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年后再回小镇,珍珍以为会找不到杨福年的家,结果她的两条腿像一匹识途的老马,载着她,穿过被拓宽的小镇的街道,径直向钢厂家属院走去。

刚进院子,她就看见一个人,蒙古摔跤手一般,挥舞着两只胳膊,两条腿一深一浅朝她走来。

路旁一个老太太呵斥乱跑的孙子:“当心疯子打你。”

珍珍的心跳得厉害,这疯子模样不正是杨福年吗?人瘦得有些脱相,他看她一眼,目光空洞,俨然没认出她。

珍珍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担忧,杨福年疯了,她的念头还能实现吗?



晚上,珍珍躺在宾馆的床上,回忆往事。

那些年,钢厂效益不好,她和杨福年两夫妻相继下岗,她去火车站找了个打扫卫生的活,每天折腾一身汗,下班回家,还得顺道去家属院旁边的麻将馆,抓总是输钱的杨福年。

杨福年白天给一个代销点儿推销饮料,干了没几天,嫌累,不干了。

珍珍又托人给他找了去另个小区看大门的活,干了两个月,杨福年贪心,多收了五块钱停车费,被物业经理开了。

之后,杨福年成了麻将馆的常客,除了睡觉的八小时,其余时间雷打不动去馆里坐镇。老板看他跑得殷勤,就让他给店里打扫卫生,每月六百块钱。

六百块钱刚到手,杨福年又多了一项开销,买彩票。

上午打扫完卫生,杨福年就蹲家里用激发的灵感组成数字,统统划纸上。六百块钱很快被他变成一沓沓废纸,珍珍说他一句,他骂她的声音能响成连珠炮。日子越发鸡飞狗跳。

单是鸡飞狗跳,珍珍也许还不会干那件损事。

她那天去车站扫卫生,没干几下就头晕恶心,临时调班回家休息。回家开门,钥匙拧了四分之一转,开了,杨福年没去麻将馆,还在家里睡大觉。

珍珍刚进卧室,就见杨福年光着眼,猴子一样从床上窜下来,再一看,被窝里露出两只手,正扯着被子遮掩自己的头脸。

珍珍后来回想当时,脑子应该一片空白,才没有立刻愤怒,只是冲那两只手喊叫:“你是谁,来我家干吗?”

等她反应过来,像头母狼一样又扑又叫:“臭不要脸的,我打死你”。

她去掀被子,杨福年不让,连拉带抱把她拦在门口,拉扯间,被窝里的女人仓皇地穿好衣服,珍珍看见一张比她老好几岁的脸,从她眼皮底下蹿了出去。

她以为被杨福年折磨这么多年,对他已谈不上有感情,但眼见事情发生,她的心还是被豁开个口子,生疼。



杨福年上班迟到早退,回家能躺着不坐着,孩子从生出来就没管过,脾气暴躁,好酒滋事,为家里家外的鸡毛蒜皮,经常问候她祖宗八代,吵不过瘾还动手,她和房间里所有能摸到的东西,都成了他暴击的对象。

心顺时,他也只是用两句话哄她,从来没有切实的行动,他对她浅薄的情感,远抵不过烟酒麻将对他的诱惑。

她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早就消耗殆尽,只是为女儿,还提着对家庭的最后一口热气,可这最后一口气,也被杨福年和老女人给窒息了。

那段时间,她像得了魔怔,不停地盘问他为什么这样待她?为什么?

杨福年对她的质问总是不予回应,问多了,又猴子一样窜出家门,留她一个人咬牙切齿地幻想那些细枝末节。

她在脑海里打他的脸,撕他的肉,诅咒完了,又不得不考虑现实的问题。

她要和杨福年离婚,要带女儿走,可自己微薄的收入,如何应付今后的生活。她忽然发现,钱真是太重要了,这东西远比杨福年可靠。



可是后来,杨福年没被珍珍咒死,没几天还中了大奖。

他举着彩票,疯子一样在屋里连跑带喊:“一百万,我中了一百万,真是祖宗显灵,坟上冒青气了!”

他跪在地上咣当磕头,折腾一大气儿,又一头躺在沙发上,琢磨怎么用这些钱。

“一百万应该有我一半吧,我是你老婆,你又是拿我包里买菜的钱买的彩票。”

珍珍想讨要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杨福年从沙发上弹起来,龇牙咧嘴,像抢食的狗:“想得美,拿你的钱买能咋地,不是老子手气好,能中奖?告诉你,一百万,你一个子儿都别想得。”

他强盗一样嚣张。珍珍气得浑身发抖,脑袋上的血管突突直跳。

怎么就让人畜中了奖,一百万怎么就没她的份儿?

