。
他疑惑地说,没错呀,我爸爸一直就叫这个名字啊。我们越发糊涂了,这怎么可能?难道兄弟两个竟然叫同一个名字?我们只好又去对婶婶说。但婶婶也信誓旦旦地说,你叔叔从来就叫这个名字。我们虽然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却也不敢去找主办人更正,只能硬着头皮暂时接受了这个错误,心里却非常不是滋味。悼词中对叔叔生平事迹的回顾,尤其是那些对叔叔肯定加赞美的话,在我们听来无不是夸大其词,甚至是一种讽刺,因为我们在听悼词的过程中,脑子里想到的并不是叔叔,而是我们自己的父亲。这让我们觉得滑稽又悲伤,还有一种莫名的愤怒。
好不容易参加完叔叔的葬礼,我们心事重重地踏上了返程的路。一到家,我便马上把母亲找来,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叔叔去世后,我们家族里最年长的人便是母亲了,如果她对这件事也说不清楚,那就没人知道真相了。经过一晚上的冥思苦想,年迈的母亲终于想了起来,我们才解开了父亲和叔叔共同使用一个名字的谜底。
最初的时候,父亲和叔叔当然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后来叔叔放弃了他的名字,开始使用父亲的名字,缘于解放初期政府在我们那一带举办的一个识字班。在此之前,父亲和叔叔都在私塾里上过几天学,只会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所以政府的识字班一开办,父亲就去参加了学习。叔叔原本也想去,但他的年龄不够,也就没有去成。
识字班结束后,父亲还领到了一个红色的结业证。当时没人把那个结业证当回事,父亲也没在意,交到爷爷手里就把它忘记了。但几年之后,政府突然在我们那里招收有文化的工作人员,条件之一便是要在识字班受过训,也就是手里要有那本结业证。父亲知道后十分激动,便回家找爷爷讨要,想去报名。爷爷翻箱倒柜把结业证找了出来,要给父亲时却又改变了主意。你报名走了,爷爷朝院子里指着说,这一家子人该怎么办?父亲这时发现,院子里站着家里所有的人,一个个都睁大眼睛看着他。也不怨我的家人落后保守,此前他们已经打听清楚了,如果被政府录用了就要服从调遣,天南海北不知道会去哪里,肯定顾及不到家里人了。
阻拦父亲的人中自然也有我的母亲。母亲与父亲结婚才三年,有了我的哥哥和姐姐,被两个年幼的孩子纠缠着,又要担负照料老人的责任,可以想见母亲有多么忙碌,多么离不开父亲了。母亲说,后来父亲坐在房顶上,对着远处的山野望了整整三天,才在一家人担忧的目光下,神色黯然地沿着梯子回到地面上。好吧,父亲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围在他身边的人说,我放弃了。听了他的话,家里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都替父亲感到些许的难过。
但这毕竟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政府许诺说,如果参加了工作,不仅可以吃公家粮,每月还可以领到二三十块薪资呢。这当然是一个非常诱人的条件,镇上有许多人都跃跃欲试想去报名,但无奈没有结业证,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见此,我爷爷的心思活泛起来,是呀,大儿子去不了,可以让二儿子顶他去呀。但当他把这个想法说给叔叔的时候,却被叔叔一口回绝了。因为那时候,叔叔刚和未婚妻订了婚。但架不住爷爷奶奶的逼迫,叔叔在万般无奈之下,答应到报名点去试一试运气。
于是,爷爷便把父亲的结业证交到了叔叔手里。这时候,叔叔以为只是应付一下爷爷,没有意识到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叔叔原本寄希望于政府的严格审查,并做好了被赶出来的准备,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两个工作人员只在他手里的结业证上看了一眼,便一边往一张纸上写那个名字,一边对他说,李茂成,你被录取了。叔叔愣了一下,刚要张嘴申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就被陪在他身边的爷爷拉到一边去了。
叔叔是哭着离开乌龙镇老家的,因为舍不得未婚妻。母亲至今还记得,那天全家人为叔叔送行,只有父亲一个人没有去。一大早,父亲就不知到哪里去了,母亲没有在送行的人群里看到他,便悄悄到外面去找他。她几乎找遍了所有地方,最后在一个山坡上看见他的影子。父亲站在那个山坡上,痴痴地朝着远处眺望,他看得十分专注,就连母亲来到了身后也没有察觉。母亲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知道,站在这里可以看到一条通往山外的羊肠小路,刚才叔叔就是沿着这条小路一步一步走出莫邪山去的。母亲收回目光,抬头去看父亲,父亲脸上横七竖八地淌满泪水。
也就是从那个时刻起,我的父亲便失掉了自己的名字,不,这样说也许并不准确,在我们这个镇子上,他还是叫那个名字,就是在派出所户籍科的登记簿上,他的名字也一直是“李茂成”三个字。看起来父亲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其实不是这样,父亲身上有一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而叔叔自从使用了父亲的名字后,一切也都发生了改变,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叔叔参加工作没多久,便和老家的未婚妻解除了婚约,又在外面组织了新的家庭,也就是另娶了我后来的婶婶。那是一个既有背景又有姿色的女人,在她的家庭的帮助下,叔叔的仕途越走越顺,官儿越做越大,在家族里首屈一指。
大家后来都忘记了这件事,母亲叹着长气说,哪里想到你叔叔在外面一直叫着你父亲的名字呢。说到这里,母亲还捂了一下胸口,脸上透出一丝恐惧的神色。没错,我确信在母亲脸上看到的那丝神色是恐惧。
李楚明已经喝完杯子里的酒,却还余兴未尽,又抬手朝吧台的方向挥舞,再给我来一杯伏特加。我看了一下手表,竟然已经快到半夜两点了,而我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的迹象。李楚明端起酒杯,依旧不紧不慢地喝着。我注意到他的身子不住地发抖,端在手里的酒杯像他的眼睛一样有些倾斜,里面的酒都快要洒出来了。我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摆开了与他长时间耗下去的架势。
再说一下我姐姐和妹妹的一些事吧,李楚明的嘴巴离开了杯口,对我继续说道。
我不免一怔,他居然要转移话题?还是继续说有关名字的事吧,我提醒他说。
我当然还是说有关名字的事,李楚明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你不知道,我的姐姐和妹妹也在用同一个名字。
我吃了一惊,真是想不到,一家人竟然有这么多使用同一个名字的情况,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李楚明推开喝了一半的酒杯,又抽出一支烟,我为他点上后,一边大口地吸着一边再一次开始了他的讲述。不知是不是说了太多话的缘故,他的嗓音明显沙哑起来。
要说清这件事,自然应该先说我的姐姐。我对姐姐的印象并不深,因为在我出生之前,她就被父母送到别人家去了。虽然后来又回到了我们家,但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非常短暂,便又一次离开了我们,而且这次离开……
这样说是不是太快了?还是容我慢慢从头讲起吧。说起来,姐姐是父亲和母亲的第二个孩子,只比我的哥哥小一岁,按照我母亲的说法,本来没打算这么快要第二个孩子,但那个时候没有什么避孕措施,姐姐便不期然地到来了。她还没有长起来,就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恰在这时,我的另一对龙凤胎哥哥和姐姐也出生了。
由于人口急剧增多,生活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先是太爷爷和太奶奶没有熬过那一年的春天,随后太爷爷和奶奶也患上了严重的水肿病,如果再不能像样地吃上顿饱饭,他们怕是也要离家人而去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和母亲产生了把其中的一个孩子送到别人家去的想法。几乎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父亲和母亲便选中了姐姐。其实认真地想一下,这样的选择也不是没有道理,那时候,哥哥已经能帮家里干些活儿了,把他送出去显然是不划算的;二哥和二姐年龄太小,即便有心把他们送出去别人也不会要;而姐姐处在能送同时别人也愿意要的境地,让她离开我们家是最佳的选择。
