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的危险很脆弱。
吴文英和姜嫄是被南宋完药师派并列对峙的代表作家。
他的词上承温庭筠,近师周邦彦,其创作虽也受到姜夔的影响,但其艺术上的独创性却足以与姜夔抗衡且别树一帜。他的词注重音律,长于炼字,雕琢极丽。吴词现存三百四十一首,以数量而言,在南宋词家中仅次于辛弃疾和刘辰翁。在南宋词坛上姜夔以其清空雅正的词风修正了北宋以来周邦彦、晏几道那种略显软媚的词风,深得当时文人雅士的喜爱,南宋后期许多大家都出自他的门下,如蒋捷、陈允平、周密、王沂孙、张炎等词人。一时雅正词风盛行一时,但随着世事的变迁和人们欣赏心理的变化,比姜夔词更加妩媚、更加密丽的吴文英词应运而起。从而给已近尾声的婉约词创造了辉煌,被誉为词中之李商隐。尹焕说:“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而周济在《宋四家词选序论》里则推崇吴文英为两宋词宗。1、对吴词的两种看法。自从吴词问世以来,人们就对它褒贬不一。其焦点就是吴词的用典晦涩和叙事的错乱上。
最早指责吴词的是南宋末张炎,他在《词源》中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张炎是南宋末年著名词人,且又是一个大词论家,故上述评论对后世影响极大。直至近世,无论是王国维、胡云翼还是刘大年,对吴词的指责基本上都未出张炎所定的调子,更有甚者,许多编选两宋词的大家们都不选或极少选注吴词。这样以来,人们既不易看到吴词的真面目,还人云亦云地加大对吴词的误解。
另一个方面,也有许多人极其推崇吴词,如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则云:“梦窗立意高,取径远,皆非余子可及。”其后周济又说:“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反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而近人吴梅先生在《词学通论》中评梦窗词则说:“其实梦窗才情超逸,何尝沉晦!……若叔夏(张炎字叔夏)‘七宝楼台’之喻,亦所未解……至梦窗词,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亦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也。”
那么,应该如何看吴文英的词呢?笔者认为,吴文英的词在艺术技巧方面还是有其独到之处,表现了婉约词的最后辉煌,其成就不能片面否定。吴词为两宋词苑尤其是婉约词苑还是培育了一株别具色香和美丽的花朵的,人们在欣赏姜白石的冷香后,再欣赏一下吴梦窗的浓芳,反而更应赏心悦目。当然,吴词未必能坐两宋词宗的位置,它却实有看似“七宝楼台”而碎拆下来不成片段的缺陷。正如极欣赏吴文英的好友沈仪父在《乐府指迷》年所言:“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另外,他也和历来写艳词的作家一样,即内容比较狭小,较少反映社会生活而较多个人身世之叹。
2、从题材上看吴文英的词。吴词题材大致分三类,首先是家国之恨。当时南宋王朝摇摇欲坠,异族的铁蹄几近临安街头,有识之士,无不悲愤填膺。词人登临吴山,凭高怀古,写出极为沉郁悲凉的《八声甘州》: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这是吴文英的名篇,词人咏怀古迹,借吴王盛衰抒发对国事的感慨。上片凭吊吴宫旧迹,下片斥责夫差因色误国,借此暗喻北宋失国之痛、南宋即将而亡以及自己的白发无成。全词把南宋亡前临安的荒凉景象与身世家国之感打成一片,写得气势雄浑,悲凉沉郁。尤其末句“秋与云平”与首句“渺空烟四远”前后呼应,境界开阔,意度超迈,是难得的佳句,在两宋婉约词派中亦是难得的名篇。同时该词也是吴文英的代表作。在吴词中有登高吊古之作,也有对夕阳而萌动的故国之情,还有追溯往事而抒发的离黍之悲,如《高阳台·过种山》中:“莫登临,几树残烟,西北高楼。”借文种进而抒发出千古兴亡的历史喟叹,并把历史的遗恨与眼前的春愁叠合一处,其忧愤之深,在梦窗词中尤为少见。在《齐天乐·齐云楼》词中“问几阴晴,霸吴平地漫今古”句,以及《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词:“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等句,那其中蕴含的今古盛衰的悲慨是尤为沉痛的。由此而见,在这类题材中,吴词创作的基调仍然是婉约的。
