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古今谭 刀笔小吏出身的况钟：三任苏州知府，为立威，公堂上摔死6个小吏

公元1443年1月30日，主政苏州13年的况钟积劳成疾，病逝在住所。噩耗传来，苏州城凄风苦雨，全城罢市，万民齐泣。苏州一府七县乃至松江、扬州、常州、嘉兴、湖州等地成千上万哭奔而来，祭奠他们的好太守——况青天。

春，况钟灵柩要运回江西靖安原籍安葬。运柩船驶离苏州时，百姓倾城相送。河道上站满了披麻戴孝的人们，“白衣冠两岸夹舟 , 奠别出苏之境 , 略不断绝 ”。

刀笔小吏

况钟，江西靖安县龙冈洲(今江西省靖安县高湖镇崖口村)人。其祖上在元末战乱时惨遭流寇戕杀，只留下一个六岁的孤儿，被友人黄胜祖收养为义子，取名黄渊，他就是况钟的祖父况渊。黄胜祖家境殷实，无儿无女，后来黄渊继承了家业，成为龙冈洲大户人家。

黄渊生子黄仲谦，黄仲谦一生耕读，是远近闻名的乡绅。黄仲谦生子黄钟（况钟）、黄镛。1429年，已经46的况钟奏请复姓，其弟黄镛则仍然承祀黄氏，这样既传承况氏祖泽 ，又能存续黄氏血食。

黄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黄仲谦家教敦厚，家庭和睦，父慈子孝，况钟在家乡度过了自己美好的青少年时光。况钟重亲情，爱乡梓。况钟注重乡谊，为他日后仕途顺达提供了不少助力。

况钟从小聪慧，博闻强记，父亲对他也寄予厚望，但一次偶然的机会，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况钟24岁那年，靖安县选拔六曹书吏 。知县俞益和况钟父亲常有来往，看中了机警勤勉的况钟，认为他是不可多得的吏才，便请求况钟父亲让况钟到县衙当礼曹书吏。

明初，朱元璋实行“三途并用”的政策选拔人才。“三途”所指，说法很多，正确的应该是“荐举为一途，进士举贡为一途，吏员为一途”。朝野普遍视科举是正道，而荐举和书吏为偏门。

书吏俗称“刀笔吏”，历史上最出名的“刀笔吏”当属萧何和曹参，《水浒》里的宋江也是“刀笔吏”出身。总体来看，“刀笔吏”名声不佳，以欺上瞒下、心术不正者居多。明成祖以后，书吏的上升空间越来越狭窄，但也不乏脱颖而出的。

在俞益的劝说下，况钟在靖安县衙当了九年礼曹书吏。

九年后，况钟进京参加书吏甄选。俞益写信给自己的故友礼部尚书吕震，极力推荐况钟之贤能。书信的具体内容不详，不外乎是夸况钟“淹贯经史 , 其为文简要不烦 , 兼工行楷诸书 , 器局端凝 , 言笑不苟 ” 、 “干练通敏 ,廉介无私 ”。

吕震是举人出身，极为看重部属的办事能力。况钟成为吕震的跟班小吏后，他一丝不苟的处事风格和独当一面的办事能力 ，很快就赢得了吕震的信任，被提拔为正六品仪制司主事，完成了由吏到官的华丽转身。

这次升职，在吕震的举荐下，况钟还被永乐帝破格召见。

仪制司负责祭告 , 庆赏 , 册立后妃 , 帝女婚嫁 , 四夷朝贡等朝廷庆典活动。况钟任职后 , 尽心尽力 , “繁简轻重 , 悉中事宜 。”

他任仪制司主事时，礼部发文要淮安府制造一批鼓送到京城，下属措词拿捏不准 ，况钟仅以 “紧绷密钉， 风雨同声 ”八字就清晰表达了造鼓标准。

永乐帝“天威严重”，大小朝臣，稍有差错，都会遭到叱责，而况钟却 “独被眷注” ,前后受到奖赏31次。

后来的两任礼部尚书胡濙、蹇义都把况钟倚为股肱干将。1424年，况钟“以贤劳著称 ” 超升为正四品仪制司郎中 。

明仁宗朱高炽驾崩时，太子朱瞻基还在南京祭陵。内阁要礼部派一干将到南京主持迎驾仪式，况钟艰难受命，日夜兼程，仅用了7天就赶到了南京。他的忠诚和才干给朱瞻基（明宣宗，宣德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赢得了最难得的君臣信任：“钟既达而果 ，又素忠直 ，简在上心 ，故凡所论列 ，悉赐施行。”

