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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一封鸡毛信

文 | 赖赛飞

父亲举着那只老款手机铿锵铿锵,虽然没镶金大牙,但我不仅听出金石之声,还几乎看见它们在闪闪发光。

一定又打赢了一仗。这些年,他四处出击,叫人眼冒金星。

自从给付老人家半年的赡养费,直觉他接下去的半年生命固若金汤,牵挂之线不知不觉松弛下来,马上被父亲那端侦察到。这老头,现在视有限的人群为对手,我们都当起了移动靶。他专注、过敏,加上诡计多端。但我是他女儿,他比不过我年轻,注定先眨眼——给我打电话。

昨天也就是周末傍晚,手机上就有他的一个未接来电。那时候,我正着手对付家里的大门,想将它全部打开,方便将经常发烧的双门冰箱抬出去处理。

费尽功夫,只打开了其中一扇常开的,另一扇不用的完全锈住。叫来的修理师傅,扛着铁锤过来砸了一阵,门纹丝不动。

你得经常开它,现在要么整扇割掉换门,要么仍是只开一扇。师傅泄气地扔下锤,事情哐当一声尘埃落定。

这是我的家门,它彻底生锈,在日日经过的时候。时间一点点关小通向自由的阀门,温柔缓慢的过程,一种天长日久的锈蚀。

我想起岛上老屋,那里也有我的家门,铁皮料子,几年前就生锈。父亲几次让我捎防锈漆,都没能记住,连他昨天的电话也在昨天忘记。我把自己快忘掉的同时,还以为时间及世界把我也给忘掉了。

故乡或老家,要不是有下村任务,专门住夜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孩子连想都没想过,每次去一趟,便急着回来,对周边的一切,关注与反响比我低得多:这是一个明显衰减的过程,父辈,自始至终离不开这个环境;我们已经离开,但熟悉,有时拉它一把作自己精神的退居之所;将来的人们,不熟悉,亦不怀念。

最后怎么处置它,想不出,管不着。

村里自然有很多新房子,照样被离家的人称作老屋,就像到处是新农村,我们坚持称之老家。这些并不老的老屋老家,食以风雨,等着长出新的沧桑,比老狗还要忠诚地守在原处,等待打定主意不回的后任主人。

小别墅,村人对此自谦,表情平静、口径统一。有几幢刚刚完成翻造,庭院一片白地。大致是五年以内一半,十年以内另一半。其它零星破旧的老房子,要么没住人,凡是住人的,已由集体出面修旧如新。

这个高速前进的时代,一户人家如果十多年翻修不起房子——听上去跟十多年没洗脸相似,肯定是讲究不起了,也就是说,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一辈子劳动的人丧失了劳动能力,就等于掉下悬崖而安然无恙,剩下唯一的事情就是如何体面地老去。

人害怕的字有什么字?

随口说个老字,父亲他们不同意:不对,应该是锈字,生锈的锈。我一坐下,就开始生锈!一躺下,机器人没了电,第二天,咔嚓咔嚓好一阵才能起身。父亲淡然描述他的日常行止,出来惊悚片的效果。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人们从年轻时就喜欢除锈,以美白的名义。但就整体而言,村里人认为脸皮倒是次要。从远端开始,手脚关节处会最先生锈,心急的人从中心开始,脑子先锈。这才是关键部位。 羊大

出乎意料,今天父亲报送过来的消息为:阿杉伯,他伤心坏了!父亲还在百里之外铿锵,送出一股股凛然之气——他终于学会了对着空气表情达意,而不是非得大活人在对面。多年的训练,一举起手机,人便进入情景设定,自觉演起独角戏。什么是进化,我们一直在努力。

看看时间,快8点,上班族平时出门的时间。算了一下父亲这个电话,起码憋了三四个小时,他起得早。算上昨夜,再打不通,他心里蓄积出的话语如同台风雨过后的海塘,要漫堤了。

不知不觉,父亲就成了忠实于基层的通讯员,村里及至岛上发生的事情都会及时向城里报道,我是他指定的接收与发布频道。相信没有他的热心与坚持,在我这里,完成一体化的城乡将再次割裂,变成完全彻底的二元结构。

将他的原生态消息分类一下,不是与谁干了一仗,就是谁家的老人生病去世,简述之就是战争与死亡,绝对以负面消息为主,彰显忧国忧民,当然核心是忧己。假设因此责备自私,想象老人家同样可以一脸无辜:我也是人民呀!

现在的人,举盾牌不嫌大。

很快我便知道,使勤劳勇敢的阿杉伯伤心不已的是一小群羊,当然症结肯定不在羊,但这件事已经由羊引起。印象中,咩咩羊,多么温顺可爱的动物!几只羊就可以使人痛苦,只要与人有关,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祸端。如果施以合理的推论,阿杉伯的伤心背后,随着时间推移,就隐藏着诸种可能演绎出来的悲剧:比如,他伤心过度,倒下;再比如,他的伤心堆积过久发酵为愤怒……

这群羊是河对面小乌塘自然村老羊伯家的。将这几个老头排列,阿杉伯最年轻,才七十出头,父亲八十二居中,老羊伯的年纪算上闰月将近九十五。按照村里新近流行的话:不怕你小,只怕你老;不怕你要前途,只怕你无所谓。逼近百岁的人就像一所老建筑,谁也不想轻易磕碰到,维护还来不及。战胜时间的人,理当天下无敌。随着年龄的增大,每月到手的补贴还在提高。重阳节,村里的干部带着城里的干部来慰问。那些年轻的脸,标准的工作同志,带着红包与发自内心的羡慕,笑得春风般柔和,恭祝他老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回回老调重弹。

看起来,努力活得长,本是一种成功,为了成功折腾自己的却大有人在——像不像折腾另一种?

老羊伯还就是原先的老鸭伯,养了多年鸭子。想当年,老子的队伍千千万……估计他面对这一小撮羊经常怀念咱家阔的时候。

从前的队伍逢田过田、逢河过河,形成毛蓬蓬的一大团喧闹滚滚向前。对此,所有人都能避则避。不是打不过鸭子,是怕一不小心就使这一大团瞬间炸毛,造成无谓的拥挤踩踏。鸭子是顶沉不住气的家禽。

后来环境整治,尤其是河流水源保护,不能漫天遍野放鸭子,憋得老人家在门口挖个小水塘透气,养几只下点鸭蛋吃吃。这些鸭子下水就玩,上岸就吃,空了唠嗑,人去围观嘎嘎叫抗议。在动物界看来,人类但凡上门都属不怀好意。那时老鸭伯才八十多,家里儿孙牛高马大,但他除了头皮生锈,头发稀疏而白,外观嫌老旧,倒是没露出内部锈蚀的端倪。既然不让到水里放鸭,改行到山里放羊总可以吧。家里人只能控制他养的数量,其他人有话或者有苦说不出,几年过去便轻易将自己变成了老羊伯。

老羊伯家前面几百米开外就是商量岗一带山岭,后门的西天岭则在更远处,山外面都是海。溪水从山脚流出来,其中一支汇成小河从他家门前流过。河边的机耕路宽广平坦,罕见地未用水泥硬化,显出柔和的泥土本色与质地。路面长着一丛丛耐踩踏的牛筋草,沿河一侧站满了很有年代感的棕榈树。棕榈树展开扇叶亭亭如打伞,树干上部因为没有人再来剥棕,厚厚地,像穿着半截棉裤的人站在夏日筛下影子,更有浓郁的热带风光。当阵阵海风从四周翻山越岭吹过来,走在其中清凉宁静。我很喜欢到那儿走动,经常碰见老羊伯。

只要天晴,老羊伯领着羊,实际上是羊群在前领着他。大概手顺了,还是举着当年放鸭专用的长竹竿,一名威风八面的老将,指挥稀稀拉拉的部队从小河边经过,权作操练,看上去一出轻喜剧远未到落幕时间。路的另一边全是柑橘园,小河的另一边也是。特别安稳的浓绿色,向两侧漫开去,缓缓升上半山腰,这一股潮水就涨定不落。橘花盛开的时节,每个进城的村人身上都带着一大蓬香气,使得城里人疑惑地吸着鼻子。其中极少数产生过敏反应,一吸就打喷嚏地动山摇,冷眼观其一边俯仰一边顾盼:谁在传念我呢?自作多情累得慌。经常有蜜蜂昏倒。橘花花瓣厚,香味更稠厚,太阳一晒冲劲大,劳累过度的蜂就容易眼前一黑,直接躺上橘叶眯一会,留意它们,发现脚抖抖呓语连连。这些都是几十年的老树,橘子越结越甜,品种不好的则被高接改良。羊群对橘花没什么品味能力,经过橘园,就知道偷空跑进去叼一口嫩梢,又被竹梢拦了回来。老橘树高大,又茂密,并不在乎啃走一两片。

老羊伯一直将羊沿着山脚往山坳赶,有时穿小径在橘园周旋,一来二去,这一天就过去了。一年四季戴顶草编大凉帽挡风挡日头,这种凉帽以前是妇女专用,远远看去,男女不辨。

羊的毛色洁白,一身顺淌,膘情很好。有人看见老羊伯闲得无事,拉过一头夹膝间拿着梳子替它梳毛,从羊头一直梳到羊尾巴,山羊胡子都不放过,抽空再梳一下自己的山羊胡子,都是白胡子。可惜山羊毛不够长,不然带着满身小辫子出门。它们一路吃,一路呼儿唤女。那些声音,小的幼嫩,老的苍劲,都带着颤音,声波簌簌然,好像一阵小风吹来,树叶、花瓣、雪在落地。

十月始,老羊伯和他的羊便成了原野上的风景。现在村里除了人与狗与鸟不时出场露个脸,其它大一点的活物真不多见,有羊可观也是喜事一桩。那时节天气转凉,天空澄澈,大地清明,橘园深绿中现出金红,挂满了标记成熟的灯笼,一切明明如画,雪白的羊群穿行在其中成为动感元素。原野上冒出来的人多了,也杂,很大部分从城里出来游玩。说实话,比起春天不出来踏青,秋天不上原野品秋更显得不道德。这上面,植物们数月怀胎,一朝成熟,身子沉重,行动更加不可能。乌塘岛上,就覆盖不止一层果实,急需人们来为它减负。如果不这样做,万一烂在地里,念一遍粒粒皆辛苦,就知道自己罪莫大焉。以前为此发过红头文件,请全县人民伸长嘴巴,各处吃遍,便为爱心。现在则动不动有人在微信圈里传递消息,大意是某地果实,业已成熟,美味多汁,速往采之,有惊喜——惊喜过后是手机号、微信二微码。

这些城里人穿着齐整,肤白显年轻,看上去都是工作同志。

从十月份起的几个月,老羊伯才会着重分辨工作同志与非工作同志。他的眼力还不错,听力比较迟钝。因此说话用喊,结果他的话人家听得清清楚楚,人家说的他就未必听进去了。有时候也玩选择性耳聋的吧。