父亲为姐姐找的那户人家在三十里之外的山沟里,也通过别人打听清楚了,这家人的人品不错,日子过得也不赖,老两口一个打猎一个种菜,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姐姐过去了不会受什么欺负,最重要的是能填饱肚子。在父亲和母亲看来,姐姐到了这样的人家,也算是入了福窝,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和母亲从来不觉得有多么对不住姐姐。
把姐姐送走后,父亲连续好几年都会悄悄到山里去,远远地看姐姐一眼。那户人家似乎也知道父亲这么做,所以几年后,当父亲再一次去那个地方时,却看见那户人家的院门上了锁。跟那个屯子里的人打听后才知道,原来老两口带着儿子和姐姐闯关东去了。父亲当然明白,人家之所以这样做,都是为了彻底消除他把姐姐要回来的可能。父亲流着眼泪对母亲说,我们再也见不到桂青了……对了,我忘记说了,姐姐名叫李桂青,一个在乡下很普通的名字。从那以后,家里都以为再也见不到李桂青了,所以许多年后,当妹妹来到这个世界时,为了表达对姐姐的思念,父亲和母亲商议后,竟然给妹妹起了“李桂青”这个名字,这样,家里就又有李桂青了。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这样做后,是觉得欣慰还是又体验了辛酸。那个时候,他们怕是都忘记了父亲和叔叔共用一个名字这件事。
不知是因为妹妹叫了姐姐的名字,还是她最小的缘故,自从出生后,妹妹便受到了一家人超乎寻常的宠爱,不管她做什么事,只要不太过分,我们都会容许,这让妹妹养成了有些骄横的个性。当然,妹妹也是极其聪明的,加之长相出众,受到很多人的喜爱。妹妹长到十八岁那年,有个亲戚主动上门,介绍她到县城里一户权势人家去当保姆。由于妹妹聪明漂亮,讨主人家喜欢,没用她提出要求,那家人便帮她解决了城市户口,又给她在城里找了对象。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妹妹就成为了让人刮目相看的城里人。妹妹的对象是一家企业的小领导,不仅人长得帅气,而且颇为机灵能干,妹妹嫁给他不久,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公司。可想而知,妹妹的家庭生活有多么幸福美满了。没有人会怀疑,妹妹超出常人的好运气,是否与叫了姐姐的名字有什么关联。
但意外就发生在妹妹出嫁的前一天,我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姐姐竟然回来了。那天,妹妹坐在家门口的土坡上,面对着县城的方向,想象着第二天夫婿带车队来接她的热闹场景,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喜悦。
而在这时,她看见一个比她年龄大许多的女人从一条山道上走来,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女人瞪大双眼,迷茫却执着的目光从她身上划过,看向她身后的院门和房屋,最后又回到了她身上。妹妹被女人盯了一会儿,身上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那股越来越强烈的感觉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那个看她的女人就是自己,是许多年后的自己在看现在的自己。这样想着,妹妹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就在这时,母亲从院子里走出来,朝妹妹喊了一声,桂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妹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母親的话,就看见那个女人呆呆地看了一眼母亲后,突然转身,一溜小跑着朝她来时的路上奔去。
母亲这才注意到了那个张皇离去的背影,呆怔了一下后,迈着一双小脚朝那个女人追去。几乎是凭着本能,母亲认出来,那个不期然归来的女人,就是她已经分离了快要二十个年头的大女儿……
李楚明说到这里时,装在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我太太找我了,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去接听。与他讲故事的哀伤语调不同,他接妻子电话的声音则充满了欢快。我疑惑地看着他,想不到他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转换成功。不行了,他收起电话,又看一眼腕上的手表说,时间太晚了,我不能再和你聊下去了。说着他就站起来,迈着大步往外走去。
我默默地看着李楚明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外好一会儿,我仍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好像他的故事没有讲完,我还有所期待似的。此时已是凌晨了,我一个人走在路边,看着脚下时长时短的影子,心里不住地发着感慨,这一家人的故事太过奇特,充满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想,之所以自己的思路没办法变得清晰起来,与他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有关。我相信下面还有更加吸引人的故事情节,也许那才是他要告诉我的真正重要的内容,也只有那些东西,才能让他委托我对邹小岚母子的寻找,变得理所当然而又刻不容缓。我打定主意,在我对邹小岚母子寻找的间隙里,一定要再次聆听他的讲述。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我还在床上补觉,黑子的电话就来了。老板,他用喜悦的语气对我说,我们在城北的菜市场,看到了一个和邹小岚十分相像的人。我心里一惊,怎么回事?不会这么快就找到了吧?为了让我相信他的发现,黑子还给我发了一张在菜市场拍摄的照片。
我马上爬起来,从抽屉里找出李楚明给我提供的那几张照片,一一与黑子拍摄的照片比对,结果令我倍感欣喜,图片上的那个女人十有八九就是邹小岚。我把照片和手机放下,又盯着墙壁发起呆来。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感觉到的那点儿欣喜像潮水一般快速地退去了,此时弥漫在我心头的竟然是一缕淡淡的惆怅。我拍拍脑袋,极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然后惊讶地发现,我之所以觉得惆怅,竟然是因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了邹小岚而有些遗憾。
黑子在电话里告诉我,发现邹小岚的行踪其实有很大的偶然性。本来他们最先把目标锁定在疑似小李楚明的孩子身上,在他们想来,执意要逃出李楚明视野的邹小岚肯定不会轻易露面,而小李楚明就不同了,孩子的天性决定了他不会长时间待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哪怕他只是上街玩耍十分钟,就会给我们的寻找提供可能的机会。事实证明,这样的思路是对的。黑子他们在偏远的城北地带搜寻,在一条从城边流过的水沟旁,发现了一个像小李楚明的孩子,但转眼那个孩子就不见了。黑子他们在城北晃荡了两天,都打算要放弃那个地方了,本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想法,便又多留守了一天。也就是在多出来的这一天里,黑子亲眼看见一个和邹小岚十分相像的女人出现在菜市场,而那个菜市场与那条水沟仅隔着一条街。
我再次盯住照片上的这个女人,虽然她穿着破旧,并且头上包着一条粗布围巾,但眉眼间透出来的机警神情,还是暴露了她不一般的身份。为了进一步确认这个女人的身份,我决定赶往城北,亲自看一眼这个已经被我们认定为邹小岚的女人。
城北一带是我们这个城市最为落后的地区,稍微有条件的人都搬离了这个地方,剩下的都是最为底层的人们,连同棚户区、贫民窟和垃圾、耗子之类留守在这里奄奄一息。别说,这样的地方倒真挺适合避难的人们藏匿,只是我有些想不通,像邹小岚这样过惯了富贵日子的人,在这里怎么待得下去呢?