宣德五年（1430年）五月，宣德帝命令各部院首长推荐部属空降地方担任知府。况钟在胡濙、蹇义两尚书和阁臣杨士奇的推荐下，出任苏州知府。

宣德帝叮嘱他“毋为权势所胁 , 毋为奸吏所欺，凡公差之人,有违法害民者,即据实奏闻,所属官吏人等,作奸害民,即捉解赴京。”授予特命全权 ，生杀自专。

重典治吏

苏州府是“天下第一剧繁难治之地”。况钟七月上任，就有两大难题摆在他面前，亟待解决。

一是浮额重役。苏州府每年要交官粮280万石，几乎占全国田赋的十分之一，由于负担过重，苏州府已累计拖欠官粮800余万石。

二是吏治腐败。前面已讲，总体上胥吏这帮人素质不高，他们偎慵堕懒、怠惰因循、敲诈勒索、徇私舞弊、横行不法、鱼肉百姓、甚至挟持官员，“夺百官之权，而一切归之吏胥。”而苏州的胥吏名声在外，连皇帝也有所耳闻，“豪滑舞文为奸利，最号难治，”因此告诫他“毋为奸吏所欺”。

政靠官行，况钟决定把整肃吏治放在百事之首。

况钟从书吏起家，这帮人什么伎俩他不知道。但下车伊始，他却装作啥也不懂，听凭奸吏为所欲为，暗中却将他们的恶行铭记在心（欲擒故纵，钓鱼执法？）。

刚满一个月，况钟在公堂上命左右摆上香案，宣读朝廷敕文，当听到“属员人等作奸害民，尔即提问解京”后，官吏们都大惊失色。况钟把几个胥吏叫上前来，指名道姓，谁谁谁某日干了啥事…这几个胥吏心惊胆战，不敢辩驳。况钟叫他们把衣服脱了，让四名身强体壮的皂隶抓住一个胥吏的四肢，往空中抛。大伙都是一个衙门里的，可能交情也不错，皂隶都不肯使劲。况钟怒喝道：“吾为百姓杀贼，狗鼠辈为吾树威虐耶 !高投之立死,否则罪坐汝曹”。皂隶都害怕连累自己，哪敢不出力，就这样当堂活活摔死了6个胥吏。然后找了个屠夫，把尸体拖到大街上示众。

况钟这番操作让所有人瞠目结舌。明知府是无权处理属吏的，即便犯罪了，也要押解到京城审理。而况钟竟然在公堂上“立毙六人”，这哪里是木讷可欺的书呆子，妥妥的猛虎恶狼啊！和况钟同时上任的九个新知府，都在吏治上取得成绩，但谁也没有况钟这么大魄力。

“以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况太守杀鸡骇猴，手下人哪个不怕？“由是吏民震悚，奉法惟瑾”。

况钟趁热打铁，弹劾处理了11名庸官，苏州府政风为之一变。

况钟对下属不仅仅是“严”，也有“宽”的一面。苏州衙门失火，公文烧毁殆尽，失火府吏自知死罪难逃 ，惊恐万状；况钟只是把府吏痛打一百杖，而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况钟受到罚俸处理，府吏得以保全。

苏州丝制业发达，有太监常驻苏州。这些太监蛮横霸道，稍不如意就杖责、鞭打地方官吏。一次，宦官来某因吴县主簿吴清为他办事不如意，就杖责吴清，况钟听说后，马上赶到，抓住来某的手，怒斥说“汝何得打吾主簿？县中不要办事，只干汝一头事乎？”来某害怕，摆了一桌酒席赔礼道歉才算完。此后，在况钟主政苏州期间，这些太监再没敢横行霸道。

后世赞道：“能生能杀道兼有 ，西门豹后况太守”。

力减重赋

苏州本是鱼米之乡，人间天堂。况钟刚上任时的苏州，却田地荒芜，经济萧条，纳税大户成了欠税大户。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是苏州的赋税太高。

苏州的高赋税源自朱元璋。苏州是张士诚的都城，苏州百姓对张士诚还很拥戴，这让朱元璋忿忿不平，因此就把苏州赋税定为全国最高，出一口恶气。

明代有官田和民田之分 ,官田就是由官府或王室所有的土地 , 这些土地由各地方政府租给农 民耕种, 每年夏秋两季向租种者征收赋税。

朱元璋攻下苏州城后，把张士诚集团拥有的土地全部划为官田，每亩征粮四五斗七八斗乃至一石以上，而民田仅以五升起科，两者多的竟相差14倍之多。苏州多是官田，民田仅占十五分之一。

官粮苛重，老百姓难堪重负，只好背井离乡，留下了大量的土地无人耕种。况钟上任时，苏州府已累计拖欠官粮800万石。

况钟找上司江南巡抚周忱陈述苏州实情，商议劝说朝廷改变官田重赋的政策。周忱上疏朝廷，建议“官田一律按民田起科”，结果遭到户部尚书弹劾，差点以“变乱成法”罪受到惩罚。

永乐年间苏州知府金綗奏请减免浮粮重役，结果竟被赐死。也是况钟遇到了好时候，宣德帝锐意革新，政治清明，他其实已在宣德五年二月下了减租诏，但户部奉诏却不下达。

况钟几次上疏请求依诏减免十分之三，户部格下不报。况钟毫不气馁，“以死抗争”，终于在宣德七年三月取得胜利，苏州府一年减免官粮72万余石。

苏州百姓感激涕零，把况钟看做是再生父母，是苏州“万代之阴德者”。

三离三留

苏州人好诉讼，加上前任知府惰政，案件堆积如山，常年未决，“囚多死于淹禁”。

况钟上任后，着手处理历年积案。苏州府管辖七个县:吴县、吴江、长洲、常熟、嘉定、昆山、崇明，他一天坐镇一县，轮流审理。

他明断迅结，上任八个月，就清理了1518个案子。“折狱明断，民有奇冤，无不昭雪”。昆剧《十五贯》和《警世通言》中《况太守断死孩儿》就是他断狱如神的佐证。苏州百姓都称他是包龙图再世。