我周末经常去那条路,他看见我很高兴。不仅我看上去像工作同志,后面往往跟了男士,最近一次跟了仨,有位是大乌塘村的村委阿咸,平时在岛外港城一家船厂当副总经理。年头一久,面貌上褪去了乡土气息,穿着也讲究起来,十足的工作同志。

肯定面熟,但已经叫不出名字。老羊伯老眼放光,指着他喊了一嗓:帮我羊划一下,羊啦,划一下。他同时伸出食指向着地面虚虚地划了一道线。

这个岛至今还有计划经济的明显遗留,表现在那个时代的词还活在当下的语系里,常用常新,不肯消亡。像调配的调字,互相借钱不叫借,叫调,资源重新配置的意味很浓厚,却不愿走市场化这条路。眼下这个划字,用在羊大了的后面,分明就是卖,被老羊伯说出了划拨的意思。作为乌塘岛一分子,听得个划字,我脑子里鸡飞狗跳,眼前的羊虽然四脚着地,扎根农村,却还是嗤的一声,一只接一只被某根伸过来的手指划走了,在地面留下一道道浅沟。

其他人当然心领神会。

那你把羊管牢啊,别把人家的东西啃了。阿咸闲闲地回应。现在,一只羊的分量在他这里还真不算分量。

另外两位乌塘村的干部阿曾与阿国全笑了起来,非常开心,我怀疑有阴谋得逞的意味。

这几年,一到秋天,他们也会想起这群游荡在乌塘野上的羊。秋天让人想起羊,是这里的婚嫁大事一般安排在秋冬。岛上也不在春夏吃羊肉——嫌羊肉性热,秋冬吃是御寒,春夏吃了火上浇油,有各种发作,包括发疾。于是秋天——羊肉——老羊伯——划他的羊,简直是个魔咒。常常互相推诿,谁该轮到去那条路上走动走动啦,并祝愿他碰到老羊伯和他的羊。

一只肉羊,身价不菲。一划拉就是几千大洋,没有一定的手劲,很有可能划到自己面前就止步不前,只得委屈自家的人民币被划到老羊伯的袋袋里。

记得去年与阿国一道路经,老羊伯便是这么喊过。但他视阿国为老熟人,所以那声喊像狙击手的子弹正中目标,并排走的我安然无恙。这主要是女流之辈,从一开始就不入老人家法眼。阿国替他划出去的那只羊——隔港远房表兄娶媳妇,老羊伯亲自牵过来交付,看阿国当场“啊”地一声张大了嘴:这还是羊吗?难道不是牛!有点怀疑老人家是把头羊给错牵了。自怨自艾的语气太强烈,老羊伯听得真切,张嘴就乐。一口气用了九十多年的牙,眼看快掉完,笑容一览无余,天真如婴孩。阿国只好等他慢慢合拢嘴,再听他慢慢道来:阿国咯替我划羊,一定挑最好的送来啦,哪能让你失面孔。真的这只最好,老人家不骗你的哦。

是的,是最好的,也是最大的,还是最不好卖的。后面的几句,阿国只敢放在肚皮里说。在老羊伯那边,买家的态度就相当于心悦诚服。阿国足足垫付了四千二百元人民币,还是抹去了零头。都是百元大钞,八九成新,嗦嗦响,活的,老羊伯捏牢它们神情满意。从这点上看出他目光精准,决策英明。这年头,一下子掏得出一沓现金的人也不多见。后来几天,经常看见阿国的人,发现他添上了新习惯:单手端着下巴,诉说老羊伯的羊害得他肉痛——当时张嘴过猛下巴骨咔嗒一声留下了后遗症。阿曾听说后毫不同情,反认为当村干部,要有主动服务意识,不能坐等群众上门,犯官僚主义。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回忆前年一个不留神进入老羊伯射程范围,随即被瞄准,到最后找不到结婚的亲朋,一只也没划成。自认经常遭遇不幸的阿曾——无非是参选村主任被太阿婆多番嫌弃,只得很有心计地上门挑羊。那时候老羊伯的羊们都在圈里,挨挨挤挤,看上去只只穿着毛皮大衣,阔气到膨胀。老羊伯正待把一只穿着大号毛皮的推给阿曾,不料阿曾年轻,又有预谋,竟抢先一步,瞅准穿了S码的拎出来,说就看好它。

阿曾不止一次夸耀自己机智果断,反应灵敏,非得用上说时迟那时快才过瘾。你们看,对付这赶着一沓人民币行走还每年下钞票囝的老太爷,我这一蹿、一拎,就将他直接看呆。趁他如中定身法,过磅、付钱,一气呵成,他只剩下配合顺从的份。等我牵羊出门,他手上端着详钿,还呆在原地,都忘了送送我,只有他家的花脸狗大呼小叫,送出很远,一副不舍的样子。

穿S码的羊也值毛两千元,羊肉么逼着几个人一家一腿扛回去吃了。

幸福分享是翻倍的幸福,不幸分担就成了几分之一。阿曾用上这句套话平衡了大家的心理也平衡了自己的私房财政。

羊是好羊,买过的人都说。

到底是工作同志,比起老羊伯消息灵通得多,起码听见过岛内岛外有谁家要嫁娶,要送羊酒。他手下英俊健壮的羊,被选去送羊酒不负众望,十分有面子。

对于面子,这里多多益善,需求从未衰减。

我们走远的时候,老羊伯的魔音还在背后回荡:我的羊大了,羊啦,大嘞,划一下,划一下……

每一年前后,老羊伯的这支队伍都会因此发生明显的变化,但没有人留意。这就是群体的力量,远观的力量,自然更替的力量。与此无关的人们只看见洁白的羊群自始至终走在村庄原野,大小均匀,数目可控,而老羊伯一直那么老健。

那天众人往回走,听着一路喜气洋洋:柑橘嫁接改良这件事不错,否则全挖掉换成种其它的话,就麻烦了。这一大片,要建围栏防羊是个大工程。村里可出不起,出得起也影响太大,实难处理。

一想起这一小撮羊,将会是个流动火种,到处放火,这帮人白捡了便宜似的,我也忍不住替他们高兴。

放火容易,灭火难!老羊伯能行走一日,羊群也会行走一日。但用家有一老好比一宝的传统定义,阿杉伯是宝,老羊伯更是宝,单凭他在这个岛上活了快百年,还能放羊!

羊大为美。

 

好念功

有父亲来电,先不管内容,很清楚都含有最根本的暗示:该下来一趟了。每回出发前,搜肠刮肚,看看可有遗忘的事项。

终于想起了防锈漆,还想出另一件重大事体:取真经。母亲的周年又快到了,只为对我毫无信心,父亲几个月前就催我准备经文,要送给隔世的母亲当零用钱。父亲说,她信来世,便当她有来世。

母亲在生,穷的日子长,好日子没享受够,送些纸钱也要讲究一点含金量。

前面就去买过一次,三阿婶做带路党。

阿良姆是村里少见的奶奶辈中识字人。

当初填村干部的选票,一帮老姐妹就我不用别人代写,镇里来的干部都很惊讶,说字写得好!老太太小声地告诉我,脸上现出红晕和喜气。

她当时住在儿子新建楼房的楼下,朝南。俗云有食呒食,三间朝南,由此可见儿子的孝心。屋外新浇的水泥道地,屋内青灰色大理石铺的楼梯踏步通往不可知的楼上,扶手是锃光瓦亮的不锈钢管。楼下统一奶白色瓷砖铺就的地面,坚硬、光滑。老人家诉说种种不习惯:一讲话必有回响,总觉得耳边嗡嗡嗡,地上有点水渍就打滑,一打滑必定敲碎老骨头。她打算下半年搬回老房子,就是社厂——原生产大队部的老瓦房。

我环视了一下,这房子全部硬材质,四面平整,空旷,难怪人像住在音箱里,地面没采用防滑砖,于老年人确为隐患,装饰颜色高冷还算是小意思。但社厂那里离周边人家远。

一个人冷清么。我们随口劝劝。

也一样,她说,自己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里白天他们全出门,上工或上学,留她一个人,晚上回来也都上楼休息去了,还是一个人。

我现在还会动,还能念经。不过要的人多,我慢,等不牢的人还是要到阿德姆那里买。

你一天能念多少经?我问。

大经,一部10元,一天到晚,两部也念不出来,总要四五个钟头一部。

我飞快地搬动指头,算出一个钟头才两三元。

这也太低了,何不高价!

不行,别人都这样的价格,反正我也是这几年才开始念,腿脚不灵便,其它活也干不了。

听三阿婶说,大家都喜欢你念的经,就是经常买不到。

老太太更加羞涩欢喜:阿德姆她们以前一直在念,跟师傅学的,会背,但背不下大部头的经,太长了,她们又不识字。我学得迟,记性不好,大部头的经照着经书念。

那些经书散放在桌子上,黄皮白页,黑色宋体字印得大脚大手,老花、近视、散光眼均能看清。翻开来发现全都注着拼音,拼音显然不是给老年人看的,这心计,深不可测。

我看老太太的脸,没有斑点,甚至没有皱纹,细相,又识字,便怀疑她出身富贵,没吃过大苦。

以前岛上重男轻女得厉害,普通人家的女子上山、讨海、下田,样样得跟着干,唯有书是难得念,平时也上不得台面。

哪里有啊,老太太叹息,穷的,我十多岁了还在放牛。

她这么一说,我便产生习惯性冲动,要将眼前的老太还原成小女孩——没那么简单,这回总要往外一大步想象成卖火柴的小女孩那种格式。

这小女孩赶着庞然大物往山里一放,又飞下山坡,很可能光着脚,直到小学校才放慢脚步。青天白日,她摸黑似的摸到窗下,蹲伏下来像一只标点那么小。老师在里面教学生认字,窗外只只听得真切,心里盘算着今天回家借那家小子的书看。慢慢的,也就断文识字起来。只是心里时常担心着山上的牛,惦记的时间一长,牛终于失足掉下山坡弄断了腿。不能耕作,死路一条。她被父亲打了一顿,主要是自家觉得太对不起这世界,后来就断了这个念头。

当时,小女孩的哭声总归让人心碎,尤其当她穿过山林,荆棘钩破衣衫与皮肉全然不觉。最后找到了牛,它就痛苦地倒卧在地,显得无限庞大。那一刻世界崩塌于前,骤然四起的惊惧与绝望比黄昏的山林还要深重,只不过岛上的历史没有记下这一笔。

中国历史上不缺少穷苦、不幸、美丽、善良的小女孩,可惜没有裙子穿,只有一条吊脚裤,又不会往天上想,只够想到现世艰难的父母及其生活,所以只能漂洋过海去进口一个小女孩作想象与寄托的标杆。国产的小女孩顽强地活了下来,就是眼前的念佛老太。这一切当然不关小女孩的事,全世界的小女孩都无辜可爱。

要是我一直听下去,现在不知在干什么。陷入回忆的老太太一时有些疑惑,仿佛还有选择机会摆在面前。

这下子连我都疑惑起来。

才一会,她就回过神来,自己也笑了。还能干什么呢?老了念念经,总算没白认得那些字,可怜那头提前挨刀的牛。

如果不是三阿婶在场,我很想上去握她的手,表达自己的难以言表:确有不少从小女孩过来的中国女子,认得的字比她多很多,老了也只是或只想念念经。

她拎拎手上的佛珠,出来细微的声响。有长、短两串,用来计数。念篇幅短的手持长串,念一遍捻过去一颗,一圈捻完有一百零八遍。三阿婶说阿良有一次在隔壁小店里看人搓麻将,忽然冒出一句:我母亲捻完一遍佛珠,够你们打好几圈麻将。当时静场,大家都觉得他说话古怪,遂不接腔。

弄得他讪讪地催促:你们接着打呀!

