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我的爸爸牛憨笨——牛钢

我的爸爸今天下午三点钟过世了。今天是二零一六年七月四日，从他被诊断为壶腹癌的那一天，二零一三年二月x日，至今已经过去三年五个月。

这一千两百多天，他经历了两次腹部大手术、两次细胞治疗、一次抗肿瘤免疫药物、又更换了两种化疗药物和一种靶向药物；他面对了严重的术后并发症与内出血、身上接满各种管子、每天在身体中的动脉、静脉和指尖上抽血、身体不同部位严重的水肿与胀痛、细菌感染之后引发的剧烈寒战以及随之而来的高热、免疫药物引起的自体免疫攻击导致的皮损和内脏损伤、以及长期卧床导致不可避免的褥疮以及静脉栓塞；他也经历了各种药物引发的副作用，导致情绪变化、脑功能异常以及各种胃肠不适和躯体疼痛。

他忍受了各种病痛的折磨，他忍受了无法用自己引以为豪的大脑工作的痛苦，他也忍受了最后一个人在ICU病房中沉默的孤独的七天。

在病床上，他的回忆除了工作，就是儿时的记忆。他跟我讲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事、回忆他的母亲，他反复说，她是一个非常非常善良的人，她是一个非常整洁端庄的女性。我知道现在他可以回到她的身边了，他们终于可以相见，找回到两个人分别失落很多年的幸福。

可是我想说，我爸爸这一生仍然是幸福的。因为他把他所有能够在他的青春的岁月，盛年的时光，以及年纪渐长之后平静下来可以思考的点滴时刻，都放在他热爱的科学研究的生活中。

他的生活非常简单和规律，每天早上六点三十分醒来，洗漱完毕吃好妈妈准备的早餐，两个人一起七点半准时到研究所，工作到中午十二点，午饭后小睡到两点，起来工作到傍晚六点，晚饭后两人散步，然后回到研究所继续工作到十点回家，洗漱完毕之后看看电视，十一点半准时上床，他躺在床上，一翻身，不用数到三就会睡着。

他热爱工作，除了工作，他一无所长。或许这也是大多数周围的人的认识，但是他并非是一个只是知道工作的怪人。他会偷偷唱歌，是的，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上中学的一天，下午回到家里，他很罕见的竟然在家，他没有听到我开门关门的声音，而我听到了有人在一个一个键地弹琴，然后唱洪湖水，浪打浪。他也喜欢和我们一起打保龄球，他会像一个孩子一样一击全中时高兴地跳起来。他也喜欢打桥牌，我清晰地记得，他们在一间斗室中喷云吐雾，如临大敌般拨开头顶的云雾仔细思索下一步对策。他喜欢音乐，喜欢美术，他喜欢写作，我们家里所有人都知道他上小学时如何写了一本小说中学时如何做为通讯员在当地日报上发表文章。

然而他最喜欢的是诗。此刻如见当日，我和爸爸去实验室，他去做实验我去写作业。秋天的落叶满地，他拉着我的手走路，他说他最喜欢这样的季节，总是令人伤怀。然后他戏虐地口占一绝，可惜如今我已忘记，因为当时只是当爸爸在搞笑让我放松考试的心情。

爸爸经常说，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他的意思是，一个人应该成为一个优雅的、富有情趣的、道德高尚的科学家（他认为地球上只应该有一种职业，就是科学家，直到他生病之后认为医生这种职业也很重要）。但是重点是，他认为，我们从乱到治至今不过半世纪，不足以成就方方面面都能具备完善性格与能力的人。他知道自己很不完善，甚至有很强的自卑心。但是他明确的做出了选择，虽然不完善，他选择做一个科学家。除了热爱科学研究这一点之外，他说，他从小是孤儿，受社会馈赠很多，他要自己有能力回报社会。他这么想他也是这么做，他也要求我们这么做。

爸爸是我的导师。他对我说，你就是缺乏名师指点，你应该跟名师一起工作。他说，他在英国帝国理工进修的时候，深得当时皇家科学院院士Bradley教授的指点。他说他并未直接师从Bradley教授，然而他们在接触和交谈中，Bradley教授经常给他不仅仅是研究上的指导，他更受教授绅士态度与高尚人品的熏陶。这不仅仅是他后来偏爱灰色花呢西装的原因，更在于他学会了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以及积极进取的精神。爸爸每每提及此事，总是反复强调，你就是缺乏名师指点。我博士毕业之后有一天他又如是云云，我说，你不就是我的名师吗？我深受你的影响。

爸爸从来都不是一个完美的人，跟他在一起的人，都知道这一点。我记得小时候一件趣事，那时我还在念小学。有一个夏天的傍晚，爸爸回到家，天气很热，他嚷嚷着要洗澡，说：儿子，去给老子拿一件背心。我现在柜子翻出一件来甩给他。他一拿到，就说甩还给我说，不好不好这件太小，你要勒死你老子。我拿着那件背心假装在柜子里认真地翻了一阵，然后又把同一件背心给他，你看，这一件总行了吧。他穿上之后说，嗯～这一件很好。我笑的满地打滚时，他才发现自己被捉弄。他一开始假装生气，说臭小子捉弄你老爹。后来，他很认真地跟我说，你老爹我这是犯了主观唯心主义错误。

很久很久之后有一天，那时我还在读研究生，那是暑假中的一天，我从上海回深圳，晚上大家聊天，我们乱七八糟忽然聊到鬼。他说，我很怕黑。我说你不是科学家嘛，怎么还这么看不开。他讲了几句话令我永远难忘。他说，我的一生，思想总是处在唯心与唯物的斗争之中，这是人的弱点与理性之间的斗争。一个人只有永远处在探索世界的边缘，才会总是需要建立更完善的理性内心来与未知抗衡。未经科学训练的人，会始终困于对未知恐惧的牢笼之中。但是即便是一直深处研究第一线的人，也会因为面对未知而产生畏惧心理，进而采取自欺的方式来平衡这种难以化解的恐惧。

虽然在他的生活里备受折磨，我的爸爸依然是很幸福的。他有很多人爱他，喜欢他，依赖他。他影响了许多人，包括我，也帮助了许多人，我相信会有很多人记住他并且感谢他。我的爸爸非常善良，他给了我们三年时间去体会人生，又给了我们七天时间做分别的准备，然后他才离开。

爸爸走了，我感觉我的人生才开始，因为他在的一天我就还是会在心里依靠他一天，今天他离开了，我才知道我再也依靠不了他，我不仅要在心里独立，也要成为别人的依靠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虽然你不在这里，但是我知道你在所有的地方，因为你现在更加的自由了，或许你已经在那一刹那了解了这一切庞然世界背后的道理。爸爸，愿你安息。R.I.P.

----永远爱您的儿子 钢

来源：光电学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