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婧 单读

上个月,单读编辑刘婧来到正值酷暑的武汉。在那里,她见到了出版品牌鹿书的创办者周昀、外卖员张赛,和牛津政治学博士晓宇。疫情爆发时,这三位从事不同职业、身处不同社会阶层的同代人,都被困在武汉,并与文字相伴——周昀完成了他编辑的小说《烧纸》的出版工作,张赛和晓宇则用日记形式记录下各自的疫情生活。

8 月的武汉,几乎恢复到它原本的面貌——人们重新走上街头,街道再度热闹起来,方舱医院已然拆除......一切都像在努力证明,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而在内心深处的记忆,是否像口罩一样,可以被轻易摘下并丢弃?

武汉的感觉

撰文:刘婧

1

2020 年 8 月,游客几乎已经察觉不出这座城市曾经历过的一切了。

除了在某条繁华的小吃街上,突然蹦出的几间闭门歇业的苍蝇馆子,金融大街的一栋大楼上贴着的标语“武汉同心”,路过的某家医院门口定期还有演出,致敬几个月前来到武汉的医护人员,不知要到何时告一段落。

每一个出租车司机,都不同程度地展现出被这座夏日熔炉锻炼的火爆脾气。我问起武汉曾建起的医院,司机用电视新闻上的语气讲解方舱医院已经拆除,让它们“回归原本的功能”,接着说,但雷神山和火神山医院还保留着防止……他没有说下去,我也没忍心往下接。




▲前进五路上的这条小吃街非常有名。

上一次来到武汉,已经是九年前的事。那一年,父亲的工作已在武汉落定两年,我们一家人,同样是在一个酷热的八月,头顶硕大的太阳穿行于武汉的各个景点,一天内需要数次穿过长江。这是座不可思议的城市。盘踞于长江之上,烈日下一片白茫茫。

尽管因为父亲的关系,武汉好像一直是我们家庭的一部分。父母甚至种起了武汉人痴迷的紫菜薹,再千里迢迢载回老家炒给我吃。他们偶尔使用“过早”这样的方言词汇,且必在此时提及热干面的名字。

九年里我很少回忆那里,直到 2019 年年底。父亲非常幸运地提前回家了。二十天后,疫情再也按不下去,封城旋即启动。我模糊地想起那座城市的硕大无比,它众多的人口和庞杂的交通系统。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克服的困难,但目前看来,它似乎已经被克服了。

在我抵达武汉的几天前,一名武汉协和医院的护士跳楼自杀了。有新闻说,起因是她举报疫情期间不顾医护人员安危的主任。一条几乎隐形的消息。就像这座城市的很多隐痛,它们被淹没在日常生活那股惯性的大潮中。人对于遗忘痛苦的本能,和一个更大的力量想要人遗忘的动机媾和起来,在短短的四个月后,汹涌地掩埋掉了一切。

八月,江汉路步行街在一个周五的下午人潮汹涌,雪松路直到深夜还有人为夜宵排队,楚河汉街在等待武昌的大学城九月复苏。

这是一个在解封四个月后重返武汉的故事。它将从武汉行至十堰,再回到武汉。一座成为灾难中心的城市,以及它的人民,会如何回忆、记录、重述自己的历史?这潮水般的四个月,对此刻的他们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三年前回到武汉的周昀,不会想到自己退守的二线城市,有一天会成为世界舆论的中心。几个月前,张赛还住在武汉,外卖员的职业让他成为少数不得不在封锁期暴露于病毒威胁下的人。而长年游学海外的晓宇,在成年后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生活于这座城市,以这样残酷的方式。

2

一路搭车从汉口到洪山,时隔九年,我再一次横跨长江,从江汉区到洪山区,前往周昀位于虎泉站附近的办公室。跟老商业区汉口相比,洪山区作为大学城所在地,因为学生们的缺席而显得清冷了不少。

武汉的环线分布是这座城市的特色,它们以长江上的几座大桥为界,比如长江一桥与长江二桥环出了武汉的内环线,以此类推,将这座以长江为轴的城市分割,每一环都享有江水的滋养。

