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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四天王寺

2006年1月11日,日本大阪府四天王寺本坊内。

金刚组第三十九代栋梁(造寺工匠首领)金刚利隆身着朱红锦缎和服,令左右见习宫大工(造寺工匠)紧锁门窗,供上供品,高执木锛,沿曲尺描出的墨线在北山丸太上庄严地刨出一段深沟。

这一被日本人称之为“手斧始式”的仪式,每年如期而至,寓意建筑业一年之始。

这是金刚组第1419次手斧始式,然而,也可能是金刚家族成员担当仪式主角的最后一次。

百济来的技术移民

用明天皇二年(587年),距离日本从百济圣明王获赠佛像、佛经,打开佛教东进之门刚好过去35年。35年间,日本的政治生活围绕着“铁打的豪族流水的皇位”这一主题铺开:

一面是具有渡来人(海外移民)血统,站在国际视角力图改革开放,重构日本土著文化的崇佛派苏我氏;

一面是笃信日本本土神祗,拥兵自重的废佛派物部氏。两族各不相让,前后更换了三位天皇,以致兵戎相见。

这年 7 月,在佛教存废之争中处于劣势的苏我马子携厩户皇子(用明天皇二子,此后的圣德太子)、竹田皇子、泊濑部皇子等皇族与诸豪族,向物部氏居地— —河内国涉川郡进军。

寡不敌众的物部氏只得以稻谷筑城,闭门不出,凭高临下,命部将于朴树顶自上而下射击,且战且收,抵挡住苏我氏数度攻势。

笃信佛教的厩户皇子眼见战况不利,急令军士砍伐受佛法加护的白胶木,制成四天王(持国天王、增长天王、广目天王、多闻天王)像,叩首立誓,“若此战得胜,必建塔以尊四天王”。

话音未毕,苏我阵中一支冷箭射出,物部守屋应声倒地,持续30多年的佛教存废之争就此意外告终。

虽然战争的过程不免经后世神化,但厩户皇子确实遵守了诺言。

供奉于四天王寺的“四大天王”

推古天皇元年( 5 9 3 年),圣德太子命来自百济的三位宫大工之一的金刚重光于摄津国(今大阪府中北部与兵库县东南部)荒陵山兴建官寺,迎奉四尊天王木像,赐名四天王寺。

受惠于中国南北朝建筑知识,金刚重光在修建四天王寺时,采用南北为中轴,中门、塔、金堂、讲堂一线排开的伽蓝布局,这种一塔一金堂式的布局结构,在此后数百年间被日本寺院建筑广泛沿用。

同时,金刚重光一改日本岛传统竖穴式住居的倒锅盖屋顶样式,在金堂、五重塔、讲堂及西大门上运用由一条正脊、四条垂脊、四条戗脊组成的歇山顶结构(日本称为“入母屋造”)。

五重塔则运用南北朝时刚刚兴起的模数制,利用木质结构构件本身的叠加以作艺术上的加工,以斗拱的高度为模数,各间的面宽、进深与柱高均以斗拱倍数建造。

在借鉴中国南北朝寺院建筑风格的同时,为适应日本多地震、潮湿的地理环境,金刚重光也做出了诸多创新。

相较于中国寺庙建筑往往只在南面设有走廊且入口唯一,东西两面及北侧背面均是闭实墙壁的建筑形态,四天王寺的金堂南北并通入口,五重塔更是四面通门,便以通风。

以立面上看,四天王寺各堂的台基相较中原建筑稍高;以平面上看,东西南北四方走廊也较中原为宽。

此类创建,日后均成为了日本寺社建筑的基本规范。自此,金刚家族的命运便与日本的佛教兴废、政治更迭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匠门出武士

搭乘日本的第一次西学东进风潮,金刚重光由 “ 技术移民 ” 身份迅速跻身日本中上层社会,并且建立了持续千年的寺社建筑行会组织 — — 金刚组。

作为日本最古老的宫大工组织,金刚组每年都能从国库中获得丰厚俸禄并享有寺领所收,组内宫大工享受半国家公务员身份的稳定待遇,而金刚组本身则作为家族继承式的“国企”长期存续。

然而,与欧洲早期石匠工会依靠对建筑的技术垄断,将组织潜行入经济、政治等多个领域不同,一心侍佛的金刚组宫大工们始终以一种在野之人的心态从事寺社建筑,从未将名誉及寺领收入视作资本,扩展自己在整个行业的影响及控制力。

