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以前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能听到“我是为了你”、“要买房子”、“妈妈,别这样”等声音。漂浮在老城区上空的鸡毛蒜皮从她薄薄锐利的嘴皮中喷出,盘旋了三天。
七嘴八舌的国产都市剧,十几年来把海清捧成了国民媳妇儿,也把我对她的印象牢牢与焦虑、功利和聒噪绑在一起。
而在《隐入尘烟》里,海清闭嘴了。
这电影讲的故事其实很简单,一个被哥嫂关在窝棚里养大、身患残疾的农村女人,跟一个被哥哥使唤了半辈子的老光棍凑成一对过日子。
海清演了二十几年戏,这大概是她台词最少的一部片。开场播了二十分钟,都没听到海清说一句话,以至于我以为她演的贵英是个哑巴。
可就是因为那张在都市中产的世界里输出不停的嘴终于闭上了,我才意识到,演了那么多年能吵能闹的媳妇,海清真正迷人的地方,其实是这股沉默如谜的土味儿。
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观众,多半会觉得《隐入尘烟》里的海清很熟悉。
老光棍熬了半辈子娶来的残疾媳妇,大都是这个样子。从小或因残疾、或因女性身份、或是两者互为因果,从没正经上桌吃过饭、从没睡过一张正经的床,但活不能少干。
无数个日日夜夜从她们身上碾过去,把人碾成一团,缩起来,直挺挺走路的力气碾没了,利落说话的嗓子碾没了,睁眼看世间的眼睛,也碾掉一半。
就是贵英这样,衣裳旧得泛白,裤子永远松松垮垮挂在腰上,走起路来夹着腿歪歪扭扭,站着的时候缩着背,弯腰的时候,腰间仿佛还鼓出来一块畸形的、硬邦邦的骨头。
脸是从尘土中生长出来的,又黄,又干。眼睛从不会利落地睁开,无论什么时候都嘘着,怕见光、怕见人。
这样的女人是不会多话的,在外人面前,嘴巴几乎都紧紧地抿着,偶尔跟丈夫有铁说几句话,也是蚊蝇一样,声音细得下一秒就要断掉。
有个词语叫“叫苦连天”,但最苦的人,往往是叫不出来的。
看完电影,我相信海清理解了贵英们的沉默,理解了她们挺不直的脊背和张不开的眼睛。
她在GQ的采访里说:“我觉得贵英不是一个人,她是很多个贵英;她不仅仅是农村的贵英,她也是城里的贵英;她不仅仅是这个阶层的贵英,她也是别的阶层的贵英。贵英在我的眼里不是一个人,她是一种人。……我在想,某些时刻、某些场合,或者某些境遇,我们都可能会跟她有一些重叠。”
这份理解与共情,多少会让习惯了她以往荧幕形象的观众有些惊讶。
过去的海清是个矛盾的女演员。
演了很多小媳妇儿、小市民,说她接地气吧,又动不动是北京几套房、月入好几万。
说她精致吧,却又总是在鸡娃、驯夫那点事里打转,没点都市女郎喝红酒搞事业的利落劲儿。
这种矛盾好像从她刚出道时就存在。我小时候看过一部叫《明星制造》的电视剧,女主角是王艳,一个从乡下进城寻梦的女孩,海清在里面演一个处处挑衅的城里姑娘。
明明烫着最时髦的卷发、化着精致的妆,可还是不像个蹦迪、跳舞、张狂肆意的青春女郎。
也许是跟长相有关,传统椭圆形的脸蛋、薄薄的唇,是漂亮的,可演小姑娘不显天真,演大女主又不够凶狠。
看起来总是外强中干,早些年的角色也大都是帅哥美女戏里那个咋咋呼呼、风风火火、吵闹不休的女配角。
后来开始演各种城里小媳妇儿,她身上那种矛盾感,刚好跟“媳妇”的身份融合在一起。
不亲不远,半土半洋,带着点讲究和浪漫,又袒露着小市民的精明和功利。
《双面胶》《家事如天》《媳妇的美好时代》,说舒适区也好,套路戏也罢,反正一部接一部,斗婆婆斗小姑斗丈夫,把她从女配变成了女主,变成了“国民媳妇”。
这两年跟黄磊拍的小系列,与当年那一批媳妇剧阶层不同,可斗来争去的焦虑内核始终一样。
不是没有跳出来的尝试,她拍了不少行业剧,不围着灶台和客厅那一亩三分地,也试着去演各种流行的职业女性。