这半年里,周昀的编辑工作计划受到了难免的耽搁。因为夫妻俩都是编辑,平日的工作要求、也允许他们,过着一种安静、居家的生活,所以总体而言,除了没办法通勤,生活习惯倒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疫情缓解后,周昀编辑的《烧纸》一书问世,反响热烈。一次不小的成功。但更大的进展似乎发生在心灵深处。在这段受困的日子里,他像是获得了一种新知。




《烧纸》

[韩]李沧东 著

金冉 译

鹿书 deerbook丨武汉大学出版社 出版

2020-5

2003 年,周昀从老家麻城考入武汉大学的经济系,毕业后辗转了几回,终于回到武汉的一家出版社,创办了出版品牌鹿书 deerbook,真正立业成家。三年后,2020 年的初春,他与 1100 万武汉人一起困在这里,度过了至暗的三个月。

2020 年 1 月 20 日中午,周昀去药店买口罩,二三十块钱买了十几个。当天晚上,钟南山首次在电视上向全国确认新冠病毒人传人。事后,周昀后悔没再多买一些。而就在几天前,一个从北京来武汉、借住他家的朋友,临走前还给他们留下了几个口罩,叮嘱他们小心。彼时他和妻子还没有感受到紧张。

1 月 23 日,武汉封城。当天早上醒来后,周昀收到了很多朋友半夜发来的消息:武汉封城了,你们还好吗?

三天前的晚上,他和妻子商量退掉了回她老家江苏的车票,本可以驱车回的麻城老家,他也决定不回了。

23 日早上七八点钟,周昀驱车前往超市囤一些食物和日用品,给车加满油。在超市花了 513.44 元,其中有 150 元都用来买了饺子。那张小票他至今还留着。

封城之后,最糟糕的日子很快来了。“最恐慌的是过年那几天,尤其是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他停顿了一会儿,“当时真真假假、耸人听闻的消息太多了。”很多事情到今天都不知道真假,也不知道结果。

二月初,更紧急的状况发生了。妻子的一位同事和自己的父母、孩子,一家四口人出现感染状况。她的母亲因病情危急住进了 ICU,父亲在家等待六天后被收入康复中心隔离。而她和孩子都排不进病房,无法接受专业的治疗,丈夫又远在广州无法回家。

那几天,周昀和妻子,以及她的同事们,开始了大规模的网上求助,在自己的微信群里发布消息,希望得到更多人的关注和帮助。“当时有很多渠道,人民日报、国务院,微信可以登记,微博上好像也有,就是把你的信息、情况、电话留言上去。我们到处去给她填信息、打电话问。”

两天之后,终于排进去了。事后想想,周昀也不确定是他们的努力起了效果,还是正好轮到了而已。他感觉必须帮这个忙,“之前的人生没有被推到这种境地过,离一个人这么近,能够体验到她的那种无助。”

现在,让一个彼时被困城中的人,讲述那些日夜的细节体验,是一件对双方而言都不容易的事。周昀跟我说起几个记忆犹新的感受。当时,一些城外的朋友不断给他们发一些不知真假的消息,情况多么糟糕,政府多么无能。周昀感到哭笑不得、无法回应,他理解对方的好意,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依靠什么渡过这一切。

情况最严峻的时期,武汉为了疏散受感染的人群,方舱医院很多都是征用大型体育馆建成的。这些临时隔离病房的照片,一度在网上传得很广。周昀看到一个自己非常尊重、拥有一众读者的书评人,对此大加评价,表示这样的地方自己宁愿死也不住进去。周昀被这样的刻薄和无知震惊到,“很多人认同这个说法,认为方舱医院是一个糟糕的决定,但其实这些人根本不了解建方舱的原因。后来证明它们是非常有用的。”

这件事给了周昀非常大的触动,他意识到一个人可能看过很多书,有很好的表达能力,但对于自己不了解的领域,仍然可能发表异常愚蠢的言论。“我觉得这可能是读书人或者知识分子容易犯的一个毛病,觉得自己看了一些书,好像对什么都可以指点了。”