金刚组之停顿、缓和,不刻意于技术的革新与求变,而是尽力原封不动地保存千年之前的工艺。

它之恪守、内敛,也是造寺之人心向佛法的一种苦修,尽力脱离尘世,不令自身转化为一种社会化的力量而成为既存纪律的牵制。

从飞鸟时代至明治维新,金刚组始终遵循圣德太子所令,几乎没有参与过除四天王寺以外的任何建筑工程,历经千年,专注于一寺一佛一塔的维护与重建。

至亨和元年(1801年),四天王寺毁于雷火。将军德川家齐将寺毁的原因归咎于宽政改革之失触怒天地,下令妥善重修寺院,还德于天。

金刚组第32代栋梁金刚喜定受命营办。

德川家齐

起初,奉行所的方案是命金刚组只作为设计方参与工程,而材料及施工由幕府召集承办。然而,金刚喜定据理力争,若不能掌控重建全部流程,宁可不再参与。

幕府深知在没有原始图纸的情况下重建,唯有早已将四天王寺全貌了然于胸的金刚组宫大工们才能办到,不得已,只能答应。

重建工程原定于秋末进行,但金刚喜定却再次忤逆上意,坚持要到第二年初夏再行开工。

对于严控工程质量的金刚喜定而言,唯有“适材适所”,于建筑地附近取材,木材才能在被砍伐后将生命延续于建筑之中。

而上乘栋梁材,须得是现伐活木,且水量稀少,在多雨的日本,能满足如此条件的只有冬季。

树木砍伐之后,还不能立刻做材,必须自然风干一季之后,木材才能坚固结实,经得住长久考验。

听罢金刚喜定一番诉辩,奉行所实在找不出反驳理由,只得将施工计划全权交付金刚组进行。

工程于两年后完工,金刚喜定因建寺有功,得获“苗字带刀”许可。在“士农工商”身份等级制度森严的江户时代,能以“工”的身份拜领武士特权,实属罕见。

四天王寺

不幸的是,此后不久金刚喜定便因劳患疾,在辞世之前,喜定命子孙将自己的遗言集策,置于祠中桐木箱内,日后以为家训。策中略谓:

一、唯事寺社工事;

二、慎酒;

三、绝不出入不应出入之地,做超越身份之事;

四、以善意观世间事。

一、唯事寺社工事;

二、慎酒;

三、绝不出入不应出入之地,做超越身份之事;

四、以善意观世间事。

从此,四句箴言被金刚家族世代相传,至今仍存于四天王寺中。对于此后历代金刚组栋梁而言,相较于分心于分外之事,务需坚守的是以平和的心态,一心于专业,倾心于手艺。

这种执拗的坚持虽为金刚组赢得了荣誉与尊敬,却也为后继者埋下了为今人所诟病的伏笔。

难波女栋梁

随着第二次西学东进风潮,金刚组的命运遭遇了第一次转折。

庆应四年三月十三日(1868年4月5日),新成立的明治新政府颁布《太政官布告》,昭告全国:

即日起,佛教与神道教剥离,禁止继续将佛像神体化,废除中世以后聚居寺院的僧尼一切特权及领地。

金刚组因这次“废佛毁释”乱潮,失去了维持千余年的四天王寺领,被迫开拓经营范围,进出其余寺庙并接受少量民宅建筑业务,甚至被迫为军方制造军用木箱以维持生机。

进入昭和时代后,金刚组的苦练之路还在继续。第37代栋梁金刚治一无心祖业,又欠缺经营之才,令金刚组深陷困境。

昭和七年(1932年),金刚治一于先祖坟前自尽,家族重担落在了其妻金刚芳江肩上。

20世纪初的金刚组工匠

昭和九年(1934年),四天王寺五重塔再次于室户台风中被毁。已离开四天王寺多年,不再享有寺领特权的金刚组在历史上唯一一位“难波女栋梁”金刚芳江的带领下再度受命复建,重回荒陵山。

