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晴朗,繁星密布,薄而没有眼神,那是江南的冬天,带着被分成小楼的冷漠寒冷。(莎士比亚)。

月光下,一袭红衣的俊美剑客手扶剑柄,御风而行。

在他身后,十多个手拿木棒和平底锅的村民正一面追赶,一面大声喊着:“捉鬼啊,捉鬼啊!”

朱雀忽然感觉有点头疼。

奉太师石敬成之命,他来到江南,一举歼灭了当年玉京叛党残留下来数股江湖势力。在暗杀最后一个帮派首领时,恰赶上那首领妻子的头七之日,一众家人未见主妇回魂,却见一个红衣男子从房中跃出。他们不知是朱雀匿在房中,杀死了等在其中的首领,只当有其他鬼怪作祟,于是纷纷拿着驱鬼之物赶出来。

朱雀出道十二年,从来只有他追杀别人的份儿,被别人追还真是头一次。何况还是被当作一只鬼。

甩掉这些人自然不在话下,朱雀的“月明千里”轻功比之当年的玉京第一杀手清明雨亦或京师高手青梅竹虽然略为逊色,但仍堪称一绝。他微一提气,人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已脱离了那些追赶他的人的视线,落到了另外一个院落之中。

“还好,今天的那些人只是喊捉鬼,没说捉别的甚么。”

朱雀这边正自嘲,院落中的房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打着呵欠走了出来,“非叫我出来,哪里有狐狸偷鸡……”

她一抬头,月下一个颀长俊美的身影便映入她眼眸,那人一袭红衣,秋山枫色一般的艳红便如在雪地中燃烧一般,一双凤眼微微上挑,秀丽不可方物。

女孩子一句话说不出来,怔在了当场。

片刻之后,一个尖锐声音划破了静谧夜色。

“有狐仙啊——”

朱雀想,今天出门时或者应该先查一查皇历,多半是不宜出行。

他展开身形,大红披风在风中猎猎飞舞,如巨鸟凌空,直掠过半个城镇,忽然一道雪光映入他双眼,明明身在空中,却骤然感到一阵冷森森的寒意,整个人便如浸入了冰水一般。

“下雪了么?”他在一户人家屋顶上伫足,抬头望天,却见夜色清明,哪里有甚么落雪?

“奇怪,那阵寒意是从哪里来的?”

他正想着,又一阵冰水似的感觉浸透全身,一道雪光如银瓶乍破,自青石巷尽头破空而起,霎时间,天地中便似飘落了一阵漫天飞雪。

那不是雪光,是剑光。

“好重的寒意,好大的杀气!”

朱雀知那舞剑之人定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他虽高傲,却也审慎,先未靠近,只凝聚目力,向青石巷尽头看去。

相距毕竟太远,舞剑那人面貌并看不清晰,唯见青石巷尽头一树梅花如新月堆雪,树下一人身形清瘦,一袭青衣,手中拿一柄青锋剑,剑身微动,便是雪光潋滟。月下看来,那人身影倏起倏落,雪地之上唯见一条淡青身影如流星乍落,耀映于森冷剑光之中。

那套剑法殊为平常,不过是一套峨嵋派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峨嵋多女弟子,剑法守势多,气势也偏于阴柔一面。然而这套剑法自这青衣人手中使来,却是唯见漫天的冷锐杀气。

朱雀向来自负剑法,年轻一代中,他的剑法确也称得上首屈一指。然而在这个飘着轻薄飞雪的江南小城里,见到这个将十分守势化为十分凌厉的青衣人,他心中却不由兴起钦服之意。

“只怕连峨嵋掌门在内,也无人使得出这样一套‘小楼吹彻玉笙寒’!”

他心中思量,再一抬首,却见那青石巷尽头空空荡荡,惟余那株白梅傲雪临风,那个舞剑的青衣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地上薄薄的一层细雪,夜色似渲染开的水墨,本就浅淡的颜色又被晕开了一层。

青石巷的尽头是一户寻常人家,木窗半开,灯光融融。一身青衣的削瘦年轻人坐在窗前,手里端着一只青瓷酒杯,雪光合着酒色映在他面上,那眉眼轮廓便如蘸了江南的清酒,一笔笔细致描画而出,十分秀致之中别有一番醉人之意。

那青瓷酒杯还是满的,青衣人没有喝,一双清郁眸子望向前方,不知在想些甚么。

正出神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笑声,青衣人一怔,抬首向外望去。

一个俊美青年正站在窗前,一双凤眼顾盼生辉,气派高傲不羁。但他此刻眼神声音,却是全然的真挚赞叹:

“这位朋友夤夜饮酒赏雪,好番兴致!”

青衣人放下酒杯,微微一怔,淡淡道了句:“不敢当。”

那俊美青年洒脱一笑,道:“何必客气,我赞你便是真心赞你,在下……”他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腰间一眼,续道,“在下钟无涯,不知朋友怎样称呼?”

