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在上海为FT中文网(英国《金融时报》)做蒋勋老师的专访,稿件刚发出来,点击页面左下角“原文链接”可阅读。

给FT中文这样的媒体写,需要尽可能中立,但于我个人而言,蒋勋老师其实是我多年偶像。他总是在我最需要补给能量、需要抵御浮躁寻求安静的时候,恰逢其时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6月,和FT中文网生活频道主编薛莉老师一起采访蒋勋。

最初听蒋勋老师,是2011年中吧。我的大学老师推荐他的《细说红楼梦》音频给我。一下子就被击中。

那时候我刚刚在英国读完“电影研究”的硕士,需要在继续读书、回国从事媒体老本行、留英为一个国企开拓国际市场之间作出选择,后来,我选择了第三条最偏离我以往生活轨道的道路——此前我从来也没想过我这辈子可能会和创业、business这样的词儿挂钩。

做销售、做business,于我是新鲜的,在带给我挑战和新鲜感的同时,也其实不时让我有些纠结和自我怀疑,总觉得自己在做的工作和我的梦想、初衷有很大的偏离。

我,并不那么确定自己是否选了一条对的路。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吗?商业这条路,真的适合我吗?

我就这样一边努力开拓着市场、做着市场尽调、写着business plan,一边又在内心深处多少有点犹疑。那时,我最大的担心,是怕自己丢了“文心”,不再“文化”,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商人”——原谅我,当时我对“商人”的确是有一个套路化的假想和成见。

还好,那个时候有“蒋勋”的陪伴。

那时候的工作强度很大,基本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我就在每天做饭、吃饭、洗碗,以及路上去开会的碎片时间,一直听蒋勋说红楼,就这样把八十回听完了。后来我的老师告诉我,他推荐给了不少学生听这套音频,但是只有我一个人,听完了。

蒋勋说,《红楼梦》是他的佛经,他在这里面修行。

对于当时的我,“蒋勋说红楼”,大抵也充当了类似的作用吧。

他的声音,总是能让我安静。在听他说红楼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仍然在与文化发生关系,并没有远离,不论我在做着什么样的工作。文化,并不专属于某一类人群。

他在解读作品中透出的悲天悯人之情,对世事的宽容与谅解,也总是能很深地打动我。对当时处于巨大压力、因为各种困难矛盾而不时陷入急躁的我,蒋勋的温厚善良,就像我的一颗“定心丸”,更是一个提醒。

我有时听他说红楼到动情处会泪下,每每此时,我内心底处会升起一丝平静的喜悦,庆幸自己的感受力和敏感度依然在,内心仍柔软。

后来,我陆陆续续听他讲东、西方美术史,讲美学、文学,也看他的书,成了他忠实的粉丝。

我当然知道他有讲错的地方,比如即便是在讲红楼时,有的词儿也读错了,但人孰能无过呢?谁也不是百科辞典啊。允许自己犯错误,也要允许偶像犯错误,不是吗?毕竟,都是肉身之躯。

而撇开这些,

蒋勋最有价值、最难得之处,其实并不在于学术和学问本身,而在于他的情怀和切入视角,是他解读学问背后的那个底层价值观系统。

能讲艺术史、文学史和审美的学者不少,可蒋勋只此一人。

当然也不是说蒋勋就是道德情操上的完人,完美到无懈可击,恰恰,他坦诚自己的局限和两面性。

他的好,在于他心里有别人,有众生,对“真善美”有永恒的追求。

这次采访他,他坦承自己在“不忍”的那一面之外,心里也有妙玉的那一面。他也会在两种状态里打转、来回。

妙玉的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妙玉一直就没摆脱红尘与出世的矛盾。

这一点,对我的触动很大,甚至可以说,像一种宽慰。宽慰了自己平时会有的那些挣扎和纠结。

人啊,又不是机器,设定了一个程序,从此就一劳永逸,不用再面对情绪的起伏,自动隔离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

这些年来,蒋勋老师定期都会去深山庙里吃斋,禅修。即便是他,呆在深山庙里时,一个状态,下得山去,又是一个状态。在庙里,一清如水;下了山去,又复“万丈红尘如海深”。

如他所言,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修行,又不断破功的过程。那是一辈子都修不完的功课。可也恰恰,“如果没有万丈红尘的诱惑,一清如水就是假相。”

