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49年洛阳以东,曹爽在大将军帐篷内会见了司马懿的使臣。
此时,曹爽手中有三张牌:曹氏宗族直系后代;齐王曹芳御驾而出;执掌天下军权。然而司马懿的使臣仍然不屑:“著太傅司马懿亲敕大将军曹爽书:‘爽以无德,欺上媚下,骄奢放荡,侵犯将士。太傅以有德而伐,天下归心者。今念尔曹氏之后,魏国重臣,若卸甲来降,则富贵之位可保,祖孙三代昌盛。若违命抗旨,则宗室之位尽废,三族皆夷’”。曹爽派系之一的桓范,预测到了司马懿之变,提前冲出洛阳来见曹爽,并信誓旦旦地说:“今诣许昌,不过中宿,许昌别库,足相被假;所忧当在谷食,而大司农印章在我身!”桓范意思明白:您作为曹氏最后的中流砥柱,如果认怂,曹氏就没人了。但这位虎父犬子最终选择了自欺:“我度太傅意,亦不过欲令我兄弟向己也”,然后乖乖出降了。果然,骄奢惯了,是不可能再有血性的。曹爽出降后,司马懿自然不会如曹爽天真以为的那样“欲令兄弟向己”而已。司马懿先将曹爽软禁,然后搜寻他的罪状,证据确凿时,找了个时机将曹爽三族夷平。作为曹爽幕僚,何晏丁谧之流自然不能幸免,同样没有逃过一劫的,还有临阵倒戈的桓范。司马懿对此恨之入骨,怒道:“诬人以反,于法何应!(《晋书·宣帝纪》)”最后,也将桓范三族夷平了。然而十分蹊跷的是,桓范当时尚有一位幼子,名曰桓楷,司马懿敕人往桓范府收其全族前,这位幼子被人带出了洛阳,最终幸免于难。那个年代,要在族诛中脱身,难度还是很大的,所以桓范幼子的成功逃脱,相当侥幸。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不仅司马懿不可能料到,桓范本人更不可能料到,正是桓范幼子这次成功的出逃,使桓范直系后裔在154年后,搅得晋朝天翻地覆。
桓楷逃出虎口后,被带到谷城(洛阳以西,谷水以北),交到一位叫做仲长氏的妇人手里。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史料没有记载桓范在离开洛阳前,有没有向家人交代过,如果他遭遇不测家人该何去何从这种事,不过从桓楷的去向看,这种可能性是极大的。《三国志》载:“桓范谓其妻仲长曰:‘我宁作诸卿,向三公长跪耳,不能为吕子展屈也。’”说明桓范之妻,也是仲长氏,这与桓楷被托付给的那位仲长氏妇人,极可能有联系,甚至这位仲长氏妇人,正是桓范妻子的宗族人士。桓楷之后的逃亡经历,史料没有记载,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在老家龙亢生下儿子桓颢的,《龙亢桓氏世系表》载:“颢(桓颢),楷(桓楷)长子也,沛国龙亢人。”
关于桓楷的事迹,可以确信的是,他曾官至济北相。《晋书》载:“楷,举孝廉入仕,官至济北相”,这就了不起了。桓楷全族被夷,所谓夷三族,《秦本纪》载:“法初有三族之罪,父族、母族、妻族也……后三世不可仕”,而“后三世不可仕”这条规矩,一直保留到三国时期,即,桓范全族被诛,按照当时的法律,桓楷是不得出仕的——且不论他还是侥幸逃脱。但他不但出仕了,还坐上了一国国相之位。而国相,是东汉行政建制的产物。当时全国实行州郡(或国)县制,《资治通鉴》载:“时分天下为九州,州内有郡国,郡国内又置县,县下有乡里,吴越则为丘。”济北相,就是济南国的国相,这一官职,人们比较熟知的,是东汉末年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时起兵的鲍信,当时他的官位就是济北相。国相之位,在当时算一个比较大的官职,有些大国国相,其实权甚至堪比“一州都督”,能领兵。