这俊美青年正是朱雀,他追到青石巷尽头,见那青衣人独坐月下窗前,心道,这人剑术高明,未想气质也是这般卓绝!又想,他身负如此武功,却甘居清贫,实在是个皎然不群的人物,不由便起了结交之心。

朱雀自来高傲,今日却对这初次见面的青衣人青眼有加,自己也觉诧异。

那青衣人听了朱雀说话,冷冽面容上竟有几分忍俊不禁。

——江湖上人皆知,石太师手下四大铁卫之一的朱雀原姓钟,平生好穿红衣,佩剑三尺三分,明若秋水,字无涯。

然后你腰间佩着无涯剑穿了件红衣招摇过市告诉我你的名字叫钟无涯?便是取化名,也不必这般张扬啊。

他这边暗自好笑,那边朱雀见他不答,便又问了一遍,“朋友,请问你如何称呼?”

青衣人收敛心神,且不论朱雀所为何来,自己的名字,却不必骗他。

“在下,谢苏。”

 


朱雀第二次来找谢苏的时候,带的不是茶,是酒。

那天夜晚浮云隐隐,朱雀着一身秋山枫红色长衣,提酒踏月,翩然而至。

谢苏失笑,心道莫非二人初见时他见自己正自饮酒,便当自己是酒鬼不成?朱雀却笑道:“这是我从距此数十里的梅镇上沽来的竹叶青,不可不饮!”

这话倒有几分像邀功,但朱雀面上却是一副洒脱直率之态。谢苏微微一晒,却也没有当真拒绝。

他起身取了杯子,起开封泥,手一侧,一条碧绿酒线倾入杯内。那酒果然不同寻常,清浅一个杯子,酒水入内却是深不见底一般。

窗外,不知何时天阴了下来,月色如昏,朱雀举起酒杯,向谢苏笑道: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天夜里,二人喝了整整一坛的竹叶青。

朱雀酒量尚不如谢苏,喝醉了便伏在桌上昏然睡去,丝毫不加防备。谢苏摇摇头,他原想朱雀到此或者另有目的。如今看来,他却只是单纯想和自己交个朋友。

谢苏在江南的最后一段时间,正是在梅镇度过。

当年他与朱雀结识后不久,朱雀便返程回京。他离开后时间不长,谢苏便搬了家,来到寒江畔的一个小镇。

这个小镇盛产以寒江江水酿出的竹叶青,名字叫做梅镇。

朱雀是个重情洒脱之人,然而他毕竟是石太师手下,相聚数日足矣,谢苏无意深交下去。人生如雪泥鸿爪,何必着意。

他没有想到,朱雀在第二年的春天,又来到了江南。

他也不知道,这一次的任务,是朱雀自请而来。

暮春时节,傍晚时分,风中夹带着花朵的芬芳。

朱雀着一身绯红长衣,独自走在青石长街上,腰间的无涯剑锋芒微现,乍一看去,他并不似石太师的得力干将,朝中的四大铁卫之一,反而更似一个江湖人,一个鲜衣怒马,飞扬潇洒,以三尺剑鸣天下不平的青年俊杰,江湖剑客。

他负手走在路上,神色愉悦,心情显然很好。

镇里的少女经过他身边,脸红红看了他一眼,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

几个渔夫从寒江江畔打渔归来,远远落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谈笑。

朱雀走得很慢,相较之下,那些渔夫的脚步倒显了快了许多,不一会儿,离他不过三步之遥。眼见再过几步,就可以超过他了。

在晚春的浓郁香气中,那些看似寻常无奇的渔夫忽然抽出了兵刃。

有人从衣下抽出了长剑,有人从渔篓中拔出了短刀,寒光闪耀,在暮色中杀气逼人,齐向朱雀而来。

朱雀依然不慌不忙地走在街上,似乎眼中只有这小镇中的景致,身后的一切他没有注意,也没有在意。

刀剑离他愈来愈近,其中一道长剑的锋芒闪动,堪堪已削落他飞扬起来的几缕发丝。

偷袭之人面上已带了笑意,似已觉这一击势在必得。

就在那一瞬间,朱雀动了。

他甚至没有转身,脚步也没有停下来。他的绯红长衣衣摆在风中飞舞,无涯剑骤然而起,无人看清他如何拔剑,更无人看得清那柄长剑是如何出鞘。

他们看到的,只有那绯红长衣飞扬的一角,再有,便是在他们面前闪耀的一点寒光。

最后看到的,仍然是一片红色,那是自他们咽喉中飞溅而出的血花。

朱雀手腕一抖,一串血珠自无涯剑冰雪一般的锋刃上滑落,滴落在青石路上。

在他身后,传来尸体坠地的沉重声音。

朱雀根本没有回头,他还剑入鞘,继续向前走去。

飞扬而起的绯红长衣,又慢慢的平定下来。

转过一个街角,风中传来栀子花的香气,冲掉了方才淡淡血腥,一轮雪白明月高照大地,朱雀的心情愈发的好了起来。

“生死门的这一批人也解决完了,还有几天时间,正好去找我那个好友……”他正想着,却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青衣清瘦身影自一户人家走出,随即返身锁上门户,正是谢苏,

