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化名)在五颜六色的蜡笔中挑了一支黑色的,画了一家三口——

画中的孩子,拉着母亲的手,与母亲笑着对视;而父亲孤零零站在一边,想来牵孩子的手,却被晾着。

这是4月23日13岁的宁宁在母亲死后接受心理干预时画的。

宁宁的母亲正是疑因家暴致死的内蒙古女记者红梅。她惨烈的死亡,被广泛报道。人们聚焦于她一次次被家暴的细节,议论着她怎么这么傻,遇到如此恶劣的男人为何不离开,却很少有人去问,目睹了母亲被父亲施暴而死的孩子,受到了怎样的冲击。

鲜为人知的是,施暴者金柱自己正是成长于一个施暴的家庭,他的父亲曾无数次殴打他的母亲。

今年3月1日,我国首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实施。红梅的姐姐咏梅,期待妹妹的事件能唤起更多人对家暴的关注。

尤其是,那些家暴中的孩子。

【目睹】

孩子问姥姥,“新出的那个‘法’里有没有枪毙罪?”

在宁宁的叙事语言里,整个事情的判断是简单而残酷的——“我爸爸打死了我妈妈。”在4月6日的晚上,红梅死亡的当天,宁宁把这句话在微信里发给了3位好友。

同时被宁宁敲在手机里的,还有两句话:“妈妈,我爱你,我要替你报仇!”“爸爸,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他曾问姥姥:“新出的那个‘法’里有没有枪毙罪?”姥姥说应该有,他回答了一个字,“杀”。

这是一名常年目睹家暴的孩子对于父亲的“判决书”。几句话,似乎构成了比惨案事实本身更让人心惊的“事发现场”。

他的父母,在外人看来很是光鲜。父亲金柱是公务员,任职于鄂尔多斯杭锦旗安监局;母亲红梅在杭锦旗广播电影电视服务中心工作,担任汉语新闻部副主任。

但他明白,家庭的实情与外在截然不同。

十多年前,红梅和金柱恋爱。

2001年,红梅和金柱订婚不久,金柱第一次动手打了红梅,红梅第一次哭着跑回娘家。婚后,这样的“夫妻打架”在一年半之内出现了5次。

红梅父母在红梅一次次跑回娘家的过程中验证了当初的担忧:红梅不该嫁给金柱。他们劝红梅不要生下孩子:只要还没有孩子,就有办法抽身。

但婚后不久,红梅怀孕了。当胎儿3个月大时,金柱在一次争吵中,朝着红梅肚子上猛的一脚,导致流产。红梅在娘家疼了一整天,她母亲眼见着血留了一大盆,随即流出的,是已初见人形的胎儿。

无数次殴打,施暴者从没有回避过孩子。

打得最厉害一次是在2013年10月。金柱在红梅参加完一次同学聚会后对她暴打,医院诊断书显示:枕骨粉碎性骨折。红梅后脑勺的凹陷处,有鸡蛋一样的大小。

当时10岁的宁宁在场目睹了全程:他把我妈拖住按到床上,握紧拳头往妈妈头上一个劲儿地捶。宁宁给姥姥姥爷打电话哭诉:“我爸爸要打死我妈妈了!人都要打烂了……”

图为案发现场,即红梅的家。门口停着的私家车,正是红梅4月5日遭毒打的地方。杨书源摄。

就在红梅离开人世的前一天,4月5日晚,宁宁也亲眼目睹了父亲对母亲在私家车里长达50分钟的施暴。“他扯着妈妈的头发往玻璃上撞。”他后来告诉红梅的姐姐咏梅。

那天晚上,金柱打得太凶,宁宁吓得忘记了给姥姥打电话求助。

4月6日上午,咏梅希望红梅回父母家休养。有多处淤青的红梅因为怕父母看到了伤心,还是选择回到自己家中,却再也没能走出。

十几年的家暴,以红梅的死划上了休止符:4月6日下午,41岁的她,死在自己家中。

当时,宁宁放学,发现门从里面锁上,就爬到楼旁边的栅栏上,看到二楼窗户开着,听到父亲在呼唤母亲的名字“红梅,红梅”,但母亲没有回应。

金柱被公安带走,以涉嫌故意伤害罪被刑事拘留;抢救人员告诉咏梅,他们来的时候“人就没了”;法医告诉家属,死者颅底出血,胸骨断裂,一侧7根肋骨骨折,子宫膨胀,肝脏破裂。