可惜,一离开小媳妇的保护壳,她身上那种一直以来的矛盾感再次凸显。
比如《红海行动》,票房三十几个亿,没几个观众记得主角里面有个海清。
甚至不少影评直言,看到海清就出戏,说什么台词都觉得她要找茬吵架。
不是不够努力,这造型也算豁得出去,且还听说,她为了拍这部戏受了不少伤。
可突兀感还是无法掩盖,一个痛失丈夫孩子的战地女记者,在分秒必争的战场上,情绪拉扯到极限时,对崩溃的表达只是锤了一下墙。
飒爽、战地玫瑰这样刚烈的形容词,在她身上无法安放。
如果让我来总结这些角色的共同点,大概在于“输出”二字。
海清说当年《双面胶》的导演看中她,就是因为她说话快、吵架快。
这些年,镜头前的海清,一直在永无休止地输出。
无论是电视剧里喋喋不休的买房儿媳、鸡娃妈妈,还是综艺里大喊“你是我的神”、“师父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许我们谈恋爱”,海清的嘴从不停下。
急于表达、急于掌控,所有情绪都是外露的、不遮掩的。
这种形象有过一段很流行的时期,可这两年,互联网的风向早已转变,爱表达是“戏多”、为你好是“爹味”、求上进是“内卷”。
我总认为,观众对荧幕形象的喜好其实跟现实生活脱不了关系。生活平静的时候就爱看鸡毛蒜皮,卷不动的时候就烦贩卖焦虑。
而一度成为中产焦虑代言人的海清,越是频繁输出,就越是悬浮无趣。
直到如今她安静下来,放弃用精致和上进来装点自己,去成为贵英。
或者说“贵英们”。
有个很有意思的对比,在8.4分的《隐入尘烟》上映前,海清还播了一部《心居》,又一个当媳妇要买房的故事,豆瓣仅有5.6分。
这样的故事大家都看出包浆来了,口碑不及格,可海清在其中有场吃饭的戏意外出圈。
她去送外卖,赶时间在路边吃盒饭,一边看手机消息一边狼吞虎咽,喝水也不放下饭盒,抽出一只手拿过旁边的水杯,往膝盖中间一夹固定,拧开就喝。
灰头土脸狼吞虎咽的吃法,不需要台词辅助,也能让人相信这是个真打工人。
这个镜头,是我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不遮掩、不修饰的土味。
没有用小媳妇的上进心去中和,也没用记者、护士之类的职业身份来掩盖。
到《隐入尘烟》里,海清土得更加彻骨。
她彻底地沉默下来,关掉所有向外的开关,天地间是白雪黄土,她就融在那白雪黄土里。
隆冬时被带去相亲,沉默地跟在嫂子身后、让吃饭就吃饭、 让去上厕所就去上厕所、让结婚就结婚。春天时跟在丈夫身后,用抖个不停的手小心翼翼地撒麦种。
没有力气收麦子被责骂,摔在地上哀叫都只有半声。
为数不多说话的时候,是不想让丈夫去抽血,可说来说去,也只有“不抽了,不抽了”几个字。
台词少得可怜,没发挥一点她“说话快、吵架快”的优势。
可情绪却喷涌而出,绵延不尽。
我也有过喜欢看城里姑娘大战乡下婆婆、喜欢看女精英拯救世界的时期,但年纪越长,就越难以忍受那般的痛快和精致。
毕竟普通人的人生总是不够drama,长大的过程,就是争奇斗艳的力气逐渐消弭、 双唇逐渐沉默的过程。
这话听起来有点自怜自艾,但海清说“在某些时刻、某些场合,或者某些境遇,我们都可能会跟贵英有一些重叠”的时候,我想到的的确是这个。
所以我喜欢贵英这个角色,喜欢海清在电影里毫无遮掩的土气与漫无止境的沉默。
电影里有很多关于土的意象。
种粮食的土地,放羊的土地,垒出土坯、盖成房子的土地,梁上燕子的泥巢,黄沙身处埋骨的坟茔。
吃馍掉到地上,捡起来毫不在意,因为“土最干净了”,土地长出麦子、苞谷、洋芋,做出馍,土都不嫌弃人脏,人不能嫌弃土。
说得对,土的确是最高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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