封城之后,民间自发组织了一些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的车队,他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安心,他加入了一个车队的微信群,再三犹豫。“年轻的时候一个人,我可能就做了;但现在如果我感染了,再传染给家人,这对家人也不负责。”经历过这样的抉择之后,周昀再一次重新认识自己。

年轻时,周昀是哈耶克的信徒,如今,被哈耶克打开的视野渐渐增加了新的维度。这种转变,“是从经验里来的”。他需要面对的,更像是雷蒙德·钱德勒所描述的:一种人道主义与自由主义的矛盾。“我们这一代其实没有经历过什么磨难,觉得自己一个人怎么着都行,不需要什么集体。说到底这是对自己特别自信,”但是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之后,周昀的想法起了变化,“集体当然会扼杀一些个人自由或个人特质,但它其实也是一种人道主义。”

疫情期间,他看到许倬云的访谈。节目里,许倬云回忆起抗日战争时期,人们如何扶老携幼,这场景让他坚信中国不会亡。说话间这位老学者突然泣不成声。周昀很难相信年轻的自己会被这一幕打动,但是那天他流泪了,“大家互相帮助,挺过难关,我感觉我正在经历和他同样的事情。”

周昀想起自己最初做出版的心情。一个念经济的人,一心想要进入一个物质回报微薄得多的行业。他心里明白,做金融无法给他意义,而是“一种泡沫感”。

在鹿书的豆瓣页面上,有一篇他写于 2020 年初的文章,“十年前,我相信哈耶克的自发秩序,相信思想传播在社会发展中的巨大作用,美国街头随便一个出租车司机,如今都懂得两百多年前开国者所阐述的三权分立的原则”,思想的提出,到演化、传播,并最终实现对社会的影响,是一个非常实在的过程。

十年之后,他将哈耶克的句子真正化为己用:“做出一本书,哪怕只有一个人看到、受到影响、改变想法,那这就是一个有意义的、值得为之付出的事物。”那些专注于自我提升的、向内的意义感,正在转向一个朝外的方向。“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辐射那么大的范围;在价值判断上,我个人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谈话里,我谨慎地问起他对方方的看法。在疫情开始的第一周,周昀也曾试图写日记,写了两天之后,觉得自己所写的“毫无意义”。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确认方方日记中那些信源的真实性,却要承受它们给他造成的巨大的情绪负担。从这个角度说,他无法认同方方日记。“但我也不赞同对于方方动机的揣测,至于观点和内容,不管是宣传正能量,还是揭露负面信息,都没有问题。最重要的是真实,对自己的话负责任。”

一旦进入一个人完整的表述和具体的经验,我就很难用一个简单的词语去概括他。周昀的身上没有那种典型的麻城气质。他告诉我,麻城有两大“黑历史”:“大跃进”时的亩产一万斤和余秋雨所写的敦煌的王道士,汉学家罗威廉也以麻城作为一个暴力县城的样板写过书。相反,周昀温文、腼腆、谨慎,身材瘦削,声音像低语般轻柔。

熟悉周昀的朋友,说他这几年变了,变得更愿意走出自己的局促和羞涩。或许是从北京回武汉之后,独自承担起整个鹿书的工作,现实逼迫他再向前迈出一步。

整个疫情期间,周昀埋头阅读《数学简史》,后来还重学了一遍大学的微积分。解封一个月后,他又拿起了《陶哲轩实分析》,一本对普通读者而言非常艰深的数学类书籍。周昀从数学中发现了一种文学性的美感,以及更重要的,数学逻辑的确定感,与纷繁的流言恰恰相反。“但是半年只读了 100 页,太困难了。普及这样的内容,未来我想要试一试。”

几天前,周昀送妻子上班,妻子指着路上偶遇的人告诉他,这就是那个被感染的同事。她已经恢复健康,继续工作了。

那个不经意的会面的场景,一下子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相信他们不再多言,共享着一种幸存的喜悦,至少在那一个瞬间,尽力地不去重提那些被绝望笼罩的日子。




▲江滩公园因为几个月里上涨的水位,在八月处于关闭状态。

3

在疫情吞没了整个武汉时,作为维系这个城市运转的人之一,外卖员张赛几乎跑遍了它所有的街角巷道。这期间,他观察、记录、发声,以缓解死亡带来的巨大的恐惧。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他早已关闭写作的闸门,大量的时间都在为生活奔波。

