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公交车站,你们就在那里等着。”章荣高在电话里一再嘱咐远道而来的记者。
在距建阳万里之遥的那个公交车站,他的女儿消失了。
中国访问学者章莹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尚佩恩分校的一个公交车站附近。2017年6月9日,她坐上了同校在读博士生克里斯滕森的黑色轿车,而后失踪。
今年11月初,就在那个公交车站旁,由校方出资的一座小型纪念花园建成。小小的一方碑上,用英文写着“纪念章莹颖”。“愿你不孤单。没有人会忘记。”章莹颖男友侯霄霖在“寻找莹颖”微博里写道。
然而,还有多少人记得章莹颖?
12月9日,章荣高收到芝加哥华人律师王志东发来的微信,得知了案件新进展:美国伊利诺伊州中部地区法院首席法官日前决定,核准嫌疑人克里斯滕森辩护律师团队提出的变更审判地点的动议。
失望至极的章荣高沉默着,又点起一支烟。
放弃?
12月10日,章家的钟停摆了。
挂在一楼饭厅的钟,不知何时起总是慢5分钟,章荣高没心思去修。距离章莹颖失踪已经过去18个月。对于这家人而言,这一年半的日子,恍恍惚惚。
今年10月下旬,美国警方和检察官专程到中国调查取证,了解章莹颖是什么样的人以及她的离去带来了怎样的伤害,以作为审判量刑阶段的依据之一。
听闻美方要来建阳家中,章荣高夫妇的心思更乱了。身为驾驶员的章荣高居然上班忘记带驾照,回家去取,匆忙中从楼梯上滑倒,摔断了4根肋骨。站在楼下的叶丽凤赶紧去扶,也崴了脚,可她仍拖着腿随美方一行人跑上跑下,有人催她走快点,她忍住了没说原因。
章荣高住了十几天医院,医药费大约1万元,其中大半是借的。因此他出院得匆忙,“在家养着就行”。尽管刚回家的每个夜里,他都疼到不能翻身。叶丽凤则坚持到美方一行人告辞,才被儿子硬是拽去医院。她没敢拍片子,“打了针、消了毒,再包扎一下,就花了300元”。此后她没再去医院。
章荣高月收入2000多元。女儿出事后,他的单位领导照顾他,如今许久才摸一次方向盘,只是每天去上班点卯。章莹颖的弟弟,现今在饭店做配菜学徒,能帮着分担点经济压力。
叶丽凤只零散打工过,她不曾念过一天书。女儿出事后,亲友们都瞒着她,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当众人态度让她心存疑虑时,她连忙去拨打女儿微信视频,无人接通,她心想:出事了……这些日子里,每天上午9点多,她常会忍不住掏出手机,想在微信上见见女儿。每周日的这个时刻,是她与女儿约定的聊天时间。而后,她会听到系统铃声不出意外地响起,又不出意外地提示无人接听。她依旧一遍遍打着,“万一有一天接了呢?”
叶丽凤不识字,关于女儿的新闻,全靠听。她习惯把手机放在耳边,音量调到最大,一遍遍地听新闻。今年1月,美国司法部长批准对章莹颖案嫌犯以死刑罪起诉,检方在起诉书中称克里斯滕森犯罪手段令人发指,涉嫌对被害人实施酷刑和严重的人身虐待,而且犯罪有计划、有预谋,并导致受害人死亡。
“新闻里说涉嫌绑架杀害章莹颖是什么意思,我的莹颖是不是真的不在了?”手机是叶丽凤与女儿维系的纽带。她有时在家对着手机念叨,儿子回家后疑惑她在跟谁说话,她才反应过来在自言自语。
可就在不久前,她的手机丢了。
每隔5天,她都骑车去2公里外赶集。农民挑来卖的菜,比她家门口菜市场便宜不少。那一天,她弯下身子挑螺蛳,自行车停在一旁,装着手机的钱包就放在车筐里。起身要付钱时,她才发现钱包被偷。回到家,叶丽凤一想到和女儿所有的聊天记录和照片都没了,除了哭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手机里,存着章莹颖出国前拍的最后一张全家福。
章荣高带着妻子去报案,无果。章荣高只好放弃,“想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自责
连着下了好几天雨,12月的福建建阳,阴冷、昏暗,可章家更暗。
