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8日,我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我忐忑不安地敲着北京大学朗润园10号公寓206室的门。我举手的时候有些犹豫。虽然我在北大历史系读书的时候,邓光明先生是系主任,但是我怕我没有打动他。
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扇通向学术殿堂的门。
大学毕业后,我说是事业单位,不是事业单位,是学校,不像学校,在学校教书,和学术界分开。后来有一天,对学术的向往涌上心头,于是不顾一切地敲开了邓老师的门。说实话,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像我这样学历不高的人,也能跻身北大教授之列。我此行的目的是请邓先生给我介绍中华书局。想都没想,他认真听了我的自我介绍后,马上决定把我调到北京大学中国中古代史研究中心,他是那里的主任。但学校人事部门对此提出质疑:这样的人转到北大权威学术研究机构合适吗?他的回答是:你没资格带人。据说他当时还找了个负责人事的副校长。半年后,我相当顺利地进入了北大。
每当想起邓先生,我总是感到深深的感激和难忘。可以说是一种欣赏。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在当时也没有取得什么学术成就。只见过一次面,谈了两个小时,就能预测自己未来的发展前景,看到自己的学术潜力。我想说,邓先生确实是一位大师。
每个学术大师都有一双眼睛。世俗的学者认识人,谈论事情,大多是根据他们的资历,因为他们没有洞见的能力。大师的本事就是在一个人成为气候之前预测他的未来。当年,胡适和傅斯年在邓先生年轻时就对他寄予厚望,这是一种大师的眼光。
后来,邓先生不止一次对我说:“傅孟真(四年)先生真的不遗余力地支持年轻人!”早年得益于的邓先生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很激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文革动乱后,中国史学人才衰落。晚年的邓先生,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培养新的史学家上,对青年人的支持也当之无愧于“不遗余力”二字。他在创办北京大学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时,提出的十六字方针是“多才多艺;“急功近利”,急切的心情溢于言表。几年前,他在《邓广明学术著作选编》自传中写道:“……北京大学中国中古代史研究中心,在我的倡议下,于1982年成立,由我任主任,1991年离任。在过去的十年里,这个中心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学者,在学术上做出了杰出的贡献。这是我晚年非常欣慰的事。”后来根据《北京大学学报》的约定,我为《北京大学学者》专栏写了一篇邓先生的传记,邓先生在看校样时在文章后面加了一段大意如此的话。可见他对此极为关注。学术研究是代代相传的事业。正是通过傅斯年、邓广明等一代又一代学者的不懈努力,中国文化才得以代代相传。
我不是邓先生家门口的弟子,也从来不敢夸自己是门生,怕亵渎。即使在他遗体告别仪式上,我也没有勇气站在邓门弟子中间。但可以肯定的是,邓先生是我学术生涯中最重要的指导者,他对我的影响是决定性的。如果要编一个“学习案例”,我觉得是邓老师自己的家庭。和邓先生共事十年,你从没听过他的教训,但不知怎的,时间久了,你就成了真正的学者。我怀疑专业人才的生成机制。
邓先生要求学生以严格著称。他早就听说文革后带来的第一个博士生没有拿到学位。但真正让我看到他的严厉,是对中心事情的追求。大约在1988年春天,邓先生让我写一篇题为《再论大金记的真伪》的论文。初稿出来后,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复习,稿纸上的圈圈变得密密麻麻。当时他写字的手有点抖,写字挺费劲的。不知道修改这篇文章花了多少时间。想到这里,我很感动。经过仔细修改,我提出了第二稿,但还是失败了。这篇文章终于让我改了五稿,终于让他满意了。
邓先生的严格不仅是对年轻学者,对中年学者也是如此。前几年,一位颇有声望的中年学者把自己的新作送给邓老师批改。事后听了邓老师的意见,先是自我谦虚了几句:“我的书一定是错误百出……”邓先生打断他:“一百多平方!”学者很尴尬。这是邓先生一贯的作风。
80年代后期,人文学科开始陷入困境,偌大的校园里已经没有了一张平静的书桌的空间。很多年轻学者整天忙着爬格子,跟学习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实话,为了生计,这种事我不少做,但我知道邓先生的脾气,所以我从来不敢给他暗示。后来我们编了一本《二十六史词典》,请他当顾问。终于曝光了。他知道这件事和我有关。从那以后,他说我一见面就不好好学习了,只好安下心来坐冷板凳。今天回想起来,我很感谢邓先生。