红梅在鄂尔多斯杭锦旗广播电影电视服务中心的办公室里,红色围巾还挂在原位。杨书源摄。

【异常】

放学回家后孩子常常一个劲砸枕头,直至耗尽体力

只有在采访被问及时,宁宁的身边人反复回想,才意识到孩子早已有很多不同寻常的举动。

宁宁前桌的女同学回忆说,宁宁有时上课会莫名其妙抽搐,这样的举动,她起码看到过两三回;另一位男同学说,“其实平时他的脾气还蛮好,可是有时候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就会突然发火”;在和大家聊天时,凡是聊到爸爸妈妈的地方,他都会低下头一言不发。

宁宁的姥爷哈斯生卜尔说,宁宁经常会在放学回家后躺在床上一个劲地砸枕头,直到把浑身的体力耗尽,再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那是他在发泄啊!”哈斯生卜尔说。

而一旦母亲到来,他会像极小的孩子一样扑进母亲怀抱,反复蹭,不肯离开。一旦母亲不在,他会一个劲地问:“妈妈去哪儿了?”

每次母亲被家暴之后,即使到了凌晨,宁宁也常常在母亲痛苦的呻吟之中不敢睡去。打得最严重的几次,宁宁会在事后用拳头朝爸爸做“反击”。虽然遗传了母亲高挑的身材,13岁的他已蹿到1米65的个头,但他仍打不过父亲,保护不了母亲。

他曾在与同学聊天时说自己最大的梦想是做一名警察,维持正义。他酷爱电脑枪战游戏和恐怖片:他的电脑里全部是像“穿越火线”这样的枪战游戏;10岁时,他自己跑去电影院看了第一部恐怖片,他说他喜欢一个人去电影院看恐怖片的体验。

一次在红梅同事的车里,宁宁喊出了一句:“我爸爸是恶魔!”但随即被红梅制止,“那是你爸爸!”

课外辅导了宁宁3年英语的杨老师认为,宁宁孤僻的原因应是缺失爱,缺少关怀,也因此不喜欢表达爱。

长期致力于反家庭暴力工作的汕头大学妇女研究中心顾问冯媛说,目睹家暴对于未成年人的行为和心理所造成影响不可小觑。

目前许多研究表明,家暴在代际间存在一定的习得性,也就是说,在施暴环境中成长的男孩,更有可能复制父亲的暴力行为,而女孩会更易认为,遭受家庭暴力就是女性的命运。

事实上,金柱正是成长于一个施暴的家庭:他的父亲殴打他母亲多年,母亲硬是撑到金柱成家,才选择了和他父亲分手。哈斯生卜尔惊讶于金柱骨子里的暴力和残忍。几年前,ISIS发布斩首人质的残忍照片,多数人不忍去看,而金柱竟把照片保存在手机里。

冯媛还提到,孩子在目睹家庭暴力的情况下没有能力阻止,会让孩子容易产生对受害人的自责感,认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是一种错误,长此以往会影响孩子的人际交往和自信心的建立。  

