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低说历史 杨恽：古今愤青都是一个模样

杨恽是中国历史中的小人物，不过他有个很有名的外公，叫司马迁；他写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报孙会宗书》。

当初，任安因故下狱，马上就要被腰斩了，写信让司马迁帮他求情，司马迁就写了《报任安书》来答复他。洋洋洒洒数千字，剖白自己的心路历程。要知道那时候还没有纸，文字要用毛笔写在竹简或者布帛上，几千字，大家可以想象那是多么大的一坨。

假如我是任安，马上就要被处死了，向朋友求救说“拉兄弟一把”，结果他送了一大箱竹简的书信来，告诉我“不行”，我肯定会立刻被气死。

真实情况是，这封信写是写了，不过从来没有寄出去。

自从烦恼根被割了之后，司马迁乖觉了许多，一切行动都以“保存有用之身，完成史记”为前提，《报任安书》这种激烈的吐槽，犯了太多的忌讳，在有生之年，他肯定不会让它流传出去。

《史记》也是如此。他怕汉武帝查禁这部书，并没有到处宣扬，而是“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司马迁用何种方式，藏了多少部“魂器”，我们无从得知。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其中一部藏在他女儿家里。

是的，司马迁是有女儿的，他还有一个儿子。不过这对儿女有感于父亲的遭遇，一辈子都在低调做人。儿子后来似乎改名换姓隐居了，女儿叫司马英，嫁给了杨敞。

司马英生了两个儿子，小儿子就是杨恽。女人都是喜欢小儿子的，杨恽又生的聪明伶俐，司马英怜爱之下，就把密藏的《史记》拿给他看。

所谓“少不读《水浒》”，少年人读了水浒，容易鲁莽灭裂，不过在我看来，《史记》这部书更不适合少年人去读。文人的风骨，英雄的气度，游侠的洒脱，刺客的悲壮，那充满蛮荒气息的古典浪漫主义，很容易在少年的心中种下理想主义的根苗，让他们一辈子都过不好。

传说杨恽夜读《史记》，激动地往复徘徊、痛哭流涕，你们看，一个愤青就这么产生了。

愤青是一个很奇怪的物种，他们讨厌这个世界，却又渴望被这个世界喜欢。杨恽成年之后，顺利进入了官场，他曾调侃说“不能与同僚同心戮力”，这基本就是指着鼻子告诉别人“咱们不是一路人”，可想而知，他这性格肯定没什么朋友，有意无意中又会得罪不少人。

太仆戴长乐就是其中之一。

戴长乐是汉宣帝流落民间时结交的知己，基本上是互弹小鸡鸡的过命交情，有一天他跑到宣帝面前告状说“杨恽拿您开玩笑了”，宣帝一怒之下，就收监了杨恽全家。

怀禄贪势，不能自退。

遭遇变故，横被口语。

身幽北阙，妻子满狱。

看到没有，人生就是这么充满惊喜。

好在这事情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以这么个理由就杀人全家，似乎有点说不过去。最后宣帝削去了杨恽的官职爵位，将他贬为庶人。

一般的愤青，面对这种情况，也就是喝喝酒、骂骂人，然而杨恽并不是一般的愤青，他是个非常有文化的愤青，而且非常的有钱。

所以他做了什么？他非常嚣张地喝酒，非常文雅地骂人。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古今愤青都是一个模样。

史书上说，杨恽带着庞大的家产回老家之后，每日“以财自娱”。他具体干了什么，我们并不清楚，想来他是个读书人，应该不会像东晋石崇王恺斗富那样土豪，不过效果应该也差不多，反正是议论很多，反响很大，造成了非常深远的社会影响。

他的朋友孙会宗听说之后很担心，写信来规劝他，说你现在是戴罪之身啊，还是夹着尾巴做人比较好，你装的愁苦一些，让人觉得你有改过的意思，再交好一下地方氏族、朝廷新贵，哪天有人在皇上面前给你求求情，可能你就官复原职了。

那天杨恽可能是喝得有点多了，看到朋友的这么信，又是慨叹又是气恼又是嘲笑，借着酒劲大笔一挥，一篇雄文就诞生了，那就是千古名篇《报孙会宗书》。

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乌乌。

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滛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

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文章很长，翻译过来大意是这样的：哎呦，朝廷那帮人没一个好东西，老子本来就跟他们尿不到一壶去！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哪个地方，把我贬为庶人也好，正好回家养老！老子这么有钱，种种地，喝喝酒，反正我也不想做官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王老子都管不了我！

文章写完了，骂人的瘾也过足了，可能是睡了一觉酒醒了，杨恽拍了拍脑袋，后怕且庆幸了一下，学他外祖父司马迁那样，并没有把这封信寄出去。

就像我前面说的，人生是充满惊喜的，虽然很多所谓“惊喜”，只是一连串“必然”的连锁反应。杨恽这么嚣张，他的仇人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个好机会，又有一些人在皇上面前打了他的小报告，皇帝派人来抄家，好死不死就找到了这封信，这就是活生生的物证啊！

于是杨恽就被腰斩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作为一个愤青，喝酒骂人多么快乐啊，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就好，千万不要太张扬，更不要把它们写成文字保留下来。每当想到这里，我就对这个公众号和自己的未来充满担忧。

顺便说一下，这个故事里最无辜的是孙会宗，皇帝看完书信之后，越想越气，索性将孙会宗的官职也罢免了，一个善良上进的好青年（好中年？）就这么被毁掉了——不过，也许另一个愤青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