其次是怀人之作,大都是写恋情,这是传统的婉约题材。表达了他对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和美丽恋人的回忆,其笔法柔婉凄美,写得非常动人。我们先看抒写离情的词《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词人在苏州供职时曾有一女相随,十年后又离去,该词乃言其事。他先从伤春惜花着笔,雨中葬花,表示情已深;愁写葬花之铭,则情更深,柳一丝,情一寸,极写伤离惜别,然情却未尽,被黄莺惊梦。下片写词人故地重游,旧梦思温,然人去楼空,不胜惆怅。于是见秋千而思纤手,见蜂扑而思香凝。该词委婉细腻,情真意切,并于温柔中时见丽句,历来被词论家们所推崇。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就说:“情深而语极纯雅,词中高境。”其离别之词还有《唐多令》: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该词就眼前之景,抒离别之情,词人满怀愁绪,怕在月明之夜登楼,继写旧燕归来,人却淹留在外。痴语满篇,表现出作者的深情,张炎向来抑压梦窗,但在《词源》中却赞赏:“此词疏快,不质实。”王士慎更是看出这首小令于通俗易懂背后所蕴含的浓情,在《花草蒙拾》中认为其带有南朝乐府民歌的风味。在吴词的情词中,像《极相思·玉纤风透秋痕》中:“水清月冷,香消影瘦,人立黄昏”也是被俞陛云在《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中大加赞赏的。另外,在《浣溪沙·门隔花深旧梦游》中:“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句,对所怀之人的深情思恋溢于篇外,让人惆怅难禁。与此相同的还有《夜合花·柳暝河桥》:“故人楼上,凭谁指与,芳草斜阳。”把对昔日恋人的思恋写得苍凉哀怨,幽思不尽。还有在《点绛唇·明月茫茫》中:“可惜人生,不向吴城住。心期误,雁将秋去,天远青山暮。”深情缱绻而又明白如诉,显示了吴文英爱情词的另一种风格。
吴文英在题材上还有一些感叹身世之慨的,写得非常深沉,令读者倍感凄凉,如《祝英台近》:
采幽香,巡古苑,竹冷翠微路。斗草溪根,沙印小莲步。自怜两鬓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云山深处。 昼闲度。因甚天也悭春,轻阴便成雨。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有情花影阑干,莺声门径,解留我、霎时凝伫。
这是词人在寒食节游废园时所发出的身世之感,上片写因佳节而兴起自身孤独、浪迹天涯的感叹,词人年轻时曾游德清县,而今岁月偬倥,几十年过去了,词人两鬓成霜,依然功名未建,还在做着小小的幕僚,过着终日云山浪游、孤独无依的生活。这对曾经豪情万丈的词人来说,心中悲苦是可想而知。非但如此,家事国事,都令人沮丧。该词词意表达十分婉转,有数层含意,且花影追梦,莺声留人,词境优美。周济在《四家词选序论》中说:“梦窗每于空际转身,非具大神力不能。”在吴文英三百四十首词作中反映个人身世喟叹的确实不少,如在《思佳客·迷蝶无踪晓梦沉》中云:“愁自遣,酒孤斟。一帘芳景燕同吟。”词人漂泊一生,到头来连一个知己也没有,春浓愁更浓,无以排遣,唯有借酒浇愁,孤斟自饮,如有诗情也只能和帘外之燕去唱和了。在《夜合花·柳暝河桥》中有:“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在暮色苍茫中,词人登楼远眺,想起十年前,常与朋友相娱于此,而今知己零落,人去楼空,沧桑之慨,极为浓郁,读后震人心灵。而在《珍珠帘·蜜沉烬暖萸烟袅》中,词人则唱道:“还近绿水清明,叹孤身如燕,将花频绕。”在春雨潇潇的清明时分,词人孤愁难遣,只好浇之以酒,自斟、自饮、自醉、自醒。一个孤字说明了词人的生活状况。在《澡兰香·盘丝系腕》中,词人还唱:“莫唱江南古调,怨抑难招,楚江沉魄……但怅望、一缕新蟾,随人天角。”在端午时分,漂泊在外的词人,想家中也望其早归。然而有家难回啊,望新月升起而词人心怀惆怅,能伴着自己浪迹天涯海角的也只有它了。
之所以用很大的篇幅论述吴文英的创作题材,笔者只是想说明,在南宋王朝风雨飘摇的时期,在宋词的最后辉煌中,吴文英走的是正统的本色的婉约路子。虽然如此,在那样的一个特定环境中,在词人的作品中听不到厮杀声,听不到呐喊声,他所有的愤怒也只能表现在低徊委婉的吟唱中,为此,笔者感觉到一丝淡淡的不满。面对异族的侵略,之于血性文人,无论是笔还是歌,都应是杀向敌人的武器。在当时的词坛上,确实有爱国词人在悲愤呼号,爱国志士在英勇战斗。而吴文英这一派词人却在小楼里浅吟低唱,正是他们把婉约派送上绝路的。终于,随着蒙古的铁蹄踏上临安街头,无论是辛派词人的悲愤呼号,还是吴派词人的哀吟泣听,都同时止歌于词坛。一文学形式———宋词就这样寿寝正终了,而吴文英就成了婉约派的执幡者。
对吴文英风格的再理解
关于吴文英的创作风格,如前文所述,人们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贬者以宋末张炎为代表,至近代,胡云翼则在《宋词研究》一书中说,梦窗词有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太讲究用事,太讲究字面了。胡适先生在其所编的《词选》中说:“《梦窗四稿》中的词,几乎无一首不是靠古典与套语堆砌起来的。张炎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这话真不假。”但历来褒奖梦窗词的亦不少,先是周济赞美吴词:“梦窗之意高、取径远,皆非余子所及。”清代戈载在《宋七家词选》则赞梦窗:“以绵丽为尚,运意深远,用笔幽遂,炼字炼句,回不犹人。貌观之雕馈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现就两派相争的交点略加辨析。