大部头的用那串粗短的就够用,半天过不了一颗……

东拉西扯一阵才言归正传。你要几部?老太太问。

第一次经手,不知深浅,毛估估:要一千元的吧,我母亲手头大。

不但三阿婶瞪大了眼,老太太也吃了一吓:这就难了,其他人也等着要,我可是念不出来。

那是要买多少的?我向三阿婶求助。

答:这里都买个五元十元。

用钱买钱,我实在算不出两个世界的汇率,一急大脑各路通道的红绿灯全部失灵,搬指头也不顶用了。

气氛有些异样,各自沉吟了一会,变得出言谨慎:能念多少是多少吧。

以阿良姆供不应求的状态看,这话等于没说,所以至今都没到手她的一部经文。

你不够的话到阿德姆那里去买,她也是一句一句念的,镇里的就不用去了,听说那里堆满批发来的经牒,边上放个念佛机,全没有人声也就是功德到上头。临走时,阿良姆再三嘱咐我。

是的,三阿婶佐证。她表舅近百岁的老母亲临过世,大家替她备好全身行头,从被子到鞋袜,又备下了那边的过路费。穷家富路,让她有捏手的东西,想必那厢还不曾有电子支付。

临时从镇里的香烛店里买的。这表舅是个百无禁忌的人,常与年迈的母亲嬉闹,博她老人家开心。这回他从备下的大包经卷里抽出几只经牒塞到母亲手里,骗她说是百元大钞。结果老人家开眼说:阿呐姆来,假钱,哄我老太婆!随即扔地下。

这回表舅如临大敌,一脸正经去找真经。一时竟不好找,还是当时邻居中的老姐妹看到,挪回家从念下自用的经里匀出几卷悄悄交给表舅去应急。表舅拿回后抽出几个悄悄塞给母亲,老太太再次睁眼瞧了瞧:嗯,大钞。

终于没扔。

大事体办过,表舅按大行大价付了钱,也没几个钱,认认真真地向那位急公好义的老阿妈行了礼道了谢。

你当时在场?我问三阿婶。

没有,她说,我们隔得远呢,平时没人情行走,是我姐听来的。我算了一下,这条消息到我这里已经过了好几手,不知中间加价几何。但我仍旧喜欢听并且准备相信,这对今天的行动不无裨益。

回来的路上,我们就碰到了阿德姆。只要出门都可能碰见阿德姆,她是个喜欢行走的人,常在村中心公路上溜达。碰见岛外人停车问路,一概让路边挥手指方向,同时一改念经时的嘤咛,放出杀伐决断的乌塘官话告诉外乡人:直拔直走,直拔直。

意思是不用拐弯,不是向前就是向后,反正就这么一条大道,起自大海,终于大海。她的个子高挑,始终处于抽条期,到处细长:腿、手、脸,尤其脖子,看上去比一般老年人轻盈得多,行进途中仪态媲美海边的芦苇摇曳。她的声音通过了这样的共鸣腔出来也是绵长轻盈。我听见她一边轻移莲步,一边发出那种奇妙的腔调,介于唱腔与念白之间,声线一概高位安放,就是假嗓子。一直不明白为何念经的人从不用本嗓,就像平时说话那样,后来才知道,假的不累,若是真的,很快倒嗓。

海岛的风多而长,她的身影与声音更加飘忽。在三阿婶嘴里,便形容为挨腔拔调。三阿婶是个急性子,受不了这些,所以无聊的时候宁可看电视、种地也绝不肯加入她们的队伍。

但我想她总归不算很老的缘故。

阿德姆将一叠经牒捧在怀里,专注的神情与模样是在孵化金蛋。可惜一看见我们,形象大变,仿佛我俩是捣蛋鬼扔出的石子打破了她从里到外的平静。

阿呐,你们啊!

好端端的金蛋随即脱离温暖的怀抱,一颗裂变成两颗握在手中挥舞。

三个人在路边停了下来。

不时地,有汽车呼啸而过,将大家的话语淹没一小会。三轮车、电瓶车上的乡亲像飞过的蜻蜓,立定话柄逗留一阵再飞走。所以谈话断断续续,当我们分手的时候,立刻忘了刚才说过什么。反正是没有提起向她买经的事,否则,她孵化过的金蛋注定会有一些滚落我手心。

与得不到的相反,能得到的都不急,晾那儿好了。

她也就是这种敞开供应的供货商。只要天气好,必定随手带着经牒,一路走一路念,遇人攀谈。村人看她的目光很奇特:走下神坛开口的神?一只香烟袅袅的大香炉子?干脆是座自备滑轮的庙宇!带着不属尘世的语言与劳作方式。人们默认她的经是亲口念出来,不是买只放音机放出来,他们同时又以为她的经文绝对是乱串经,上面夹杂了很多闲话,有些还是不正经的戏谑,像成色不高的贵重金属。

他们还认为,乌塘村这条主路——两边种满了香樟、银杏、桂花、栀子,底下依季节发出鸡冠花、海米花、晚饭花和野草花。终有一天,风吹过的时候,这些花草树木也会摇头晃脑念经,连带栖息在其间的鸟、虫子、蛙,它们依样画葫芦,念出来的经文同样是锅夹沙饭。所幸经文要烧着用,真经不怕火炼,想必就是为了提纯。

她与阿良姆不同,基本生活费虽着落在儿子身上,其它用度还得指着这个贴补,特别是文化娱乐活动。晚上她不念经,改为搓麻将。她的技术不好,虽然数目小微,总是赢的少输的多。

搓得太慢了,盲打似的,半天摸索出一张牌,在空中悬停一会再放下,长考!常被人催,多催就慌,慌中出错。错一次口出一句阿弥陀,念得其他三位牌友头疼脑热。

但在锐评者口里,比如三阿婶,阿德姆牌桌上谨小慎微的形象就来个大翻转,叫念佛老太搓麻将,一手捏香、一手捏枪。

就算她捏枪,也总吃败仗。

只有天气不好,阿德姆才禁足在家念经。两间修缮一新的砖瓦房,外墙粉饰得雪白,朝公路一侧还描了几枝桃花一湾流水,春风妩媚。里边一色清灰水泥墙和地面,类似工业风,石骨铁硬。门槛很低,室内外水泥地面几乎连接起来,从南门一直通出北门,望来望去有一种无穷无尽。就在这无穷无尽里,前前后后产生的动静从来逃不过她耳目。

与四壁的崭新不同,堂前摆张四方老桌,红色漆水褪没了,是她的陪嫁,一直不肯换掉,仿佛新娘才进门的时光永不被抹杀,喜庆的鲜艳的光滑的记忆。眼下上面密密麻麻铺着经牒,遮盖了积年的沧桑印痕。她坐在桌旁,对着拗出特殊造型的纸张们反复无常地念,让它们雨露均沾。她没有念珠,也没有经书,经就在身体里,一切自由发挥,同时万变不离宗。那些短小精悍的经文一向是口口相传,书面语的形式。她家祖上是从黄岩那边迁徙过来,便是明显带着黄岩口音的乌塘官话。不识经文的人像在听天书,识得经文的人更像听天书——走样走得远,从无人来拉一把,连产生打假念头的人都没有。就像我,小时候听至中间的白字只知痴笑,现在唯觉白得好,笑是笑不起来了。我坚信,唯因不明所以,念它和听它才见纯粹,才有意义。知其所以的人,更适合写经论经或组织指挥别人去念经。

有人打门前过,常常被她喊住:进来坐一坐吧,烧饭还早着呢。烧饭是岛上最重要的日课。

除非有急事要事在身,行人应声而不至。一般情况下,阿德姆的曼声恍若屋里飘出的一束长丝,就将人轻轻柔柔地束缚起来收了进去。从这个意义上,她即便未具神力也有些魔力在了。一旦进门,糯米屁股粳米凳,粘在上面半天抬不起。

念经就是让经文附着在上面使之获得价值——到此为止。再往里想,万一出口的经语调皮捣蛋,不肯附着在指定的载体,反倒附着其它上面:墙壁、椅子、梁柱,或者干脆私奔,着落在过路人的头发与衣襟或鸟的翅膀上逃逸……端详是危险的举动,想多了也是。

说到底,这一天与她攀谈的人少,念的数就足,讲话的人一多,自然就没有多少声音到上头——特指念经的声音。

人工与机械的效率有高下,对此的价值判断也有高下,刚好相反。所以,亲手亲脚的,亲口亲眼的,所有亲力亲为,都很可贵。

同样,这一点用的人比念的人还要明察秋毫,然而大家都若无其事。

村人先到阿良姆家预订,能订到,最好,没有,临时到阿德姆家照买不误,看不出需要任何的心理疏导,显见没有落差。说起来,前者贵重,后者便利,这算不上区别,因此千错万错也不是她俩的错,更不是村人的错。神佛本无错。

外村人来买经,他们都介绍到阿德姆家,绝口不提阿良姆的存在,使她成为村里的私房秘藏,牢牢地垄断起来。阿良姆因为始终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完全不在乎,反倒经常将客户向阿德姆那里推。后者坦然受之,从未向人提起过阿良姆也在念经这回事,仿佛默认村里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所以在外头,阿德姆的名头远比后者大,俨然是位大经师,生意红火、娱乐无虞。当然,万一阿良姆兴起酒香也怕巷子深的念头,开始吆喝……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某些想象纯属找茬。

我感兴趣的是那些消费者,在怕自己的特需供应被打断和怕阿德姆家的经滞销之间,到底哪个更多一些。

哪里不是行善呢。

祸福无门,各人各受。父亲与三阿婶在这件事上难得的口径统一,更难得的是能捉住我的疏失教训一番:你拿出了钱,钱上头有付出的努力,心意就到了。至于村庄上念经的老人,总要动动,不论是头脑、手脚还是口齿。至于她多少心意到上头,她心中有数,好好歹歹,便是她的事。所以村里人买经文,总是数目很小,买的心安,卖的心安,让活人安,让逝者安。哪像你随口乱讲,成百上千,要坏规矩的。

好吧,此处有真经,我服。

村里也有一等偷懒的人,或是一等仔细的人,家里举白事,竟不去任何一处买经,只在守灵时自念。很干脆,买几刀煤头纸,实不知任何经文,就念六个字:南无阿弥陀佛。便只六个字,也没有让他们念得精准,往往普通话越标准的人,念得越不准。商量岗头寺庙里的和尚,专心留意着山下死亡之事,是对俗人们前生后世负责任的态度。一有信息上门讨口信,点一支清香的工夫,仪态务必要见出与俗世不同的妙相。他头滑面白,一身大肉,耳厚、目眯,双双下垂,可惜眼神闪烁,出家出在一身袈裟上。因见无生意可趁,每每语重心长地提醒主家,你们这么念,全是些小钱,当不得大用,莫若像模像样做场佛事,老人家才有金山银海可享——最后当然是着落在现世包括将来,即子孙后代兴旺发达,享不尽的平安康健荣华富贵。有一回成套的话未及说周全,主家的孙女就生气地打断:小钱?小钱多了不就是大钱么!