朱雀又惊又喜,一时间也未多想谢苏为何又搬来了梅镇。他见谢苏一袭家常青衣,不似远走模样,玩笑之心忽起,纵身轻轻跃入墙内,心道我便在你家里等你,定让你吃上一惊。

谢苏在梅镇的住处与他上次居住所在并无甚么区别,一般的清简,布置也相似,一床一几,两把竹椅,墙边一个不大的书架,另有一架茶炉放在窗下。

他情不自禁走了过去。

院中有口水井,朱雀从里面打了清凉井水,烧水,找出茶叶放进茶壶,回忆着谢苏当初的样子烹起茶来。

茶叶是上好的君山白毫,一开封,淡淡清香萦绕了整个房间。

火烧得旺,不久,水也开了。

朱雀学着谢苏的做法,找来一块细布垫手,把开水注入壶中。

然后他发现自己没有杯子,环顾一下室内,书架上有只素瓷杯,是谢苏自用的,他便拿了过来,把茶水倒入杯中,吹散上面氤氲热气,喝了一口。

茶水入口,并未出现应有的清香味道,不过朱雀一点也没喝出来。

朱雀其实不懂茶,方才那套烹茶手法似是而非,大处仿佛,小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用煮沸的水沏茶,白毫的香味几乎损失殆尽。

好在朱雀并不在意。

他坐在窗下,半个月亮斜斜地照进来,他手里拿着那只素瓷杯,坐在谢苏惯常坐的位置上,慢慢地,一口一口啜饮着其实并不算好喝的茶水。

春色淡淡,雨水和青草的味道从窗外飘进来。朱雀并不喜欢等人,可是他此刻觉得自己的心绪从来没有这么安宁过。

说不上过了多少时间,也许很长,也许很短,门“吱”的一声响了,却是一身青衣的谢苏,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回到家中。

朱雀看见他回来,笑起来,手里的素瓷杯也未放下,“阿苏!”

谢苏见到他在这里,本就吃惊,又听他如此称呼,下意识便反问道:“你叫我甚么?”

朱雀笑道:“你我既是好友,自然以名字相称啊。”

好友?

这个词对于谢苏而言,未免太过陌生。过去二十四年中,他身边并没有甚么可以称作朋友的人,他对义父,他的师弟们对他,虽有尊敬之意,却少亲近之心。

他现在看见的是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人,贸贸然闯进他的家里,坐他的位置喝他的茶叶用他的杯子,而且,居然还直呼他的名字。

谢苏的眉头皱了起来,神情也不似平日一般沉静,向来洒脱直率的朱雀见了,心中不由也有几分紧张。

——莫非自己做得太过了?都说平素沉静的人,发起脾气才最可怕……

他正想着,谢苏已开了口,声音果然有几分气恼:

“茶是这么沏的么?实在对不起这君山白毫。”

…… ……

茶叶被某人糟蹋得七七八八,谢苏一时间也没了“寒夜客来茶当酒”的兴致,他穿得本是外出的便装,便和朱雀一同出了门,也当带他领略一下梅镇风景。

二人来到寒江江畔,月色下看不大分明江水,唯见一片静寂黑暗中银光点点,江边大片杏林正值花开之时,大片极柔和的月光白便如漂浮在空中的云雾一般。朱雀深吸一口气,赞道:“此处如此景致,难怪你要搬到梅镇居住了。”

这一句却是体贴之语,朱雀本性聪明,他也想到谢苏搬至梅镇,其中必有隐情,又怕他说到这里不好解释,干脆自己先提一句,谢苏诧异看他一眼,却未说甚么。

二人各自不语,又沿着江边向前走了一段,夜风乍起,杏花花瓣如雪纷飞,拂之不去。

终于朱雀又开口道:“你放心。”

这一句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说起,却听他又续道:“我……知你隐居于此,必有原由。你放心,你住在这里的事情我没和任何人提过,今后,自然也不会提。”

谢苏抬首,倏然动容。

那是他心里想过,却决不可能讲出、问出的话。

朱雀是他甚么人?和他见过几次面?知道他哪些身份来历?

他不是他甚么人,和他见面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朱雀对他,其实甚么也不知道。

然而他信他,知他,体谅他。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到头来,却也只是汇总成一句话“也罢,我不再搬离梅镇便是。”

朱雀大喜,他与谢苏来往虽不多,对他性子却已十分了解,知道方才那一句话虽是语出平淡,却已是对他这个朋友最大的认同。

他携着谢苏左手,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呼喇喇一声水响,三条钢索从江水中跃出,水气中夹带一阵腥气,直向朱雀袭来!

此刻二人并立江边,变生突然,朱雀不及拔剑,仓促间伸足一踢,两条钢索直荡出去,第三条钢索虽被他踢飞,操纵之人却颇为机巧,借那一踢之力,反向谢苏方向袭来。

朱雀暗叫一声“不好”,他虽知谢苏剑术高超,但此刻他并未佩剑,正欲拉着他回身后撤,却见眼前一道细细银色光芒惊鸿乍现,“叮”地一声响,那条钢索竟已齐头断去,却是谢苏左手被朱雀握住,不及闪躲,终是拔出了银丝软剑。

以银丝软剑使浩然剑法,天下间,只有一个人能如此做。

那是一个已经失踪了几年,甚至有人传言他已死的人;一个在自己门内被视为禁忌,偶然提起,尚要加上“叛徒”二字的人。

水花又一声响,却是水中三人见偷袭不成,岸上二人武功又高,于是遁水而去。

朱雀却已顾不得那些,一双眼只看着谢苏:“你……你是甚么人?”

