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车高高吊起被严严实实裹在薄毛毯里的“萌丫”,把它送上了货车。蒲冰梅怔怔望着,半天没说一句话。

“萌丫”是一头搁浅的领航鲸。“萌丫”离开那天,6月10日,蓝丝带海洋保护协会的蒲冰梅赶来送它最后一程。

3天前,她在同一个位置,接到了虚弱无比的“萌丫”。它被从60多公里外的崖州湾连夜运来。

60多个小时,100多人,包括中国科学院深海科学与工程研究所(简称“深海所”)、蓝丝带海洋保护协会、北京给予社会组织发展促进中心、蓝天救援队等在内的众多社会力量,参与了这次爱心接力。这是在政府主管部门领导下,由专业鲸豚科研团队第一时间发起、主导和组织的,三亚近年来实施的最大规模、参与人数最多的一次搁浅鲸救助。

尽管,人们竭尽全力,终究没能挽留住它。6月10日凌晨5时50分,“萌丫”没了呼吸。

深海所最新的剖检结果显示:这头领航鲸是刚刚生完小孩还处于哺乳期的年轻妈妈,或因受到人类活动干扰,长时间未能正常进食,误入近岸浅滩,最后搁浅在沙滩上。

参与救助的很多人,都被提过相同的问题——为什么要在明知微乎其微的情况下,还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去救?

放眼全世界,各地成立了数百个鲸豚搁浅救助组织,发展了众多鲸豚搁浅救助网络,但依然只有极少数搁浅的鲸豚,最终能重返大海。

深海所的副研究员林明利回忆起他看过的一句话,“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和道德进步水平,可用其对待动物的态度去衡量”。他觉得,救助搁浅的鲸豚,和医生救治病人,并无二致,体现的都是对生命的尊重和热爱。


搁浅

一头鲸被浪打上了岸。

三亚市崖州区镇海村的村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幅画面:站在海边,可以远远望见海豚成群结队跳出海面。上一次,还是7、8年前。

谁也没这么近距离地见过一头搁浅的鲸:呼吸孔还在时不时地喷出气柱,尾巴不停拍打着沙滩。岸边的海水里藏着不少管子和绳子,村民陈运鹏看到,它的身上有了划痕。

时隔两周,陈运鹏向记者忆起见到这头庞然大物的第一眼,仍旧忍不住比划。他是最早在岸边救助这头鲸的人之一。

那是端午节当天,按照当地风俗,在海里“洗龙水”的村民发现了这头鲸。陈运鹏和表哥闻声赶到海滩。几个人想合力把鲸推回大海,未果。当时的陈运鹏不知道,前一天,有人做过相同的尝试,成功了。

这头鲸不是第一次搁浅了。6月6日,它也曾在崖州湾附近的海域搁浅,被偶遇的村民和边防工作人员推回大海。

6月6日,领航鲸第一次搁浅在海滩。

在6月24日的领航鲸搁浅原因说明会上,提起这次村民间自发的救助,林明利却觉得遗憾。他告诉记者:拖拽搁浅鲸类动物的胸鳍和尾鳍,容易导致骨折、脱臼乃至更严重的伤害;即使鲸被推回大海,仍有极大可能再一次搁浅,因为它们大多数身体有病或者受伤。国际上公认做法是,发现鲸搁浅后,及时告知相关部门,等待专业救援。

“我们当天接到了电话,无奈该领航鲸已经被推向大海,无法及时救助。”林明利说,他们是在6月7日才见到这头鲸。

林明利和同事们又一次接到消息后,一边往镇海村赶,一边联系了三亚农业农村局等相关部门、兽医团队和志愿者。

赶到镇海村时,已近傍晚。退了潮,一群人用手在鲸的四周挖了一个坑,又拿来桶装了海水,不停往鲸身上泼。鲸一旦搁浅在海滩上,如果长时间皮肤干燥,很容易受伤。对体型较大的鲸豚动物而言,失去了海水的浮力,自身体重会对内脏器官造成极大的胁迫。

除此之外,如何把鲸安全运送到三亚的救护平台,也是个大难题。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水运,托人去找了船,如果运气好,渔政的船开上一个多小时,就能把鲸运送至三亚。陈运鹏记得,那天镇海村附近,风浪格外大。大船靠不了岸,小船又没法装下这头鲸。他们只能去找车。

近3米长,接近350公斤重,十几名成年壮汉才抬得动这头鲸。深海所的工作人员带来了帆布,他们把鲸放在打湿的帆布上,一部分人提着,一部人在后面推。即便如此,也得提一段路停一会儿。

几年前,蒲冰梅参与救助过一头搁浅的侏儒抹香鲸,还没到救助点,鲸就在途中没了呼吸,“觉得特别无力”。收到深海所发来的消息时,她正和家人朋友一起为女儿庆祝生日,刚吹完蜡烛,几个人开车赶去帆船港。她立刻在三亚鲸豚救护队的微信群里,协调港口,联系熟识的潜水员。不到5分钟,协调完了所有可能用得上的资源。

赶往三亚的途中,林明利坐在车上,悬起的心没放下过,他怕鲸坚持不到救护平台。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例还存活的搁浅鲸。

