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齐榕

1962至1968年,我在山东省平原一中求学,是学校教会了我如何适应社会,是那些可尊可敬的老师教会了我如何做人做事,是那些可亲可爱的同学帮我扬起理想的风帆。半个世纪过去了,当年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入学考试

平原一中是一所历史悠久而富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学校。它始建于1926年,至今已有90多年历史。

1962年夏天,我从当时的王打卦公社东屯完小毕业,班主任王建生老师带着我们32名同学来参加平原一中的考试。考试前一天,我们从东屯完小集合,步行20多里到平原。这是我第一次进平原一中,这一年我13岁。

平原一中的大门是一个用青砖垒成的穹顶门,由原来的庙门改造而成,大门坐北朝南,大门两侧一排用青砖修成的平房,是教职工的单身宿舍,房前是一条用碎砖修成的甬道,进了校门直着向前走上一个大台阶,是当时的“女生院”,全校的女生宿舍。顺着甬道向西走到房山头再向北拐,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座雄伟的建筑,房顶上是一片排列整齐的黄琉璃瓦,房顶的脊背上有青砖雕塑,大殿两侧的房山檐上也安放了一些飞禽走兽的装饰。大殿的正面是一个带有高台阶的厦子,正门两侧的房子下面是四根粗大的红色立柱,窗户是用木头雕刻的方格木棱。很显然,这是原来庙宇里最高大的宝殿。改建成学校后成为学校校长和党支部的办公室,老师们把这个地方叫“大殿”。

考试的前一天下午,我们在这座大殿西侧的一个小广场上召开考生大会,由平原一中教导处的领导宣读了考试须知和就考纪律,然后由老师带着住进了平原一中的男生宿舍。我们也没有带行李,其实是带不起行李或者说是没有行李可带。只有个别家庭经济条件较好的同学带了条床单,我们就在那些大通铺的铺板上光溜溜地躺了一个晚上。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小孩子成了臭虫和蚊子的美餐。当时心里并没有觉得苦,只是想,如果能考上这个带有金顶大殿的学校该多好啊!

当时有一个家住东屯南街姓石的考生,住下后,心里仍然惦念着那座金顶大殿。他躺下了又重新爬起来,单独跑到大殿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回来对我说:“咱要是能考到这里来多好啊! ”发榜那一天,石同学在校门口张贴的新生榜单上始终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含着眼泪离开了。我是很幸运的,这一年夏天考上平原一中初中部,被分到了初一3班。

大伙房

在平原一中求学的那几年,正是国家遭受严重自然灾害和经济困难时期。前些年凡是考上一中的农村学生都把户口从农村转到学校来,由国家供应粮油,可从1960年以后,这个政策就取消了。所以我上中学以后,户口仍然在农村,在学校的口粮要从家里带到学校来。我每个星期都要从家里带些干粮,主要是地瓜干、地瓜面窝头、野菜团子。一次只能带3天的,时间长了会发霉,中间我父亲还要到学校里来送一次。

大多数农村来的同学和我一样,都是自己带干粮,用一块小手巾包好,由班里的生活委员和值日生收起来,送到大伙房的蒸笼上蒸一蒸,到开饭时,自己到伙房的大蒸笼里去找自己的干粮。

大伙房每个班免费供应一铁桶开水,就是蒸笼下边的开水,老百姓叫“溜锅水”。这桶水提到教室里,学生们每人一碗或一茶缸。那时大伙房供应的菜品就是应时的大锅菜汤。一年到头不是白菜汤就是茄子汤,每份5分钱。但大多数同学仍然吃不起,就买上一点咸盐放在抽屉里,吃饭时用小勺弄一点放在温凉的溜锅水里,再用勺搅一搅,就当是菜了。

由于常年吃不到油水,大多数同学的眼睛近视。为了学生们的身体健康,每月每生由国家供应4两食物油。由于多数学生不订大伙房的菜,学校就想出了一个办法,由伙房把食物油炸成熟油,按人头分到学生手里,因此我们的抽屉里又多了一样东西,一人一个小油瓶,吃饭时的咸盐水里就有了几朵油花。