黑子给我介绍情况说,邹小岚和她的儿子小李楚明租住在一户普通的民房里,一般情况下不出来,只有隔上个三五天,她才会在装扮一番后到附近的菜市场去买一次菜。尽管这一带有一所学校,小李楚明却没有到那里去上学,而是被母亲关在那个院落里,只有在憋闷得实在不行的时候,才会被母亲放出来短暂地玩一会儿。那处民房的主人是一对下岗职工,也住在那个院落里的另一处房子里。我决定到那个院落去看一看。
作为房东的男主人给我开了院门,我一边打着租房的幌子一边往里走。听到我的动静,女主人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我想租两间房子,我四处打量着说,请问你们还有闲房出租吗?我注意到在旁侧的偏房窗户后,一双警惕的眼睛正贴在玻璃上,朝我仔细打量。我假装大方地说,我可以付双倍租金。女主人似乎被我的话打动了,转头朝那扇窗户所在的房屋说,方妹子,你出来一下。
直到她喊了好多声,那扇门才不情愿地打开,一个穿着普通或者说简直有些邋遢的女人慢慢走出来,在她身后跟着一个跳来跳去的孩子。望着那个女人奇怪的走姿,我怔了一下,她腿有残疾。这一刻,我不禁有些迷茫,难道我们找错了对象?李楚明从来没有说过邹小岚腿有残疾,是他刻意隐瞒了这一点,还是我们疏忽大意了?
方妹子,女房主对那个女人说,你到底在这里住多长时间?如果日子不多,是不是接下去就转给这位……她朝我指了一下。
但那个女人截住了她的话,我是打算一直在这里住下去的,喏,这是下个月的房租,我提前拿过来了。说着,她就把手里的一沓钱朝女房主递过去。
女房主还有些迟疑,男房主却接住了那沓钱,转而对女房主说,好了,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吧。随即他又转向我,这位老弟,我家的房子早就租出去了,你到别处去转一转吧。
好吧,我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便转身往门外走去。到这里,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再待下去,恐怕要引起那个女人的注意了。但我发现那个孩子跟在我身后,也想到街上去。明儿,那个女人及时拖住了他,不要出去,快跟我回屋去。孩子在她的扯拽下挣扎着,尽管十分不情愿,可还是被她拖进了屋里。
来到街道上跟黑子碰头后,我一个人望着远处陷入沉思。一件原本已经确认了的事情却又突然充满了疑问,不管是我还是黑子,都不敢再说那两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邹小岚母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到李楚明那里核实一下,再說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们也应该给李楚明通报一声了。
但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这样做,而且真的犹豫了好几天,没有给李楚明打一个电话。说来奇怪,这些日子李楚明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竟然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传来。
见我一味地犹豫不决,黑子开始沉不住气了。老板,他一再提醒我说,赶快通知李楚明吧,不然我们的钱就越来越少了。我反问他说,你能确定那对母子就是邹小岚和小李楚明吗?黑子跺着脚说,您给他打个电话不就知道了吗?我当然不能把自己的内心想法告诉他们,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已经陷入李楚明那些真假难辨的故事不能自拔,他们也不会理解,甚至会指责我误入了歧途。在思考了一天后,我终于在这天夜里拿起电话,拨通了李楚明的手机。
我在外地考察,李楚明上来就对我说。你是不是又想听那些故事了?他随即问我,看来他此时的心情不错。
是呀,我顺着他的话说,我正盼着呢。
最近恐怕不行,李楚明語气柔和地说,我一时半会儿赶不回去。
那我等着就是了,我也热络地回答他说。我们的对话似乎已经完结,如果再不说些什么,我就应该放下话筒了。犹豫了一下后,我还是把话题转到了邹小岚身上。如果您不觉得麻烦,我这样起头说,今天就给我讲一讲邹小岚吧。
怎么?李楚明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你们找到她了?
不不,我赶紧否认,还早着呢……我小心地斟酌着字句说,您说了您家人那么多的故事,却还没有说到邹小岚呢,应该说,我还是更为关心她一些,您理解我的心情吗?