他和同事们不停给鲸的身子泼水。终于,它被安全送到目的地。

6月7日,在镇海村,村民们将水泼在领航鲸身上,防止其晒伤。


接力

志愿者们决定给这头鲸取名为“丫丫”。林明利说,后来感觉它特别萌,又改为“萌丫”。

深海所的鲸豚救护平台建于2年前,就在深海所大楼目之所及的近海处。“萌丫”是第一头被送至此处救助的鲸。

这是一头10岁左右的雌性短肢领航鲸。就在今年5月,深海所组织了全世界第一次南海深潜鲸类考察,考察队员第一次在南海目击到短肢领航鲸群体。

众人忙着运输“萌丫”时,李海勤和几个潜水的朋友,提前来到救护平台观察情况。救护平台所在海域深约10米,从海面到网箱底端也有7米深。

朋友们都叫李海勤“黑皮”,他常年潜水,工作之余就背着装备下水,做珊瑚和红树林调查,皮肤晒得黝黑,手上尽是被水母蛰过留下的疤。

当晚参与运送“萌丫”的有30多人,除了深海所、码头的工作人员,潜水志愿者,还有许多热心路人。

到了帆船港,人们先是找来推车,把“萌丫”送到码头;而后找来浮台,把“萌丫”放在浮台上,船拖着浮台,安全送到救护平台。

早在水下的李海勤,胸前的摄像头记录了“萌丫”被送入救护平台的那一刻。23时30分,在离开大海近8小时后,“萌丫”重新接触到水。原本有些僵硬的它突然兴奋,在这一片被网箱圈出的海域里横冲直撞。

没多久,停了下来。人们看见,“萌丫”的皮肤表面多了些刮伤。李海勤想起来,刚刚潜下水观察时发现,网箱长期浸泡在海里,表面附着了一层牡蛎。鲸一撞身上就是一道伤。水下的潜水员们立刻组成人墙,贴在网箱边,让“萌丫”往自己身上撞。

领航鲸属于哺乳动物,靠肺呼吸,一旦侧翻导致呼吸孔进水,随时有呛水窒息的可能。潜水员们带着已经没法判断方向的“萌丫”游,为它护航,只要它稍有侧翻倾向,就立即将它扶正。

潜水员在救护平台为“萌丫”护航。

陈汝俊带着兽医团队赶到平台时,已是次日凌晨2时。他们给鲸注射了营养液,打了消炎针,量体温发现,这头鲸烧到了39.1摄氏度。

他们需要更多的潜水志愿者参与接力。当晚,蒲冰梅把救助经过发在了朋友圈。第二天,救助“萌丫”的新闻在三亚人的朋友圈刷屏。

那几天,蒲冰梅的电话和微信几乎就没停过。有北京、上海、广东等地的人主动联系,有人直言,“如果有需要,马上飞过来”。景区特地派了几位工作人员,每天守在救护平台。有孩子正在高考的妈妈,刚把孩子送上考场,就赶到救护平台。

6月8日,杨雄在朋友圈看到“萌丫”搁浅的新闻。他想做潜水志愿者,进了群,被安排在6月9日值班。“我唯一念头就是,不要出乱子,一定要尽力把它救好。”

参与救助的志愿者来自各行各业,许多人之前并不相识。采访当天,蒲冰梅才第一次在线下见到杨雄。

潜水员们轮流下水,每6小时一班,一班4位潜水员。张海峰到救护平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背上气瓶潜下水,给网箱周围装上防护网。新拉的一圈网,距离网箱边缘1米左右,确保鲸不再被刮伤。

救护平台建在海上,站在平台上的人随着浪一起晃,实在累了,就直接躺在平台上,天为被木板为床。一天24小时,“萌丫”的身边,始终有志愿者陪伴。


离去

在很多志愿者眼里,“萌丫”或许有过那么一些好转的可能。

比如,它退了烧。被转送到救护平台的当晚,给它打了针后,体温降到37摄氏度左右。比起第一天时不时地侧翻,后面几天它侧翻的次数减少了,呼吸也从最初的8、9秒一次到16秒左右一次,越来越均匀舒缓。

6月7日、6月8日,林明利都通宵带着研究生守在平台上,每隔1小时,记录10分钟“萌丫”的心跳、呼吸。

但他和陈汝俊知道,“萌丫”的情况一直都不好。医疗团队的微信群里,有海昌海洋公园、海南亚特兰蒂斯的鲸豚兽医专家,随时都在跟进“萌丫”的身体状况。

化验报告最直观:血液结果显示,“萌丫”严重脱水,肝脏、肾脏衰竭、血钾、血钠过高。

正值三亚最热那几天,人站在室外即使不动,汗也往外直冒。首次启用的救护平台,只在拐角处有一间房,其余地方毫无遮挡。

人晒着没事,鲸却不行。有潜水员把衣服脱下,打湿后,盖在“萌丫”的背鳍上。深海所海洋哺乳动物研究团队托人去市场买来黑纱网,拉在了平台的上方,“鲸本来就缺水,现在又不能自主下潜,如果长时间直接暴露在阳光下,很有可能被晒伤甚至死亡”。

