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公元1552—1610年),于公元1602年,在当时的北京绘制完成了《坤舆万国全图》,这幅地图也被历代史家认为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结晶。
近年来,有学者对《坤舆万国全图》的来历提出了新观点,认为《坤舆万国全图》是明朝初年郑和下西洋时期由中国人结合“环球航行经验”绘制完成的,由此得出推论说,明代的中国人,要比历史上的哥伦布,更早抵达美洲。这一系列新观点,在国内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那么,《坤舆万国全图》到底诞生于明末还是明初?这是我们今天的讲演主题。我们今天会通过对几幅古代地图的分析和解剖,提炼出我们的观点,并且力求在地图中,辨析“郑和环球航行发现美洲”之说。
利玛窦的地图绘制之旅
公元1578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搭乘帆船离开葡萄牙里斯本港,绕过非洲好望角抵达印度果阿。公元1582年,利玛窦从印度果阿出发,辗转来到中国澳门,并于次年获准在广东肇庆居住。公元1584年,利玛窦在肇庆绘制出了第一幅近代意义上的中文世界地图,但历史资料中,并没有保留下来这幅地图的中文名称。
1935年,中国学者洪业曾经对此提出观点,认为公元1584年利玛窦在肇庆绘制的那一幅世界地图,中文名称应是《山海舆地图》。洪业的这个观点,很快被国内外学者普遍接受,几成定论。不过近年来,新发现的中文史料表明,利玛窦在肇庆绘制的那一幅世界地图,中文名字是《大瀛全图》。不过遗憾的是,《大瀛全图》并没有保存下来,所以我们也就无法知道它的原貌。
公元1595年6月至1598年6月,利玛窦在南昌生活。在此期间,他又绘制了多种世界地图,但多数已经失传,只有两种地图摹本被收入了南昌学者章潢(公元1527—1608年)编辑的《图书编》中,也就是《舆地山海全图》和《舆地图》。这两种保存下来的摹本地图,也就是我们目前所能见到、年代最早的利玛窦所绘世界地图。后来,利玛窦在南京又绘制过《山海舆地全图》,但该地图也最终失传了。
公元1601年,利玛窦获准在北京居住生活。第二年,在李之藻等中国官员的支持下,利玛窦在北京绘制出了《坤舆万国全图》,此地图的原刻本在欧美及日本都有保存。公元1603年,利玛窦又在北京绘制出了《两仪玄览图》,此地图只有两幅存世,分别保存在中国的辽宁博物馆和韩国的崇实大学。
保存至今的《坤舆万国全图》原刻本上,有利玛窦、李之藻、陈民志、祁光宗等人的序文。这些人在序文中都明确提到,这一幅《坤舆万国全图》是由利玛窦绘制的。值得注意的是,利玛窦自己后来在回忆录里,也介绍过他绘制这一幅《坤舆万国全图》地图的经过。
通过最近一个世纪的研究,中外学者的主流观点是,利玛窦绘制《坤舆万国全图》时,他的主要资料来源是当时西方出版的地图,特别是奥特里乌斯(1527—1598年)于1570年开始出版的地图集《地球大观》。而且,利玛窦在绘制《坤舆万国全图》时还吸收了当时中国的一些地理文献资料。
《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是否为《坤舆万国全图》的原本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研究结果,所以一般认为,《坤舆万国全图》是由利玛窦绘制的。
不过,近年来有学者提出了新的观点。该观点认为,《坤舆万国全图》绘制完成时间,实际上是在公元1430年左右,也就是明朝初年郑和第六次下西洋时期。该观点同时提出,《坤舆万国全图》实际上明朝官员为了掩人耳目而假托利玛窦所绘,具体的推论是这样的:明朝初年的郑和船队实际进行过环球航行,并早于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到了明朝成化年间(公元1465—1487年),当时的宪宗皇帝朱见深曾一度有意再次派人下西洋,但是他接到报告说,当年的郑和出海资料档案已被悉数销毁,因此明宪宗的再下西洋构想只得作罢。然而作为郑和当年出海资料档案之一,《坤舆万国全图》原本并未被毁,依然被秘密收藏在明朝南京的内府。等到了明朝万历年间(公元1573—1620年),当时的一批明朝官员如李之藻等,就谋划着把这份《坤舆万国全图》公布出来,可是之前在成化年间时已经报告过郑和出海文献档案被销毁了,因此这时候如果拿出来郑和留下的《坤舆万国全图》,就等于欺骗皇帝,曝光了当初私自隐瞒保存郑和下西洋档案资料的行为,也就意味着必须有官员承担“欺君之罪”。此时利玛窦恰好来到中国,于是明朝官员们就密谋确定,假托西洋人利玛窦之名,将郑和的《坤舆万国全图》面世出版。
