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港鹦鹉】乡野小说《芝镇说》46｜因为修家谱，叔伯兄弟俩杠上了

文春溪

小说的主题

周香、周云是乡野小说《芝镇说》字之间流动的最重要元素，以酒为核心，根据家和国家的两条线索展开洪阔的叙述，共野家族的老奶奶、共野商人、共野尚敬、共野灵者、共野德宏等几代人抵触革命

第四章 风火家人

内伤无痕

爷爷公冶祥仁丙午年五月初二去世。临终前，守着众人，时断时续地念叨着一个字：“景……景……景”，他是想他的母亲——我的亲老嫲嫲景氏了。

癸酉年前三月新出的《公冶氏家谱》上，关于亲老嫲嫲景氏仅有一行小字，写在老爷爷公冶繁翥名下：纳景氏子二。那行蝇头小楷像趴在泛黄家谱上的一串蚂蚁，咬啮着我大爷公冶令枢的心，更像我刚出生时肚皮上那黑线一样的胎记，怎么洗也洗不去。

为这行字，我大爷朝四大爷公冶令棋发了大火：“咱嫲嫲不是扶正了吗？怎么还是纳？”

在那一行小字上，我大爷和四大爷叔伯兄弟俩杠上了。

在我们家族里，四大爷公冶令棋学问最大，他主持修谱三年才成，头发、眉毛、胡子都白了。初稿修完，正在家里埋头写序言呢，展纸拿笔，写了半头晌，只开了个头。

四大娘给沏了壶热茶，递给他，他竟然发火了：“你眼瞎啊，没看见我正忙着吗？”四大娘就把茶壶端走了。一会儿，四大爷口渴，又喊：“茶呢？”四大娘又过来递上茶碗。四大爷眉头一皱：“什么茶？另泡！”四大娘嘟囔：“拉不出屎来，你怨茅房！”四大爷说：“你说啥？”四大娘一噘嘴，把茶水泼在猪圈里：“就知道朝老婆使厉害。”那声儿从窗户棂子里，钻进四大爷的耳朵。四大爷把毛笔朝砚台里一戳，砚台翻到了地上，四大爷的心情如那洒了一地的黑墨。

四大爷苦恼的是，序言怎么写也写不过老辈人，老辈人的古文底子厚实。他一下笔就是白话文，清汤寡水，没有古意，没有韵味。一想到后人看自己写的序言，就后脊梁发凉。四大爷很爱面子，像鸟爱惜自己的羽毛。他在芝镇是有口皆碑的名中医，也是我们公冶家族正宗的妇儿科传人。我老爷爷熬了二十七个曾孙、十二个曾孙女，无一人学中医，我们公冶家族的中医世家已是徒有其名。我唯一继承了一点，就是还闻着中药味儿香。

我四大爷为自己写不出序言发愁，也为自己没有传人而惭愧。

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大爷公冶令枢进来一顿质问，气得四大爷脸憋得通红，心里说：“景氏可不是俺嫲嫲，俺嫲嫲是孔圣人之后。景氏就是个妾，在早里时价，就是个丫鬟，在我眼里，永远是个‘妈’。”

在芝镇，新中国成立前，“妈”是对妾、姨娘的称呼，“妈”是偏房，比使唤丫头待遇稍高一点儿。自己养的儿女叫她“妈”，等有了孙子孙女，也管她叫“妈”。下人呢，一律也管她叫“妈”。永远享受不到“嫲嫲”的尊称。而偏房生的孩子管正房的夫人叫“娘”，偏房生的孩子的孩子，也叫正房的夫人“嫲嫲”。

四大爷是正房所出。他呢，也就偶尔对四大娘使点厉害脾气。他在外景里，见人就满脸堆笑，有涵养，有城府，给人的感觉永远是慈眉善目。

面对着俺大爷，他心里想着，但嘴里没说出来，嘴里说的是：“修家谱，就是修史啊，要以事实为根据。”

大爷平时嘴谝，可在正理儿上，说不过四大爷，只好妥协，希望别出现“纳景氏子二”。四大爷支支吾吾答应了。可是半年后，家谱印出来，原样没动。

大爷不干了，挽起袖子要上门去找俺四大爷算账，被大娘给拽住了。大娘跟四大娘是叔伯姊妹，一家人进了一家门。我的各房里的大娘，包括我的娘，进我们公冶家的门当媳妇，都是送上门的。我的爷爷辈们给看好了病，人家就把闺女许给了我大爷辈的。我大娘十四岁就进了公冶家。我大爷和我四大爷也算是一担挑吧。

大娘堵着大门口，朝屋里说：“咱妈都过世这么多年了，她在咱心里就是亲嫲嫲了。还计较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啥呢？这个名分又不能当饭吃。”大爷一听就火了：“咱——妈啊，咱——妈啊！这是俺一辈子的伤疤啊，他这是在咱头上泼粪。”

大娘来个激将法，从灶台上摸出一把刀，朝咸菜瓮沿儿上嗤嗤荡了两荡，塞给我大爷：“你去啊，你去把老四的头剁下来吧？我用它当尿罐。”大娘知道，大爷也就是动动嘴，他杀鸡都吓得捏不住鸡脖子，哪还敢跟人拼命？但我大爷嘴硬：“你以为我不敢去？”一刀把门枕上的一根秫秸剁断了，劲儿使大了，刀卡在门枕上。

大爷叫着四大爷的乳名在天井里大骂，连着说了一大串“可恶”，五大爷提着鸟笼子，听着俺大爷在骂，也不进来劝。他知道俺大爷出出气也就算完了。鸟笼子里有一只鹦鹉，鹦鹉叽叽喳喳学舌，五大爷路过四大爷家的门楼，那鹦鹉还在叽叽喳喳。

俺大爷指着我等他的子侄辈们大骂：“一群窝囊废，一群窝囊废！都给我好好上学，等着你们修谱，把这个事儿正过来，给你老嫲嫲平反！”

弗尼思说：“德鸿啊，没有疤的内伤，还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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