鲸的脂肪厚,血管难找,尾鳍和背鳍通常是输液的理想位置。兽医们在岸上,探出身子给鲸注射。平台边缘凸起的横杠硌得慌,他们也得保持一个姿势。尾鳍皮肤滑,可能稍不注意,针头就偏了。陈汝俊说,500毫升的生理盐水,足足用了3个多小时才滴完。潜水员在水下辅助兽医给“萌丫”注射,他们托着鲸的身子,累了就稍微抓一下背后的网。

大家做好了长期陪护的准备。三亚全岛没有便携式的X光机和便携式胃镜机器,陈汝俊找到珠海的同行借设备,对方立马答应,表示随时能出发。

船一波波地把志愿者送到救护平台。

张海峰从6月8日中午守到6月9日下午3点多,最长在水下陪了2个多小时。他说,一到晚上,谁也不敢睡熟,穿着脚蹼,躺在岸边,头垫高小眯一会儿,一听到动静就惊醒。

杨雄在码头等待出发时拍过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可当他在水下听到工作人员讨论“丫丫的状态不太好”时,心忽然下沉。上岸后,他默默删了那条朋友圈。

杨雄后来回忆,才觉得“萌丫”的离开似有征兆。凌晨给它输液时,它突然呕吐。“最后它睁开了眼,我觉得它是想看看我们。”在这之前,“萌丫”只短暂睁开过一次眼睛。

没过多久,“萌丫”突然开始挣扎,即使潜水员们用力护住它,也阻止不了它挣脱针管,决绝地朝网箱底部扎了下去。

杨雄深吸一口气,跟着它猛扎下去,借着岸上微微透来的光,解开了缠在它身上的网,把它托出水面。但它已经没了呼吸。

“呼气啊!呼气啊!”杨雄在心里不停默念。但终究还是没有等到。6月10日凌晨5时50分,“萌丫”被宣布死亡。

深夜,医疗团队给“萌丫”输液。


“鲸落”

“感谢所有参与的人,值班取消。”在志愿者群里,所有人收到了最后一条值班通知。

奇迹没有发生。抛开期冀,不可忽略的一个事实是,搁浅鲸豚的救助成功率,在全球范围内都非常低。

其实,刚看到海滩上搁浅的鲸,林明利就在心里默默判断:很难救活了。

为何依然要救?

“也许我只能减缓它通向死亡的步伐,但我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它肯定会很快死亡。”蒲冰梅说,“大家来时,都抱着100%的热情和信心,哪怕心里清楚,可能只有10%-20%救活的可能。”

十年前,在业界会议上,陈汝俊和同行便讨论过这个问题。十年过去,他的态度仍旧坚定:“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尽最大的力量去救。”

蒲冰梅说,投身海洋公益近10年,常有朋友问她,为什么要坚持,到底能改变多少?

她想起三亚最早开始启动专业鲸豚救助是几年前,在水产码头,有渔民公然把捕捞上来的国家二级保护水生野生动物锤头鲨宰杀贱卖。

蒲冰梅记得,几年前在海滩上救助那头搁浅的侏儒抹香鲸,游客一个个围过来,争相拍照,不但劝不走,反倒还抱怨她。但这次的救助出乎意料,有这么多人主动提供帮助,争相参与。也有很多人嘱咐她,以后若再遇上鲸豚救助,需要帮助,一定要告诉他们。

这几年,李海勤他们印了科普宣传册,发给渔民,希望他们知道该如何正确救助搁浅的鲸豚,最起码知道该去找谁。

林明利说,未来需要构建专业的鲸豚救护队伍和鲸豚救护网络。2015年,由深海所建设的海南岛鲸类搁浅数据库网站上线,这是中国第一个鲸类搁浅记录平台,记录了海南近30余年的鲸豚搁浅事件。林明利所在的海洋哺乳动物与海洋生物声学实验室,从2012年成立起就参与过海南多起鲸豚搁浅救助。他们希望,可以在每一起搁浅事件发生后,第一时间了解情况并奔赴现场。

“萌丫”离去后,杨雄没有跟任何人主动提起这次救助。但“萌丫”的最后时刻,却像电影般在他脑海中清晰放映。

一次输液过程中,杨雄托着它的头,突然被张开了嘴的“萌丫”咬了一口,“当时没觉得怎样,就像被轻啄了,直到发现胳膊肿了才上岸。”杨雄的左胳膊上,“萌丫”留下的两道牙印至今清晰。他说,过段时间,想在这两道平行的红印上,文上“萌丫”的名字。他想把这段记忆永远留住。

“萌丫”的皮肤和骨骼将被制作成标本,放在深海所的标本展示馆。这里陈列了几头死亡后搁浅的不同种类鲸豚标本。未来,“萌丫”也会以这种方式和公众“见面”,也许这是它最好的归宿。

一头鲸如果在大海中正常死亡,它将会落入海底,滋养出深海中独特的生态系统,称之为“鲸落”。

“萌丫”永远地“落”在了三亚。

领航鲸“萌丫”的最后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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