当然,李楚明迟疑了一下说,好吧,我现在正好在外面放松,那就简单地给你说一说她的情况吧。
我第一次见到邹小岚,是在她来我公司参加面试的那一天。其实她并没有被录取,我到面试现场时,正好和她撞了个满怀。她是哭着跑出来的,看得出她很伤心,撞到我身上时顾不上道歉,就迈着小碎步跑到楼下去了。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当即对面试官说,这个人被我录取了。说起来我并不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大多时候我都会听从下属的意见,但在这件事上我却一个人做了主,所以人们听到我的宣布后,都大吃一惊。
好在我的决定没有错,邹小岚的能力很强,进到公司以后几乎是一年一个台阶,然后在一天成为了我的文职秘书。我不知道这与我的关照有没有关系,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否关照过她,但我能想象得出来,因为当初是我留下了她,所以人们会认为她是我的什么人,会特别关照她,甚至会在关键时刻为她说话。对于这些误解,我一直是听之任之,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澄清,于是,我们有暧昧关系的传言便越演越烈。直到有一天,我们真的睡在了一张床上,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我的确是一开始就看上了她,所以留下了她。我不禁惊讶万分,想不通事情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而在其他人看来,这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从邹小岚一到公司里来,他们似乎就看到我们的这个结局了。
冲动的一夜之后,我绝望地意识到,为了维护我的家庭,我们的上下级关系不得不提前结束了,邹小岚必须离开她曾经效力过的这家公司,同时也意味着,从此以后我将不会再见到她……
再次听到有关邹小岚的消息是在几年之后。有一天夜里,我太太突然对我说,你和邹小岚的孩子已经三岁了吧?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因为这几年里我几乎忘记邹小岚是谁了,但看她严肃认真的样子,又不敢对这个问题不予理会。怎么回事?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你听到什么闲话了?太太马上纠正我的话说,不是闲话,全公司的人都在传呢,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再次见到邹小岚时,她的身边果然多了个快要三岁的孩子,不管我愿不愿意,反正邹小岚一口咬定那个孩子就是我的,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但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我就和邹小岚发生了一次关系,怎么就让她生出了孩子?这是不是一个精心设置的圈套?似乎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邹小岚绝不像她的外表那样,是一个清纯又简单的人……
说实话,我并不关心李楚明和邹小岚之间的爱情经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关于邹小岚身体的话题,但在李楚明的讲述中,丝毫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他好像知道我关心什么,有意避开了与此相关的内容。我等得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便冒着被他发现什么的风险,斗胆问了他一句,邹小岚是一个正常人吗?
你说什么?李楚明没明白我的意思,或者装作没有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我不想让他发觉我的真实意图,便又退一步说,我的意思是说,她到底用什么打动了你?
李楚明没有回答我的话,但显然明白了我这些话的潜台词。莫非……他吸了一口气说,你已经见到她了?
这只老狐狸。我悲哀地闭了一下眼,随即又睁开来,用很坚定的口吻说,没有,我还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呢。
是这样啊。李楚明淡淡地说道,随即便挂断了电话。
我不知道李楚明是否已经察觉我找到了邹小岚母子,不管怎么样,我安慰自己说,反正我没有承认这一点。回顾这次的通话,我觉得有些得不偿失,不光没有从他嘴里套出邹小岚是残疾人的什么证词,反而在一定程度上为他提供了邹小岚母子下落的消息,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为他通风报信了也不为过。想到这里,我便隐隐不安起来。
我一时睡不着觉,天快亮时才总算闭上眼睛。我做了一个梦,看见李楚明开着他的豪华轿车,从遥远的地方风驰电掣一般疾驶而来。那是一辆红色的轿车,在曙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透过车窗玻璃,我看见李楚明紧闭嘴巴,眉头紧蹙,斜斜的眼睛里放射出刀子一般的寒光。望着他非同一般的凶恶模样,我迫切地想逃出梦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再没有给李楚明打过电话,也没有做惊动邹小岚母子的举动,而是一如既往地按兵不动,只是叮嘱黑子他们看住邹小岚母子,其他什么都不要做。黑子他们尽管对此心存疑虑,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反对的话,每天都去那个院落守着,一有风吹草动就向我打电话报告。而我则每天来到经常光顾的那家酒吧,坐在那个隐蔽的座位上,一个人喝着咖啡打发时光。
尽管我做好了接受各种版本的故事结局的准备,但当黑子给我打来电话时,我还是大惊失色,因为这个正在发生的结局超出了我的预料,甚至也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老板,黑子在电话那端用颇为慌张的语调说,邹小岚和小李楚明都……死了……
母子两个一起出来,就不怕被别人认出来吗
什么?我霍地一下站起来,由于动作过大,手边的杯子被打翻了,酱红色的咖啡像血液一般在桌面上流淌。你再说一遍!我对着电话喊道。
他们被一辆车撞死了,黑子带着哭声说,地上都是他们的血……
我盯着桌子上的咖啡液体停顿了几秒,随即挂断电话冲出酒吧门,飞一般朝大街上跑去。跑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样奔跑不行,便停下来,站在路中间,拦住一辆出租车,拽下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一个小伙子,自己坐上去,凶狠地对目瞪口呆的司机说,开车。
到达城北时,黑子所在的那条街道已经被封了,幸好在此执行任务的警察有些眼熟,把我放了进去。黑子见我到了,便从一块广告牌后面走出来,领我来到现场,指给我看那两具躺在地上的尸体。邹小岚和小李楚明的尸体已经用帆布盖起来,站在周围的几个警察有的用尺丈量车胎痕迹,有的用相机不停地拍照。怎么回事?我问黑子,催他快点给我讲述事情的经过。
其实我早就看见那辆车了,黑子朝路的一头指着说,今天一大早,我就看见有辆车停在那里,上面坐着的人不下来,也不把车开走。我看着有些碍眼,经过它时还往后轮上踢了一脚。可我哪里会想到,这辆车是冲着邹小岚母子来的。
说到这里,他大喘了一口气,又把目光转向另一个方向,快到十点的时候,邹小岚从家里出来,像之前一样到菜市场去买菜。但不同的是,这回她领着小李楚明。我当时心里还直犯嘀咕,他们母子两个一起出来,就不怕被别人认出来吗?一个人不容易辨认,两个人在一起可就太扎眼了。他们走到这个地方时,那辆车开始发动起来,而且越开越快。我心想,这要是撞到了人怎么办?我一边嘀咕一边回头看,忽然发现,它开去的方向正是邹小岚他们走来的地方。我一看车都开过去了,邹小岚母子还没有发觉,便什么都顾不得了,朝他们大喊了一句,快躲开!我相信他们听到了我的喊声,邹小岚还是扭头看了我一眼。但一切都晚了,那辆车开得太快,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就开到了邹小岚他们身后,只听砰的一声,我闭上了眼睛……