2019 年 4 月,张赛前往武汉的一家生鲜超市送外卖。八个月后,他和暴增到 100 多人的站点同事一起,亲眼见证了一座空城的日与夜。

那时,原本跟妻子在城中村大洲村租的屋子被拆,地产的广告很快挂了起来。他在哥哥的饺子馆里打地铺,原本就打算这个年不回家过了。他与妻子的娘家一直存在嫌隙,当初,因为他河南人的身份,老丈人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头两年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他决定就在饺子馆的地铺上过年,过年期间的工资还能多挣点。

因为前一年在十堰市的偏郊买了房子,小两口几乎花完了所有的积蓄,生活的压力陡然增加。自那之后,张赛默默给自己定了目标,每天赚够 300 块钱,不够就靠打点其他的零工凑。

一月底到二月初,张赛陷入了最大的绝望。在这座城市,他没有朋友,他的职业也不允许他居家等待。2 月 11 日,封锁小区的命令下达,所有的街道一下子空空荡荡。除了外卖员,只有像急救车这样的公共车辆,以及一些运送物资的货车。

等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张赛猛然想起 1 月 15 日,在那个难得的假期,他在位于汉口的一家书店待了整整一天。“密闭的空间,离华南海鲜市场又不太远,我想想觉得特别后怕。”那天,张赛读了一天的《乌合之众》。

站点只在情况严峻后某一天异常安静了一瞬间,之后迅速恢复日常状态,大家的话题重新变成“你今天跑了多少单”。张赛的防护措施只有一个口罩,他不知道那些戴上护目镜的同事是从哪里搞来的装备。

在站点通知外卖只送到楼下不要上楼时,仍有人要求送到家门口,但张赛当时决定自己绝不上楼。直到有一次,有人为独自在家的老人下了单后,坚决要求张赛送上去。慌忙中张赛按下了小区的电梯按钮。他一路举着这根手指,像沾染了某种致命的毒药。直到回到站点用酒精清洗干净。

那时候,他每天下午三点之前下班,挣得比平时还多。他打算回家后写作,但绝大多数时候,他放大音乐,在屋子里焦躁地来回走动,像个机器人一样。他坠入一种矛盾的心情:非常害怕,甚至想到死亡,但从没想过逃走。“当时就想着有可能活不了了,小孩怎么办?自己的亲戚肯定就不用交代了,觉得也要给朋友打个电话交待一下。”

从疫情开始,他重拾搁置了近十年的记日记的习惯。2020 年 1 月 28 日,他将自己的一篇疫情日记投给《单读》。很快,几家新闻媒体找上他,还包括一家海外媒体。

四月,武汉解封,国内疫情见缓,再没有人知道张赛的生活。不过对于张赛而言,很多事情再也不一样了。按照他的话说,“疫情让人闭嘴。我想说话了。”

此时,他已经离开武汉,来到妻子的家乡房县,和她以及两个孩子,在难得的共处时光里,暂时地放下生活的重压。

房县是武汉市西北方向近 500 公里的十堰市下的县城,到十堰市的直线距离也有 70 公里。从武汉到房县,最省钱的办法是搭乘大巴,120 元,近七个小时的路程。除此之外的其他方法,张赛从来没试过。

因为处于武当山地区,驶近房县,山势地貌开始显现。街道起伏,远山淡影。和中国的每一座小县城气质类似,在稍显低矮、局促的建筑物中间,低价卖场、烧烤摊、各式车载小摊位,占据着有限的公共道路。就像商量好的一样,每座县城都少不了的是市民广场,彰显着它们的居民们对于聚集在一起这件事不懈的热爱。房县县城里的诗经广场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2020 年 6 月初,张赛辞掉了在武汉送外卖的工作,在这里摆摊卖些小玩具。因为距离疫区中心武汉较远,即使在疫情期间,十堰受到的影响也有限。这波振幅再往小县城里扩散,余威就更小了。解封后的第四个月,在这个人流量巨大的广场上,张赛几乎是唯一戴着口罩的人。