谢苏挣脱他手,后退一步,面色苍白,“谢……谢苏。”

生平第一次,他说自己的名字竟然也吃力起来。

暮色四沉中,他再看不清朱雀面上神情。

“你是谢苏?你不是青……”

谢苏已做好了准备,只要朱雀说出“青梅竹”三字,他立刻转身便走。“不搬离梅镇”一类言语就当自己没说,他不介意当一次背信弃义之人。

然后他看见朱雀笑了,一双凤眼顾盼神飞,神采飞扬,“管你叫什么呢,是你这个人就好。”

那一夜的杏花纷飞不绝,到今日,杏林犹在,其余的一切,却均是不同了。


谢苏非但见过,几年前,也有人送过他一颗同样的抑云丹。

那颗抑云丹是朱雀硬塞到他手里的,谢苏起初拒绝,道我隐居于此,要此药何用?

朱雀道:“我看你气色不佳,这药于你正是合用。”

在搬来梅镇时,谢苏确曾偶感风寒,但眼下已经痊愈。何况就算他风寒未愈,拿抑云丹来治也未免小题大做的过了头。

“江湖风云莫测,你身在其中,还是你用它较为适宜。”

但朱雀十分固执,“放在你身边,我放心些。”

其实谢苏武功高超,又不问江湖世事,并无甚么危险可言。但他一味坚持,谢苏也只得先收了下来,心想有机会再还给他也好。

那是发生在他们在寒江江畔遇袭之时的事情,江畔朱雀发现谢苏身份后,二人一同回到谢苏住处,朱雀便把抑云丹赠予了谢苏。

他们在江边遇袭的第二日清晨,朱雀早早便出了门,回来时天还未亮,却沾染了一身水气,谢苏诧异看了他一眼。朱雀却只笑笑的放下手中的荷叶包,道:“我从镇口买的早点,还没凉,快坐下吃吧。”

他绯红色的袖口上有几滴淡淡的褐色痕迹,不仔细几乎看不出来,想到昨夜江边那几个水鬼杀手,谢苏一瞬间已想到了他早晨去做了些甚么,但朱雀既然不愿提自己杀人之事,他也不提,只道:“好。”便坐了下来。

朱雀在梅镇住了一个月,一直住在谢苏家里。

这个月,竟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为舒服的一个月。他原想谢苏当年看尽繁华,住在这小镇或是情非得已,住下来才发现,大缪不然。

梅镇很安静,这里民风淳朴,居民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月亮升起的时候,他和谢苏经常在江边比剑,江水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而当他们比剑归来的时候,镇上多半是黑暗一片,但朱雀不在意,他知道走不远,就到了挚友的家,那里他可以点燃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火。

梅镇的景色很美,小镇三面环水,十里杏花如雪,镇上青石为路,疏篱为墙,镇上的房屋多是用一种特殊的白石构筑而成的,夜里看过去,有微微的莹光。

谢苏住的地方也是用这种白石所筑,朱雀曾经好奇地观察了很久,但是没有看出来白石发光的原因,他去问谢苏,谢苏说他也不知道。于是他又去问镇上的老人,可惜没有人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梅镇有上好的竹叶青,酿酒的梅家只有夫妇两人,年纪都不小了,尚无子息。朱雀都有点儿为他们着急,那对夫妇却笑着说没关系,邻家的小三很聪明,将来可以把酿酒的手艺传给他。

他和谢苏经常在月下对酌,两个人酒量都不怎么样,朱雀见过谢苏醉的样子,他的酒品很好,醉倒了也不会大嚷大闹,只是安安静静地伏在桌上睡觉,不过睡得很沉。朱雀几次把他扶到床上睡好,待谢苏醒来时骗他说他是自己回到床上去睡的,谢苏居然从来没怀疑过。

谢苏的厨艺很好,两个人去江边钓鱼,钓上来的鱼他负责烤,谢苏负责煮汤,不加甚么其他的配菜,乳白色的鱼汤滋味之鲜美,朱雀每次都几乎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另外,朱雀学会了烹茶。

离开的那一天,朱雀望着梅镇外平静流淌的江水,心中忽然兴起了念头:若是在这里住上一辈子,也是相当不错的事情啊。

随后他摇了摇头,决然走开。

毕竟,他是朱雀,石太师手下第一位高手,四大铁卫之一。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而且,如今他的心中多了一份牵挂。

若有可能,他希望连梅镇中那个隐居的青衣人影的责任一并担起。

谢苏本以为这一次与朱雀相别,不管怎么说也得半年甚至更久才能见面了,谁曾想,不到一月,他又在家中见到了朱雀——或者说,是一只喝醉了的红鸟。

其实当真喝醉了也没甚么,朱雀在谢苏面前也不是没醉过,他醉时和谢苏差不多,躺下便睡,问题是此刻他似醉非醉,谢苏刚想为他倒杯醒酒茶,却被他一把抓住,手劲大得惊人。

“阿苏……”朱雀有点儿费力地抬起头,一双平素神采飞扬的凤眼直直地看着他。

“若是你发现最尊敬的人完全不是你一直以为的那样,甚至……他做下了你无法理解,更无法原谅的事情,你该怎么办?”

谢苏本想挣脱他的手,闻此一言,竟然怔住了。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朱雀、朱雀,这句话你问谁不可,可是你问我,我却如何答得?

“阿苏,你还记得两年前小潘相遇刺一事么,当时我们一直以为是生死门所为,可是我最近才得知,当年之事,石太师竟然也有参与啊!”