大伙房也有改善生活的时候,每年的春秋季运动会,或者是学校组织大型校外活动,学校里是公家管饭的。我记得每逢开运动会的时候,每个学生用粗粮票换一斤面票,可以在大伙房打三条卷子。那时没有馒头机,全是工人师傅人工发面做馒头,因为人工揉馒头根本做不过来,所以就把发面搓成长条,用一根木板条做一个大尺子,把这个木头尺子在长条面上一按,用刀把两个卷子切成一条,这是平原一中大伙房最出名的“卷子”,所以在一中买馒头没有论个的,都说买几条。我们都盼着开运动会,大家都可以尝到馒头的味道了。还有些同学自己舍不得吃,省下来拿回家让弟弟妹妹吃。

在那些生活困难时期,平原一中大伙房有一样饭令我至今难忘。学校领导和老师们为了照顾生病的学生,做了一个规定,有学生病了,由班上的生活委员到司务处报告,大伙房负责供给病号饭。这病号饭说起来也挺简单,就是大伙房的师傅做的手擀面,在大伙房后面的小灶上用铁锅煮熟,出锅时放上一勺熟葱花油。一进那间小伙房,香味直往鼻子里钻,真香啊。我曾经当过两年班里的生活委员,每次给病号同学端饭的时候,都能闻到这种香味。有的同学把面条吃了,汤喝不了,我也能尝上几口,我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

大伙房每年都要腌几大缸萝卜咸菜。那时学校有菜地,种些萝卜、白菜之类的。白菜就做成菜汤卖了,萝卜腌好后就卖咸菜,大约一个冬天都是吃自己腌的咸菜。

记得有一年的初春,在一个漆黑的晚上,我饿得实在睡不着觉,就叫醒和我靠着的同学起来到大操场上溜达,他也饿,我也饿,忽然,他说大伙房后面有咸菜缸,我们两个就一溜小跑过去了,天气还很冷,身上穿着筒子棉袄,我们两个都脱下一只袖子,在咸菜缸里摸索起来,可是每个缸里只剩下半缸咸水,一根萝卜也没有。我不死心,又伸下手去捞,居然捞到了一根剩下的萝卜把,喜坏了,我们俩一人一口咽下去了,立时就觉得肚子不饿了。那种满足感比现在吃到海参鲍鱼还要好。

我的班主任

在平原一中教过我的老师很多,他们用自己辛勤的劳动,给我们传授着文化知识和科学道理,这些尊敬的师长都是我人生道路上的指路人。在这些老师中,我接触最多的是我的那些班主任。

我考入平原一中后,一开始的班主任是周子明,可时间不长,班主任就换成了王国宾老师。王老师是江苏南京人,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平原一中。虽说大学生全国统一分配,可从江南水乡来到鲁西北,对他也是个不小的考验。可是我们从来也没有听到过他的一句抱怨,他默默无闻地安心教书。

王老师非常重视学生的思想品德教育,每天的班会前,他都要认真点评前一天的学生表现,表扬好的,批评差的,在班里树立正气。

王国宾老师负责教三、四班的地理课,他讲的课同学们都喜欢听,他用带有浓重江苏口音的普通话把地理课讲得有声有色。50多年过去了,我至今还清楚记得,为了让同学们记牢中国有多少个省市自治区,他把各省市按音律编成诗歌:“辽黑,河南北,山东山西苏皖浙……”再譬如讲星座时,他的声调抑扬顿挫,给我们的印象特别深。他的手风琴拉得很棒,乒乓球打得很好,后来成为学校乒乓球队的教练。

初中二年级时,我的班主任是姜鸣凤老师。她也是江苏南京人,是王国宾老师的爱人,大学毕业后和王老师一起分配到平原一中。夏日里她穿一身白底碎花的长裙,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她和蔼可亲的脾气和耐心细致的作风在同学们中赢得了崇高的威信。

1963年上半年学校共青团委要发展一批新团员,我们初二3班分得3个名额。这是初二年级学生发展的第一批团员。当时我刚14岁。我是农村来的孩子,家境困难,连饭也吃不成溜,可我学习特别刻苦,初一、初二连续两年全年级数学竞赛都是前三名。

有一天,姜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宿舍,当时我穿的衣服很破很脏,衣服的夹缝也生出了虱子。姜老师让我坐下我都不敢坐。姜老师递给我一本《团章》让我去学习一下,并嘱咐我学懂了就写一份入团志愿书交给她。还问了我的家庭情况,让我有什么困难告诉她,提醒我家里再困难学习也不能半途而废,要咬牙坚持住,并且给我争取到每月一元钱的助学金。我激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鼻子酸酸的,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这一年我加入了中国共青团,成为平原一中初中二年级第一批新团员。如果没有姜老师的鼓励和帮助,那一年我很可能就辍学了。姜老师是我人生道路上的恩人。