那家孙女恰好年少,模样灵俏,朱唇贝齿。祖孙情密,悲伤之际仍想为祖母做点什么,一番孝心却被出家师傅藐视。因气恼,也急于集腋成裘,不觉念得风快,简直口吐成群小蜜蜂,逼退大和尚十八里远,打包剩话携回山上再作盘算。

真个好念功!应该悲伤的场合,大人全都抿着嘴笑。

查无此人

相比于上面两位老太太将念经这件事成功市场化,我知道岛上还有一些并未市场化的念经者。在她们那里,念经这件事就像田头事、家务活,日常而已。

这回下去又坐了阿国的便车,路上转到他丈母娘家,主要是秋深了,惦上老人家的橘子。她现年八十五,耳朵完全听不见,眼神灵活,天不下雨雪,每日准定四点半出门到镇里的集市上卖东西。在那里,她交个一元钱,就可以得到一个小摊位作为自己与市场化对接的窗口,通过它将自己地头所产源源不断地输出。

对此惊讶的还不是她守时出摊,而是她的摊位上有自己在土地上创造出来的产品。源源不断,一块大地和一个人的无尽能量。

阿国说,十多年前老丈人过世,第二年清明节他们陪着老太太到坟头探望。岛上设立不久的公共墓区,辟出一大片山坡,层层叠叠,整齐气派,比任何一个村庄都要人烟稠密,热闹非凡——那几天上坟的后代人络绎不绝,墓区爆竹响、香火盛,菊花白、菊花黄,果品丰富多彩,佳肴香气扑鼻,人们跪拜如仪,祝祷声声。各地牌照的车子墓区停不过,人们只好下车步行老长一段路,即使穿高跟鞋鱼尾裙的美人也不例外,反倒是在小三轮车上畅通无阻的村中老人,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很多久不见面的老相识相逢于去上坟的路上,互相攀谈甚欢,一律神采飞扬,想必是都还活着的缘故。

老太太看清老头子住在一尺见方的空间里,想起在世活得天敞地阔,一下子悲伤不已:阿呐,可怜啊,老头,你住这么一丁点地方。回来的路上她悄悄跟阿国交代:这么小的,我是不死。说这话的赌气劲,已经完全是个小女孩,今天要穿这件连衣裙,就不爱穿那条难看的裤子。

这事就这么定了,到现在为止,坚决任性的老太太说到做到,一个人伺候着近二十亩地,活得硬朗,活出风范。这些地当初是全家人的口粮田和自留地,现在儿子住到了镇上,女儿嫁到了外村。

大部分种着橘子,剩下种各种作物。如果要知道老人家种了什么,只要看她电动三轮车上卖的货色就一清二楚。但要记住她卖的货物可真不容易。一年下来,大头是橘子,一年三万来斤,毛利三万光景。在十月下旬——种的是早橘,老人家一个人要将这么大分量的颗粒,假设一斤橘子六七颗,三万斤该有二十万只,还单是采摘的工作。再要安然搬运到屋里来,包括橘子也包括她自己,所幸橘园就在门前。

那时候乌塘诸村能动的老年人都出动加入采摘大军。天气凉爽,空气甜蜜,原野上、太阳底下苍老快乐的人们,很容易让人想起所有在秋天里急急忙忙采收搬运储藏的小动物们。人类只是其中之一,劳累的、情愿的。收橘子的人来了,大卡车空来满去,漂洋过海,一路绿色通道,投向茫茫大地茫茫人海。等橘子树的枝条重新挺直,人们也吁出一口长气,松松沉重的腰背,那里面就有阿国的老泰山。

其它全是零碎,如果列出来就是菜市场的货品表,不胜其烦。仅仅截取十月份的一天,我看见她地盘上的作物:小葱、大蒜、生姜、青菜、白菜、土豆……一行秋葵一人多高,果实结腰部以上,围墙上的胭脂菜花蕾冒出一簇簇,紫扁豆累累罩在冬青树上,老冬瓜、老南瓜已经堆进堂屋,与主人老对老,耐储耐用。玉米采收过了,芦稷才成熟一半,我割了一穗带回家蒸食。多年前她想要一口水塘种茭白养河虾河鲫鱼,后来就把里面的土卖给了别人,自己不花一点力气得其所愿。眼下塘里茭白已到尾声,养的活物还没捞,说不如让天再凉一会。还偷偷扔过几只老鳖在里面,其它河螺、泥鳅、黄鳝更不明底细。水蛇和青蛙是自己跑过来的。院内两株桂花一株高的摇下来卖了,还有矮的一株花事正盛,只没腾出手来采。五元一升,她用粗糙的手捧着那些娇艳的红木樨,镇上的女人们看中这反差,特别爱买。其实桂花于老太太不过是天赐的礼物,因她平时并未在上头花工夫。

什么都种,什么都卖,所有的晴天,她都不在家里呆着。可是天下起雨来了,有时一下好些天。虽然打定主意不离开眼前的世界,不离开宽大的土地和房子,怎奈闲来无事,总得干点什么。不看电视,反正是听不见里面说些啥,那就念经吧。这老太太,这下子勤劳到家,晴天在地头,为现世劳作;雨天在家,为来世劳作,两头不耽误。她独自念经,两耳不闻,句句是真。

我今天去又摘了一袋橘子,专摘底下,趁小不趁大,又小又紧又香甜,连吃了几只,将橘皮往地里一抛,痛快。穿过橘子林,看见她家山坡上的野柿子树,叶子掉得差不多了,果子赤裸裸荡在秋风里,顶上的少数已经红透,有掉下的摔出黄来。没带长竹竿,决定等下星期来摘几个尝尝。这一带的野柿子树兀自枝头红艳,不太有人采,都留给鸟兽们了。再往上,是高大的野栗子树,很多刺球滚落在地上,自己掉的和她打落的。树上还有不少,还是小动物们的福利。我们没戴帽子不敢动树,怕砸成个刺猬。山石上有岩衣,偶有趔趄,互相叮嘱小心行走,失足滑倒一屁股坐刺上,更加惨不忍睹。栗子刺入肉,会持续发胀,一直胀到人气打多上蹿下跳。

早上出来,还是忘了一桩事,给父亲换煤气灶,上次一打开火头蹿起来一尺长。应该带点伴手礼进门,也好为遗忘打个马虎眼。想他不宜食橘,便在坡上拣起饱满的栗子球,虽怪叫连连,仍坚持从刺丛里掏到光滑的栗子肉。一会儿就装满一口袋,剩下的不管它了,已经足够父亲煮锅栗子淘肉。

不过,我将栗子交付父亲的时候,他并不满意。还是坐在屋檐下,左手扯着个绳子,绳子吊着鞋尖,在锻炼他的右脚。他嘟哝着说早上差点跌倒:站起身,一只手拿着打火机,一只手牵着绳子,再用一只手拿烟抽……忘了自己一向只有两只手。闻言我身上一阵轰热,又很快冷下来,汗将里衣粘住,风一吹瑟瑟起来。

他差点叫人防不胜防。上次是在公路上,骑着电动四轮车碰到了路边的石块,车翻人倒。就在他倒地的瞬间,以为命绝于此,站在路对面聊天的阿良嫂“嗖”地横射过来托住他。我真真以为是观音菩萨驾到哩,父亲说自己回头一看,救命的就是平常与自己拌嘴半句都不肯吃亏的阿良嫂。事后他要求三阿婶务必去搬掉石头,三阿婶跑去一看,浇在路基里的。路能拆么!不行。父亲从此气上了这块石头,每回经过教训它几句。只与阿良嫂拌嘴,再被讲走最后一句,倒不那么生气了,权当还她的救命之恩。

上上一次是误食了喷下除草剂的青菜——说起来好心办坏事,邻居替自家地头喷施除草剂。旁边是我家的青菜,陷落深深草丛,一看就是废弃已久,顺便代为除灭。哪里想到我们抽冷子吃它一回!等告知已然下肚,一家子浩浩荡荡开进镇医院。乡镇医院也与乡村的疏朗风格相配,面积大,科室全,病人少。不用条条框框,我们在医生身旁直接砌出一圈围墙。医生从七嘴八舌里很容易掌握到全部情况,末了仰头,露出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对着铜墙铁壁的我们宣布结论:没事。有事也是半个月以后。

听他声音,前半句重,后半句轻。各取所需,我们听了前半句,散伙回家;父亲听了后半句,每天醒来一只电话追查我们的生存率,同时验证自己的生存概率。前面还抱怨他扰民,后来明白他的苦心。好容易挨过半月,大家都活的,又都清减下来。父亲是操心,我们是睡眠不足。

有栗子,没有肉啊!听见父亲大声说。我又忘了,应该绕到镇菜市场割块五花肉配白拣来的栗子,否则真算一毛不拔。父亲手里也还差一柄长剑供其弹弹配合他的口吐怨言,光是绳子自己牵着自己,点个烟都状况百出,太没威风。

父亲现在是乌塘自然村里最老的了。他居家养老,住在附近的三阿婶被我们请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回家的时候,三阿婶经常向我们告状,关于跟父亲争执的桩桩件件。

那时候,父亲坐在一旁笑嘻嘻的,不阻止,不辩解,似乎在享受着胜利的果实。一般来说,告状的人不是赢家,至少自己认为不是。

吵架的理由完全称得上无厘头,能直接让人想起周星驰的电影风格。三阿婶说,父亲就是不想让百元大钞解体,好像那是一个个共和国。他不知道外面已经急于进入无现金时代,国将不国了。

百元大钞本身确实是防御整体,一旦撕开一个口子结果就是土崩瓦解,整个过程与庄稼人自古由积攒一词概括出来的美德背道而驰,难为父亲对此严防死守。

每回,虽已特意指明某些张大钞是给他付电费用的,转个背又被父亲积攒起来,然后向走近他的人喊穷。

我近来很穷啊,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油也没有了,米也没有了,茶叶也没有了,酒也没有了……他说。他几乎不许三阿婶去乌塘街上买东西,从最日常的油盐酱醋开始……

完全想象得出父亲喊穷时甜蜜哀怨的神情。

当然,他从不向我们当面喊穷,我们知道他是这个家里最富有的人。遇见什么重大事件:孙辈考大学、结婚、生孩子,一出手就露富。

等喊得差不多了,也就是尽人皆知,然后三阿婶告诉我们他的穷,等着大家将他罗列出来的欠缺一一用实物补齐。这个时候,这两个敌对的劳资双方再次组成了统一战线,有主攻的、有打掩护的,配合默契。我认为在此过程中,父亲先将这些东西享受了一遍。

父亲让我们一个月付他一次赡养费,不走银行,就用现金交割,一张张颜色喜庆质地坚固的百元大钞。强调说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所以活一个月,拿一个月。但我想,一个月付一次,还得是现金,起码一个月来一趟,匀开去,差不多每周末都有人来验证。

我本来想一年一付,他不肯,最后商定半年一付。

当我把钱当面交付,他的理论到我这里就变成了拿多少活多少。趁机做笔交易:你都收了钱,起码会活那些钱的日子,所以近期都不用担心身体,不要动不动提死呀活呀,不吉利。

他笑眯眯的,十分赞同。

预付十年?