桓范后代的独苗活了下来,之后就越发昌盛了。桓楷之子,名叫桓彝,他在晋明帝时期(司马绍,298-325),官至散骑常侍,死后追封太常,这种“加官散骑常侍,追封太常”的做法,东晋只有他与贺循做到了。《贺循传》载“建武初,循为中书令,加散骑常侍……又改拜太常,常侍如故”,而贺循在两晋时期是什么地位,不言而喻。桓彝之子,名叫桓温,名声极大,独揽朝政十余载,已和当年除掉他祖先的司马氏是同一级别的人物了。《晋书·桓温传》载:“帝进温(桓温)征西大将军,大司马,开府”,“开府”这种事,三国时期连司马懿都没做到,只有诸葛亮做到了,桓温在东晋的地位,也是不言而喻的。桓温之子,名叫桓玄,桓玄出生于369年,距他先辈桓范被杀(249),整整过去了120年,桓家终于在这一代,爆发了。
从司马懿到桓玄,再次证明了历史是轮回的。司马懿和司马昭,正好比之于桓温和桓玄。司马懿与桓温,分别霸占朝政,为后代上位铺平道路。司马昭和桓玄,则利用上一代积累的资本,或篡夺实权,或直接上位。大亨元年(403),桓玄逼迫晋安帝退位,愤然推翻晋朝,推翻司马氏,同时建立“桓楚王朝”,成为桓楚王朝的开国皇帝。此时,距离其先祖桓范被司马懿诛杀,已过去了整整154年。当年桓氏侥幸逃脱的幼子桓楷的后裔们,在一代代卧薪尝胆154年后,终于让司马氏血债血还了。从桓范之死,可以引出另一个千古谜团:高平陵之变,在各个方面都掌握绝对优势的曹爽,到底是如何被司马懿消灭的?
曹爽和司马懿的实力对比
曹爽是曹真之子,曹真是曹操养子。曹操死后,曹丕即位,魏国江山只有两人守护,一是曹真,一是司马懿;曹丕死后,曹睿即位,魏国江山则改由曹爽和司马懿守护。而自曹操到曹睿,司马懿始终是外族,曹氏宗族和曹魏旧臣,全是他的死敌。这种背景下,《三国志》载:“曹爽少以宗室谨重,明帝甚亲爱之……宠待有殊”,曹爽能得到曹睿的格外优待,不足为奇。曹爽有这样强大的背景,使整个与司马懿为敌的曹氏宗族和曹魏旧臣,都成为他的支持者。
明帝死时,“引曹爽入卧内,拜大将军,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当时的都督军事,《晋书·百官志》载:“都督诸军为上,使持节为上,得杀二千石以下官……不报”,这里的使持节都督,是指东汉末年到三国时期的“大区都督”,比如曹仁“都督荆州和扬州诸军事”,就是负责当时曹魏荆州和扬州的军事。这一级别的都督,可以在无需上奏的情况下,杀二千石以下官,而二千石以下官,基本已是刺史郡守一级了。换句话说,都督不仅有统兵权,还有生杀权,可以对当时辖区的大官先斩后奏。而曹爽的“都督内外诸军事”,显然是都督整个曹魏军事,这是什么概念,一目了然。相比曹爽,司马懿虽名曰辅政,实际手中没有大权。
除拥有正统血脉、前辈基础,曹魏军权外,曹爽的派系也十分强大。《曹爽传》载:“曹爽以何晏、邓飏、丁谧为尚书,何晏典选举,毕轨司隶校尉,李胜河南尹……桓范大司农……”,这些人都是曹爽的坚定拥护者。前三人把持尚书台,而尚书台是当时的权力中枢。《虞诩传》载:“尚书台有出入通告天子之权”,《后汉书》载:“东汉虽置三公,事归台(尚书台)阁……尚书见任,重于三公(司马懿就是三公之一的太傅)”,尚书台,因其能与皇帝直接接触,而且负责的政务又超过三公,所以权势极大。何晏是曹操养子,他典选举,等于直接掌控了整个曹魏的人才选举大权,而掌控这个权力,就自然会选择支持自己的人才——无论其才干如何,《抱朴子·名实》载:“时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就是对当时派系人才现象的生动反映。毕轨是司隶校尉,负责整个京师及周边的监察和警戒工作。桓范是曹魏大司农,掌控整个曹魏的粮草调配权。