学作文

中学的语文是基础课程,作文又是对语文的综合考察,作文的好坏反映了语文学习的状况。我是从农村考出来的,家里祖辈没有文化人,也没有藏书,所有的文化知识都只能从课堂上老师讲的国语课本里来。

上了初中,我的作文能力一直不行。我的初中一、二年级的语文老师非常注意打基础的工作,但他的教学方法还是旧式的办法,就是让我们背课文。每个星期六放学之后,我们班的同学都要轮流排着队在老师的宿舍门口等着背课文,谁背过了谁可以回家,背不过的再退到后头等着重背。

上了初三,我的语文老师叫张金山,开学第一堂作文课,我的作文得了40分,而且在作文簿的上方开满了天窗,由于我字写得不正规,老师让在天窗里改错。这对我的刺激非常大。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赶上来。

寒暑假、星期天对我来说是没有时间读书的,回到家要帮着家里干活。那时农村没有电,一到晚上吃过饭,村庄里一片漆黑。唯一的办法就是充分利用在学校的时间。那一个学期的课外活动时间我都泡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每个星期基本上都要读完一本书,边读边做笔记,好句子、好章节、好段落都记下来,有些要背过。我如饥似渴地在书海里汲取着知识和营养。

张老师的语文课讲得非常生动和详细,他根据多年积累的经验,总结了一套如何才能写好作文的具体方法,从审题、破题到如何起笔,从段落的划分到每段怎么写,从如何写景到如何写人,对我来说真的好比大旱的土地遇到甘霖。

张老师的作文讲评课讲得尤其生动,他把同学们作文中经常出现的错误和毛病挑出来,在课堂上丝丝入扣地分析。例如有一个同学在描写夜景时有这样的句子:“皎洁的月光洒满校园,密密麻麻的星星眨着眼睛。 ”乍一听起来非常生动,可毛病在哪里我们不清楚。张老师说:“你们抽个晚上专门去看看夜空就会发现,月亮和星星是不可能同时明亮的,月明星稀,不可能有密密麻麻的星星。 ”通过观察还真是这个道理,从而我们也悟出了一个道理,作文要源于生活,要注意观察周围的事物,熟悉生活,才能不闹笑话,只是一味堆砌华丽的词句是写不出好文章的。

还有一次作文张老师给我们的题目是《暑假记事》,有个同学描写生产队里社员劳动的场面时写道:“社员们耪地时如下山的猛虎,四肢不停。 ”说到这里,张老师停下来问:“有谁在家干活时耪过地? ”同学们没人回答。张老师说:“你们这个年龄,能干这种农活的不多,耪地时两手紧握锄把,一松一拉节奏很强,锄头稍偏就可能把庄稼苗耪下来,所以不能图快,更不能如下山的猛虎,这种形容是不恰当的。 ”张老师的讲评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老师的教导加上自己的努力,到期中考试,我的语文成绩迅速提升,考了86分,是初三3班最好的成绩。

1965年考上高中后,我们语文老师是王友文老师,他是青岛人,口才一流,讲起课来激情四射。王老师给我们第一堂作文课出的题目是《读书与革命》。我以读书为了革命,革命需要读书展开作文,着重讲清了读书与革命的关系,并对为了革命如何读好书进行了论述。没想到王老师非常喜欢我这篇作文,他写了评语后,在语文课上作为范文宣读。王老师还专门把我叫到办公室进行鼓励,同时推荐了一些阅读书目。在王老师的指导和鼓励下,我的作文长进很快,几乎每个星期的作文都能作为范文在两个班宣读,而且经常参加学校的作文比赛。

1964年的高考,平原一中的成绩是建校以来最优秀的一年,全校不到100名考生,被各类大学录取64名。特别是高三2班的姚光荣同学被清华大学录取,这是平原一中建国后的第一次。还有一些同学被天津大学、南京大学、同济大学、复旦大学等知名大学录取,平原一中沸腾了。考上清华北大这样的名校在平原一中既是学生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又是绝大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愿望。姚光荣考上了清华大学的消息像春风吹过校园,在每个学生的心中都激荡起层层涟漪。老师们笑了,学生们笑了,这片土地上开出的高考灿烂之花鼓舞了全校师生。