《十五贯》中的况钟

宣德六年，况钟继母去世，况钟回老家守丧（丁忧）三年。苏州三万多人请愿，"请求夺情起复"。他们还编了首歌谣:"况太守，民父母，众怀思，因去后。愿复来，养田叟。"并把这首歌谣抄在纸上，占遍了苏州的大街小巷。宣德帝下旨“夺情”，让他重回苏州当知府。

况钟是个实干家，他兴修水利、设济农仓、兴办学校、整理漕运……推动了苏州经济的复苏和繁荣。他兴利除弊，不遗余力，锄豪强，扶良善，苏州百姓奉之如神。

宣德十年（1435），况钟知府三年期满，回京述职。苏州人们担心他政绩优异，升官而去。百姓又做歌谣：“太守朝京，我民不宁；太守归来，我民忻哉！”况钟启程时，百姓“咸候上道，且控舆卧辙"，舍不得他走。正统元年（1436）况钟又回到了苏州。

正统四年(1439)，况钟任苏州知府已九年，要回吏部候升。以张翰为首的18000名士联名上书挽留。送别的队伍有百里之长，况钟十分感慨，赋诗和乡亲们告别：

清风两袖去朝天，不带江南一寸绵。

惭愧士民相饯送，马前洒酒注如泉。

苏州人民的上书转到明英宗朱祁镇的手里，朱祁镇命况钟"升按察使正三品职俸，署苏州府事"。这是自明朝建国七十余年来所没有的规格和礼遇。

正统七年十二月，况钟在住所病逝，享年60岁。他死后，1府7县都建况公祠，百姓家中均立况钟牌位祭祀。

历代评价

况钟治苏，赏罚分明，令行禁止，以仁心行严政 ， 整饬纲纪 ，阖郡肃然 ，是中国古代难得的刚健能吏。

他正人正己，廉及自身，也是明代少有的清官。

历代以来，无论是官方的还是私人所写的史书，都对况钟评价极高。

同时代的杨士奇:"十年不愧赵清献，七邑重逢张益州。"

明代另一个大清官海青天海瑞："胜作十年救时宰相"。

明末大思想家李贽：“兴学礼士，苏人至今诵之，以为廉洁之操，一尘不滓，操履之介，千夫莫回云。”

张廷玉《明史.况钟传》：“钟刚正廉洁，孜孜爱民，前后守苏者莫能及。”

《剑桥中国明代史》：“干练的行政官和财政专家”。

八面玲珑

中国古代三大清官中，明代就占了两位。和海瑞相比，况钟在为人处世上高出不少，况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况钟从书吏起家 ，要在官场上杀出一条出路，不仅需要办事干练果敢 ，吃苦耐劳，还需要察言观色的敏锐性 ，和八面玲珑的平衡本领。

如果说海瑞是一个人在战斗的话，那么况钟则是团结了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他的朋友圈上至皇帝、阁臣，中至地方官员，下至乡绅名士。

明朝，江西科举群星璀璨，在朝为官的很多，位高权重的也不少。况钟进京当差后，迅速融入了江西帮这个圈子，这些达官显贵都成了他的良师益友，深得奥援 。

况钟和以“三杨”内阁为首的朝廷官僚系统保持良好的互动关系，使他在治苏时很少受到掣肘。他不仅受知于老乡杨士奇 ，而且与杨荣、杨溥也有着非同寻常的友谊。

况钟和巡抚成均有摩擦后，杨士奇力荐工部侍郎周忱（江西吉水人）取代成均，成为况钟的坚强后盾。况钟治苏十三年，有十二年是和巡抚周忱共事的。老乡、同僚、故友，这些关系使周忱成为况钟在地方上的靠山，正是有了周忱的信任和支持，况钟治苏才如鱼得水。

最高统治者宣德皇帝朱瞻基和他君臣相得。况钟上任伊始，在罢黜庸官时误将吴县县丞赵濬押送京师。吏民1800人告状到成均那，成均借机扩大事态想要撵走况钟，都察院查实后也要求治况钟“妄奏之罪”，朱瞻基出面保全了况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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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基是风流天子，文武兼备，多才多艺。他喜好斗蛐蛐，曾几次密旨况钟逮千只蟋蟀。如果这事摊到海瑞身上，他一定会拍案而起，大骂皇帝是昏君。但况钟却毫无怨言，办得有声有色。百姓爱戴他是为民忧劳的青天，而皇帝也倚其为心腹干臣。

同为明代的 “青天”，况钟比耿介特立的海瑞要平和圆融，仕途也平坦顺利 ，因而后人想做“况青天”的人很多 ，学做 “海青天”的人奇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