所以,高平陵之变前,曹爽拥有曹氏血脉、前辈基础和内外军权,其派系牢牢把控行政中枢、京师警戒,以及天下粮饷。而司马懿有的,只是他的老谋深算,沙场经验,临危不乱,以及,一群死士。
高平陵之变当日
关于高平陵之变,《三国志》载:“十年正月,车驾朝高平陵,曹爽兄弟皆从。司马宣王部勒兵马,先据武库,遂出屯洛水浮桥”,然后派遣使者去曹爽大营,劝其投降——就是文章开篇一幕。所以,高平陵之变当日,司马懿只是控制住了洛阳及其部分周边,以及毫无用处的“道德威胁”太后,相比于曹爽,依然没有任何优势。军权,在曹爽手里,粮食,在曹爽手里,天子,也在曹爽身边,有这三样,司马懿根本奈何不了曹爽分毫,所以桓范才会“不应太后诏(司马懿拟的),矫诏开平昌门,南奔曹爽。”然而,曹爽及其手下,最终是这样做出反应的:
曹爽兄弟犹豫未决,其弟曹羲不能纳言(桓范的劝谏),而侍中许允、尚书陈泰说曹爽,使早自归罪。曹爽于是遣许允、陈泰诣司马宣王,归罪请死。宣王遂免曹爽兄弟(曹爽和曹羲),以侯还第。
嗯,没有任何反抗,就乖乖拱手就戮了。所以桓范才会对曹爽兄弟骂出:“汝父(曹真)佳人,生汝兄弟,犊耳!”
曹真在拥有绝对优势的条件下拱手就戮,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本性软弱无能。例如,他对司马懿始终有着最深刻的恐惧和忌惮。明帝托孤时,司马懿只有托孤重臣之名,并无实权,但曹爽依旧惧怕他。《三国志》载:“丁谧画策,使曹爽白天子,发诏转司马懿为太傅,外以名号尊之,实得制其轻重也。”前文说过,当时“政事悉出台阁”,三公基本被架空,曹爽架空司马懿,正是他恐惧司马懿的表现。曹爽没有能力对抗司马懿(像曹真那样),更没有能力包容司马懿(像曹操那样),就只有使出这些阴谋诡计,算计司马懿了。而老谋深算的司马宣王,对曹爽这点伎俩早已了如指掌,曹爽架空司马懿时,司马懿恐怕在想:“乳儿,明帝刚死,你就漏出底线了,唉。”
曹爽的软弱无能,从他的锦衣玉食中也能看出。《曹爽传》载:“曹爽饮食车服,拟于乘舆;尚方珍玩,充斥其家;妻妾盈后庭,又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及将吏、师工、鼓吹、良家子女三十三人,皆以为伎乐。”车舆、珍宝、妻妾、才人这些,都是腐化堕落的产物,正是因为曹爽本性无能,才会对这些腐化之物的危害视而不见,才无法抵挡这些诱惑。对比曹爽那些作风简朴但充满力量的前辈们,如曹操“天下尚未安定,葬毕,皆除服……敛以时服,无藏金玉珍宝”,夏侯惇“性清简,有余财辄以分施,不足资之于官,不治产业”,曹爽焉有不败之理?
正是由于本性懦弱,曹爽才会活成名副其实的花架子。从外看,他权势熏天,无可匹敌,从内看,他外强中干,色厉内荏。而司马懿,是曹爽这种性格人的极端反面,从外看,他在家中休养十余年,早已如冢中枯骨,毫不足惧,但从内看,司马懿能忍几十年,从曹操忍到曹爽,正是他自信的表现。这一点,曹操看出来了,但他没有及时除掉司马懿,将这颗定时炸弹留给了后人,从这个角度看,曹操一手创立了曹魏江山,也一手毁掉了这个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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