叶丽凤每周除了赶集买菜,很少出门。她怕遇到熟人,被人关切问女儿情况;也怕在路上看见和女儿年龄相仿的女孩,会忍不住流泪望着人家。白天在家时,她总是拉上窗帘,并不开灯。只有一点光,透过窗子缝隙照进屋内。白天或黑夜,这一年半对她而言,没有太大区别。
章家的房子几乎和1990年出生的章莹颖同岁。章荣高夫妇结婚时,叶丽凤找父亲借了3万多元盖房子,一家四口住到今天。邻居们或是重新装修,或是建起新屋,他家却还是老样子。
穷,是章荣高夫妇自责的关键点。尤其是叶丽凤,她总觉得亏欠女儿。
章莹颖读小学时,曾经把助学机会让给了同班同学,“她回家告诉我,还有比我们更苦的同学,他们更需要。”叶丽凤说,女儿前几年网购给家里寄来空调、微波炉,又特意买了泡脚桶。章荣高夫妇抱怨女儿乱花钱。
章莹颖曾在暑假去贵州山区支教,回家后与母亲说起山区孩子的苦。叶丽凤不解,“我们自己条件都不好,拿什么去帮人家?”章莹颖嘿嘿一笑,“没事,有我呢,以后慢慢来”。
直到女儿被绑架失踪后,章荣高夫妇才知道。就在2017年赴美之前,女儿原本有前往加拿大留学的机会,但她只申请到半额奖学金,仍需要自费8万元,就选择了放弃。之后,章莹颖以访问学者的身份赴美交流,每月有1700美元补助。
“如果我们早知道,哪怕贷款,要不卖了房子也可以啊……她为什么不说呢?”坐在老旧的屋内,叶丽凤自责不已。
如果家境宽裕些,章莹颖或许不会为了便宜300美元的房租,赶着去与房东签约,也就不会在公交站附近答应坐上克里斯滕森的“顺风车”。
说着说着,叶丽凤垂下头,埋入怀里抱枕,本就凌乱过长的刘海彻底遮住了眼。章荣高几番催她进屋躺一会儿,她终于答应。十几分钟后,章荣高轻手轻脚走到卧室门口,看了一眼便走出,“她身体不好,晚上老是哭,白天睡着一会儿也好”。
从大学一年级起就与章莹颖相恋的侯霄霖又何尝不自责——章莹颖打算从月租700美元的学校公寓换到月租400美元的四人合租房时,曾与他商量。“她和我说了几个选择地点,如果我告诉她选另一个地点,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但是,没有如果。”侯霄霖说。
今年正月初四,侯霄霖到建阳陪了章荣高一家几天。他本想除夕就来,但章荣高没答应。“霄霖也有自己的家里人。”章荣高对记者说。
自责感,何时才能放下?记者问。
“我做不到。”侯霄霖说,“如果出事的是我,我相信莹颖也会像我这样,而且只会比我做得更好。”
煎熬
两个月前,章荣高向采访过他的一位记者,打听到江歌母亲的电话号码。
2016年11月,24岁的中国女留学生江歌在日本居所遇害,此后江歌的母亲执着寻求正义。“我就是想问问她失去女儿后是怎么度过的,不过她没接。”章荣高说,他也联系过去年在日本溺水身亡的福建女教师危秋洁的父亲。
章荣高找不到愤怒的出口。今年2月,美国联邦法官科林·布鲁斯宣布,将克里斯滕森的审判日期推迟到2019年4月。
“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人力物力,为什么就是拿这个人没办法?美国的法律,到底在保护谁?”章荣高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克制。
始终拒绝认罪的克里斯滕森,基于无罪推定的原则,目前仍被假定为无罪。义务为章莹颖家属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王志东告诉记者:“即使嫌疑人一直保持沉默,和案件最后审判的关系也不大。只要相关证据充分,就能定罪。”
无人认罪,女儿究竟还能不能算是生死未卜?章荣高没法形容自己的煎熬——他巴望坏人早一天被严惩,早一天说出真相;他又怕真正找到女儿的那一天,自己和妻子没法面对。
实在苦闷时,他就一个人去门外抽烟,一支接着一支,下雨天就打把伞抽烟。他现在一天最少要抽3包烟。
自去年6月起,章荣高一家与侯霄霖在美国寻找了5个月。初到美国时,章荣高就直奔女儿消失的公交车站,心存侥幸:也许能看见女儿还站在那里。
当地时间2017年8月22日,章荣高在发布会上坚称:“在找到莹颖之前,我们不会离开美国。”然而,他们终究提前离开了。
叶丽凤记得,章荣高先赴美几日,她留在家彻夜难眠,就深更半夜打电话催——你们那里是白天,怎么不去找?