看他大摇其头。

每当父亲提死提活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身体里住着座废墟——听见过朋友之母,五十岁上下提自己大去事项,当时弄得尚年少的孩子们眼泪汪汪。所幸说了四十年还活在那里,比留声机还老,这枚坚强的唱针。

相比之下,宁愿看见父亲坐在屋檐下作现实中的废墟。他挑挑拣拣地将库存的衣服往自己身上加。十月初,才穿长袖衬衣的时节,他就加上了羊毛背心,再加一件外套。大部分颜色黯淡。每次看见我们进出,隔空喊冷,你要冷啊,加一件衣服啊!

当然,身体一有风吹草动,他该提还得提,大概以毒攻毒。偶尔,我们稍微露出体贴的言行,他便疑神疑鬼,私下与三阿婶嘀咕:我是不是快死了?怎么对我这么好呢?

我知道他们私底下的歪理,也可以算作传统:做人,苦吃不完、亏吃不完,都不要紧,只有福享完了,也就完了。算是节俭到了生死上。

所有生活支出里,他最不想付的就是电费,想来在很长的以往他处在无电的环境里。

不想付费的根本解决办法是少用电。首先是电灯,村里人只让太阳照亮自己,父亲又是早睡早起的楷模,所以费电很少。大头在电视,开的时间长。至于空调,一开机电表转得呼呼响,父亲说坐在大门口都听见,神了。这些在父亲眼里统统属于奢侈品,应予革除。

三阿婶收拾完家务,又将前后院子里的空地种上当季的蔬菜瓜果,在水泥道地上摆上一溜的花盆,种上各色花草。跟蔬菜一样的待遇,又是有机肥又是捉虫子。经常被父亲批判:种什么种,花又不能吃。当花开了出来,就忘了自己的反对,毫无愧色地赞叹,嗯,蛮好看的。嘱咐不要摘掉。

然而时间还有富余,她就看电视打发时间。

父亲对此表现出更大的不满:看什么看,电费,贵死你!

自从中风后,他只剩下半边身子尚未锈住,靠着这半边,日常挪进挪出练习走路,路过的时候嚷一句。遍数多了,看得专注的三阿婶才会回击一句:不让看,我就回家看!

父亲没办法,两人由此争吵。加上其它的,几乎矛盾不间断。

三阿婶有个原则,吵归吵,最后一句留给父亲说走,所以父亲觉得每次吵赢了她,事后感觉甚好,也就更乐意轻启争端,陷入恶性循环。

当父亲身体有点风吹草动,为防发生意外,需要三阿婶在客厅陪护。漫漫长夜,三阿婶还是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打发。有一夜,她追连续剧追至半夜才睡,结果凌晨三点左右,猛然从父亲的房间里传出洪亮嘈杂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在房间里。被惊醒的她自述心脏有只蛤蟆扑扑地往外跳,不顾身材胖大一翻身冲进父亲房间,发现他靠在床头安然无恙。显然十分清醒,已手握遥控器将电视开到音量最大档。

镇定下来的三阿婶许久才想起自己应该发作一场,便作狮吼功:作孽啊,半夜三更,将电视开那么响,吓死人了!

父亲得意地说,你不是爱看电视没个够吗?我让你关电视不睬我吗?现在我放给你听,吵死你!

足足放了两个钟头,五点左右父亲起床,才心满意足地关机。亏得三阿婶因见事无意外心中大宽,悻悻然退回倒头睡去不提。

这天早上去老协会之前,父亲不知是心虚还是骄傲,特地跟三阿婶交代,反正你要向我儿女告状的,这周末他们有人回来,你去告吧。

后来三阿婶向我们告状的时候,父亲就是这么笑着,可见确实处于上风。

至于空调,我冬天或夏天下去每回习惯性地摸索遥控器,发现总被父亲釜底抽薪:将里面的电池挖走了。直到第四代出世,使他升格为太爷的胖小子来老屋,才发现他已悄悄将电池续上。

父亲在家里跟三阿婶缠斗,到外面跟阿良嫂这样的伶牙俐齿者互斗,到了老协会办的养老院,专跟思维正常的坐一堆,抬杠。有次回来,气得虎虎生风,好几天出门背着老协会方向走。可是除此之外哪个方向都人迹罕见,只好早早回转家门。三阿婶一审才知上次铩羽而归,对方比他年轻十多岁,辈分还比他小。几天后在众人动员下重入正轨,对方主动坐过来,无事人似的问父亲:阿大,你还生我气啊,不气了,哦。父亲绷了没一会儿,就化在他的和风细雨中。

那天回来特别开心。三阿婶说。

相对于死活可以提,关于积蓄的数目,才是父亲的大忌,谁不看风向乱开玩笑触碰到,肯定吃两枚白眼加一顿抢白。真不知道他放哪儿了,肯定不在银行,他与银行素无交情,也不在家里,他知道现金带来的风险,总之去向不明,数目不详。我理解他,一边感叹着活不成了,一边活着,心里很有把握,要活很久,不知道有多久,所以需要的积蓄,多多益善。

儿孙再好,猪娘向小猪讨奶喝,总归不灵光。他经常向其他老头老太传授人生经验。

计算年迈者的积蓄,就是在计算他剩下的时日,那就真活到头了。现在知道哪壶不开偏提哪壶的人有多邪恶。

只有忘我地投入战斗,才会不怕牺牲,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上都如此。时间尽头不是没有传递过来暗示,锈迹本身即是,但人可以拒绝接受暗示,就算暗示已经明目张胆。也许不理睬的遍数一多,时间会忘了的。时间也会老,已经够老,一样健忘,因而找不着要找的人。时光如水,就算将它当作唯一的大河,当人攀爬上了岸,就再不用随波逐流去向终点。

那天,我离老家回城里的家,太阳已经西斜,光芒再次照到了屋檐下,照到了父亲身上,没能使他金碧辉煌,但给了秋风里的暖意。这是他眼下非常需要的,自从村里流行养生,很多东西无故红火,又迅速消退。最近酸奶流行,刚才拿给他一杯灌下。天气变凉,冰箱里出来的酸奶喝得父亲直哆嗦。冲了杯热茶给他暖暖,坚决不肯,反责人枉读诗书不懂科学,说这会子自己肚里明明养着益生菌。这些小东西,正通体冰凉,滚茶一口浇下就活活烫死,反为不美。

我听得心里比酸奶还酸,等坐进车里,听得发动机轰然响起,不知怎的哗一声笑了出来。

十面埋伏

太阿婆很早说过要给我一条床罩,一直没拿。这些年,如果有兴趣,可以从村中老人手里得到除绿色农产品之外的特殊物品,有拖鞋、织物、船模……不是老物,而是出自年老之手,也可以算作特殊的老物件。

现在到处流行非遗,有点意思的老物都供奉起来,除了普通老年人。

父亲坐着电动轮椅出门必定经过右前方的太阿婆家。

饭吃了吗?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问候对方的温饱。

我经过的时候,也继承了父亲的问候。

太阿婆脚手还轻便,耳目功能马马虎虎。儿女定居在岛外,一个人住着二幢三层楼,典型的屋大人少,空荡冷清。她只使用楼下两间,一间作房间,一间一分为二,朝北间是厨房,朝南间餐厅兼客厅。屋内物物归置得严整。有一次我上她家三楼北阳台拍田野的照片,发现上面不仅一尘不染,最为震撼的是房间里一片皑皑。

原来太阿婆平时不太出门,空下的时间都用来编织。她用的是白色细开司米,每次编织前都要洗手,几成庄重的仪式。

因为眼睛老花,又懒得戴眼镜,经常需要数针数,以免出错。只要听见一、二、三……太阿婆就开始编织了,像只勤劳但不那么智慧的蜘蛛,因为这网上从来不见猎物。

也没看见她将那些编织物穿在身上。她编的东西极其精细,又纯白无比,本不适合老年人穿着。何况,她不编上身的衣物,而是一些装饰品:罩或垫。大的像床罩、沙发罩,难以想象,这要耗去多少指上工夫。一般的是空调罩、电风扇罩,至于桌布、坐垫,小的有壶垫、杯垫……

偶尔走进太阿婆家,像走进了冰川雪国,尤其是床罩让我直接想起燕山雪花大如席,现在这句诗在此堆积如山,并且空中还在飘飘洒洒。

仔细看,才能发现太阿婆的编织花样繁复。如果说三阿婶能种好到手的所有种子和种苗,并且让这些植物比别人的大上一倍,太阿婆的本事在于能将所有看到的花草编织出来。也没有什么设计,也不用打样,花草们枝蔓连接开满平面,在所有家私上。不计较颜色被冰冻的话,上面花团锦簇,芳香满枝。

伴随着她的指上动作是她的念念有词,阿拉伯数字源源不断地从唇齿之间冒出来,像水面上平白冒出来的泡泡,提示下面可能有鱼在吞吐,也可能是有机物沉积已久生发出的沼气而已。

三阿婶说,因为数多了,习惯成自然,留神听,太阿婆其实经常在那里自言自语。太阿婆离我家不远,我怀疑风大的时候有些被刮过来落在三阿婶的耳朵里。

那些话夹在数字里,浑水摸鱼,不仔细真听不出来。但三阿婶的耳朵不伸长也是个顺风耳,灵敏得很,虽然大部分时间被禁锢在我家里,村里的消息依然掌握得巨细靡遗。

然而无能力的事情随时随处发生,就是三阿婶也不知道太阿婆究竟在说些什么,她只限于分辨得出当中有些绝对不是阿拉伯数字。一想到太阿婆可能说给四脚笔直躺在地上的两只土狗阿黄、阿白听,三阿婶便失了进一步探究的乐趣。

太阿婆继续忙于她的编织,除了三年一轮村级选举,她抛头露面,喧哗着要去拉票,决心让谁上,不让谁上,满世界撒欢一通。从经济角度看,她的编织毫无意义甚至一直亏本。那些编织物不卖,想必根本没市场——这种东西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流行货,现在流行一次性,白送也没人要。就是我,也在盘算着让太阿婆改送小一点的罩更好,就电风扇罩。

太阿婆停不下来,手也不停,嘴也不停。父亲设身处地总结说,又没人陪说话,连个吵架的对手都没有。说这句的时候他又忍不住笑了,好像又占了一回上风。

有织没织,织了白织,但要是不动动,手要僵,嘴也要僵了。

一听说嘴也会僵的,三阿婶乐了。三阿婶六十不到,手脚还快着,外号快脚快手。

真好笑,她说。阿长公公来家找过你,你去老协会了,他只坐了一会就回去。老话讲临老学裹脚,现在他学的是吃炒豆,口袋里装着一把,拿出来给我吃,跟我们本地种的倭豆不一样,只有三分之一大,倒也疏松,还能咬得动,香喷喷。

父亲说,他现在不搓麻将了?