朱雀的眼神中有迷茫,有痛苦,这是在一向洒脱无畏的他的身上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几年前我初遇太师,相识时间虽短,却觉他实是一等一的公正廉明之人,不愧为当朝太师,国之栋梁,这才投入他门下,这几年奔波江湖之中,亦无悔意。小潘相与他虽然政见向来不合,但亦是当朝名相,为何竟出此手段暗杀于他,更何况是与生死门那等卑劣之人合作!”

朱雀一口气说完上述言语,竟是异常地清晰,想必这番话已在他脑中萦绕了许久,只是如今醉了,才说出口。

谢苏甚么都没有说,朱雀醉了,他却似也醉了,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格子窗照进来,朱雀伏倒在桌上,谢苏安静地坐在他身旁。

次日朱雀醒来,模糊记得自己昨晚在镇上喝了酒,然后闯到谢苏家里,对谢苏似乎还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心中大是惶恐。

换成他清醒时,他绝不会对谢苏提一字半句石太师之事,只因他亦明了,谢苏当年失踪之事必与石太师有关,那是他的伤,他不会提起。

问题是,他现在实在记不起他昨晚究竟和谢苏说过些甚么。

谢苏的面上看不出甚么特殊神情,但朱雀深知谢苏是那种有事绝不说出的性格,故而并不放心。一个上午,他便跟在谢苏身后,心中揣揣,又不能直接问一句“我昨天和你提石太师的事了么?”

朱雀何等洒脱干脆的一个人,也只为了挚友之事,方会如此犹豫。

谢苏不是不知他心里想的是甚么,被他跟了半天,自己倒先忍不住了,转身便问:“钟兄,你若想说甚么就说吧。”

朱雀都没料到他直接来问自己,下意识便道:“阿苏,我也退隐好了,我们一起住在梅镇,岂不甚好!”

谢苏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甚么?”

连朱雀自己都没想到,可是这一句说出,心里竟觉说不出的畅快,是啊,江湖风波盛,官场世路艰,素来尊敬的明师亦是令自己失望到了极点,那么,何不与挚友隐居于此,这才是人生乐事啊。

一时间,他胸中郁气消解了大半。大有云开月明之感。他深吸一口气,笑道:“我想好了,和你一起住在梅镇,再不理外面事了。”

朱雀是笑着说着这番话的,没想到却遭到了谢苏的激烈反对,“不行!”

“你……怎么可以也离开?”

朱雀决心已下,那就不是甚么人可以轻易改变的了,他看着谢苏,俊美面容上又露出了惯常的又骄傲又洒落的笑意。

“我这次来江南,是为了除去生死门的月天子,这次事情一了,我便与你一同隐居于此,再不出江湖。”


无色、无声、无香、无味、无触、无法,六识尽灭,不相应行。

谢苏此刻虽然尚未到六识尽灭的地步,但目已无法视物,头脑亦无法运转,眼前所见,脑中所见,除空白之外别无他物。

一片空茫之中,忽然一个又洒脱、又飞扬的声音自遥遥远方传来,口气热切亲昵,恰似一个十分熟识的老友一般:

“阿苏,我们一同隐居之后,我就改名叫钟无涯,你说好不好?”

那一日朱雀决意就此离开京师,谢苏坚决反对,是日夜里二人一如既往来到寒江江畔,朱雀却不听谢苏阻拦,只带笑说出了这一句话。

“朱雀……”白绫衣扶住他,听见谢苏低声道出了这样一个名字。

事隔这些年,谢苏终于再次说出了他平生挚友的名字。

那一瞬间,只一瞬间,白绫衣看见那双平素沉静如水的眸子里,一片空白。

“随我来。”谢苏忽然道,白绫衣以为他当真要走,却觉谢苏一按她的手,她随即醒悟,留在当地不动,却见谢苏青袖微扬,一点银光还未看清去处,便已没入了林中。

须臾之间,一声惨叫自林内传来,声音极细极尖,非但分不清是男是女,甚至连是人还是野兽也听不分明。这一声惨叫之后,林内又没了声息。黑黝黝的一片,却又有几点碧绿鬼火自林内飘飘荡荡出来,说不出的诡异。

白绫衣掌心内已全是冷汗,只怕惊扰了谢苏,才不敢多说一字。

谢苏心中也有几分诧异,那一只银梭,他心中有把握已击中林内施术之人,然而此人究竟是生是死,为何竟是毫无声息?他思索片刻,默默向前踏了几步,三只银梭同时而发,捷如闪电。

这三只银梭已是堵住了林中之人所有出路,银梭方出,一个爽朗飞扬的声音忽自林中传来:

“阿苏!”

两个字叫得轻快简捷,叫到“苏”字时,声音很快的一顿,好象一个人在碧云天黄叶地的阳关古道上忽然停下来,带着笑说,“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只有一个人会这样称呼谢苏,只有一个人。

有淡淡的花香从不知甚么地方飘送过来,谢苏茫然向周围看去,四围竟是一片极为柔和的月光白,云雾样氤氲的感觉。远处,又有流水的声音传过,清脆悦耳。

香是杏花香,水是寒江水。

那……是梅镇。

谢苏眼里已经不再是诡异幽暗的密林,他觉自己正立于寒江江畔,一轮雪白明月高挂天空,台阶白石光芒柔和,很远的地方有剑客身形颀长,衣红如五月榴火,他慢慢转过身,微笑着向谢苏方向走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柔软的杏花香气再次席卷而来,包裹住了谢苏的整个身体。

“喝茶。”

挑眉,“你泡的?”

