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马天祺不喜欢卡车,特别是卡车司机,他下乡插队的时候,曾被一个心肠歹毒的卡车司机欺负过,对于一个离家几百公里,举目无亲的知青来说,青年时的遭遇,足以形成一生的习惯。

插队的时候,每个知青都盼望过年,只有这样才能回乡探亲,跟父母团聚。

1972年底,马天祺收到了母亲的好几封信,说父亲身体愈发不好,希望他能回来看一看,要不然父亲万一撒手人寰,那他们父子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给你准假,早点走吧。”队长知道了马天祺的情况,主动给他批了假。

为了不耽误时间,马天祺凌晨两点就起床,同宿舍的知青们也都起来了,问他:“小马,要帮助吗?我们送你去。”

“不用,小利送我去车站,你们睡吧。”

小利跟马天祺插队前是同一所中学的,两人又分到了一个生产队,关系自然最好。

马天祺在厨房里做了两碗泡饭,跟小利一人一碗,两人小声吃完后就匆匆出门了。

当时已经是年底,农村的的后半夜寂静无声,好在当天月色明亮,照得小路清晰可见。

马天祺心情不错,认为这是出门大吉的征兆,但他想不到,这一趟旅途,让他深刻地认识到了人性的复杂。

小利替他挑着两只旅行袋,马天祺说:“咱们一人一个,我怎么能让你全挑着。”

小利说:“行了,你省点力。你要汽车倒火车,这中间还有好几里路,有你挑的时候,我先帮你吧。”

这话一点不假,马天祺所在的生产队,离公社有十多里地,而从公社到县城还有三十多里路,也就是说,他从宿舍出来去县城的汽车站,要走四十多里路。

大队里倒是有一辆拖拉机平时拉人,但那个司机自恃“垄断”地位,比大队书记架子还大,对一般人爱答不理,知青们都在背后说:“这开拖拉机的,比开“红旗”车的还傲气。”

因为这个司机不是马天祺他们队的人,平时也没有烟酒“孝敬”他,所以他搭不上拖拉机,一般进出都靠走。

常年在山里劳动,知青们早就习惯了走山路,两人爬山越岭也不觉得累,反而唱起了戏,《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一人来一段,走夜路唱戏,既是消遣,也给自己壮胆。

那时虽然没有手表,但大家对时间的把握比较准,两个人轻轻松松赶到县城汽车站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还没开始售票,我去买早点,你等我一会儿。”马天祺觉得小利挑了一路的行李,心里很过意不去,就想买早点补偿。

“别急,等买了票再吃也来得及。”小利笑呵呵的,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两个人聊了会儿天,售票窗口开了,马天祺赶紧凑上去,递上钱:“你好,买一张今天到资溪的车票。”

一张冷漠的脸出现在窗口后面,冷冷地说:“没有,昨天就卖完了,现在只能买明天的。”

“没有了?什么时候改成隔天售票的啊?”马天祺问。

“没有就是没有,废话这么多。”售票员很不耐烦。

“师傅,帮帮忙,我用坐票的钱,买一张站票行不行?”马天祺哀求道。

“你听不懂话吗?只有明天的票!要就快点买,不要就让开。”

小利是个机灵的人,在旁边看到马天祺被刁难,立刻向窗口里塞了两根好烟,售票员拿了烟,脸色转暖,叹口气说:“唉,真的没有了,有的话肯定卖给你。”

小利从口袋掏出火柴,划着了一根,送进窗口,售票员夹着烟对准火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青烟:“不过,还有个办法,一会儿你上车问问有没有退票的。如果没有,后面车场还有卡车去资溪,找个熟人跟司机商量一下,或许能行。”

“谢谢,谢谢。”马天祺点头哈腰地离开了售票窗口。

小利说:“你在这里等着,这里的粮食局有我一个熟人,我去找他帮忙。”

这时天已经亮了,等待上车的人拿着行李慢慢地聚拢起来,马天祺挨个询问是否有退票,可惜都是否定的答复。

他只能站在车站大门口,看着班车满载着旅客晃晃悠悠地驶离了车站,心里一阵心酸,难道要在这里再等一天吗?