珍珍的脑袋飞转,想着明天和杨福年离婚,是不是就可以通过法院,拿到属于她的钱。可是以杨福年无赖的行径,钱即使判给她,也难落到实处,她搞不过他,那些钱对她来说,就是无效的数字。

前前后后,思来想去,都是绝望。

珍珍为此恨得牙痒痒,她恨自己没手段没力气,不能把他带给她的痛苦,和对她的剥夺,连本带利要回来。

那天吃晚饭时,杨福年一高兴喝了半斤酒,喝完酒又连唱带跳折腾到很晚,最后总算躺床上睡着了。

珍珍没心思收拾桌子,杨福年动手打她,穷凶恶极的嘴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帧帧镜头又在她眼前重现。

有了钱的杨福年,会更不把她当人看,会花天酒地肆意妄为,钱对他来说就是祸害,是更大危机的开始。

她悄悄从杨福年的枕头底下摸出那张彩票。一百万,会让她的日子越发不得安生,她想毁了它,她得不到的,他也别想有。可是一百万,她得扫几辈子卫生,才能把它挣回来?

“拿了能咋地,不给你又能咋地!”杨福年不仁不义的嘴脸,像埋在珍珍脑袋里的定时炸弹,瞬间炸出一个念头:她为什么不能学他,将一百万据为己有?

这个念头迅速膨大,让仅存的理智,在狭窄的生存空间,和一晃即逝的时间挤压下,踪影全无。

杨福年一睡很可能就到明天晌午,她还有时间逃离眼前的一切。

珍珍跑回房间收拾行李,拿走杨福年的钥匙,半小时后,她拎着行李箱,抱着睡眼朦胧的孩子,浑身发软地,将杨福年锁在了屋里。

她打车去了市里,在小旅馆留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围巾墨镜全副武装,去福彩中心领了大奖,之后逃也似地坐上了南下的列车。



她在南方的几个城市辗转四年多,期间总是担心杨福年追来,担心收到离婚和追讨大奖的起诉书,担心到人都麻痹了,依旧风平浪静。

杨福年是良心发现,还是死了?难道真是老天有眼,助她逃过一劫?珍珍一想起这事,仍心有余悸。

逃到第六个年头,珍珍逃累了,她在海滨小城落脚,去美容院学了手艺,开了店,孩子也上了中学。之后又遇见了知冷知热的男人,和男人生活一年多,彼此都觉得挺合适,男人的孩子判给了前妻,他想和珍珍领证,再生个孩子。

结婚生孩子的事反复被男人提起,让瓢一样被硬按进记忆河流里的事,又生生浮出水面。

四处奔波的几年,她没觉得对不起杨福年,他做尽了坏事,没了一百万都是自找的。

等她用一部分钱开了店,又挣回很多钱时,偶尔会想起公婆,公公喜欢穿笔挺的中山装,会替她呵斥好吃懒做的杨福年,婆婆不爱说话,节俭,每月从固定的伙食费里攒下几个零用钱,都给孙女买了零食。

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他们过得咋样,她的出走,会不会影响到他们?

杨福年呢,是真的死了,还是发生了其他事?怎么就没点儿动静?

这些问题,搅得珍珍不得安生。

她不得不劝慰自己,那一百万当初是跟了她,才会钱生钱,要是落到杨福年手里,早就乐极生悲了,等日子再好些,她也可以给公婆汇些钱,算是对那件事做个补偿。

她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对杨福年尖锐的怨恨,已经被时间磨去了棱角,倒是她拿走彩票的事,时常指向她的阴损,冷不丁就让她难受一下,那是一道不能示人的疤痕,没有随时间彻底愈合,反倒在阴雨天里疼痒难忍。

她像每个做错事又良心未泯的人一样,想对过去进行一场弥补,似乎只有填补了那个坑,才会让现在和未来的她,更为踏实和完整。

她隐瞒了中奖的事,只向男人坦白了她还没离婚的事实,男人挺包容,说会等她办好手续。逃犯一样隐匿多年的她,最终还是得回去,向杨福年和公婆,以及过去,自首。



珍珍敲601的门,开门的是公公,他像老了十几岁,用浑浊的眼睛打量她。

他周身颓然的胖让她心里一酸,她报了名字,老人这才认出她,表情瞬间从惊讶转为愤怒,他的嘴唇抖个不停,却没开腔。他到底让她进了门。

杨福年对她有些好奇,他围着她看。

“看啥看,你媳妇回来了。” 老人的话挺冷,像是从冰缝里渗出来。

“媳妇儿,媳妇儿。” 杨福年似乎忘了媳妇儿是个什么东西,一遍遍重复着,从记忆深处挖掘着。

“是珍珍。” 老人的第二句话,让一秒前还欢实的杨福年,瞬间像被定住了。

他说:“珍珍,她死了,一百万是我的,让她死,她死了。”