【逃离】

孩子,是施暴者“控制”受害者的有效方式

红梅不是没有想过逃离。

她有时感叹:“真想抛弃这里的一切,走得远远的。”但转而就说到孩子,“男孩不比女孩,没有父亲管教该多淘气”。她不想让宁宁没有完整的家庭。

她的微信朋友圈里,也看不到多少家庭矛盾的影子。她发的第一条状态是宁宁和金柱吃火锅时分别的特写照。她会打电话催促金柱送孩子上学,以行使一位父亲的责任。

这种看似正常的家庭生活,对她正是一种说服力强大的错觉——我只是偶尔遭受暴力,只要我一人牺牲,就可以让其他人正常地生活。

这是不少遭受暴力者的心态。

长期处理家暴案的内蒙古律师塔拉认为,找借口、喝酒施暴都只是表象,根源是施暴者的控制欲。

而利用孩子正是施暴者“控制”受害者的有效方式。

他们有的会威胁,“你离开我,我就让你再也见不到孩子”;或者为了挽回受害者,说“孩子想你,不能没有妈妈”。

纠结于离婚的受害者往往担心让孩子成长于单亲家庭,却常常忽略了孩子目睹家暴所受的影响。

咏梅曾劝一位长期遭受家暴的汉族朋友离婚,回答匪夷所思——“孩子们都不希望我现在离婚,他们劝我说,等他们长大了一切就都会变好。”

“这些孩子已经习惯了!他们就不为他们的母亲着想吗?”咏梅愤怒地说。

父母也会成为“控制”的利器。金柱不止一次警告红梅:你要是敢和我离婚,你们一家人都要有麻烦。事实上,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曾经有过人尽皆知的两例:因为男女双方不和,男方将女方父母杀死。在红梅父亲的床头,常年备着一根铁棍,用来防金柱;走在大街上,也会下意识走在人行道距离车道最远的外侧,防止金柱的车撞上来。

他几次劝女儿离婚时,红梅回答:“杭锦旗太小了,一家人躲无可躲,离婚又能怎么样?”

那种来自施暴者的“控制”让受害者的社交圈子变得越来越小。红梅几乎斩断了所有可去可不去的交际。

她的同事萨日娜牢记,一次和她下乡采访的场景:一贯守时的红梅迟到了半个小时,而且没穿平时下乡都会提前备好的冲锋衣和雪地靴,身上是一件居家的毛衣。看见一车子一道去采访的外地记者,红梅捋了捋头发,尴尬地说:“真的不好意思,睡过头了,连脸都没来得及洗一把。”车上,金柱的电话不停打来,红梅极力抑制住情绪解释:“我在下乡,真的在下乡!”最后她索性打开了车窗,把手机伸到窗外,任凭草原上铮铮的风就那样吹着。

“不要问她们为什么不逃离,这是一个错误的问题,因为她们无处可逃。”冯媛感叹,“我们扪心自问,身边发生家庭暴力事件时,我们帮忙预防、中断、救助或报过警吗?”

无力逃离的红梅曾将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她对母亲说过:“再坚持四五年吧,等孩子长大了,他肯定会保护妈妈。”

【记者手记】

家暴目睹儿童,何以庇护

宁宁是最牵动我们的人。

采访中我们看见,13岁的他为舍友们买饮料时,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喜好;开门时不会急着走,而是等待后面的人跟上,才会关门……

可以想见的是,那些温暖的细节之外,是怎样波涛汹涌的痛楚。

好在他的姑姑咏梅及时请来心理咨询师。据透露,孩子在心理干预中大哭了一场,而心理咨询师根据与他的交谈说,能够感受到孩子对父亲还有爱的一面。

何其心痛!

相比起红梅,同样在杭锦旗的丹阳要“走运”一些。她今年32岁,逃离丈夫已5年。现在,只差一纸离婚证书。她的丈夫曾残忍地将一两岁的女儿“像床单一样”抛到炕上或地下,孩子的鼻血哗哗流出来。而今,一旦有人大声说话,7岁的女儿仍会明显紧张、发抖。

另一位被家暴的女子丹阳,抱着孩子站在红梅曾经工作的楼外。红梅出事后,她来陪伴红梅的父母。如今的她已逃脱丈夫,在等待一纸离婚判决书。王潇摄。

反家暴专家冯媛介绍,到目前为止,我国专门针对家暴目睹儿童的保护体系尚未建立。而一些发达国家和地区中不少做法值得借鉴。例如,在美国蒙哥马利郡,如孩子目睹暴力,或施暴方暴力涉及到孩子,会被记载在警察出警记录中,法庭调查员将调查儿童是否受到伤害,目睹暴力的儿童会和母亲一起获得庇护与安全住房安置。除此,还有一些经费源于政府拨款的项目免费帮助孩子抚平创伤。

期待更完善的保护体系。别让暴力,磨灭了孩子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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