在红尘中修炼,其实才最难。

我们需要好大的耐心,也需要很多的宽容。对自己,也对别人。谁都不完美,谁都有自己的功课和难题要面对。而最终,人生的结论,要自己找、自己下。

人,都是在经历中寻找和修炼自己。认清自己需要过程和耐心;坚持自己,需要很大的孤独感以及决绝的勇气。

蒋勋是个自由派,他推崇逃逸于体制之外的竹林七贤,但是无论在哪个时代,做个“体制外”,都不容易,因为体制是束缚,但也意味着一种安全。而大部分人是舍不下居于主流体制之内的好处的。

蒋勋自己也曾在体制里做过大学美术系主任七年,希望在体制里实践自己的文化传播力量,但最后,他还是决定退出体制,他甚至还拒绝了马英九邀他做文化局长之请。他觉得,在体制之外以个体的方式与大众互动,才是更适合他的道路。

更早年,他想读美术,家里人是很反对的,父亲希望他读金融、读经济。这是大部分精英和中产家庭孩子的主流选择。“那我可能今天什么都不是,因为我那方面真是一窍不通。”

从结果上看,蒋勋是幸运的。可若没有自己当初的孤独坚持,今天的幸运也未必会有。

蒋勋说到孤独感和坚持的重要,还举了他多年挚友、“云门舞集”创始人林怀民的例子。

往往,有很大创造性的人,都是那些承受了很大很大孤独,很坚持的人。

《稻禾》剧照

林怀民创办的"云门舞集"被公认是台湾最杰出的职业舞团。

他说,林怀民最初读的法律,可实在读不下去,然后转去新闻系,因为那时候连舞蹈系也没有。后来他到了美国读新闻研究所,拿了硕士,结果,他却偷偷在餐馆里洗盘子,赚了钱再去学舞蹈。

这是绕了多大一个圈子,他才能去学舞蹈,而台湾最后才出现了一个最好的舞团。

这中间,你要做你自己,需要有多大程度的坚持?要跟父母、跟所有周边的人对抗。

很多事情,不是看到希望才去坚持,而是坚持了才看得到希望。

其实,很多道理,我们之前也未必没琢磨过,也未必不明白,只是很多时候,我们会在中途犹疑、打转,而这其实很正常,只是有的人继续往下坚持了,有的人中途放弃了。

人生没有划到句点那刻,我们其实都还只是在路上。

人生很短,弹指一挥间,蒋勋老师今年也已七十了,满头银丝,也有很明显的眼袋,可这又何妨,他依然那么自在、风流、潇洒。

人生也很长,足够我们有耐心地坚持一些事情,足够我们打开自己的感官,分辨这世间两千多种色彩和一万多种味道,成长为一个独立、完整的人,感受生命之美。把珍贵的自己,活成自己最珍贵的艺术品。

这张图充分展现了蒋勋老师的自在、风流与潇洒,站在他旁边,我立刻显得局促起来,还要继续修炼啊。

这次,蒋勋老师的展览名字叫: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下面附上我为FT中文网撰写的稿件,发表时略有删节,读FT中文网页版,可点击页面左下角“原文链接”。

1

日前,上海佳士得艺术空间展出“天地有大美——蒋勋的艺术人生”特展。

上海佳士得

蒋勋展览海报

这是因推广艺术、美学、文学而在大陆收获千万粉丝的蒋勋,首度在大陆举办个人艺术作品展。而很多人也这才知晓,原来,蒋勋不止是一个文化传播与推广者,也是一个艺术创作者。

适逢蒋勋七十之际,本次展览选择以蒋勋的艺术人生为线索,展出其在长达半世纪内的艺术创作、手稿文件、作品朗读等,颇有个人回顾展的意思。据悉,这也是蒋勋艺术作品展中规模最大的一次,由佳士得主办,台湾当代艺术画廊谷公馆协办,蜻蜓FM支持。

台湾“云门舞集”创办人林怀民,蒋勋的多年挚友,为此次特展撰序:《书画蒋勋》。(注:移步今日二条可阅读。)

展厅

采访当日,蒋勋一根长巾垂于胸前,气质温润儒雅。一身棉麻,胸前配一块古玉。他说,这是他的通灵宝玉,戴了很久。这块玉的形状、大小与他的第一个IPOD几乎一摸一样。

他自己,把这看成了一个隐喻。他提醒自己,既要极古典,也要极现代。这种自觉的现代意识,大概是他能获得当下大众、尤其是很多现代年轻人喜爱的原因之一。

他30年前录制的《蒋勋说红楼梦》如今在蜻蜓FM上作为付费栏目已经累计播放高达2.3亿次。蜻蜓FM董事长张强告诉FT中文网,尽管这个数据与大陆出身、更加年轻和幽默的文化明星高晓松相比,还是要逊色一些,但在整个蜻蜓FM,已处于绝对的头部:“蒋勋老师的号召力惊人。”