每天下午五点,张赛把收起来的条桌架在旅行箱上,缓缓地往广场推。他需要提前占领摊位。把条桌展开,小板凳围桌放下,准备售卖的小玩具在桌上码好。很快,小吃摊和各种小商品摊位,将广场的地面铺得满满当当。而广场的上空,属于广场舞团队、卖唱歌手、叫卖的大喇叭,所发出的震天的声响。大约两个小时后,晚饭后的人群往广场聚集,生意开始。

张赛挑选了半个月才选定他要卖的玩具。他总想玩些高阶的东西,买回来的显微镜,成像像是画出来的;后来又试了天文望远镜,能看到远处的高楼,他等啊等,等了六天也没等到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第七天赶紧退货了。这个群山环绕、天气诡谲的小城,并不知道什么“七日后不可退换”的规则。

最后还是妻子拍板,选定了海洋瓶。海洋瓶中彩色的胶状物,原本是一些遇水可变大的小球。孩子们从小水盆里捞出它们,挤碎,注入瓶内。力气小的孩子,得花费一二十分钟。张赛的摊位不仅买家流动缓慢,而且很多时候,这里就像一个小型托儿所,家长们把专注游戏的孩子寄放在这里,以获得片刻的喘息。




▲张赛的小摊位

两个月里,一张一米五乘一米的长条桌,四张小凳子,一个装着货品的箱包打开摊放在地上。这是他每天下午五点到晚上九点的全部生活。除此之外,张赛每天活动的区域主要限于家里的客厅,那是他写东西的地方。

卧室的一个大箱子里堆放着十七本日记本,那是他十多年积累的“话”。这些年,不论走到哪里,他都没舍得丢下它们。几乎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汉字,偶尔重启下一篇时出现的空白部分,如今也布满了五岁的双胞胎儿子的画。通常是爸爸画出一个形状,孩子们给这些圆圈和方块涂色。两代人的笔迹,此时就安静地躺在床脚的这口箱子里。

两个孩子还不识爸爸的字,只知道温顺地服从爸爸的命令,“不要画在有字的地方”。他们说爸爸是“书呆子”,总是在看东西或者写东西。在他们五年的小生命里,爸爸并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陪伴他们。

十六岁初中毕业后,家里拮据,加上中等的成绩,张赛辍学,从老家河南泌阳县前往福建的一家纸厂打工。此间几番辗转。这些年里,唯一与他相伴的是自己那点写作的劲头。

“也许是我妈妈喜欢看书的原因,家里书比较多。”妈妈在他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因为意外去世,他清楚地记得那是 1998 年,发洪水的一年,但无法确定妈妈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自己。毕竟转眼已是 22 年。

张赛只模糊地记得那个“顿悟”的一天。应该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样子,他写了一篇类似作文的东西,写完放下就跑出去玩了,回家后无聊拿起来看,感觉写得蛮有意思。慢慢地,他对于写作的情绪不一样了。

打工的这些年里,张赛觉得自己是个被解放的书呆子,学校里除了教科书也看不到其他书,“所以一打工就撒欢,每天看书。”晋江有个图书馆,叫陈延奎图书馆,离打工的地方有两三公里,张赛一得空就走过去借书,“开始图书馆一次性能借三本,押 50 块钱;后来规矩改了,押 100 块,并且只能借 100 块的书。”世道的变化,也就是几年的工夫。

回想几个月前的黑暗时光,张赛一直没能说清是什么让他留了下来。无法从疫情里逃走,无法从生活里逃走。

四年前,张赛到武汉跑快递。跑快递虽然累,每天睡不到几个小时,但他在武昌开餐馆的哥哥和在奶茶店打工的妻子,常深夜帮他打包,再拉去站点。有一年“双 11”,他跑了 14000 块钱,到今天还记得。张赛一干就是三年,结果快递公司的老板带着员工们的工资跑了。