“是。”俊美青年一双凤眼里满是期待。

端起白瓷杯,吹散氤氲热气,喝一口,放下茶杯,“尚可。”

“只是尚可?”俊美青年心有不甘,“我练了许久,阿苏你两字带过,一句鼓励也没有?”

青衣人一口茶水几乎笑出来,忙正了表情,道:“莫非我刚才不是鼓励?”

俊美青年绝倒。

…… ……

梅家夫妇门前,一轮明月如水。

红衣俊美青年忽然停住脚步,一本正经,“阿苏,我有个主意。”

青衣人疑惑看向他。

“梅家夫妇既无子嗣,日后你我又隐居在此,不如我把他们的酿酒技艺学过来,也免得这门手艺失传。”

青衣人没说话,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红衣俊美青年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搭讪着问:“阿苏,怎样?”

“可以。”

甚么叫“可以”?红衣俊美青年听得莫名所以,愈待追问,却见青衣人已转身离开,忙追上去。

青衣人自顾前行,口中虽不言,心里却越想越可笑,凭他再怎么想,也想象不出那骄傲不羁,红衣如火的俊美青年单衣赤足,挥汗如雨的酿酒模样。

…… ……

“钟兄,抑云丹完璧归赵。”

“我说送给你就是送给你,没有还回来的道理。”

青衣人一皱眉,但他不惯多做纠缠,略一沉吟,自身上摘下一块暗色佩玉,“也罢,那请钟兄收下这块金刚玉,亦可防身。”

有一双凤眼的俊美青年这次没有拒绝,他接过金刚玉,满脸都是欢喜。


支离破碎的往事不停地从黑暗深渊里跳跃出来,不成体系,一幕一幕却如是清晰。

红衣剑客终于走到了他面前,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却不似平日那般笑得神采飞扬,他的神色很安静,定定看着谢苏的眼睛。

“阿苏,‘若教眼底无离恨’的下半句是甚么?”

这不是朱雀说过的话,以朱雀个性,他也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谢苏抬起头,看着面前红衣身影,他心中清楚:面前的这个人是幻影,他说的话也是虚假。只要自己与他应答一句,后果直是不可想象。

然而不由自主,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中略有颤抖,已不似他平日口气。

“不信人间有白头。”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这一句话出口,连接现实与幻景之间最后一条细线就此断裂。

简单七个字,于谢苏,已是浩劫。

摄心术至此才全部发挥作用,谢苏倒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上,神志全失,鲜血自他口中涌出,青衣衣襟被染红了一片。

但是他已经感受不到这些,他听到的是寒江江水清越如故,闻到的是幽幽杏花春意弄人,眼前看到的,却只有三年前的那一幕,再次重演。

当年朱雀诛杀月天子的计划,并没有向谢苏隐瞒。

“月天子最近每月都会到梅镇东南的如天楼居住一两天,行踪隐秘,只带两个随从在身边,”他看了谢苏一眼,“我戌时出发。”

朱雀没有说为获得这些情报付出过多大的代价,谢苏心中有数,也不多问。

现在是午时,离戌时还有三个时辰的时间。

谢苏没说甚么,神态如常地倒着茶。

“阿苏,”朱雀忍不住拦住了他,“水没开。”

谢苏怔了一下,放下水壶,默默坐在那里。

朱雀想说甚么,谢苏却先开了口,“钟兄,你自去做该做之事即可。”他虽早已知晓朱雀身份,却一直以“钟兄”称之。

这次行动,自开始谋求情报到最后出手,全然为朱雀一手策划,他自视极高,并无担忧畏惧之意,却担心谢苏为他出手,遭遇危险。还正想如何开口要谢苏不参与进去,未想谢苏先答应下来,青梅竹千金一诺,于是朱雀放下心来。

谢苏起身,去清洗茶壶茶杯,水声轻微。

在他身后,朱雀笑道:“阿苏,我先走了。”说罢起身,红衣轻扫过门扉。

谢苏没有回头,只点头道:“好。”

于是朱雀离去,心中满是自信喜悦。

二人之间,并未有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告别。


朱雀部属已将如天楼四围路口把守妥当,生死门的暗桩也已被他们逐一拔去,但因月天子本身武功极高,人又警觉。朱雀并不许他们接近如天楼切近。

他部署好手下,安排好一切事宜,赶到如天楼时,恰是酉时。

如天楼亦是位于寒江江畔,与梅镇不同,此处的江水乃是主流,浩浩汤汤,江心平静,江岸处却大有惊涛拍雪之意。朱雀暗想:这月天子果然是个欲行大事之人,如天楼不过是一座别院,却也颇有吞吐气度。