这个观点提出以后,受到了学界的关注。有专家认为,这一观点“挑战了世界史三大经典学说”,也就是“明代郑和下西洋止于东非”“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和“利玛窦把西方的地理知识带来中国”这三点。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观点提出的主要依据之一,就是明代梁辀在公元1593年绘制的地图《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该观点认为,《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的绘制者梁辀在序言中曾经提出,在明朝的南京藏有六幅地图,而这六幅地图其实就是利玛窦版本《坤舆万国全图》参考的原图。梁辀的《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参考了这六幅地图原本。而这六幅地图原本,很可能就是当初郑和“环球航行”的遗存。
我们现在就来分析一下,梁辀的这幅地图以及序言,并由此出发,厘清围绕《坤舆万国全图》的这一系列争论。
根据资料,《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是公元18世纪由来华传教士携至欧洲的,曾经被英国收藏家罗宾逊(philip Robinson)收藏,1974年该图在大英博物馆展出过,1988年出现在索斯比拍卖行(Sotheby)的目录上(编号85号),现在则下落不明。该地图附有长篇序文,落款为:“常州府无锡县儒学训导泗人梁辀谨镌。万历癸巳秋南京吏部四司。刻于正巳堂。”由此观之,这幅《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的绘制者,是当时的无锡县儒学训导梁辀,绘制的时间则是癸巳年,也就是明朝万历二十一年(公元1593年)。在地图序文中,梁辀还清楚地介绍了这幅地图的绘制缘起:
“尝谓为学而不博夫古,无以尽经理之妙;好古而不穷夫远,无以尽格致之功。是以《禹贡》之书,历乎九州,职方之载,罄乎四海,班氏因之而作《地理志》,则图史之从来久矣,考古证今者所必资也。此图旧无善版,虽有《广舆图》之刻,亦且挂一而漏万。故近睹西泰子之图说,欧逻巴氏之镂版,白下诸公之翻刻有六幅者,始知乾坤所包最钜,故合众图而考其成,统中外而归于一。内有中华山河之盛,古今人物之美。”
文中的“西泰子”,是当时明代文人对利玛窦的称呼。而“欧逻巴”或“欧罗巴”是当时利玛窦对Europe(欧洲)的中文音译,而绘制《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时的梁辀,尚未与利玛窦见过面,于是误以为“欧逻巴”是个人名。以下出现的“白下”,则是南京的别称。在这段序文中,梁辀表达的意思是:中国人自古以来都很重视地图,也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努力,不过一直没有好的地图版本;最近,南京有人将利玛窦绘制的地图进行了翻刻,而南京翻刻出来的利玛窦地图,是由六屏幅组成的;梁辀见到这幅由南京人翻刻的利玛窦地图后,才知道世界是多么的广大,因此梁辀将多种地图综合在一起,绘制出了《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从梁辀的这段序文来看,南京的所谓六幅地图实际是对利玛窦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内容的翻刻,而并不是《坤舆万国全图》的资料来源,并且,梁辀自己的《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也是在参考利玛窦绘制地图的基础上完成的。
关于《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还有观点认为,梁辀所制的这份地图上,出现了美洲地名“亚伯尔耕”字样的标识,而没有使用“亚墨利加”一词。根据这个判断,该观点进而提出,“亚墨利加”一词是利玛窦来华后翻译引入,而且利玛窦绘制地图所参考的奥特里乌斯1570年西方地图,对美洲新大陆是称之为“亚墨利加”的。该观点由此认为,梁辀的《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既然没有使用利玛窦引入中国的“亚墨利加”词汇,就说明梁辀的地图并非借鉴了利玛窦的地图;同时,梁辀又使用了“亚伯尔耕”一词,这个词在利玛窦地图所参考的奥特里乌斯1570年世界地图上并没有出现,综合两个词汇的情况,就说明梁辀绘制地图时,参考的不是利玛窦地图和奥特里乌斯1570年世界地图。由此推论,梁辀绘制地图,参考的可能就是明朝初年郑和“环球航海”的资料。