我走到邹小岚和小李楚明的尸体旁边,蹲下身来,伸出手,想揭开那块盖在他们身上的帆布看一下,但一个警察阻止了我。干什么呢?他瞪着眼睛朝我喊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我努力克制住自己,慢慢收回了手。
我们的生意做完了,黑子也蹲下来,沮丧地把头垂下去,我没有看好他们……
我抬起头,再次环顾事发现场,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红色的影子,我一下子想到了那个梦。是一辆红色轿车,对吗?我脱口说道。
对对,黑子接过我的话说,是一辆红色轿车。他随即又盯住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没有说那个梦。其实我又知道什么?我根本没有见过李楚明的车,虽然我和他见过几次面,却不知道他开过车没有。
邹小岚和小李楚明的交通事故过去了许多天,那辆肇事的红色轿车还没有找到。我怀疑那是李楚明亲自干的,或者是他让手下人干的,但我没有任何证据。当然,我也不想真正介入这件事,对于一个早就离开警察队伍的人来说,琢磨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可我还是忍不住不停地想这件事,并为其中解不开的部分倍感苦恼。我想不明白,李楚明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管他愿不愿意,小李楚明都是他的儿子呀,还有邹小岚,他不是声称他们相爱吗?怎么就能狠下心来对他们下毒手呢?原来李楚明让我找到他们,就是为了给他们这样一个结局?大概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一直不肯把邹小岚母子藏身的地方通报给他,但狡猾的李楚明还是掌握了他们的行踪,毫不客气地把一个血淋淋的交通事故制造出来,给他们这段说不清的关系画上了一个令人心碎的句号。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李楚明联系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我设想过他被抓起来的场景,但随即又排除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象。像李楚明这样非同一般的人物,牢狱之灾应该是与他没有什么关系的,于是我便倾向于他此时正在某个地方修身养性的画面。是的,我使用“修身养性”一词,相对于“舔血疗伤”这样颇为刺眼的词语来说,还是“修身养性”这样富含暧昧色彩的词语更能为我所接受。在那些寂寞无聊的日子里,我会一次次地产生类似于梦境的幻觉,看见自己又一次来到那家酒吧,坐在久违的李楚明面前,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听他为我讲述他家人的故事。知道了,面对着房间内的黑暗,我对那个并不存在的讲述者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了。我坚信,终有那么一天,我会在那家酒吧,再一次聆听李楚明讲述那些已经结束的故事。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天,我真的来到了那家酒吧。此时,天气开始变凉,炎热的夏天就要过去了。记得我和李楚明在这里第一次见面时,还是有些料峭的春天。我刚刚走进酒吧,老板就朝我迎过来。你怎么才来?他用有些抱怨的口气说。他这样一说,我才记起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来过这里了。他在这里等你好多天了,老板再次对我说。谁在等我?我潜意识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却还随着他的话问道。老板没有回答我,或者说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只是闪开身子,让我朝那个角落里走去。当我坐在我的座位上,面对那个已经在这里等了我很久的人时,老板也把我喜欢喝的咖啡送过来了。我接过咖啡,把目光转向我对面那个人的杯子,意外地发现里面的液体也变成了红色。
我已经不喝酒了,李楚明微笑着向我解释说,我现在喝的是茶水。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在喝了一口温热的咖啡后,我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他的样子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头发干枯,脸色灰暗,下巴更有些尖了,最明显的是额头多了两颗老年斑,看来他在某个隐秘处的“修身养性”功课做得比我想象得还差。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只相较于他斜视的眼睛来说还算正常的眼睛,竟然也开始倾斜起来。这让他看上去陌生了许多,甚至有一霎,我都怀疑这个坐在我对面的人不是李楚明,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是我,李楚明看出了我心里的疑惑,大约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抬起手来在脸前遮挡了一下,同时安慰我说,是我在这里等你。
我有些奇怪,在他面前坐正了身子说,在这里等待的应该是我才对。
李楚明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这说明你还不太了解我。说着,他就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到桌面上向我推过来,里面的费用,他不动声色地说。
无功不受禄,我也用郑重的口气说,我没有帮你找到他们。
好了,李楚明不想和我这样说下去,把有些别扭的目光转向一边,同时也转了话题,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来收钱吗?我又把话题转回来。
李楚明拱起双手,对我做了个哀求的手势。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他又把眼睛转向窗外,两道不一致的目光望着外面的什么地方,我知道你渴望听我把故事讲下去。
他说到了讲故事,我便闭了嘴巴,没有再说那些他不愿意提起的话题,只是用身子前倾的姿势告诉他,我做好了聆听的准备。
还是先说我的叔叔吧,因为最先发生变化的就是他,而那些变化实在不能被我的家人所理解和接受。叔叔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就把他的变化一起带了回来。开始时,人们还以为他的变化仅仅体现在装束和语调上,比如他走时穿的棉布袍被一身整洁的制服所代替,看上去已经像是一名标准的城里干部了;他先前土里土气的乡下口音也变成了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让村里人听了琢磨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其实这些还算不了什么,真正让人们吃惊的是,叔叔一回来便宣布要和未婚妻解除婚约。这无异于一枚重磅炸弹,将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人震得头昏脑胀,让人怀疑这个从外面回来的人不是真的李茂顺。想当初,叔叔可是哭着一步三回头走出去的,这才刚刚过去三个月,他怎么就要解除婚约了呢?这当然是一件不容易让他得逞的事,首先我爷爷这一关他就过不去。小兔崽子,爷爷指着叔叔的鼻子骂道,你要是敢解除婚约,就死在外头别回来了。
但叔叔打定了主意,果然在此后的几年里没有再回家来。叔叔的未婚妻知道再等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便在一个寒冬的夜晚投了井,虽然被人发现救了上来,但从此后却精神失常,再也没能找到合适的人家。每每提起叔叔来,乌龙镇的人往往都会骂上几句。
直到几年后,叔叔带着他新婚的城市女人回到乌龙镇,人们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会如此狠心,有了这样一个天仙似的城市女人,换谁都会做和他同样的选择。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有一个不一般的家庭,她的父亲是叔叔所在地方的高官,叔叔攀上了这层关系,不想让自己发达都不可能。