个展期间,蒋勋在浦东图书馆作“天地有大美——文人-诗书画-长卷”艺术讲座,也一样爆满,主办方蜻蜓FM加开了分会场作视频直播,再度爆满。

2

作为一个台湾学者、艺术文化传播者,蒋勋在中国大陆掀起的热潮,成为一个特殊的文化现象。但同时,这几年来,他在学术上又备受大陆学界专业人士的质疑,被认为硬伤与漏洞很多。

2012年,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江弱水公开在《东方早报》发表《撕扇记:美言不信的蒋勋》,随后,在《时代周报》又发表《撕扇记二:美言还是不信的蒋勋》,直言蒋勋文章中的种种错漏,称自己读蒋勋觉得是“遇到大忽悠”。

这是大陆批蒋勋之始。

江弱水痛批蒋勋

可即便如此,蒋勋仍在民间收获拥趸无数。他温厚安静的嗓音、儒雅潇洒的气质、悲天悯人的情怀,为他的学术演讲、有声课程赋予了特殊的人格魅力。

很多“薰衣草”(蒋勋的粉丝昵称)捍卫自己的偶像:就算他说的有些错误又如何,他最大的魅力和价值,在于他的出发点和情怀,他也总能用让人特别舒服、大众易于接受的方式,深入浅出地讲那些原本会让普通人敬而远之的知识与道理。

蒋勋自己是否对专家学者的意见在意,比如,是否担心专业红学家的批评?毕竟他这个非专业红学家,竟然靠讲《红楼梦》获得了如此庞大的听众群体,以及如此巨大的声名。

蒋勋答,一点不担忧。原本,这套30年前录制的课程,就是讲给高雄一些普通人听的,他们有贩夫走卒,有市场里卖鱼的,他们甚至基本都没有看过《红楼梦》原著,只是看过改编的电视剧或者电影,但是他们都对《红楼梦》有兴趣有向往。他更愿意将之视为“给自己的功课”,“怎么对这样基础的听众来讲好课?”

而对于他个人而言,他称《红楼梦》就是他的佛经,让他在里面修行。

蒋勋讲红楼,时常会让听众觉得,他似乎常常和宝玉、曹雪芹一体了。也戴“通灵宝玉”的他,在发现自己也同曹雪芹一样,是满族正白旗出身时,曾经十分高兴自己与曹雪芹之间的这层冥冥联系。

曹雪芹和宝玉,在蒋勋的讲述里,最大的价值是对众生的体恤与悲悯,是对众多如“二丫头”这样的小人物投射去的关注与关怀。而“二丫头”,是《红楼梦》中只出现过一次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她是铁槛寺附近的一个农村姑娘。宝玉在她家玩纺车,被她制止:“别冻坏了!”结果二丫头被家人带走,宝玉一直惦记。)

“《红楼梦》对我帮助很大。”蒋勋说,他身上有很明显的“不忍”的部分。所以他在巴黎地铁站里看到那么多难民,他会难过。这些,构成了蒋勋底层价值观很基础的一部分。他的心里有众生。

几十年来,自辞去台湾东海大学美术系主任之职后,蒋勋一直致力于在社会金字塔的底部与中部人群中普及文化、艺术和美。

任何人都不能被剥夺欣赏美的权力。你不能去否定那些从来也不进博物馆美术馆的人。

毕竟,中华民族过去一两百年经历了太多战乱,而美是需要在和平、富足的环境里去慢慢培养的。美不是平白、凭空得来,需要一代一代的传承和累积。

古话说,富不过三代,连吃都不懂,何来品味。所以我们需要好大的耐心去做这件传承的事情。

蒋勋说自己有这个耐心,而变化也正在发生。看到那么多大陆读者会读他,尤其是读他的《孤独六讲》,他说很高兴看到这个景况。

3

作为一个艺术与文化的传播者,蒋勋的气质更接近贾宝玉和曹雪芹,心中有他人;但蒋勋也坦诚,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也会有妙玉的那部分。