那么,事实是怎样的呢?在文物出版社于1995年出版的《中国古代地图集(明代)》中,收录有《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这幅地图,中国国家图书馆也藏有这份地图的影印件。对照这些资料,我们可以在《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上的亚洲大陆北部沿海,找到“亚墨利加国”字样。因此,前面我们引述的“《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上面没有亚墨利加字样”的说法,是错误的。
在这里,我们解释一下“亚墨利加”的来源。它是西文词汇America之类的音译,此词源自意大利航海家亚美利哥·维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公元1454-1512年)之名。我们知道,哥伦布虽然于公元1492年发现了美洲,但当时的他坚信自己踏上的土地是亚洲。公元1500年前后,亚美利哥·维斯普奇在哥伦布地理发现的基础上,几次从欧洲横渡大西洋到美洲进行探险,并且提出观点,认为美洲是一块前所未知的新大陆。公元1507年,德国制图学家瓦尔德泽米勒(Martin Waldseemüller,公元1470-1520年),首次使用亚美利哥之名来命名美洲。利玛窦来到中国后,将西方文献上的America音译成“亚墨利加”。我们都知道,在明朝郑和下西洋时代,因为航海家亚美利哥·维斯普奇当时还没有出生,用他的名字来命名美洲的事情也就无从谈起,因此也就不可能在郑和航海档案中出现“亚墨利加”一词。而后来的《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上面恰恰出现了“亚墨利加国”字样,这件事情本身就证明了,梁辀这幅地图的主要资料来源,并非是明朝郑和下西洋时代的航海资料。只不过,当时的梁辀由于不了解欧美的历史文化,误将“亚墨利加”当成了一个国名,并且根据自己的需要,将其错误地标绘在了《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中的亚洲大陆最北部。
至于梁辀所绘的《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中出现的“亚伯尔耕”一词,这是源于西文地名Apalchen的音译,而且它在奥特里乌斯1570年版地图集《地球大观》中实际就已经出现了,并非没有。我们可以在其中的《美洲地图》中,找到颇为醒目的Apalchen一词,也就是中文的“亚伯尔耕”的来源。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说,无论“亚墨利加”还是“亚伯尔耕”,都不能证明梁辀所绘的《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是主要取材于明朝郑和航海资料的。
还有观点认为,《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当初是在南京绘制的。根据梁辀自己的说法,此图绘制于公元1593年。而这一年,利玛窦其人尚在韶州,还没有到南京。因此,南京的梁辀,不可能根据韶州的利玛窦地图,来绘制《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
这种观点其实是错误估计了明代的信息传播路径和速度。利玛窦来华后,早在1584年就开始绘制地图了,当时的明朝早就建立起了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及驿传邮递系统。利玛窦虽然没到过南京,但是他多年前在广东肇庆绘制的那一幅《大瀛全图》地图,完全可以通过明朝这套系统,传播到南京。在这里,我们列举两个例子进行佐证:第一个例子是,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利玛窦还没有来到苏州,而当时的应天巡抚赵可怀,已经将利玛窦绘制的地图,刻在苏州姑苏驿的一块石碑上了;另一个例子是,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吴中明在南京刊印了利玛窦绘制的《山海舆地全图》,很快,千里之外的贵州巡抚郭子章就获得了这份地图,并且将其进行了缩刻。因此我们说,公元1593年利玛窦确实“还在韶州,没有到南京”,但是利玛窦于1584年绘制的《大瀛全图》却完全有可能流传到南京,南京人也完全有可能将其翻刻。而且,明代的地图盗版翻刻之风是比较盛行的,这其中,一个有力的证据,就是梁辀自己绘制的《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其左下角就有四个字:“不许翻刻”。而且这一句“不许翻刻”也表明,这份地图本来就是当时面向市场的商品。