张赛经常怀念他刚到武汉的那三年,一切很有奔头,热火朝天的日子。只在一些偶尔的瞬间,他会想起没有上大学的遗憾。

年轻的时候,张赛想过靠写作、赚稿费就能养活自己,“慢慢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很早之前,他给几家著名的文学类期刊平台投过稿,石沉大海。疫情期间的这次尝试,是他第一次投稿成功。

“收到用稿回复的那天,你开心吗?”我问。“那个时候,很难有开心的情绪。”张赛的记忆迅速回到那些黑暗的日子,对于那时的他而言,在成功发表文章的喜悦之前,是一种表达冲动的纾解。“写作灾难,首先你心里要有人,其次才是才华。这跟平常的写作是不一样的。”

那天他把发表的文章发给妻子,“有点炫耀的心情”。当时,妻子正和一大家子人困在房县的乡下,她把文章转发给自己的姐姐。这么多年里,她的亲人一直没能真正肯定她对丈夫的选择,这一次,她想要证明一点什么。

妻子羡慕张赛有长时间坐在一个地方看书的能力,也知道自己没法进入丈夫的这片世界,但她常常希望他能多跟她说说话,能开心一点。夫妻俩用古文中两个没有实际含义的语气词,兮和矣,给自己的两个儿子起了名字。“不要那么多意义,想让他们这一生过得轻松一些,”他向我解释。

张赛的房间里,放着两个打包好的行李箱,箱子上还架着大包小包、准备一起带走的物品。摆摊一个多月之后,他们勉强收回了购买小玩具的成本。房县不宜久留。

妻子已经想好去处,要到武汉的一家蛋糕店学习做蛋糕。儿子们八个月时,她为了养家被迫重新上岗,每次拿起儿子的照片,都忍不住抹泪。相别两年多之后再见,性格腼腆的小儿子过了两个月才愿意叫她妈妈。明年两个儿子就要上小学了,她决心学好这门手艺,办起家庭小作坊,从此待在他们身旁。

张赛还没有想好去哪里。也许再度前往南方,就像他十几年前,第一次离家打工时一样。我劝他留在武汉,还是离家人近一些好,我对他说。这个少言寡语、很多时候显得闷闷不乐甚至笨拙的男人,比他能够表述的,更需要他的家人。

他在疫情期间发表的日记,得到了一家出版社的出版承诺,尽管只是口头的。张赛认真修整这些日记,已经积累了 17 万字。他开始在希望和无望之间徘徊,但出版界一个公认的现实是,疫情话题的书目,目前几乎不存在出版的可能。

最后一次摆摊那天,张赛告诉我,他担忧一种不可知的变化。疫情在全世界蔓延、加剧,“管控会越来越厉害,事情也会受到更多的约束。如果历史倒退,我们现在的这一切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当时,远处高大的市民活动中心大厦把燠热的余晖遮住,人在这酷暑里松了一口气,翻涌着向家门外攒动。人声渐渐沸腾起来。

4

抵达武汉的几日里,我亲眼所见的这座城市恢复的速度和强度,那种勃发的生活气息,以及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日常感,所听到的人们对于这场疫情和封城的反应,都让我大为震动。在这座热到让每一个没经历它的夏天的人,都想匆忙逃走的城市,新的认知和新的困惑,像每一条无风的街道地面上的酷热蒸汽,升腾、盘旋,笼罩住我。

某一些瞬间,我会想起晓宇在疫情期间持续更新的“疫区日记”。在武汉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终于见到他。我们坐在一家在当地非常有名的酒馆里,跟音乐、人声争夺着话语权。

除了浅谈几句的出租车司机,晓宇是我在武汉的最后一个聊天对象。相较于常年居住武汉的周昀和在武汉谋生的张赛,十七八岁就离开,之后又前往海外求学、定居的晓宇,更像是这里的过客,因为一场意外而被迫滞留于此。

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刻起,他就开始了高强度的讲述,从也门油船泄露危机,到他刚刚经历的惊险的云南瑞丽之行。我一直在等待他主动讲起武汉,但是始终没有。于是我强行开启这个话题。

三月的最后一天,晓宇完成了“疫区日记”系列的完结篇。日记里他写道,“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我和困扰十多年的身份,做了和解。只是,这样和解的代价太大了。我情愿,它以其他方式,在更远的将来”。