过了一会儿,小利回来了,还带来了在县里工作的老熟人。

这个熟人六十年代中专毕业后,分配到江西工作,他在县里工作了许多年,地面上的人基本上都认识,因为他是上海人,找他帮忙的上海知青很多,他嫌麻烦,基本都回绝。好在小利的姐姐跟这个熟人以前是同学,关系还不错,借着这层关系,把他请了出来。

这个老熟人很有江湖气,跟马天祺点了一下头,就到停车场去找卡车司机,隔着老远就跟人家打招呼,看来彼此十分熟悉。

等了两分钟,他过来说:“已经说好了,有一辆车子到资溪,会把你捎上。”然后领着马天祺到了卡车那里。

卡车上放了十多袋种子,车斗里已经坐了十多人,马天祺爬上去,找到一个靠后的位置坐好,回头对小利说:“你快回去吧,今天多亏你了。”

小利笑着说:“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包大白兔奶糖。”

“没问题。”马天祺挥挥手告别。

卡车很快开出县城,向着资溪进发。卡车的车斗没有遮蔽,马天祺的耳朵和手指被冷风吹得生疼,没办法,回家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只能裹紧棉袄。

一想到回家后就能吃到妈妈做的好菜,他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同时又想起父亲的身体,他轻叹一口气,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天下哪有一帆风顺的家庭,他越想越多,慢慢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卡车突然“嘎……”得一声刹住了,马天祺从梦中惊醒,他抬头一望,车子停在盘山公路上,左面是山体,右边是悬崖。

怎么停这里了?多危险啊!正在马天祺纳闷的时候,卡车驾驶室的门打开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司机跳了下来,走到车斗这里,盯着马天祺说:“上海佬,你没有买票,想占便宜吗?”

司机的说法让马天祺一下懵了,他解释:“师傅,我是车场那个人领上来的,你们认识的。”

“什么认识不认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就算是熟人,也要买票!”

“师傅,你肯定是弄错了,讲好了让我搭车的。”

“不买票是吧?下去!”司机爬上车斗,抓起马天祺的旅行袋就要往下扔,马天祺连忙拉住旅行袋,服软说:“师傅,有话好说,我买票好吧。”

马天祺本来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他从小打到没少打架,但现在这情况不是逞能的时候,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司机把他扔在这荒郊野岭,走路事小,赶不上火车,误了回家的事就损失大了。

他掏出两块钱,没想到司机摆摆手:“不是两块,是六块。”

“可是到资溪就是两块啊!”马天祺不解。

“那你去坐两块的车嘛!”司机又去拿旅行包。

马天祺明白,这是碰到了一个黑心司机,专门在半路上宰客。

他以前听不少知青说过,出门在外,大多数司机都是好人,对于搭便车的事都抱着一种帮忙的态度,不会要乘客一分钱,但也有一些心术不正的司机,专门赚黑心钱,一开始说好不要钱,等到把人拉到荒郊野岭又狮子大开口,要是不给的话,就只能自己走回去,所以有些知青宁愿走路,也不愿搭乘客运线之外的任何车。

马天祺强压怒火,换了一副笑脸说:“师傅,六块就六块。”

司机接过钱,往上衣口袋一塞,露出一副“算你识相”的表情,转身跳下车斗。

卡车又开动了,马天祺没想到,他跟司机的事情还没完。

又开了几个小时,车子开进路边一个村子,车上的人都下来了。

马天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扒上驾驶室问:“师傅,资溪到了吗?怎么不开了?”

“这里就是资溪。”

马天祺回头一望,看到的都是村舍,哪有火车站?“师傅,这里不像是资溪县城啊,说好是去资溪县城,我要乘火车,不能晚了。”

司机把车门锁上,不屑地说:“坐火车是你的事情,不干我的事,你自己想办法。”

“我可以再付车费!”

司机冷哼一声,继续往前走。马天祺双拳攥紧,指节捏得咯嘣乱响,他真想照着司机后脑勺来一记重拳,但他明白,暴力只会耽误正事,不会有任何好结果,于是大呼两口气,平复了心情。

看到有个老人走了过来,他赶紧过去问:“老伯,资溪县城离这里有多远?”

老伯很和气,缓缓说:“这里是资溪的乡下,离县城有将近三十里,没有班车。你要是着急,就去路上拦一辆车,搭搭看,如找不到,还是走了去的好,现在还早,天黑前可以走到。”

马天祺别无选择,谢过老人后急急忙忙走上了公路。

一开始,马天祺还抱着搭车的希望,只要见到有车过来,还会招手示意,可一辆一辆车子擦身而过,甚至没有一辆有减速的意思,他绝望了。

不搭车也好,万一又遇到个有歹心的司机,身上没钱给他,岂不是又耽误了时间?拿定了主意,他挑好行李,坚定地向前走。

这条山里的公路不好走,上坡下坡交替,幸亏他这几年干农活把身体练出来了,要不然肯定坚持不下来。

不过,从凌晨两点起来,一直到现在,除了那碗泡饭,他水米未进,早已疲惫不堪,再加上身上这几十斤的行李,压得肩膀又红又肿,真是折磨人。

他不断告诫自己,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回家,就不能半途而废,要不然灰头土脸回宿舍,让人家笑话。