珍珍坐在一坐就是坑的沙发里,心里又不太平了,他是有多恨她,才会在仅剩的思维里,仍判她死刑。

杨福年不停地呓语:“她死了,我妈也死了,都死了。”

珍珍这才想起婆婆,她看着老人。

老人说:“你走没多久,他疯了,他妈犯心脏病,没了。”

珍珍坐不住了,她干了什么,她只是带着一部分不属于她的钱,逃离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和无法掌控的下辈子,她没想到她的做法,会带给他们不亚于灭顶的灾难。

屋子昏暗,密不透风,没有往日的生气,只剩一片死寂。珍珍有些喘不上气。

“那件事是我错了,我回来是想补偿你们,一百万。”

“补偿有用吗?一百万?够买老伴的命不?够让他清醒不?” 提到补偿,老人的眼睛总算亮了一下。

看老人开始争执,珍珍密实的内疚倒似透进一丝风。她本想用六七十万了结这件事,为着这件事导致的后果,良心不安的她脱口说出一百万。既然争开了,她也要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婆婆去世,杨福年病了,是有我的原因,可根本原因,还在杨福年,那一百万,无论离不离婚,都应该有我一半,是杨福年想据为己有,我才动了贪心的念头,他好吃懒做,家暴出轨,不是过不下去,我也不可能那么做。”

“他对你不好,你为什么还回来,还要给他钱?”

“我不想成为杨福年那样的人,我回来是想和他离婚,不想让他拴我一辈子。”

一听离婚,老人一下激动了,他从椅子上弹起来,“想离婚?给一千万。”



珍珍回到宾馆,想了两天想不出对策,她给男人打电话,男人说实在不行就算了,非婚生子也能落户口。

男人的话,让珍珍松了口气。既然说了给一百万,她打算明天给老人留了钱就走。

第二天,珍珍又去杨福年家,刚进小区,就听见行人议论,“疯子昨晚跳楼了,这下就剩老爷子一个人了。”

珍珍的心一下悬空了,像当初离家一样,浑身发软。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楼前,看见一片模糊的暗红色印迹,摊在已被清理过的窄道上。

杨福年浑浑噩噩地活过,又稀里糊涂地走了,他的走,对他自己和家人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可是,老人能想开吗?他该怎样应付孤单的生活?

公公开门时,脸色煞白,一夜之间似乎又老了几岁。

珍珍不知该说什么,她取银行卡的手有些虚弱无力,“卡上有一百万,您用来养老吧。”

“人都没了,还要钱干什么?真想要钱,当初我就不会把他关在家里,我知道他管不住那些钱,结果他还是为钱气成了魔怔。”

眼泪从老人虚飘飘的眼睛里,滑到满是褶皱的脸上,滴在衣服的前襟上,在那里氲出一片潮湿。

珍珍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她呼吸困难,眼泪抑制不住往下落。

原来是公公制止了杨福年,才给了她一条生路,却为此让自己濒临绝境。

她浑身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爸,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过不下去离婚好了,不该连累你们。”

“事情不能全怪你,是他不成器,我也有私心,他那样对你,我很少说个公道话,你走了,还想着你早晚能回来,继续过日子。”老人吆喝珍珍起来,又坐在椅子上兀自垂泪。

珍珍从茶几的纸盒里,抽出面巾纸,擦自己的眼睛,又给老人擦眼睛,擦脸上的泪,擦打湿的衣服。

“爸,想开点儿,杨福年是怕连累你,也是想妈了吧。”

老人一听,哭得更厉害,呜咽着,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珍珍为杨福年办理完后事,劝老人跟她去南方,却被拒绝了。最后只好给老人联系养老院,缴清年费,又给院里捐了五十万。

把原本不属于她的钱,放在该放的地方,也算是给这笔钱一个最好的交代吧。

她给财务留了自己的手机号,让续缴费用时联系她,好转账。

老人进院那天,有些恋恋不舍:“我没想要一千万,我是想让你回来,家里有女人,才有家的样子。”

“我知道。”珍珍点头,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我会带孩子回来看你的,我号码输你手机上了,想孩子就给我打电话,视频也行。”

珍珍在他的注视下,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曾经让她伤痛,最终却让她流连的过往。

她无法知道杨福年为什么自杀,却希望他在离去的瞬间清醒过,并且原谅了她,就像后来的她已宽宥了他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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