来武汉的这几日,他向我推荐了不少吃喝玩乐,尤其是年轻人喝酒谈天的去处,一派本地人的劲头。我们约在当地非常有名的 18 号酒馆见面,这里有武汉最有名的精酿,也是他的推荐。

“这些都是近期发生的,”他坦言,“如果你在一年前来武汉,问我说什么地方值得去,我可能只能打开大众点评。”

或许因为从小在一个集体大院里长大,那里人口的地域、文化属性多元,晓宇一直没有学会讲武汉话,一个不会讲武汉话的人,要怎么说自己是一个武汉人?又或许是因为他成年后就没有在武汉生活过,武汉变成一个家人和户口所在地。再或者,跟他的研究方向有关,在牛津大学专攻国际政治的几年里,他前往中东等大量国际冲突地带观察、研究,进入了更大的世界。

“解封之后,我在不断重新发现武汉,但并不是从一个本地人的角度。”晓宇告诉我,当地的朋友带着他到处逛,他们研究这座城市的规划,重新复习它的历史。这期间,他还和朋友共同创作了一个以武汉为背景的剧本。同时,他们与本地的独立导演、独立音乐人、艺术家会面,对武汉本地的流行文化,也有了全新的认知。

在这个过程中,他似乎察觉到了一种“很武汉的感觉”。什么是“武汉的感觉”?




▲雪松路的小吃街。地摊经济在武汉红红火火,疫情之后更有了不一样的况味。

我对他说起夜半的雪松路,小吃摊把人行道摆满。人们摘下口罩,重新拥挤在一起,在香味四溢的餐馆里吐沫横飞,垃圾散落在人群散去后的街道两侧。被大水淹没的江滩上,一对中年夫妻从武昌驱车前来延时拍摄,为了参加武汉正在举办的一场摄影比赛,几位本地的大爷对着被大水没过大半截的树木、路灯,钓鱼谈天……

一种在此时此刻,显得不合时宜的燥热的生活。

“有人可能会说,比如码头感或者江湖气息,更像是一种可以描述武汉的气质,我觉得是其中的一种非正式性,”晓宇这样向我描述,“这不是一种简单的享乐主义,我觉得是一种人定胜天的态度,那种‘不信邪’的感觉。”

疫情之后,被憋坏的家人,一下子散到各处,工作,休息,喘息。晓宇也一刻没有停下,独自创作、到处游览、与人谈天。“疫区日记”完成之后,他以惊人的速度写完了一部长篇小说,创作了一部剧本并进入深度修改阶段,同时继续他对于国际政治事件的关注和参与,还通过线上课程履行他在澳洲一所大学的教学任务。

这个身上少有那种典型的“武汉感”的武汉人,他表现出的温和有礼、克制冷静,似乎正是它的反面。只在某些瞬间,我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对规则的冒犯的冲动。这种冲动,同样被他下意识地融进自己的严肃思考当中。

晓宇跟我谈起一次朋友聚会。聚会上,秉持无政府主义立场的朋友,对疫情期间国内政府的种种举措非常不满,数据到底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举措那么乱,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谎言?而刚回国的朋友则非常愤怒,用自己在国外更糟糕的亲身经历进行反驳。

晓宇发现自己不站在任何一方。他无法认同这种将两边的政府放在一起比较的观点,也不认为此时可以将无政府作为一条实际的出路。

疫情期间,他加入了一个志愿者组织。“就我个人的经历来说,志愿者组织是一个非常有机的基层组织模式,但它没有办法调动资源,只能去分配资源。民间组织以及个人捐赠的物资,存在多数不符合医用标准的情况。如果一个志愿者团队能够配上一个非常专业的医学团队就很好,但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怎么来做有机的搭配?专业性怎么保证?物资怎么协调?在这方面,我到现在还没有看到一个能够完全替代主权国家的模式。这是我的困扰,倒不是说我对国家模式有多大的迷思。”