首先,吴词虚实结合的问题。因为吴文英不满足于姜夔清空冷峻的创作方法,正像前文谈到的,吴文英试图纠正姜夔的创作,故吴词中略显质实。但是一个有成就的作家,其创作应是双方面的,像姜夔有清空的一面,但也有质实的一面。吴文英也是这样,虽然质实占吴词的主导地位,但吴词也有疏快之作,因为虚实结合是吴文英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当然,由于吴词用典较多,且冷僻,人们读起来比较困难。例如在《齐天乐》中:“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这是写会稽山上的禹庙,引用了一个不常见的关于梅梁的神话故事。《四明图经》载:“鄞县大梅山顶有梅木,伐为会稽禹之梁,张僧繇画龙于其上,夜或风雨,飞入镜湖与龙斗,后人见梁上水淋漓,始骇异之,以铁索锁于柱。”关于这个典故,在《嘉泰会稽志》云:“梁时修庙,唯欠一梁,俄风雨大至,在湖中得一木,取以为梁,即梅梁也。夜或大雷雨,梁辄失去,比及复归,水草被其上。”如果人们不知此典,怎能理解词中之意。这从另一个方面说,作为读者不去认真读书,恐怕连最常见的典故也未必知道。而读古人诗词不懂时,则怨作者用典晦涩,这恐怕是有失公允的。
其次,人们对吴词艺术的争论焦点是:在叙述中时空交错杂揉。这也是被胡适先生最为讥刺的一点,以《琐窗寒》为例:
绀缕堆云,清腮润玉,汜人初见。蛮腥未洗,海客一怀凄惋。渺征槎、去乘阆风,占香上国幽心展。 遗芳掩色,真姿凝澹,返魂骚畹。 一盼。千金换。又笑伴鸱夷,共归吴苑。离烟恨水,梦杳南天秋晚。比来时、瘦肌更销,冷薰沁骨悲乡远。最伤情、送客咸阳,佩结西风怨。
这首词中,吴文英将他一生的恨事全都写了进去,上阙映合花,下阙直说人,正是诗中之比兴体例。而胡适先生恰对这首词抨击最烈,说该词时而说人,时而说花,一会儿说北疆蛮腥,一会儿又说南国吴宫,一会又西北咸阳送客。实际上这首词是典型的对花怀人之作,中国的古典诗词本来就是状物写景,以景抒情,这是最传统不过的方法,写花是为了抒情,抒情即为心中之思,这又错在何处呢?吴苑,江南之地也,在状花词中写了地名,无非是指花之产地,未必就是吴王夫差之宫苑。咸阳,词中之地名,未必就是陕西之咸阳古城。就恰如若词中有“折柳”句难道一定就是灞桥,时间一定非指唐朝不可吗?因为有张炎之“七宝楼台”之说,后人们就对吴词乱加指责,这也是有失公允的。当然,笔者也非常喜欢中国古典诗歌在抒情叙事上明白直接的表述。但是各人所处的时代不同、各自的阅历不同、对人生的理解亦不同,故在抒情状物时,所采取的方法不同,或形式不同,作为后人应给予充分的理解。诗者,人之心声也。允许诗人们发出不同的声音,就像在舞台上,一首歌可用多种唱腔去表现,其效果如何,只不过是听众对音乐的理解而已。
复次,人们还对吴文英《高阳台·落梅》有太多的指责,胡适就曾说过:“外面真是美丽非凡,真是眩人耳目的七宝楼台,但仔细一读,前后的意思不连贯,前后的环境情感也不融合,好像是各自独立的东西,失去了文学的整体性和联合性,这正是张炎所说的“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这还是人们对吴文英用典冷僻和用字多是自创新语而有所非议。笔者依然认为这两首词都蕴含着极深的美学意识,不仅联想丰富,神情超逸,而且沉挚之思,灏瀚之气,令人反复玩索而不能尽,充分显示了吴词密丽的词风。这种词风,对于喜欢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句的人们,不可能去喜欢“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和“经年汜人重见”(《国香慢·赋子固凌波图》),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至论词学,北方较衰。杂剧搊弹盛行,而雅词几废。间有操翰倚声,亦目为习诗余技。远非两宋可比也。综其传作言之。
风雅之始,端推海陵,南征之作,豪迈无及。章宗颖悟,亦多题咏。聚骨扇词,一时绝唱。密国公璹,才调优富,《如庵小稿》,存词百首。宗室才望,此其选矣。至若吴蔡体行,词风始正。于是黄华、玉峰、稷山、二妙,诸家并起。而大集其成,实在遗山乐府所集三十六家,知人论世,金人小史也。———清·吴梅《词学通论》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诗人,文学评论家,地方文化学者。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7部作品,主编8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学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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