三阿婶说他多坐腿要肿,一条腿跟两条那么粗,不能搓了。

父亲不由自主地拉起裤管摸自己的腿。还好,就是没什么肉了。

他又不会抽烟,父亲接着说。

是的,三阿婶又乐了,他自己说的,吃豆子,动动嘴皮子,否则家里没人,时间长了,嘴巴生锈,舌头不灵,话都讲不出。

父亲打了个哈哈:只听说防锈漆,他还发明出防锈豆?你问问他哪里买的吧。

问过了,三阿婶说,你这回舍得买?

大家全笑起来。

后来回家,总看见茶几上搁着罐豆子。装在透明的罐里,个头小巧,颜色黄澄澄,鼓鼓的腹部微微裂开一个口子。很诱人。

下去的一干人,无论老幼,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伸手掏出几颗来慢慢咬着,仿佛将眼前的一段时间细嚼慢咽。

这段时间总是静寂,只剩下咀嚼的声音。要说的话已经说过,要办的事也已办结。父亲坐在高椅上等,我们斜在沙发上等,等告别的时刻。很快,我们起身说,要回城了,赶船班。有时候,是父亲开口:再迟要赶不上了,走吧。

无意之中让小豆子行销乌塘的阿长公公,因为将近一米九的身高,才被冠以阿长的名头。年轻时个子高,块头大,劳力足,叫人仰慕。现在,这一变而成为了劣势,也就是生锈的体量更大,更不好周全。

总想着把人种变高大也不算是个好主意。

阿长公公终于被送到村养老院——距他当初发明出防锈豆过去了三年多。他的下半截已经动弹不得,父亲告诉我,小豆子的力量,救得了他的嘴、救不了他的腿。后面两年,他用自己的积蓄请人护理自己。除了煮饭洗衣端茶递水,还有一个特殊任务是时时叫他一声。外边一叫,他里边一应,情况就明了,一切正常,无须进来看个究竟,省时省力。他是个爱发明的人。他就怕自己无声无息地去世。这样的护理费很高,现在积蓄已经耗尽,人还在,病体越来越沉重,要两个人才能搬动他,尽管他的块头已经缩水很多。

看吧,父亲再次强调,人类越长越高大是个不祥之兆,万一像大恐龙那么大——恐龙已经灭绝,听说因为空气不够用,肚子又饿——它们那么大,用去的空气自然多,吃得又多,容易消化不良,排放出来的巨量臭屁足够让空气不成空气……结论就是该死。这套歪理不知从何而来,每次听得我浑身发抖,不单因为可笑。

父亲的歪理跟他的岁数相匹配。每坐高椅充恒星,对着骨碌碌转的行星们,指我们这些腿脚灵便者,无端感慨,口气充斥托大和不平:谁像你们,说走就走,到天到地,还开着车子!唉,这日子好过吧,也是不好,年轻人不肯老,老年人不肯死……

阿长公公现在需要由村里接手照顾,他是五保户。

住进养老院的阿长公公只能享受到擦洗、翻身、喂食这类基本的护理。没有二十四小时的看护,动不动来喊他一嗓的服务更不在内。

长人长晃晃,躺倒河岸旁,眼泪淌啊淌,这不是阿长公公的谜语,而是水车的谜语。但阿长公公真的一躺不起了,躺下比竖起显得更长。眼下,只有他的发音器官还没有完全锈住,连豆子也吃不了,所以躺那里不时发出叫唤。是借此告诉世界自己还活着,还是借此做摩擦运动?很可能前者为主,后者为辅,兼而有之。一开始,护理员匆忙赶过去,过去后才发现没什么事。后来么就是狼来了的故事,叫唤也不太有人来,没人来他更叫唤。据推测,无人来叫,所以自己叫自己。第一声是叫,第二声是应,然而谁去分辨其中的差别,叫得个烦人。

院里的老人们要求村里组织开会讨论,是不是把他给送走,去镇政府办的养老院,那里专门接收一躺不起的老年人。对于进入那里的人,村里人非常同情。在村里,至今仍有两件事十分忌讳:一件是伺候人,还有一件是被人伺候。解放了嘛,大家一律平等。

那天除了村委会、老协会兼养老院里的主事,还有头脑清醒尚能行动的入院老人代表,组成三方会审。

说来说去,两个事体需要解决,一则是护理任务加重,需要增加费用;二则是影响其他在院老人,不分日夜,想叫就叫,已经有人抱怨,说休息不好——躺床上,光等着他叫下一声了,简直没合眼过,结果把所有的白天过在了一起。

会议由村委主持,也由他们开场。开场白就是费用问题,确认可由集体增补一部分。第二轮到老协会一方,他们的意见很简单,只要辖下的老人们不反对不闹事就行。后面就看在场老人代表的态度了。

场上是那官方、半官方等着第三方也就是民代方开口。第三方本来就老态龙钟,在下面嘀咕可以,上场一等再等,时间过去,底气迅速衰减,变得面面相觑。

见此情形,村委代表详细解释,阿长公公送出去是可以的,只不过他一直生活在村里,现在住村里养老院,周边也都是村里的人,属于老地方、老熟人。如果送到那边,只怕完全不同了……大家看看,怎样才合适?

这叫倾向性意见。果然,不同程度返老还童的老人们就上当了。他们嗫嚅再三,到底也没说清。再一催逼,就有些口不择言,说出来的竟是,什么都动不了,只有那里还能动,就当他是在锻炼。不能禁止人散步做操吧,也就不能禁止他练嗓。本来人老了也就睡不着,不一定是他叫得睡不成。

最后达成的共识是:能喊倒是好事,至少证明人还在,没声响才让人不放心。

都是些什么话!总之与原先的诉求完全相反,属于无事折腾人。会议结束后,那两方得其所哉,还直摇头。目送老人们施施然散去,与来的时候神情凝重相反,显然一桩大事说过等于做过。来之前,他们承受了干扰,现在,大家表示看见了这种承受,这最要紧。

于是阿长公公一动不动,平安无事,这归功于他的企图或苦衷也终于为人所理解。继续冷不防叫一声,再叫一声,又叫一声,自己叫自己,他也搞不清到底叫了几声。住处被换到了最外头,中间再空一间,他的叫唤就不那么响了。时间一长,就像风在一阵一阵呼啸,或者车一辆一辆疾驰而过……已经成为自然的或习惯成自然的一种。

然而仔细分辨,多少觉得刺耳,这是事实。无人应答,一个人发出声音,不愿生锈,但已锈迹斑斑的声响。幸而周边差不多锈得没有了动静,使他的声音像从久不使用的深井里传出来。深井周围是荒草,荒草是村庄的锈。

整个乌塘岛上,孩子们集中在镇上的幼儿园、学校里。留在村里的声音,仍然入耳的有:虫吟、鸟鸣、风吹……除去阿长公公的叫声,对了,追加两样不讨喜的。

首先是救护车的声音。

原先阿长公公养的那只黑狗,现在吃百家饭,渐渐的卧在养老院大门外,做了个编外一员。以狗的年头,它也是老者。除了饭点一到在院里或人家家里捡点口粮,成天躺地上闭目养神,形成灰白水泥地面上漆黑的一团。它的黑眼珠嵌在黑色毛发里,根本看不出有无睡去。

特种车的声音出现在乡村原本极其罕见,这些年,救护车的声音到底让村人熟悉起来,是叫人心慌的声音,甚至叫狗也心慌。无疑,这声音扰了它们的清梦,尤其卧在离公路最近的那只老黑狗。他的主人就是乘着这种声音离它而去,它用四条腿发力狂奔过,终究败下阵来。好容易等到主人回来了,日子却从此不一样。后来,每次目送救护车向着码头也就是岛外的方向而去,它总是支起上半身。此刻,院里的甚至大半村的老人都在宁神屏息,倾听它开口。如果它象征性地叫几声就伏下身子继续睡去,大家放下心来恢复原状。如果它放出喉咙深处接近胸腔部位的呜咽,持续的,那就是狗哭了,又披着一身的黑毛,事情变得更不吉利:这意味着,车里的那位老人,不再活着回到岛上。

这天下午,我们都听到了救护车从码头向岛纵深疾驰发出的鸣笛声,单曲反复,远了又近,近了又远,再来一遍,才杳无音信。我看了下时间,四点多钟,轮渡还未息航。黑狗例行叫了几声,便听到了主人的声音,他也在叫。阿长公公的房间在尽头,靠公路一侧,想必他也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和黑狗的声音。

黑狗迅速安静下来,村庄也跟着安静下来。

再一次暮色苍茫,紧接着黑夜会像一场锈蚀降临到角角落落。有一些细微到不可察觉的声响,瑟瑟的,是什么爬进了每一张床,包括我身下的这张。似睡非睡中,似乎听见阿长公公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履行着叫醒自己摩擦自己的职责。听到的人就晓得,阿长公公仍在人间,在擦自己的声音,要将它擦得闪闪发亮,直到人们不得不注目。听得他们全体翻了个身,艰难的,包括我父亲——我仍挣扎在清醒趋向睡眠的途中,听到他动了动一把老骨头,咔嚓咔嚓,顺便将其擦一擦,刚附着的锈迹就被无意中拭去一些。骨头,骨头与骨头之间——仿佛我回村看到的尽是一把骨头、老骨头,保持了仅有的光滑、顺畅。至于阿长公公,我想,他在一路擦拭自己的唇舌、自己的喉咙、自己的胸腔、自己的肺。腰部以下,是彻底锈住了。

听说在彻底锈住的前一阵,他除了拼命咀嚼防锈豆,还托保姆去求过陈先生。陈先生早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神,当然在生的时候也是你我一样的凡人。他从苏州游医到乌塘岛就是个聋哑人,这不影响其医术高明。过世以后,为了颂扬和追念他的妙手仁心,岛上人替他塑了金身,同时方便大家继续找他看病。

陈先生寄身在商量岗下一座小庙里,里面有观音、药师、土地诸尊菩萨,他忝列末位。人来供奉果品,也只摆在主位菩萨前面。事实上,来人大多找的是陈先生,列位还算沾了他的光。这叫有位不如有用。

因为陈先生是个聋哑人,所以只能是个聋哑神。从陈先生的际遇可以看出,死亡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它远非解脱之术,即便他是我们亲手打造的神。如果天然的生活漏洞百出,设计好的生活仍会有破绽,仿佛影视剧里的穿帮镜头,显示出百密一疏。天堂与仙境也就做不到密不透风,人可以偷窥、仙可以下凡,你来我往,鹊桥相会。更糟糕的是,经过生死之门都不能改变事物本质和人的境遇,经过其它的更不能了。但我不敢在岛上嚷嚷,怕人放狗。