5 月底,他参加了一场线上的国际研讨会,主题是讨论中国的抗疫经验。在开场的 15 分钟发言时间,他怀疑“中国模式”是不是中国独有的经验,解释类似举措如何在亚洲国家出现,中国举措更像是居于新加坡和越南的经验之间。这个左右不讨好的观点,让他迅速成为全场的众矢之的。

“我不是很喜欢‘小共同体’这个概念,即使是小共同体也容易形成信息闭环,可以变得很龌龊,同样不喜欢异见者。我最理想的社会,是一个能够允许个体充分流动的社会,而不是一个可以迅速成圈或者成集体的地方。”

重新熟悉武汉,却拒绝“武汉人”的身份感,或许也是对某种地域集体性的反抗。但经历了这一切,他再没有办法从完全的外部人视角观看这座城市。这半年里,他“第一次和武汉的情绪在同样的频率”,在最后一篇日记里,他几乎以一种罕见的温情写下了结尾:此时,武汉的所有,无比的新鲜,无比的永恒。

酒吧的音乐不知在何时响起来,我们几乎在对彼此吼着说话。也许是大声说话消耗了他太多的气力,也许是长时间高密度的讲述让他疲累,他的语速放慢了。

他说起自己这段时间的状态,强迫性地工作、工作、再工作。与妻儿异地的状态让他无法入眠,完全不能放松。有孩子后的三年里,他感觉自己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孩子被带走之后,他进入无法解释的失眠状态。他谨慎,或者说克制地,使用了一次“想念”这个词。也许他所受的教育和认可的表达方式,不允许他陷入情绪的漩涡。

5

离开武汉前往房县之前,我在前往汉口火车站的路上,企图寻找华南海鲜市场。

时间逼近正午,九年前那种无处可逃的炙烤,再次袭上我的每一寸皮肤。我举着定位在新华西路和发展大道的交叉口,来回走了两圈。一人半高的蓝色铁皮栅栏,牢牢阻挡了我的视线。我曾多次想象过它的样子,但没想过我会完全看不到它。

一块目测是入口的地方,竖着半人高的黄色围栏,写着“消防通道,禁止停车”。一块倒下的铁皮上,贴着一张加强住宅小区封闭式管理的公告,定于 2020 年 2 月 18 日,在尘土、雨渍、日晒中,日渐变得肮脏、破败。

对面的大武汉 1911 商区鲜有人迹,偶尔几个外卖员穿梭其中,不知道是从哪家死里逃生的馆子里奔向下一个目的地。沿街的小商铺,多迁走或彻底歇业,我无从得知。想从唯一一家开张的小超市的女主人那里,打听附近吃饭的去处,她眼不离电视,让我去别处找。

继续沿着发展大道往西,另一个入口处,停着几辆黑色货车,几个安保人员匆忙地走动。门口弥漫着令人紧张的消毒水的气味,像一个散发着酒精味道的伤口。我没有久留,紧绷着往前走,迎面碰见一个提着半个西瓜的大爷,慢悠悠地从我面前走过。突然之间,我去想象他这几个月的生活,想象他彼时的波折和此刻的安宁,等待着不管哪一种未来。




▲被关闭的华南海鲜市场

八月底,父母从家返回武汉。这个事实,似乎从某种个人层面上,向我宣告这场灾难的彻底结束。

他们早上四点就驱车出发,急不可耐。我想问问他们阔别多日后,重返这个曾经的新闻中心是什么感受。妈妈只觉得家里灰很重,打扫了很久;爸爸在另一边翻着日历,数着离开武汉已有 232 天。232 天没为工作操劳,愧疚吞没了他们。那天晚上,他们匆忙挂掉电话,准备明天一早,投入火热的工作里去。

另一个画面从我脑海里浮现出来,那是晓宇告诉我的。刚解封的武汉有一派特殊的奇妙景象,外出吃饭的人,往往会在交谈间,跟邻桌拼起桌来。两桌完全不相识的人,迅速建立话题,交谈起封城期间自家发生的事情。两个多月里,他们共担着一种相似的痛苦。他们前所未有地需要彼此,需要所有新鲜,同时亲切的面孔。

那时候,武汉刚刚做完全民核酸检测。像每一个获得新生的生命体一样,它感到安全,充沛,时不我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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