一如妙玉看不起和嫌弃刘姥姥,连刘姥姥喝过的杯子都要扔掉,他坦诚自己有时也会看不起一些人,“那么没品味,真是连他碰过的东西我都不想碰。”说到此处,蒋勋笑了起来。他说自己有时会在这两种心态中打转、来回。

蒋勋承认自己的局限与纠结。

多年来,他也定期会去庙里吃斋,禅修。呆在深山庙里时,他会感到自己“一清如水”,只是,下了山去,又复“万丈红尘如海深”。不断修行,又不断破功,是一辈子都修不完的功课。“如果没有万丈红尘的诱惑,一清如水就是假相。”

蒋勋内心深处很景仰弘一法师,他感慨自己当年第一次去杭州,就特地去虎跑寺拜弘一法师落发的地方:只看到一件袍子,上面有几百个补丁。他悲欣交集,潸然泪下。

弘一法师是绝了红尘的人,但蒋勋不是。

蒋勋对“极致”的梵高、竹林七贤也推崇备至,然而他也感慨自己终究做不到。

梵高是个极其纯粹的艺术家,他感慨自己终究做不到那么彻底,但他会通过自己的方式“接近”梵高,比如每年梵高忌日,他会带上一瓶酒去梵高的墓地,陪他喝一盅。

而竹林七贤彻底挣脱了主流的道德与生活模式,蒋勋也并不能完全做到。他显然是一个对环境、对旁人的反应很敏感的人,天性里会想要照顾他人的感受。一如他形容的贾宝玉,不想伤害任何人。

但他始终会提醒自己在精神气质上与主流保持审慎的距离,保持孤独,独与天地、山川对话,活成一个“文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学者”。

“文人”是个体选择的一种生命态度与生活方式;

“学者”更多是一种职业身份,需要向外、需要面对众生。

蒋勋这两面都有。只是,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更想只对自己负责。

我写诗,也画画,觉得好玩,有时大痛,有时狂喜,有时哭笑不得。哭、笑,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没有使命,也一点都不伟大。

蒋勋《春光》

80x116cm,2018油画画布。

蒋勋《野薑花》

53x65cm,2018油画画布。

蒋勋《猫》

100x80cm,2018油画画布。

蒋勋在《文人诗画》中写:“文人写诗、画画,他们真正的作品或许不是画,也或许不只是诗,而是他们活过的生命本身吧。”

“对于我们每个人而言,最重要的艺术品不是莫奈的画,贝多芬的音乐,而是自己的生命本身。”

蒋勋于6月8日的特展新闻发布会上如是说。

这种对个体生命自由的向往,将生命本身当作最重要的艺术品的态度,让蒋勋对体制一直保持警醒,甚至抵触。

“儒家通常把人放到一个大的社会家国关系中去讲忠孝,但我只想做自己。”他在采访中甚至直言自己已经对台湾的体制绝望。这是他为何辞去东海大学美术系主任一职的原因。后来,他还拒绝了请他担任“文化局长”的马英九,转而推荐了自己的好友龙应台。

“我不是一个想要在行政体制里去做变革的人,那不适合我,我更想做一些个体的互动。个体的互动也很有价值。”蒋勋以自己独有的“个体方式”与社会发生很深的联系,这让他的学术和教育推广,带有更强的艺术家气质。

同时他也通过个体的艺术创作回归自己的内心,与自己的孤独对话,试图将生命活成艺术。一如林怀民说他:

“蒋勋的绘画不追逐潮流,他的山水是内观的思维,生活的修为。

从故宫库房上课的青涩学子到银发生辉的艺术家,他延伸文人画的传统,而自成一格,像他的诗文,温润地与众人分享他的生命感悟。”

展览精选蒋勋作品

《纵谷之秋》

2017油彩布面92x270cm

纵谷之秋。2014秋天住到池上,看纵谷因地壳挤压起伏连绵的山峦,云升雾卷。

《乌石鼻港礁石图》

2017水墨设色纸本52×226cm

台东乌石鼻港,礁岩崚嶒,有时惊涛裂岸,有时平静开阔……

《青埂峯下一別》

2017水墨设色纸本

红楼梦是一块石头和草的故事,几世几劫,他们来到人间,只是要把该还的眼泪还掉……

《只因为小小一梦》

2010水墨纸本28.7×52.8cm

只因为小小一梦,就有了你我和你我以为的繁华。

文/非非马

编辑助理/陈钗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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