陈先生生前行医,解民疾苦,死后为神,放不下的,仍是凡间病痛。怎么办呢?生死一别,再不能面对面望闻问切,声气相求,连焚香祈祷也听不见。

办法总归有,那就是贴红纸。谁哪里不舒服,就剪块红纸贴哪个部位,第二天一早将那块纸贴陈先生相对应的部位。他便感同身受,根据病情对症下药。什么叫作神?这就是神,承受和担当得起一切不幸苦痛并消弭无形——估计连吃药都是他代劳,反正病人这边一贴完事。

有两种人会来找陈先生治病,一种是医生也医不好的病,比如老病。还有一种是不去看医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比如肌肉酸胀。阿长公公属于前一种。一般人贴的那张红纸只有一两寸见方,比便笺小多了,所以庙里的陈先生,不定太阳穴一块红纸,膝盖一块,小腹一块……先生还是先生,瑕不掩瑜。不消几天,小红纸片就自己掉下来,病也该好了。到了阿长公公这里,两条腿纹丝不动,他要保姆去买红纸。保姆是个外省人,不谙本地风俗,只知尽责地去买了来,再尽责地拿红纸将雇主的两条腿裹个严实,第二天一早又在陈先生的腿上如法炮制。

后来人有腿疾也找陈先生诊疗,发现这位神仙的两条腿血光乍现,吓得先就跪倒尘埃。等看明白,无处着手,也自气恼。思虑再三,毕竟灵机一动,拣想要贴的所在挖了个小洞,将自己的红纸嵌了进去。歪头端详并无不妥,起身,掸尘,双手合十毕,扬长而去。一开始秘而不宣,害得后来的人都是这般先吃一吓后挖一洞,陈先生好好的两条腿,由一片血红至于千疮百孔,竟不忍卒看。最后来的人觉得这样下去吧,连陈先生的两条腿都要废了。为全岛人民的长远福祉着想,心一横,气一壮,将上面的所有扒个精光,才算还了神仙本色。

揭走红纸相当于解除禁言,大家纷纷议论谁干的好事,为何贴个漫天野地,而非找准要害有的放矢。最后一致推测阿长公公所为,但他自己不会走,必是保姆阿姨代劳。她便不懂规矩,瞎搞一通,也不晓得请内行人示下。寻机问责,结果阿姨脸一扬凛然道:只准贴一处,贴一小块?叫我贴哪儿?脚指头?小腿肚?膝盖?干脆拍大腿上?问题是阿长公公的双腿哪儿都出问题!大批量问号加叹号使人招架不住,若干眼珠上翻只剩眼白。目送她大踏步走远后才得以发泄不服:照这么说来,以后有谁心里难过、肚子不舒服、腰酸,难不成要剪出桃形、羊肠小道形、腰果形,这不成剪纸大赛了!

陈先生的两条腿彻底解放出来,离阿长公公贴红纸已经过去了两个来月。纸上颜色已褪,阿长公公的腿毫无起色。听性子直率的保姆阿姨讲,开头的三天,后来是七天,最后是九天,阿长公公不断问她,我的腿,动了没有?动了吧,我觉得动了,刚才我用过劲。阿姨告诉他,它们的确没动,自己眼神亮着呢,紧紧盯住也没见任何动弹。她说着它们的时候,好像那两条腿已经不是阿长公公的,甚至已经不是人类的,而是它们,只是它们。

这下,阿长公公有路无腿,自己也知道出路只剩一条。

阿杉不要哭

阿杉伯的橘子地也在那条美好的不曾硬化的机耕路旁边,为我所喜,也为老羊伯和他的羊所喜。阿杉伯是嫌嫁接改良的新品种柑橘价格虽很高,但要求管理更精细,像红美人柑橘,不但气温下降要拱棚御寒,就是开花时节也得隔绝与周边柑橘园的空气交流,免得里面携带的花粉使它串了种。而这只是他的副业,所以今年挖了老橘树改种白沙枇杷。他看中的收入大头来自帮工。自从种下枇杷苗,阿杉伯才与那些苗一样惨遭不幸,从头开始一天被虐两遍。

撇开倒霉的阿杉伯和他的枇杷苗,也就像我们建个围墙描个花将破烂挡住,望过去始终景象怡人。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阿杉伯无计可施。

除了无法想象阿杉伯会被羊欺负得只剩下老泪纵横的份,根据父亲叙述,我很快勾勒出了以往跟阿杉伯有关的和谐场景。

阿杉伯又到家里小坐了一会。他隔三差五来一趟,并不久坐,就为看看老朋友可还安在,互相通个声气。

偶尔遇见他匆匆忙忙从院后门奔到前院,哐啷啷骑着三轮电瓶车,恰好父亲正在庭院里行动。他也不下车,说:忙,长久没来看你了,你都好的。

然后不打方向直接往院前门开走。干活去了。

除了下雨天,他都在外面忙活。乌塘自然村地少,他自家地里没那么多活,大部分时间在帮工。别家的,村里的,甚至还有外村人请。名声在外的人都是忙啊。

本来,父亲腿脚使得的时候,会踱到他干活的地方或家里与他闲聊。他忙,父亲闲。后来,父亲中风就换成他上门。他还是那么忙,还是那么灵活有力,使父亲悲欣交集。

人们常将阿杉伯与三老家的那头耕牛联系起来,将之当作乌塘的镇塘之宝。

他现在差不多是这一带最后一个传统农民:将田间劳动作为日常,作为存在本身,从中获得收成及其它种种。

闲得人要难过,四肢百骨胀。他经常这么说。另一句不常说的话是:天理良心,一般放在重要言论的起兴或结煞。

他替人出工的话一天是两百元人民币,比标准价多出二十元,就算他不差这二十元,也是要显出明显区别。为了秩序起见,村里每年经过集体商议将帮工的日价作了不成文的规定,今年还是男工一百八,女工一百五。

阿杉伯偏偏要了两百,少一分也不干,明显违规。你不会亏的,对着雇主,他语气淡定中肯。果然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照旧抢着找他。所有人不得不承认,他一个人的工作量起码顶得上两个普通的人。不是他有大象般的力气,而是习惯将别人的活当成自己的活一样做,有人没人在场一个样。这一定就是热爱劳动。

但不普通的人一定有自己的脾气,阿杉伯也不例外。重点是不能对他的工作态度表现出任何的怀疑,腹诽也不行,他会察觉出来,强烈的劳动自尊足够他获得敏锐的感知力。还有一点是需要经常的肯定,表扬更好。特别是时间一长,若没有适时适地予以这方面的安抚,他便会找近旁的人倾诉,自己做完这点活或做完几日就不做了。

不明底细的人,真以为他不想做了,便准了他,另换人,可把他给气着,又不明说,要河豚出水鼓胀好一阵子。忍不住的时候跑到父亲这里倾诉,直到误会解除,照旧用他,皆大欢喜。

以后大家就知道了,凡是遇见他推托不想做,正确的方法是及时肯定他的劳动,体恤他的辛苦,保你太平无事。

今年冬季,村里雇他沿河边种垂柳。十里长河,几万棵的苗陆续会运到,坑是预先挖好的。阿杉伯太阳未上山出门,太阳下山后收工。下苗填土、上提松根、踩实浇水,进行得一丝不苟。到第四天一早,村里的值班人员接到他的电话,当时村委在开会。阿杉伯是要告诉村里换人,说早上出门时脚被自己骑的电动三轮车压住受伤,现在医院,医生说起码一两个月不能动了。

村主任阿曾面色一沉,会议主题当即转向,本来村里的会议就开得山路十八弯。一下子,大家从他的伤势——伤势不明,所幸离性命交关比较远,他讲话中气还是在的,一下子讨论到医药费——医院里最是钱当纸的地方,再从医药费算到误工费——这老人家工钱特别贵,又从误工费推理到伤残费——如果留下残疾的话,最后算到护理费——没了老伴,儿女全在外地。

阿曾越听头皮越紧,快成孙猴子被众人念了无数遍紧箍咒,生气地扭头向外摸出皮夹,再捻里面的大钞,还是有点厚度的,足够他放出医药费去看望。

他向那批假冒的唐僧抱怨起来:自吓自、人吓人,我先去看一下要紧,人没大碍总归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个时节,他也不忘掉个书袋。不管怎么说,阿杉伯平时要价高,倒不像漫天要价的人。

众口惦记的阿杉伯已经从医院里回家,脚上打了石膏,像套上了白色靴子,搁着,特别醒目,阿曾的眼睛从进门就离不开它。所幸阿杉伯开口声音啷啷响,阿曾的心放下一半。听他说自己并不严重,伤筋动骨一百日,就是将村里的活耽误了。

阿曾松出了后半口气,马上皮宽肉松,一屁股坐下,拔出了眼神,转移了焦点。

钱的事情较难开口,得找合适的时机。为了等到时机,平时心急火燎的阿曾格外耐心,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讲闲话。怪不得人说谈钱伤感情,不谈钱伤的还是感情。阿曾的眼神在阿杉伯的老脸与那只崭新的白色靴子上来来回回很多遍,又反复环视室内。

有一抽斗桌,三屉,桌面上铺着玻璃,玻璃下压着很多合照。一双门大衣柜,一五斗柜,皆伸出长长的四脚,一只板箱叠在五斗柜上。床是简式木床,四角立柱,三面有围,围屏上有山水人物——看到这里阿曾事后交代自己走神了。因为想到家里的双人床只有软和的床头靠背,并排放两只枕头,其余三面皆空,不像阿杉伯的床那么硬邦邦的合围,里壁围屏竟然还有一幅长亭送别图,真不知道当时作画的油漆匠失了谁在想谁。孤枕的阿杉伯若辗转朝里,一夜送别,夜夜送别……不觉顾自凄凉起来。

幸亏又看到木床顶上有棚架,挂着蚊帐,蚊帐下是阿杉伯,脸色蔼然,翘着的白靴子十分结实。虽然老太太去世多年,但这房间仍清简有秩序,符合阿杉伯作为勤奋者的形象。

比较有现代气息的是墙上挂着的空调机和液晶屏电视机,电视一开,要多少人有多少人。

阿曾又将肚里与阿杉伯有点关系的闲话翻出来讲,直到讲光,仍没找到合适时机。只好祭出最后一招——起身,借抬起屁股之际掏出预先数好的一沓钱。

还没说明用途,就被阿杉伯严正声明:拒绝。

作出拒绝时老人家的脸上快要现出宝光来,让阿曾的六百度近视眼都眼前一亮。

天变冷人就呆,不知怎的翻了车。我早上出来是要到代销店买肥料,给自家的柑橘地用,实不与村里的事相干,哪能拿村里的钱。

天理良心!