邓先生属于“无师自通”的学者范畴。对他一生学术生涯影响最大的两位前辈是胡适和傅斯年。晚年,书房里总挂着一幅胡适的画像。他与胡、傅的关系可以追溯到1932年。那年夏天,他被北京大学历史系录取,恰逢系主任朱希祖离任。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担任系主任,胡诗泽当时是文学院院长。回想起来,他觉得这两位先生在大学四年里对他的影响最深远。大学最后一年,他修了一门课,名叫《胡世凯传》,实习的结果是《陈龙川传》(1943年重庆独立出版社出版)。这部传记受到胡适的高度赞赏。胡适说“这是一本可读的新传记”,但同时又说:“辛稼轩是陈亮的好朋友,你的传记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写得太少了。”这成为邓后来研究辛弃疾的重要契机,正是他对辛弃疾的研究,初步奠定了邓在中国史学中的地位。
1936年,邓从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想让他到南京历史语言学院工作,但最终还是听从了胡适的建议,留在了由胡适担任主任的文学院做助理教授。次年,由于胡适和傅斯年的努力,他得到了中国教育文化基金会的资助,得以对辛弃疾进行研究。当时胡适曾这样对他说:“三十多岁的人,学习是本分;应该鼓励二十多岁的人学习。”这让他一辈子都记得。
1939年秋,在西南联大的号召下,邓先生远赴香港、越南,到达昆明。此时,北京大学文学院已由傅斯年接任院长。在此期间,一直想方设法巩固邓的宋史研究专业思想。邓先生曾经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他到昆明后不久,恰巧上海大东出版社印的《纪稿》被运到后方,给历史语言学院和北大文化学院的人打八五折,但这还是相当于他一个月的全薪。当时他厌倦了家庭,不打算买。然而,傅斯年强迫他买了一个。晚年的邓先生回忆起这件往事,感慨地说,他最终选择了宋史研究作为自己一生的学术生涯,这可以说是逼出来的。第二年,为了躲避日军的轰炸,决定将学院迁至四川省南溪县李庄,并让邓先生随其同行。在的两年多时间里,邓先生潜心于宋史研究,后又因在撰写的《宋史正史考辨》和《宋史刑志考辨》而受到学术界的高度赞扬。当时,时宇在后方拥有一座藏书丰富的图书馆,这是抗战时期难得的天堂。
抗日战争胜利后,邓先生退休至北京大学历史系,任秘书,后任北京大学校长。自从1946年秋天傅斯年离开北平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还有一句话值得一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北京大学数学系的江泽涵教授从美国回来时绕道去台湾探亲。时任台大校长的傅斯年也从沱江发来消息,要求他把在北平的所有书籍都捐给邓先生。不讲道理的傅斯年认为他仍然有权处置自己的私有财产。近半个世纪后,邓先生重温这段旧事,不禁慨叹:“傅先生永远记得我!”
胡适和傅斯年都没有研究过宋史。但在他们的影响下,邓先生走上了研究宋史的道路,成为本世纪宋史的学术带头人。很难理解吗?学术界非常重视教师的传承,但师生关系有两种。一种是我们经常看到的,就是师傅带徒弟,师傅手把手教,徒弟一招学会。另一种是移情,专注于冥想和开悟。专业导师可以教,但只有大师才能传。邓与胡适、的关系是后者。
熟悉邓先生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他死后,北京大学历史系为他的遗体告别仪式起草了《邓广明教授生平》,称他“刚直不阿”。但女儿小南在讨论这份稿子时,觉得这份千篇一律的悼词似乎难以表达邓先生的独特个性。她建议用“耿介”这个词来代替。她解释说:“他坚持的不一定对,但他一定会坚持下去,绝不投机。”小南不仅是他的女儿,还继承了她的家庭教育。她的导师是邓老师。在理解邓先生方面,没有人能比得上她。听到她对邓老师独特个性的独特诠释,在座的各位都会笑。
邓先生的在学术界很有名。比如他一直提倡老老实实学习,反对各种文化项目和出版项目。几年前,巴蜀书店准备了一个叫“文学大成”的大型丛书,想请他当主编,他拒绝了。不仅如此,甚至在这一系列图书获得国家批准和财政支持后,他还在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领导小组会议上慷慨激昂地表示反对。之后,很多人可能还记得关于“四Ku泉树村木系列”的争议。1994年7月,他在《光明日报》上首次撰文反对这个庞大的出版项目,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因为有一批德高望重的专家学者参加了活动,其中有一些是他多年的朋友,他的家人劝他杜绝,以免惹事生非。而他,一如既往,永远不会改变路线。同年12月,光明日报又发表文章,重申反对。可能是出于对他的尊重和理解,那些加入“寸木系列”的北大老教授们始终保持沉默,不与他争论。但他引发的这场论战,一度让《光明日报》和《读书》杂志硝烟弥漫。后来谈到这件事,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没有改变初衷。不管怎么说,这种耿介总是让他显得那么令人敬畏。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你要尊重他的人格。