正如人们所料,自从和婶婶结婚以后,叔叔便平步青云,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攀登,很快便在那个城市的政坛站稳了脚跟,他身上放射出的光芒甚至都照耀到了我们这个地方。叔叔每次回家,我们县里的领导都会接待,并带着贵重礼品来我们家里看望,引得整个镇子的人前来围观。面对着这番热闹的景象,我爷爷早就忘记了对叔叔的怨恨,只能说,小兔崽子也算得上光宗耀祖了。
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叔叔活到了九十岁,相当长寿。其实叔叔的身体并不好,早年跟爷爷上山打猎时受过伤,原本是不大能经受折腾的。但叔叔的生活质量非常高,加之又有完善的医疗保障,每次患点儿小病都能化险为夷。那次叔叔在一家疗养院休养,我去看望他,才对叔叔的日常生活有了进一步了解。其实那时候叔叔已经退休了,但他的行政级别依旧让他享受到非同一般的待遇。那家疗养院坐落在一个风光宜人的山坳里,叔叔每年都到这里来住上一阵子,外人以为他是来治病,其实他不过是来休养罢了。
叔叔是无疾而终的。据婶婶和堂弟说,头天晚上,叔叔还喝了一碗燕窝银耳汤,躺在床上听了半个小时相声小品,然后便睡下了。整个夜里,婶婶和堂弟都没有听到叔叔的动静。等到了早晨,婶婶像往日那样喊他起来吃饭时,才发现他的身子已经冰凉了。叔叔的躺姿平直,走得十分安详,照婶婶的说法,他脸上还带着满意的笑容呢。
说完了幸福的叔叔,再说说我不幸的父亲。是的,与叔叔相比,我的父亲是不幸的。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一家人心中,总是喜欢把父亲和叔叔相比较,我想,不光因为他们是亲哥儿俩的缘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与他们使用了同一个名字有关。在我们看来,叔叔的幸福生活本该是属于父亲的,但因为父亲把自己的名字让给了他,无形中也就把自己的幸福让出去了。从这种意义上说,叔叔应该感谢父亲。大约叔叔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每次回家,他都会给父亲带一些东西,就像孝敬父母一样对待他的哥哥。最明显的一件事是,父亲去世的时候,叔叔从千里之外赶回来,跪在父亲的灵柩前失声痛哭。按照家乡习俗,弟弟是不用给哥哥下跪的,叔叔又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会如此?我们一度觉得不可思议,为此议论过很长一阵子。
由于我们兄妹人数众多,父亲的日常便是为我们的吃喝操劳,并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大约正是为艰难的生活所迫吧,父亲除了种地之外,还先后学会了狩猎和捕鱼,只为给饥饿的我们提供更多的食物来源,但这也使他承担了额外的风险,以至于危及了健康和生命。
先说狩猎吧,每到冬季,当山野覆满了积雪时,父亲便扛上一支自造的土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野里转悠,有时为了追逐一只山兔,他会跑过数个山头、数片丛林,不慎脚步踏空从山上跌落也是时常发生的事。最危险的一回当属与一头野猪搏斗,那頭野猪的个头儿太大,父亲知道不是它的对手却依旧不想放弃,在弹药打尽的情况下仍追着不放。野猪尽管已经受了多处弹伤,却依旧身强力壮,面对不肯放过它的父亲,越发恼羞成怒,跑着跑着突然掉头,直朝父亲奋力冲过来。
在这紧急时刻,父亲忘记了逃跑,一心要把它弄回家的强烈欲望战胜了恐惧,竟然不可思议地朝着它迎了上去。结果可想而知,父亲的一条腿被愤怒的野猪咬断,差点儿把命丢在那个荒芜的山沟里。从那以后,父亲落了残疾,只能一瘸一拐地上山给我们找吃食了。
和他的狩猎差不多,父亲在捕鱼这方面也是半路起家,但比较起狩猎来,似乎捕鱼更讲究技巧,这便对父亲形成了真正的考验。父亲凭着一双善于劳动的粗糙大手,编织了一张可以用“复杂”两字形容的大网,每逢干完农活儿闲了,便来到河边捕鱼。
由于父亲的技艺欠佳,他几乎没有捕到过一条像样的大鱼,每次回家提在手里的都是一些小鱼秧子。父亲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捕鱼,我想这也是导致他不幸遇难的一个原因。每次想到父亲的结局,我们都会倍感心疼和悔恨。那天,父亲在劳作了一上午后,没有顾得上休息,便一个人背着渔网出去了。当天黑后发现父亲还没回家时,母亲便带我们一起到镇子附近的河汊里去找。但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父亲的影子,我们站在河汊边大声喊父亲,也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回应。
父亲就这样消失不见了。直到第四天,我们才在一个最宽的河汊里找到父亲,此时他正俯卧在河水里,身子的大部分都被鱼鳖虾蟹啃掉了,离老远就能看到他裸露出来的骨头。据大家推测,父亲肯定是想把渔网撒到深水里去,以便捕到更大些的鱼,但他用力过猛,连自己的身子都撒了进去。身边又没人,他瘸着一条腿无论如何也爬不上来,最后只能留在水里任那些动物们啃食了。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还不到五十岁,和长寿的叔叔比,可以说是英年早逝。
讲到这里,李楚明接听了一个电话。我从那时隐时现的声音判断,打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当他放下手机时,我随口问道,你太太又找你了?李楚明马上摇摇头说,你错了,不是我太太,给我打电话的是我妹妹。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李楚明又给我说起了他的妹妹,说完妹妹又说起了他的姐姐,那两个都叫李桂青的女人。
你大概想不到,我妹妹这个电话是从瑞士打来的,没错,她出国了,更准确一些说,她和老公、孩子移民瑞士了。
在我们兄妹数人中,不论性格还是长相,大约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与父亲相像,一类与母亲相像。妹妹和姐姐应该归于第一类,都和父亲有些相像,而这一类的人数不多,仅有姐姐和妹妹,姐姐已经送了人,那么像父亲的就剩下妹妹一个了。
父母或许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把姐姐的名字送给了妹妹。当他们喊着妹妹的名字时,是否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应答的这个人就是他们的大女儿,以此来获得一种安慰?后来我才听说,当初给妹妹起姐姐的名字时,父亲曾经征求过瞎子五巨头的意见。瞎子五巨是我们乌龙镇的一个高人,既会占卜,又会解名,人们遇到什么莫可名状的事时,都会到他那里去求签问卦,求得神秘力量的帮助。
父母大约在这件事上拿不定主意,便也跑到了瞎子五巨那里去咨询。据说,听了父母的主意后,瞎子五巨当即就摇起了头,说,这样起名不妥,一个人占用另一个人的名字,你让那个人怎么办?这样胡来搞不好是要出乱子的。但不知为什么,父母最终没有采纳瞎子五巨的建议,依旧给妹妹用了姐姐的名字。我想这并不是父母执意乱来,而是他们对自己女儿的思念战胜了对那个神巫的敬畏,不论怎么说,每日喊着“桂青”这样一个名字,他们的心里才是最为平静和温暖的。
没有人预见到妹妹会有那样的好运,她刚出生时简直就是一只丑小鸭,在我们兄妹中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妹妹由丑小鸭变成白天鹅,是从她十六岁那一年开始的,当这一年的春天到来时,妹妹把一身臃肿的冬装脱下来,换上单薄修身的夏衣,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让每一个人都发出了惊讶的赞叹声。
你是谁呀?我好像还给她开了一句玩笑。自然,这样不同凡响的人不可能不引起外边人的注意,没过两年,那个给妹妹铺就光明前程的亲戚便来到了我们家。于是,在一个暖风萦绕的日子,妹妹提着一只小包袱,跟在那个亲戚身后,慢慢走出乌龙镇,走出莫邪山,走向了山外的縣城,走向了她自己的幸福天堂。我不知道,当父母看着他们这个名叫李桂青的女儿越走越远时,是否会又一次产生错觉,以为这个就要淡出视野的身影是他们数年前消失了的大女儿?