一句天理良心,阿曾与裤兜里的钱都安然无恙地回来。见天与人说,皆点头不已。

阿杉伯干活时,有时携带几顶地龙网,清早放进近旁的河汊或山塘水库捕小龙虾。傍晚收工顺便收网,能得到几碗。这种龙虾身家清白,清蒸出来红得纯正,甚是美味。也不独美,有时候只有一碗干脆全拿到父亲这里,让他也尝尝鲜。我想父亲说起阿杉伯的事情就更用劲的吧。村里的事情还是这样,一撮虾皮好,同样一撮虾皮坏。代价都不大,包括翻盘的机会,转圜的机会,日子才能延续下去。

阿杉伯凭自己的劳动在村里成为一个贵重人物,除了替人家种的花草蔬菜偶尔出现病虫害无法挽救,或卖不出价钱亏本,使他长吁短叹、一副无颜见江东父老模样,平时的日子算过得得心应手。

只在父亲打电话那日,为了那群羊,他老泪纵横。

乌塘岛上一直出产放山羊。有些人,实在没地方着落,就去养群羊山里放着,秋冬时节收拢来卖上一笔。这些羊,生就羊的命,偏长一张美食家的嘴。满山满坡,草木等身,未必看得上眼,一辈子只在追逐喜欢的嫩梢啃。它们有的是选择余地。

羊最喜欢的是人类种植出来的植物嫩梢。相信它们觉得来到这种地方吃草,像来到高档饭店就餐,既美味又有格调。

一听说这里有群羊,乌塘岛上的庄稼人就比听到有群野猪还要气急败坏。所幸放山羊不下山,有羊圈也建山里,要祸害也限于山里的作物。

老羊伯以自己的高龄优势偏偏不信邪,就与羊在山下原野里盘桓。这群羊早于枇杷苗存在,前面阿杉伯的柑橘,则比羊更早成材,互相一直相安无事。改变与矛盾往往是一对因果,新换的枇杷苗才几十公分高度,羊们随便就能啃着,看都看不住。阿杉伯补过几次苗,显然补不胜补。

他不是没试过其它自救办法,先找的老羊伯。

那还是春天,天气晴好,橘园有人散散落落在修剪嫩梢。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剪子响处断枝纷落,轻快无比。

工作进展顺利之机,他们看见一个老头去找一个老老头。这情景应该是智慧大比拼,只看谁更老了。

老羊伯,你放羊啊。听见老头来到老老头身边,大声问候他。

阿杉,你摸地头啊。又听见老老头加倍大声问候回去。苍劲的声音在橘园随风传播,混杂着橘树汁液强劲的木香,醒神清脑得很。

寒暄了没几句,关键内容到来。但听阿杉伯说,你家的羊啦!老羊伯紧接着说:你要买我的羊啊?阿杉伯直摇头,你家的羊啦,吃了……老羊伯说,啊,天气还没凉呐,羊肉吃不得唉。再后面,无论阿杉伯开没开口,说了些什么,老羊伯翻来覆去一句话:你要买我的羊啊,天气还没凉呐,羊肉吃不得唉!属于油盐不进,刀枪不入,使阿杉伯的千言万语失效,实则是大部分直接闷死在肚子里。

没办法,累得半死的阿杉伯与他道别后转身离去,可能装了一肚子被杀死的理,步履沉重,平时挺直的腰板都弯了不少。有位小乌塘的老汉从橘林里钻出来,递给老羊伯一把剪下来的梢头,羊吃的,顺便打听:那是河对岸乌塘村的阿杉吧?老羊伯又露出无邪或无牙的笑容说,是的,阿杉也上七十了,还是那么的嫩苗。说完,捏着一把嫩绿的春梢追着羊群而去。从后面望过去,大头草帽下伸出长竹梢,差不多是挑着面大旗原野飞奔,属于老汉追风,众生骇然!

阿杉伯与老羊伯的交锋以完败告终,不死心,转头托亲戚问到老羊伯家里人。没几天亲戚回话,说老羊伯的儿子讲得倒是一团和气,想来是因为他家的羊啃了别家的苗,而不是别家的苗啃了他家的羊:没办法,老头子不是小孩,不能整天关家里、送学校,端手上。这里一直是柑橘园,他改种上枇杷苗,看样子要建围网。

阿杉伯说,别人的羊吃了我的苗,为什么要我来建围网?问题不在我,责任不在我,错不在我。越想越不平,直到不平化作了眼泪在飞,人们才看到他心中的不平。所以有些时候有些人要嚷嚷,不嚷嚷恐怕世人就不明不白。

我的柑橘已经挖了,再也种不回去,枇杷又种不牢,应该是什么也种不牢,这地不就荒了么?早知道不挖了,虽然品种不算上好,做橘子罐头总还可以,一年毛佃也有万儿八千。他在父亲面前说着说着,后悔、无奈的泪水止都止不住地流,使得父亲愤然不已,只可惜单脚跳不动。

父亲是个平不平都要鸣的人,动辄躁动,相比阿杉伯显然克己得多,如常日子心如止水。

然后消息最终传到村委会那里,估计是父亲到处嚷嚷。总之,负责调解的村干部出面将阿杉伯叫去,告诉他,经过讨论——现在什么事都说经过讨论,办法倒有一个,不知道他肯不肯:他自去买尼龙网,买网的钱凭票来村里报销,再由他自己建围网隔离苗和羊。

阿杉伯在那里的地面积不大,主要是他不惜力气,这事就算解决了。羊群照过不误,枇杷苗在围网内顺利生长。干部嘱咐不要声张,所以众人都没意见。有些时候,谁也没有做错,但时机不对,便产生了错。一层围网,替枇杷苗争取到了生长到安全高度的空间与时间,仅此而已。对于阿杉伯的烦恼,也不是纯粹计较那点网钱,而是那口气,那个理——念念不忘,须有回应,也仅此而已。

前面说过野草是乡村的锈,如果一个村庄遍地野草,这个村庄已经完了。乌塘村野草比起从前是多得多,即使在完成水泥硬化的道路两侧。它们尽可能挤占到路面,就像多吃多占的人,悄悄的,但结果显而易见。可以想见,如果都不曾进行水泥硬化,进村的道路全被植物封闭,我们就丧失了回家的路。

抛荒的田地却少,多半是被大户包走,使用机械耕作。顶多留小块的边角地。后来回城的路上,我看见阿杉伯在这些空闲地削草。苗保住了,阿杉伯照常心平气和,腰板笔挺。他没用除草剂,天气转冷,看来是准备削草皮晒干起堆做火烧土,以备来年开春育苗用。

他的神情专注,手法熟极而流,一片片草皮随着锄头进出而离地,厚薄均匀。新的土面一下子露出来,正像新生的皮肤,久违了,又像熟悉的面孔,带着亲切的气味,清洁可喜。

每次去老家所在的乌塘岛,看着沿途的村庄,也会想起武侠小说里的枯荣大师。只有时代的神奇力量才能做得到让一种事物或整个世界一边老却一边新兴——如此才会有杞人忧天的风评。但频繁出没于这种村庄,我的心情还是因此一冷一热,像在打寒战。我一定是被时代连接处的穿堂风刮中着凉了,着凉的人才会发热发昏,发热发昏了才能接下去做点什么,比如吃药、驱邪,等等。

白天到村庄,忍不住数数关着的门,到晚上,又数亮着的灯。人一旦杞人忧天起来止都止不住。

有人计算城市小区入晚的亮灯率,由此计算房子的空置率——我这招偷师自那里,仅稍加发挥。

村庄人家的大门,如无外出,白天从不关。从小就是这样,无论房屋本身怎样变迁,它的大门一直开到了现在。

忽然发现这是一种很不容易的坚持,而不是从前以为的理所当然。社会总是诲人不倦,新近得的一条教训便是没有什么理所当然。

那些开着的门里,财富已非纯粹来自土地。包括土地上那些供我们赞叹的植物们,它们现在以美色示人,再不然以美味以人,最后才轮到填饱肚子的功用。植物如此,何况人。果实成熟的时节,一些村人自己力有不逮,叫感兴趣的人自采自足,大群城里人像蜂群赶场。那时候,村庄美丽的底子上添加了活力,根本看不出哪里需要忧虑、悲叹。

就在上面,平时,比起锈蚀在背地里进行的勾当,人们擦拭锈蚀的声音要来得响亮确切。据我所知,父亲这几年借别人锋利的言词擦拭自己的智商,我们都要自觉当好陪练,也就是不再躲着他的子弹而是找到子弹,报以正中心的十环。太阿婆用一根细开司米线反复擦拭自己的每一只指关节,当织物旧了,她会将其拆除,用热水将曲线烫直,再编一次。老羊伯用了十几只活蹦乱跳的羊代替成千上万只鸭子来擦自己的身子骨,巩固多年来的疗效。阿良姆和阿德姆用经文轻柔地擦拭自身,顺便擦拭他人,使行进在离去路上的灵魂尽量发出光亮。阿杉伯和阿国的丈母娘,用一成不变的田间劳动来擦,擦得特别有力和有价值,令人敬仰。

本来,我还以为广场舞只是城里老年人的专利,近期发现,每到傍晚,乌塘岛上照样流行跳广场舞,在镇广场,在每个村广场。集合在一起,不再年轻的人们,活动开来,合着凤凰传奇的节奏,声势浩大切哩嚓啦地擦亮自己。太阳已经下山,听说全面进入老龄化时代,我们都已或终将老去。黑夜和锈蚀漫天遍野赶来,这回终于听清,是秋声般的簌簌然,一种人间颤抖。赶快擦亮双手,直到指尖,擦亮双腿,也到脚尖,擦亮颈椎、腰椎,擦亮五脏六腑,擦亮面部,最后擦亮我们的双眸,去亮瞎时间的眼。时间这东西,留在人身上成为锈迹,又翻脸成为最强的除锈剂将人类当作锈迹除去。现在起,擦得闪闪发亮,不是我们失去时间,是时间将失去我们。

时间千面,每个人来到世上,被安置在这座只升不降的免费电梯,即将升上峰顶的时候,忍不住俯视山腰、山脚,无数人一路拉拉扯扯,那些该那些不该看得真切。顶部则太高了,被升者的面貌、声音、景况,置身其下的人看不太清也不想看。仰视总归是累。

上下之间基本不会产生真正的交流,喊话也解决不了多少问题,若说是代沟莫若说是宿命。

人,有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愚蠢,却永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强。

明天,有智慧的人说过,太阳照常升起。太阳升起了就是要去晒晒太阳,这本身就是智慧的体现。如果太阳升起来了,有智慧却多半没时间晒——为何有智慧却没时间晒晒太阳,估计专用来盯着自己的某个部位,要从中看出伟大的真相。依然不清楚这算不算更大的智慧。而岛上的人们一直守着东方,看着太阳一点点出来,让头道光芒就晒到自己,从头顶贯注,再前身,后身,都晒遍。太阳,比起它的光芒万丈,它的个头看上去很小,比起它的温暖万物,它的光芒又显得无尚谦和。睡过一觉,新的太阳,醒来的人,又是一天。这个乌塘岛,这个乌塘,这块古老又新鲜的土地,四周翻滚着永不平息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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