全校召开了盛大的庆祝大会,给姚光荣同学带上大红花,让他到讲台上讲话,还表彰奖励有关的老师和同志。各班级都出黑板报、墙报表决心树信心,立志考清华、上北大,毫不夸张地说,平原一中掀起了一个学习的新高潮。

远离家乡的女教师

我在平原一中求学的日子里,大多数老师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毕业分配来的大学生,当然也有本地师范毕业后通过进修来教中学的。但在我的印象里,那时的女教师绝大多数都是新中国培养的大学毕业生,她们远离家乡来到平原这个鲁西北小镇上,把美好的青春年华献给了平原的教育事业。

我的英语老师叫曾桂珍,是一位来自北京的极有才气的老师,她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使我们这些农村孩子肃然起敬,听她讲课就像在听一只百灵鸟在歌唱。曾老师给我们上英语课时,先是提一台老式留声机放在讲桌上,这台老式留声机是用手摇动发条上满弦,然后机头划着胶木唱片发声的。曾老师还教我们英文字母歌,我的英语学习就是在曾老师唱的英语歌中启蒙的。

林桂华,一位马来西亚归国华侨,在平原一中担任音乐教师。她个子不高,脸色红润,声音洪亮。我不懂音乐,但我爱听林老师唱歌。在我的印象里,她的歌声就像女高音歌唱家叶佩英的声音一样,高亢深厚,底气很足,当年,林桂华老师一首《唱支山歌给党听》在平原特别红,学校里还有县里的一些演出活动,都安排林老师唱一首。她对工作非常认真,一丝不苟。为了更好地培养音乐人才,她组织了业余文艺宣传队,把有文艺特长的学生组织起来,自编自演小合唱、舞蹈、独唱等文艺节目。

有一次她排练《草原英雄小姐妹》,服装、道具都是自筹自备,发现有个女同学因家庭困难,做不起参加演出的服装,可这个女同学又特别有演出的天赋,舞蹈跳得非常优美,身材、形象、气质都非常适合角色。于是林老师把这个女同学领到宿舍,拿出自己的一些演出服装送给她,说:“我这些服装旧了些,你如果不嫌弃,就拿去穿。 ”这位女同学非常感动,她穿上林老师的演出服装,演出非常成功,除了在学校参加演出外,还到县里、地区去参加汇演,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这位女同学和林老师的感情就像母女那样,从平原一中毕业后她一直和林老师保持着联系。若干年后,每当和同学们回想起当年和林老师相处的日子,心中依然充满着对林老师的感激之情。

有一位叫王涵语的青年教师,她家在上海,大学毕业后只身一人来到了平原一中,除了艰苦的生活条件,单就生活方式的改变也是十分严峻的考验。在学校里,背地里大家都叫她“阿拉小姐”,她爱清洁、爱打扮被说成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夏天没有地方洗澡,冬天没有暖气,饮食习惯也很不适应,没有大米吃,没有南方的各种青菜。王老师克服了这些困难,坚守在教学岗位上。她教授的高三的数学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还经常为高二、高一的一些数学老师代课,深受学生们的爱戴。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从全国各地被分配到平原一中的女教师为了她们热爱的教育事业,做出了许多牺牲,包括个人的婚姻家庭、住房和工资收入等。她们是可尊可敬的人。抚今追昔,虽已过了半个世纪,我仍然要为她们点赞!

告别母校

1965年夏季我考入了平原一中的高中部。到了1966年的春天,平原一中和全国各地一样开始停课。

我回家看到父母亲花白的头发和累弯的腰,看到全家人省吃俭用供我读书,实在于心不忍了。从1966年下半年我就开始回家帮着家里干农活,帮着父母挣工分。到1968年初,春节刚过,全国的征兵工作部署下来,我义无反顾地报了名。

1968年3月1日,当我接到鲜红的入伍通知书的时候,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平原一中,找到班主任秦成学老师,当我把当兵的入伍通知书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虽然有些惋惜,但还是祝贺我参军入伍。

3月8日当我穿上那身草绿色的崭新的军装后,到平原一中向我尊敬的老师告别,向学习生活了6年的母校告别,从此,我走出了校门,踏入了人生新的征途。

时间的长河拦也拦不住,转眼间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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