他仔细看去,这如天楼乃是一栋二层木制小楼,木板上暗色雕花,甚是雅致,外面有个小小院落,疏疏种了几株芭蕉海棠,红绿相映。中间又有一座假山,上面藤蔓攀附,坠子流金。

但在朱雀眼里看来,这个院落里既非芭蕉海棠,亦非假山藤蔓,而是一个阵势,其阵虽小,然论其凶险程度,比起太师府中的“十部轮回”也不遑多让。

朱雀并不在意,再凶险,总漫不过“十部轮回”去,然后他又想到,太师府中有传言,“十部轮回”一阵,乃是当年石敬成与青梅竹父子一手所制。

想到这里,朱雀不由微微一笑。

随即他收敛心神,凝神而观,破阵不难,难的是如何破阵方能不惊动月天子。更兼月天子师从波斯“山中老人”,只怕这阵中又夹了波斯术法。

但不出片刻,他已有决断,月光下只见他见衣抉翩飞,殷红若五月榴火,“月明千里”轻功再度施展,一掠已过了院墙,既而一道银光倏出,光芒如电,一声轰响,院内假山竟被他平平削去一截。

无涯剑光又起。院中花木纷飞如雨,几被他夷为平地。

朱雀根本没想破阵,他要的是毁阵!

那假山即是阵眼,当代高手中,论到剑术,几无人能与朱雀比肩。他凭着无上轻功和高超剑法一举毁了阵势,同时他心中有数,月天子亦是个性情高傲之人,若是有人小心探测,他自会小心应对,若有不对也会退避。但若是有人直接上前大肆挑衅,反而会激他出来。

果然,阵势刚毁,两道黑影一先一后,已从楼内闪出。看其身法,前面一人几是足不沾地,轻功极是高明;后面一人下盘沉稳,也绝非一般人物。

待到这两人面貌现于月下,朱雀也不由一惊:“是你们?”

这两人他都识得,前面一人是华山派的飞烟道长,年纪虽不过三十几岁,辈分却尚在如今华山掌门之上,一身“草上飞”的功夫登峰造极;后面一人则是江北的剑侠吴绝响,使重剑,侠名一时。

然而这两人早已死在生死门手下,为何会出现于此?

朱雀借着月光细看二人面容,又是一惊。只见这二人面目呆板僵硬,飞烟道长的一张清秀面容更是扭曲的不成模样,再细看其身法,亦不如往日灵动,颇有滞涩之感。

灵光一闪,朱雀忽然明白了。

传闻生死门有一种秘练药物,有人说该种药物可控制生人神志,也有人说控制的乃是死人躯壳,被控制之人任从生死门驱使,永世不得翻身。

但也传说该种药物并未完全试验成功,否则的话,江湖上不知要多上多少具活尸?

但面前这两人,却显然是秘炼药物的成功之作。

月天子竟以他们为护卫,真是好份心机!

他刚想到这里,两道剑光已经迎面而来,一作轻灵,一为滞重,攻得均是要害,显是欲制他于死地。

朱雀不屑一笑,心道:月天子,你这等把戏应对别人倒也罢了,然而我可是不敢下重手之人么?

无论是飞烟还是吴绝响,都是侠名素著之人,换了他人在此,大概还会对二人有所顾忌,或不忍出手,但那绝不会是朱雀。

月光如水水如天,如天楼下,三道身影交错而错,剑光如雪,挥洒一地。

朱雀收回无涯剑,却未入鞘。身后传来重物坠地之声,朱雀转身,只见两条右臂落到了地上,手中各握着宝剑。

飞烟与吴绝响却毫无表情,二人伤重至此,伤口处却连血也没流出来,亦无疼痛之感。兵器虽落,二人却又冲了上来。月下看来,二人面上已非人色,青气上面,鬼气森森。

朱雀更不犹豫,无涯剑剑光飞舞。用的已是无涯剑法中的绝招之一“十字连斩”,数剑之下,飞烟、吴绝响二人首级落地,随即朱雀更不犹豫,又一招十字连斩,将二人左臂、双腿一并斩下。

月光下,那些尸块似乎还欲蠕动,但终于再无声息。

朱雀举起无涯剑,映向月光,一道银光流水也似从剑尖倾泻下来,剑身滴血也无。

那两人已与活尸无异。若非朱雀当机立断,以十字连斩将二人分尸,那二人只怕还是要起来的。但也正因二人被药物控制,动作略有呆滞,否则若是二人盛名之时,朱雀也不会这般容易便取胜。

朱雀不再理睬二人尸身,殷红衣衫一展,径直向如天楼走去。在他身后,风吹瑟瑟,谁又能想到这些辨认不出模样的尸块,亦是江湖上的一代豪杰?

当年的何等风光,今日一坯黄土蔽身也无。

如天楼上,忽然传来击掌之声,声音清脆,合着楼外江水延延,竟如乐曲一般。

一个清冷声音赞道:“好,好一个朱雀!”

一道白影自二楼上飘然而下,直落到回廊之中,形若惊鸿。

回廊地板乃是木制,这人负手立于其上,脚下只穿了双雪白布袜,他大胆之极,竟是背向朱雀,慢慢地穿了一双丝履。

朱雀没有出手,一来,他为人骄傲,不愿从背后出手;二来,那人看似放松,其实周身上下,几是无懈可击。

那人转过身来,一抬眼,两道目光冷月一般扫了过去。

朱雀抬头望去,心中暗想,月天子真容,未想今日竟是自己得见。

只见月下之人二十八九岁年纪,一身月光白的丝衣,衣摆下方镶了三指宽的银边,拦腰束一条白玉带,象牙为饰,腰间系一块透明令牌,正是武林中闻风丧胆的琉璃令。看其衣着极尽雅致华贵;再看其面容则生得十分俊秀,眉飞入鬓,目若朗星,眸子颜色远较常人为浅,气质冷冽之中带了十分骄傲,实是世间一流人物。

朱雀不由暗自点头,却又想:此人风度虽好,尚不如谢苏。

二人各自打量对方,片刻,朱雀冷冷道:“月天子林素?”