章荣高被她吵得不耐烦,就换了侯霄霖来接听。直到自己到了美国,叶丽凤才知寸步难行:去哪都得开车,到哪都不熟悉;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如何细搜,别人家里怎么进去翻查?那5个月,本就不足百斤的她,瘦了20多斤。
网络上的大量非议,章荣高夫妇当时所知不多。因为章荣高赴美时用着90元买的砖头一样的老人机,没法上网,而侯霄霖只是默默承受压力。“我不想让叔叔阿姨雪上加霜。”侯霄霖对记者说,“也有很多是针对我的,说我谋私利,还有人说我是雇来的假男友。”
章荣高夫妇回国后看到网络质疑,愤怒,不解——有人揣测章荣高一家借机移民,有人质疑捐款流向,甚至有人谩骂这家人成天吃吃睡睡不去找。
实际上,所有热心人提供的线索,都去找了,就连一位自称有感应的美国舞蹈教师说的地点,也逐一去找了。
“你问我信吗,我是个学理工科的……我知道可能性很小,但我还是会找。”侯霄霖每两周就给美国警方发一封邮件,警方都会回复,“警方承诺只要任何人提供线索都会去找,他们在美国讲过,今年10月来中国时也讲过。对我来说,判刑结果并没有找到她重要。”
莹颖还活着吗,会在哪?叶丽凤反复问记者。
章荣高突然站起身,大声斥道:“找了几百遍也找不到,你听懂了吗?”说完背过身,不再说话。
铭记
至今仍在牵挂章莹颖的,不止至亲。
网友刘铭义给记者发来最新消息——美国当地时间14日,章莹颖案检辩双方时隔一年多重回法庭,本轮听证会预计持续3天,但各项动议结果将于明年公布。王志东告诉记者,听证会将讨论目前掌握的一些重要线索能不能作为证据。
在“寻找莹颖”的微博里,不时可见一些普通网友的身影。他们与章家人素不相识,却持续关注章莹颖案一年有余。这些陌生网友组建了一个群,数十人时常讨论案件最新进展。不过,近半年间,新闻越来越少。
网友李涵把微博名换成了“莹颖平安”,头像也改为章莹颖拿着一杯饮料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戴着圆框眼镜,笑得可爱。“就是为了祈愿平安。”李涵说。
刘铭义告诉记者,他有位表姐在美国留学,表姐的母亲得知章莹颖案后很不放心,让女儿每天必须与家人保持电话联系。“我希望莹颖能平安归来,就算不能,也希望她能落叶归根。”
中国驻芝加哥副总领事刘军曾经表示:海外中国公民的安全是总领馆的首要关注和义不容辞的责任。在美国有30多万中国留学生,芝加哥领区就有8万,“他们的安危也牵动我们的心。我们的心与章莹颖永远在一起,我们希望章莹颖早日回家,我们希望早日找到章莹颖的下落”。
前段时间,章荣高花500元买了智能手机。睡不着的夜里,他就打开微信,在搜索栏里输入“章莹颖”。由于报道越来越少,他反反复复看已有报道,盯到夜里一两点。
女儿最后出现的公交车站的监控视频截图,章荣高如今闭眼也能还原。他习惯性点开那张图,放大又缩小,再放大,一言不发。曾有媒体报道,章莹颖在最后的日记里用英文写道:“life is too short to be ordinary。”意思是生命太短,不应平凡。章荣高看不懂英文,他用力敲了敲手机屏幕上那行字,眉头紧锁,“她怎么可能写生命太短?”
如果悲剧没有发生,去年秋天,章莹颖打算回国,与舍友们相聚,她的父母与侯霄霖的父母也要见面商量结婚事宜。
章莹颖在北大深圳研究生院攻读环境工程硕士时的舍友赵凯芸记得,章莹颖最后一次在宿舍四人微信群里发消息,是出事前一天晚上,有人发了搞笑视频,她回应了“哈哈”。
这个爱音乐、爱美食也爱学习的活泼姑娘,当过乐队主唱;与同学搭档参加学校餐厅办的美食节,拿过铜奖;从研一起就与师兄师姐进实验室、发表论文,晚上忙到9、10点才回宿舍,拿过最高奖学金。
“她最常对我说的就是‘放心’。”叶丽凤印象深刻,从小乖巧懂事的女儿只被她打过一次——那是章莹颖小学二年级,放学后没走大路,不慎跌入猪圈,落了满身泥。等在大路路口的叶丽凤急了:万一走丢怎么办?
去年11月离开美国前,叶丽凤抱着校方工作人员,放声大哭,“你们不要忘了我的女儿!”
章荣高夫妇临行前去了章莹颖的公寓,带回一把吉他和一张四人全家福。余下物品,他们打包寄存在当地华人家。“我怕莹颖哪天突然回来,没东西用。”叶丽凤仍期盼奇迹。
那是一张章莹颖童年时代的全家福。章莹颖一直带着,从读本科时的广州带到读研时的深圳,再带到美国,最后被父母带回她在建阳的房间。
12月11日,叶丽凤冒着细雨,一大早就出门买菜。她还提前几天将猪肉和地瓜粉拌好,准备做瘦肉羹。“莹颖每次回家,都提前打招呼说要吃瘦肉羹,我准备好了,她一到家就能吃。”
12月11日是章莹颖今年农历生日,叶丽凤在厨房准备。 张凌云 摄
这一天是章莹颖28岁农历生日。
叶丽凤花80元买了生日蛋糕。最终,她忘了切蛋糕。
生日饭之后,记者告辞。章荣高坚持把记者送到公交车站。
2017年4月,就在那个公交车站,章荣高夫妇陪着女儿坐上开往武夷山东火车站的大巴。女儿要坐火车去北京,再飞向美国。告别时,章莹颖仍旧微笑着说:“放心。”
他们都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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