妹妹出嫁后,她的丈夫通过关系,给她在一家工厂里安排了工作。但妹妹只上了几年班,随着丈夫的生意渐有起色,就辞职回家,在自己家的一个门店里当起了老板。但妹妹的老板也只当了几年,便又一次回到家,干脆什么都不做了,门店交给别人打理,她自己只是管管账目就行了。
又过了几年,妹妹连账目也懒得管了,因为这个时候,她存折上的钱已经一辈子都花不完了,还过问那些账目干什么?丈夫天生就是一块做生意的料,才短短十几年过去,他们已经成了那个小县城里的首富,连妹妹自己都不知道,她家的资产到底有多少。她已经对那些数字没有兴趣,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吃喝玩乐上,为了度过一天又一天无所事事的闲暇时光,她学会了打牌、美容和健身。为了把这一切玩得更有质量,妹妹作为发起人,牵头成立了这个城市的第一家贵妇会所,且入会条件十分苛刻,只有资产达标才有资格成为它的成员。
在国内的潇洒日子过够了,妹妹一心想出国定居。丈夫经过一番奔走,终于拿到了瑞士绿卡。刚才妹妹给我打电话时,他们一家人刚从俯瞰阿尔卑斯山胜景的飞机上下来,说那个地方风景绝美,仿佛天堂。
好了,往下该说我的姐姐了。说实话,我实在不愿意说到姐姐,但为了给你一个还算完整的故事,我只好把有关姐姐的那一部分讲完。正像你已经知道的那样,我的姐姐叫李桂青,但后来父母却又把这个名字转给了妹妹,就像瞎子五巨说的那样,这样一来原本还算简单的一件事变得复杂起来。这或许是我的父母不曾预料到的,他们绝不想坑害姐姐,但仍一意孤行违背神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都说女人出嫁等于第二次投胎,看起来这话不光应验在了妹妹身上,同样也应验在了姐姐身上。姐姐的丈夫是她养父母的儿子,也是当初父亲把她送去时带她进山沟里玩的男孩子。姐姐记得随他出去时,还扭过头来对父亲说了一声,爹,你可要等我回来呀。但等她回来了,爹却不见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是狠心的父亲把她遗弃了,随即她又把怨恨记在了那个男孩子身上,认为正是因为他,自己才失去了和父亲一起返回乌龙镇的机会。
说起来,那个男孩子对她非常好,长得也不算难看,但就是因为有了这件事,在以后的日子里姐姐就本能地不喜欢他。但这个男人,却注定是她推不开的伙伴,是要陪她走完一生的伴侣。在姐姐长到十八岁那一年,养父母带他们从东北回来了,要在老家为他们举办婚礼。姐姐为此大闹了一场,据说还要割腕自杀却没有得逞,最后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哭哭啼啼地成为了那个男人的妻子。
结婚后最初的几年里,丈夫的表现倒还说得过去,虽说没有什么大本事,但好在肯吃苦,每天都能从采石场里挣工钱回来,姐姐似乎也认了命,打算跟他就这样凑合过下去。但不久之后,丈夫在和她吵过一架后竟然踏进了赌场,很快便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不光不再挣钱回来,还偷偷从家里拿钱去赌。这样一来,他们的日子便不那么好过了,况且这时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没有收入便等同无米的炊锅,只能眼睁睁地干熬下去。
姐姐产生了与他离婚的念头。丈夫倒是不想让自己的家庭解体,答应改过自新,还一再赌咒发誓,表示要走正路,但在下回吵架后,照旧又去赌场,说过的那些话忘得一干二净。姐姐不想再与他耗下去,决定将离婚的念头付诸行动,为此还专门回了一趟娘家,把她的打算说给父母听,希望得到他们的同意和支持。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父母在这件事上却没有成为她的后盾,反而警告她不要再有这样的念头,回家和那个男人好好过日子。姐姐实在后悔到乌龙镇来这一趟,越发怨恨当初把她送给别人的父母,回到婆家便在房梁上结了绳套。
如果算上结婚前的那次割腕,姐姐这次是第二次自杀了,幸好被她婆婆发现,将她从梁上救了下来。丈夫也害怕了,跪在姐姐脚下再次赌咒发誓。这一次看起来似乎管用了,至少有两年时间,不管两口子的日子过得多么不顺心,丈夫也没有再进赌场。但到第三年上,在两个人一次激烈的争吵后,丈夫再次“旧病复发”,而且来势凶猛,一头扎到赌场里几天几夜没有出来,好像那两年对赌场的远离都是为了给现在的返回积蓄力量。偶然的一两次回家,也是为了搬运可以换钱的东西以备再战。
丈夫这一次的表现可以用破罐子破摔来形容,任凭姐姐对他如何吵闹哭嚎,他照样抱着东西往赌场走,姐姐阻挡得厉害了,他甚至毫不客气地对她施以拳脚。姐姐彻底绝望了,她早就打完手中所有的牌,再说什么离婚的话也没有用了,索性来个更直接的方式,一举结束这让她不堪忍受的痛苦人生。这天夜里,当养父母和孩子们都睡下后,姐姐把自己关在盛放农具的破屋内,从墙角拿起早就备好的农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然后躺到地上,头朝向乌龙镇的方向,流着眼泪慢慢等待死神的降临。
姐姐去世的时候还不满三十岁,按理说正是一个人最为美好的年华。接到姐姐的死讯,我们一家人都赶去了,除了父亲之外,我们是第一次到姐姐的养父母家里去。我哥哥见到那个男人,上去便是一顿暴打,是父亲拦住了哥哥。别打了,父亲用哀求的语气说,这件事并不怨他。看着父亲极度悲伤的样子,我们都产生了恍惚,好像父亲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们想打,那就打我好了。
我们正在愣神的当口儿,妹妹忽然跪在姐姐的尸体前号啕大哭起来,姐姐呀,是我对不住你呀。我们都惊呆了,妹妹怎么给姐姐下跪?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我们都疑惑不解,以为一向自命不凡的妹妹一定是被姐姐的死吓傻了,不然她怎么会做出如此荒唐可笑的举动来?直到不久之后,看到叔叔在父亲葬礼上同样的表现,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这两个人的非正常死亡都和自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李楚明的故事讲完了。在喝光那杯早就变凉的茶水后,李楚明站起来,一只手在他那两只奇怪的眼睛上使劲儿抹了几下,便朝我慢慢伸过来。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要和我告别。我该走了,他嘶哑着嗓子说。他的目光抬起来,越过我的头顶,直直地朝门外的远处望着。由于他的眼睛斜视得厉害,我实在看不出他的视线到底落在了什么东西上。
我不想放他就这样走掉。也许,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用肯定的语气对他说,这只是个别现象,并不能说明它……
但它一再发生在我身上,李楚明毫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抬起一只手,使劲儿在空中挥舞着说,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个别不个别了。
我再一次思考他的话,还是觉得有必要提出不同意见。那些使用同一个名字的人多着呢,难道他们也……
我不管他们到底怎么样,李楚明干脆把那只手举到我面前,像一把刀一样在我眼前劈了一下,反正我不能让它一再得逞……他气喘吁吁地叫喊着,两只倾斜的眼珠突然同时直视我,像两道闪电灼灼地照在我身上。没错,我确实看见他眼睛的这种变化,但只过了一霎,便又恢复了继续斜视的样子,而且眼神迅速黯淡下来,仅有的一点儿光亮也呈现出分外涣散的状态。他没有再说什么,便转身,一瘸一拐地朝外面走去。