实际上,只要能放弃胡思乱想,把自己放空,将注意力完全放在走路上,疲劳感不会那么严重,走了不知道多久,马天祺发现公路越来越平整,意识到离县城不远了。

翻过一座山头后,他看见远处一片黑鸦鸦的屋顶,从繁华程度判断,这肯定是资溪县城,他脚上生力,加快速度,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县城口。这个时候,他再也撑不下去了,必须要吃点东西喝点水,否则肯定得昏倒。

路边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在玩,应当是本地孩子,马天祺喊道:“伢仔!”

那个小孩回头望了一眼,看到了马天祺,但没有过来,仍在玩耍。马天祺又喊一句:“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那小孩慢慢走过来,马天祺笑着说:“小朋友,请问火车站离这里有多远?”

小孩想了想说:“进城还有四里路,进了城去火车站还得走四里。”

“这么远啊,怎么走?我不认识路,能不能请你带带路。”马天祺问。

这小孩见马天祺十分疲惫,又用了“请”字,就痛快地答应了:“好吧,反正我也要回去了。”

马天祺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放松:“咱们先找个饭店吃点东西好不好?”

他自我介绍是上海知青,今天凌晨两点钟就出来了,因为被搭车的司机骗了,扔在山路上,走了一天才到这里,现在没有气力,必须吃点东西。

“我带你去个餐馆。”小孩还伸手帮马天祺拿行李。

“不用,不用,你掂不动的。”马天祺赶紧拒绝,他的每个袋子都有几十斤,对方还是个孩子,他不忍心。

“我平常经常担柴呢,你小看我了。”小孩自豪地说。

“那太谢谢你了。”马天祺长出一口气。

自从坐上卡车开始,这一天都不顺遂,他心里堵得慌,直到遇见这个少年,才有了温暖的感觉,心中暗叹:孩子们还是纯洁啊!

小孩在前走,马天祺在后跟着,他们穿大街越小巷,来到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饭店,这个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进了饭店,马天祺让那孩子坐在凳子上等着,一是看行李,二是歇歇脚。

他给自己买了一碗面,又给孩子买了一碗馄饨。他把馄饨放在孩子面前,笑着说:“辛苦你啦,吃吧!”

小孩摇摇头:“我不饿,你都吃了吧。”

马天祺说:“你帮了我大忙,要是不吃这碗馄饨,我心里过意不去。”

孩子顿了一顿,端起碗走了,马天祺忙站起身来问:“不喜欢吃吗?那你吃我的面条,我吃馄饨?”

孩子说:“你慢慢吃,我到那里去吃。”指了指里面的桌子。

马天祺想他大概是难为情,不好意思同桌吃饭,加上自己饿得不行,就没管那么多,赶紧大口吃面。

刚吃几口,孩子走过来,马天祺抬头问:“这么快就吃完了?”

孩子走近他,往桌子上放了些钱,怯生生地说:“馄饨退了,这钱你路上要用。”说完就往外走。

马天祺鼻腔一阵发酸,这孩子像天使一样善良,让他这个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知青,感受到了亲人的关怀。

他一把拉住小孩,问道:“你在哪个学校读书?叫什么名字?”

孩子也不说话,只是挣扎,马天祺怕拉痛了他,稍一松劲,小孩就跑了,边跑还边喊:“叔叔,再见!”

马天祺追到店外,大喊:“你叫什么名字?”

“叔叔快赶路吧,莫问了……”孩子的声音听不见了。

马天祺努力克制流泪的冲动,乡野少年的善良、质朴和纯真与社会上市侩小人的丑恶嘴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其实在路上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马天祺都开始憎恶人类,为什么人要互相算计,互相迫害?是不是人类并不值得爱?

现在,这个孩子让他改变了对世界的看法,人间还是好人多。

当天晚上,马天祺顺利地坐上了回家的火车,一天后见到了母亲和父亲,而且父亲的病情居然好转了一些,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母亲给儿子洗衣服时,掏出了衣袋里仅剩的三角几分。马天祺一看,这正是那孩子还给他的馄饨钱。他长叹一声,把事情跟母亲说了一遍,慨叹民风的淳朴。

几十年过去了,那个满脸横肉的司机如同尘埃一样,没在马天祺的记忆中留下多少印象,只有那个江西少年让他无法忘记,虽然孩子的穿着和模样记不清了,但他稚气未脱的江西口音,还不时在耳边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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