在此,我们进一步分析:如果梁辀的这份地图的地理知识来源,是郑和遗留的“环球航行实践”,当初是郑和航海先于哥伦布发现了美洲,那么由此推论,《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理论上应该是非常接近美洲的实际地理的。但事实上,《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的美洲部分,基本上都是错误的。例如,它把利玛窦地图上的美洲地名“亚墨利加”及“革利国”标注在了亚洲北部沿海,把北美西部的“亚伯尔耕”描绘成北海中的一个岛国,还把北美洲的“巴革老地”画在太平洋上,与山东半岛隔海相望,等等。我们需要了解,梁辀毕竟生活在明代,他还不具备完整的近代世界地理知识,也不掌握地图投影方法,所以,他只是根据中国传统地图的式样,参考利玛窦的地图资料,绘制了这份《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地图,并在地图周边随意标上一些来自利玛窦地图的外国地名。在这样的背景下,梁辀在吸收利玛窦世界地图时出现了一些错误,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坤舆万国全图》中是否隐藏着“郑和环球航行”的踪迹
在厘清了利玛窦与梁辀之间关系之后,我们现在对《坤舆万国全图》也进行一些细节上的分析。它是否隐藏了郑和环球航行、发现美洲大陆的踪迹。
在利玛窦的《坤舆万国全图》上,北美洲附近北纬40度以上的大西洋中标识着一个“怕雾打岛”。如果我们对照公元16世纪欧洲出版的地图,就可以知道,这个“怕雾打”的中文词汇,实际就是Bermuda的中文音译,现代的我们更习惯于将它翻译成“百慕大”——“怕雾打岛”也就是著名的百慕大岛。
根据西欧历史资料,公元1503年,有个名叫Juan Bermudes的人,驾驶着一条名为“Garza”帆船,发现了这个岛屿。如果根据发现者的名字来命名这个岛屿,那么这个岛屿就是“Bermuda”岛,也就是百慕大岛。但是如果根据Juan Bermudes驾驶的帆船来命名的话,那条帆船的“Garza”之名,本意为“苍鹭”,因此也可以命名为“苍鹭岛”或者“鹤岛”。实际上,这两种命名百慕大岛的方式在历史上都曾出现过。比如公元1541年墨卡托制作的地球仪上,大西洋中的百慕大岛下方就清楚地写着:“百慕大,即鹤岛”。
但是,利玛窦在《坤舆万国全图》上弄错了,他同时把“怕雾打岛”和“鹤岛”这两个同属于百慕大岛的名字,都标在了地图上面,而且让这两个岛名分别表示两个岛屿。也就是说,根据文献资料,利玛窦在《坤舆万国全图》上同时标注的“怕雾打岛”和“鹤岛”两个岛屿,其实应该是一个岛屿。
这个错误不是利玛窦的“原创”。虽然在公元1541年墨卡托制作的地球仪上,百慕大岛和鹤岛是一个岛的两个名字,但是在后来公元1569年墨卡托《世界地图》上,却错误地把百慕大(位于320度经线旁边)和鹤岛(靠近350度经线)分列为两个独立的岛屿。此后,在奥特里乌斯《地球大观》中的《世界地图》及《美洲地图》上,也都把百慕大岛和鹤岛错当作两个不同的岛屿。
前人的历史错误,利玛窦在《坤舆万国全图》同样延续了,他将“怕雾打岛”和“鹤岛”当作两个独立的岛屿绘制在地图上,但面积更大。而且在利玛窦的地图上,这两个岛屿的东西距离及南北位置也发生了变化。原本在墨卡托和奥特里乌斯的地图上,百慕大岛位于320度经线的东侧,北纬30度以上;鹤岛位于350度经线以西,北纬40度线以下。也就是说,鹤岛的位置要比百慕大岛高出近10度,两岛间东西距离将近30度。而在利玛窦《坤舆万国全图》上,“怕雾打岛”位于330度至340度经线之间,北纬40度线的上方。鹤岛的位置是340度至350度经线、北纬30度至40度之间。这样,与之前墨卡托及奥特里乌斯的地图相比,利玛窦《坤舆万国全图》上,百慕大岛和鹤岛的位置都向东移动了,而且两岛之间的距离更加接近,鹤岛变成了位于百慕大岛以南的一个岛屿。
由此我们可以说,《坤舆万国全图》上的“怕雾打岛”和“鹤岛”,是由于一系列的误传和讹变而造成的地理错误,利玛窦并列的“怕雾打岛”和“鹤岛”,在大西洋中是根本不存在的。由此观之,如果《坤舆万国全图》假设是来源于明初郑和船队“环球航行时的实地测量”的话,那么是不应该出现“怕雾打岛”和“鹤岛”同现于大西洋之上的错误的。
历史上的郑和下西洋,是中国航海史上的壮举。不过我认为,结合目前掌握的历史资料,明末利玛窦所绘《坤舆万国全图》,无法判定其与郑和的航海有直接关系,而且也无法通过《坤舆万国全图》,得出郑和船队曾经进行过“环球航行”乃至“发现美洲”的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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