望着他奇怪的走姿,我呆怔了一下,在脑子里问自己,他怎么变成了瘸子?我茫然不解,是他在过去的日子里本来就是个瘸子,还是在最近这些日子里变瘸的?看来他的确是病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我不知道他的病到底是来自他的身体,还是来自他的精神……这个疯子,我竟然这样嘀咕了一声。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我知道要给自己接手的这笔业务画上一个句号了。还在当警察时,我就有记笔记的习惯,现在我又拿出那个笔记本,开始往上添加关于李楚明的案子。当夜幕降临时,我把事情的大致经过都写到了本子上。在要合上本子时,我又觉得余兴未尽,再次提起笔,给这件本来记录完毕的案子增加了一个情节,虽然看上去有些画蛇添足。
我增加的这个情节,真的不是来自李楚明的讲述,而纯粹源于我個人天马行空的想象。
这一天,也就是李楚明从那个千里之外的城市参加完叔叔的葬礼回来后的第二天,他来到邹小岚居住的别墅,敲响了那扇对他来说并不怎么熟悉的门。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白天,在以前仅有的两次探访中,谨慎的李楚明都是选择在深夜时刻,而这一次他却等不及黑夜的到来,冒着被别人发现的风险急急地赶来了。出门之前,他才从母亲嘴里知道了叔叔使用父亲名字的经过,联想到妹妹使用姐姐名字的后果,愈发觉得事情严重,又想到了小李楚明对自己名字的占用,眼前一阵阵发起黑来,脑子里充满了离奇的可怕幻想。不行,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无论采取什么措施,都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邹小岚在猫眼里看到是他,便激动起来,没有来得及收拾一下房间和自己,就打开了门。她没有想到,李楚明有一天会公开到她这里来,莫非他们这种一直处于半地下状态的关系要改变了吗?邹小岚闪开身子让他进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给他让座。
李楚明没有坐下,只是呆呆地站在她面前。快呀,他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快对她说。李楚明无法再犹豫下去,不禁脱口说道,你把你儿子的名字改过来,随即又跟上一句,现在就去。
你……你说什么?邹小岚惊愕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恍惚觉得是与儿子有关的话题,便顺着他的话说,儿子还没有放学,你等他一会儿吧。
她还在装模作样,李楚明在心里说。不要再等了,他再次用命令的口气说,带上你们的户口本,马上去派出所户籍科,我已经给他们打过招呼了,今天就把儿子的名字改过来。
邹小岚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你不是来看儿子的?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于她的明知故问,李楚明忍不下去了。如果今天不把他的名字改过来,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就不要待在这里了。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一屁股坐在身后的沙发里,摆出了在这里耗下去的姿态,我在这里等着你改完名回来,听清楚了没有?
这一次,邹小岚是真的听清楚了。为什么?她的神情反倒坦然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问我为什么,李楚明冷下脸说,要问就问你自己好了。见她还要装糊涂,他索性率先问起她来,告诉我,为什么要给他起我的名字?
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邹小岚摊开两手说,都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才给儿子也……每天喊着他的名字,我会觉得好像你就在我身边一样……
不要再说这些骗人的话了,李楚明恼怒地打断她,你这样做的真实目的,以为我不清楚?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邹小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种样子?
你还在……李楚明愤怒地站起来,上前抓住她的身子,不停地摇晃着,你这个歹毒的女人,利用儿子的名字打我的主意,给我设下死亡的陷阱!
邹小岚惊呆了。你到底怎么了?她伸出手,颤抖地朝他脸上摸,你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你疯了不成?
你想让你的儿子取我而代之,这个算盘打得可真不错呀,李楚明把她推倒在地,用脚使劲儿在她身上踩,但你没有想到吧,老子识破了你的阴谋诡计,你的罪恶目的休想得逞……
我不想再写下去了,因为这个时候我已经被吓住了。正是深夜时分,街道上曾经有过的喧嚣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世界变得一片寂静,好像所有生命都消失不见了,整个世界就剩下了我这个还会喘息的生灵。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爬到床上,在吞服了几粒安眠药后,才勉强平静下来。在接下来短暂的睡眠中,我做了一个梦。在那个荒诞离奇的梦里,我来到了一个黑暗阴森的场所,借着一缕不知从什么地方射来的光线,看见一个可怜兮兮的小怪物在悲伤地哭泣。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怪异的小东西,所以我确信我来到的这个地方不是人间,极有可能是地狱。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朝我哭泣的小怪物,你是谁?小怪物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再次问它,你叫什么名字?小怪物流着眼泪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被他们拿走了。我继续追问,是谁拿走了你的名字?小怪物朝一個方向指了一下说,是他们拿走了我的名字。我转过头,想朝它指的那个方向看一下,但就在这时,我被吓醒了。
我呆呆地在床上躺到天亮,在窗口照进来的第一缕晨光中勉强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坐到沙发里。我知道我病了,不用摸自己的头,我也感觉得到我在发烧。要不要去看医生?我问自己。但我没有离开沙发,两眼盯着放在茶几上的电话机,盼望着时间快一些过去。约莫到八点时分,我抓起了电话,手指颤抖着拨通了一个警察弟兄的号码。你好,我用客气的语气对他说,五年前,我在执行任务时撞死了一个人,我忘记了他的名字,请你帮我查一查……过了一会儿,那个警察兄弟把电话回过来了,我的心脏越发紧张地跳动起来,有一霎仿佛要撞到我的嗓子眼上。
怎么回事?他说,怎么和你的名字一样?
你确定吗?我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
没错,他用确凿无疑的语气说,他的名字的确叫王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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