邓先生的学术品格和他的人格是一样的。他擅长考证,以史为鉴。他的知识往往是独一无二的,比如关于岳飞《满江红》的真伪,宋江是否为方腊所招,以及《反奸歧视》的作者等。,所有这些都提出了独特的见解。说实话,他的观点也不全对,有时候可能会有偏差。但是他研究的问题一般都是自成体系的,不是一般人能解决的。他的研究方法可以概括为“以大为本,从小处着手”,这是胡适提倡的一种历史方法。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们平时的系空熟悉这类史家,一种是“着眼小事,从小事做起”,学问扎实,但局毕竟窄;另一种是“着眼大局,从大局出发”。虽然招摇时尚,但只是花架子;另一类是“看大局,但无处下手”。严格来说,这一类不能算作历史学家,但也许他的名字可以在《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历史卷中找到。一个历史学家,如果能真正做到“着眼大,从小做起”,大概离大师不远了。
总的来说,新中国成立前的一代历史学家,都经过了经验主义史学的严格训练,史料相当深刻。提出“史学即史料学”的命题,邓对此深信不疑。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政治对史学的强奸,实证史学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史料被轻视,考证被嘲讽,史学家自称“以理服史”。即使在这样的学术氛围中,邓先生也始终坚持着实证史学的优良传统。1956年,他在北京大学历史系的课堂上公开提出,研究中国历史的四把钥匙应该是年龄、地理、官职、目录。两年后,“四把钥匙”论在双反运动中被清算为资产阶级史学方法,学生们宣布要拔出邓先生的白旗。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甚至被剥夺了演讲资格。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伟大的历史学家中,哪一位没有从经验主义史学的影响中受益?
说起来,在邓先生的学者生涯中,也不是没有值得人们深思的问题。在1997年北京大学历史系春节小组会议上,邓先生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心声:“说实话,文革期间我并没有受太大的苦。我的原则是英雄不吃亏。”这听起来有点自责。文革后,知识分子掀起衣服数自己的伤疤,伤疤少的人都觉得丢人。其实对历史的反思不应该是这样的。
说到“好汉不吃眼前亏”,大概是王安石吧,文革时期写的。
1972年9月,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据说,毛泽东在会见田中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二战后日本首相都反华,你却要来恢复中日邦交,很像王安石的“先人不足”精神;美帝和苏修强烈反对你的访问,但你置之不理。这也挺符合王安石“俗字不配t恤”的精神。谈话出来后,人民出版社来找邓先生商量,要他尽快修改五十年代写的王安石。次年,人民出版社根据当时的实践,印制了邓先生改写的王安石讨论稿数百份,送各大学和研究机构讨论。反馈意见都说“儒法之争”反映不够,出版社要求邓先生进一步修改。这一次,也只有这一次,邓先生没有把耿介拖到最后。这份手稿最终根据“儒法斗争”的需要进行了修改和出版。粉碎“四人帮”后,出版社不得不重印这本书,并要求邓先生删除不合时宜的内容。当时香港一家报纸刊登了一篇书评,书名是邓光明写的王安石。这次修改并没有太大变化,“儒法之争”的烙印还是很明显的。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这一直是邓先生的心病,以至于他要在九十岁时写王安石。幸运的是,重写后的王安石终于在去世前两个月出版了。
文革过来的知识分子大多有点尴尬。事过境迁之后,人们对他们有一种不合理的、近乎苛刻的道德要求,这根本就是圣人的标准。就老一辈知识分子而言,49年后依然坚持自己价值主张的人,除了陈寅恪先生,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即使是陈寅恪,如果没有毛泽东非凡的气度,也无法想象他能走到文革那一步。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做陈寅恪?再者,我一直觉得知识分子不应该对过去的一切承担责任。首先应该诅咒的是强迫卖淫的政治环境,而不是知识分子。中国人有一种奇怪的逻辑。这显然是政治家的问题,但他们必须把责任推给知识分子。政治家总是对的,知识分子总是错的。从来没有独立地位的中国知识分子,其实说起来,和国家的兴衰有多大关系?
我最后一次见到邓先生是在今年1月7日。元旦前后,听说医生给邓宪生发了病危通知。这次我去和他做最后的告别。当时他已经昏迷了好几天,身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脸上的表情很痛苦。我实在不忍心正视他憔悴的样子,默默地站了十分钟就不干了。
10号晚上8点,小南打来电话。第一句话是:“我父亲今天早上去世了……”,电话那头传来抽泣声。过了很久,她继续说:“无论如何,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是的,我想起了八宝山公墓告别厅前竖立的一块木板上写的那句话:死亡不是为死者悲伤,而是为生者悲伤。
我想纪念我的老师邓光明先生。
1998年3月,写于邓光明先生91周年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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