四天王寺重建工程的圆满完成,使得金刚组重新回到日本寺社建筑视野当中,并于昭和三十三年(1958年),受邀主持偕乐园好文亭修复工程。

偕乐园,日本三大名园之一,园中好文亭由幕末藩政改革名臣德川齐昭自选自画而建,昭和年间,全园毁于战火。

好文亭身为全木质,取庑殿顶结构(日本称寄栋造)。其一层房间每个转角的防雨门皆为90度可变角设计,既能起到防雨效果,同时不影响屋内客人观赏园中全景。

三层乐寿楼东侧,设计有三连隔扇,第一层隔扇拉开时,二、三层隔扇则会自动相续带出。

此时,欧美国家广泛采用的 2 × 4 框组壁工法已渐兴于日本。这种建筑工法将壁构面、屋顶面、楼板面在面板制作工厂用钉子钉合成一体结构,直接搬运至施工地点。

因其省时省事,为众多建筑公司采用,逐渐失去了对传统工法的坚持。

面对好文亭的全木质复建要求,抛开精巧的设计不论,单单要凭手绘的设计图纸,不使用任何金属固定物而复原三层全楼,建筑承重问题就足以令抛弃传统工法的许多大工组为难。

偕乐园好文庭庭园

幸得金刚组从第一代栋梁金刚重光开始,便恪守传统“组合式工法”,并将其珍视为家族长盛的法门,绝不轻易求变。

无论做何种建筑,均要求工匠在建筑过程中避免使用铆钉、钢板等金属固件,而只允许以木质仕口与继手将柱、梁、贯相接。

同时,为建筑物建成后抵抗外力,避免年久变形,金刚组要求其下宫大工的刨工技术务必要能做到仕口与继手的无缝连接。

近世以来,这一曾盛行于日本的传统工法,因其工序复杂,对工匠技术要求苛刻而逐渐为人所弃。

但正是金刚组的执拗与坚守,为其赢得了主持好文亭重建项目的机会。在好文亭重建完工后,金刚组大获认可。

借此,陆续得到了大阪公园休憩所新筑工程(后于村山富市内阁时,作为APEC非正式首脑会议会场使用)、高野山真言宗总持寺开山堂新筑工程等重大工事订单。

一次偶然的台风加上一如既往的坚持,金刚组艰难地化解了第一次危机。

暂被遗落的家族

在参与偕乐园修复工程前夕,为应对寺社建筑订单锐减和其他建筑世家的崛起,金刚组作出了一项至今对错仍无定论的决定:成立株式会社。

也正是从这时开始,金刚组开始大量而且公开地扩大经营范围,承接古建筑复建、民宅建设,甚至于山车(庙会、祭祀用花车)、神舆的修复业务。

在株式会社化之后,金刚组最上层虽然名称由栋梁改为总裁,但依旧实行子传世袭。

公司内部由总部及8个宫大工小组构成,每10人左右为一小组,宫大工在身份上并不从属于公司,不签订专属合同,相互之间的契约建立在数千年培养出来的信赖关系之上。

各小组之间是独立与竞争关系,并将技术改良意见汇总至总部。公司总部统一承接外部订单,再根据各小组能力和专长特点对订单进行评估,确定施工小组。

凭借在日本建筑业界逾千年积累的口碑和工艺,金刚组在日本稳步扩张。

始于飞鸟时代的金刚组

进入20世90年代,伴随着地产泡沫的破灭,日本建筑业急速萎缩,金刚组也被迫遭遇了创建以来最大的危机。

因为负债经营恶化,2006年,高松建设全额出资成立新金刚组,旧金刚组成员大部分转入新公司以职员身份任职。

同时,旧金刚组除房地产部以外,整合成立KG(“金刚”日语罗马字kongo的缩写)建设。

这年7月13日,KG建设向大阪地方法院提出破产申请,经营1400余年后,这家世界上最古老企业的家族式经营体制事实上就此终结。

因为一个千年企业终结了,那么其对技术的过分执着,固步自封不求变通便是祸首,这样由结果倒推原因的结论显然有失公允。

事实上,自“废佛毁释”运动中失掉四天王寺领地之时起,金刚组便已然“终结”,不再是1400年前的那个原封不动的家族式“国企”。

但是,不管它经营制度如何改变,人们如何淡忘,只要对于握刨刀的姿势,对于杉木材料的精选态度,对于仕口、继手工艺的坚持,对于诸如此类传统技术的敬畏与执着不变,那么终会有一个契机足以令它再兴。

金刚组大工

保护所能保护的,适应必须适应的,这或许是金刚组最近一百年来最有体会的道理。

无论它曾是地位何其崇高的寺社建筑典范,或是颠沛于战火之中的军用木箱制造作坊,或仅仅是如今一个平平无奇的建筑企业下辖的事业部,即便被外界指摘为经营失败,不思求进。

至少它保护住了它所能保护的东西,并且长达1400年。

古今情怀 天下见识

《看历史》2017年11月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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