月天子微微颔首,“朱雀,你今日能在此处与我对上,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朱雀还之一笑:“彼此彼此。”

没有其他话语,月天子右掌一翻,一柄银剑霎时出鞘,二人几是同时剑招倏起,身形灵跃,战在一处。

论及武功路数,二人其实颇为相似,剑法均走迅捷狠辣一路,又兼各自轻功高明,起若紫电,落如游龙。夜空下,只有一条白色身影与一条红衣身影倏忽来往,进退有度,动作轻灵优美,恰如剑舞一般。不知情者,又怎能看出他们是在性命相搏?

朱雀自身剑法既高,见识又广,他识得月天子这一套剑法脱胎于武当玄门正宗的玉清剑法,诸多变化却是异域路数,想是出自波斯一脉。玉清剑法求得是轻灵敏捷,波斯武功却是奇异多变,二者结合,正是天衣无缝,心中不由赞叹一声,暗想:虽然传闻月天子武功在生死门中不过排名第三,但这一手剑法,实在不俗。

但这一手剑法虽高,却还不难不倒朱雀。

他忽然清啸一声,左手食指轻划过剑身,剑刃齐眉,一张俊美面容被霜雪寒光映得十分清冽,喝道:“七月流火,以伐远扬!”

这是朱雀最得意的一套剑法,无涯剑上缓缓漫起一道红光,灿烂光华。

剑光激射之下,朱雀长发纷飞,一身五月榴火一般的红衣恰似笼上了一层火光。而他整个人也似浴火而生,令人不敢逼视。

南之朱雀,本就是御火之神兽。故而古人有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殷土芒芒,域彼四方!

那玄鸟即是朱雀,正四方,灭邪灵,尊贵无比。

月下看来,朱雀红衣身影如火如荼,恰如那南方玄鸟遨游九天之间。

这一套剑法施展到一半之时,月天子武功再高,却也抵挡不住,身形稍一滞,左肩上已遭了一剑,鲜血浸白衣,格外的鲜明触目。

月天子神色一变,剑招愈发凶狠,但毕竟不敌七月流火,须臾,他右膝上又中了一剑,身形逐渐慢了下来。

他虽然性情骄傲,却也识得轻重,不再恋战,三剑连刺,随即转身,向如天楼内一掠而去。

朱雀哪肯放过,他展开月明千里轻功,紧随其后。

一阵风起,一轮明月逐渐被云遮住,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夜空下,一道青衣身影御风而行,正是谢苏。

他终于也违背了一次自己的原则,他对朱雀说:“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即可”,却并没有答应自己不会去帮忙。

然而当他赶到梅镇东南一隅的时候,却甚么也没有发现,这里哪有甚么如天楼,芦花荡荡,涟漪阵阵,甚是清冷。

谢苏心中一紧:朱雀,你不该骗我!

朱雀曾对他言道:如天楼位于梅镇东南,而自己将于戌时动手。眼见如天楼并不在他所说位置,只怕戌时动手一事,也是虚假!

谢苏料想的没错,朱雀计划动手时辰乃是酉时,比他对谢苏所言的戌时足足早了一个时辰。

这一件事上,谢苏瞒了朱雀,朱雀却也瞒了他。

他心中焦急十分,头脑却反而冷静下来。暗忖朱雀性情洒脱骄傲,纵然对自己有所隐瞒,大抵也不会编一个毫不相干之处,以此推断,朱雀说是梅镇东南,自己不妨前往西北一探。

谢苏没有猜错,在通往梅镇西北的路上,他已经发现了数具朱雀手下的尸体。

他心中愈紧,不敢耽搁,疾向西北江畔而来。

尚未到江畔,他已看见江畔火光冲天,半个天空都被染成了红色。

他脚下加快,转瞬之间,已到了如天楼下,只见那一座二层小楼已被火光包围,轰轰烈烈烧的十分热闹。

正在此时,又听寒江江面上传来一声长笑,谢苏一惊,向江面望去。只见一叶轻舟顺水而下,遥遥望去,只见一个月光白色身影伫立船头,虽看不清面貌如何,却觉那人风神实是如月皎洁。

那人长笑过后,既而长吟,声音清冷悦耳,如碎冰相击。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殷土芒芒,域彼四方……”

这本是诗经中的《商颂?玄鸟》一篇,其中的玄鸟讲的便是朱雀,这人声音优雅,吟句抑扬顿挫,颇有古意。

方吟至此,那人忽然语气一变,狂傲十分:“天命玄鸟,我逆天命;朱雀居南,一火焚之!”

夜空下,那人腰间有晶明物什闪烁,正是琉璃令。

谢苏声音一冷,沉声道:“月天子?”

回答他的,是一声长笑,清越狂妄,轻舟上的白衣身影未曾回头,飘然顺水而下。

谢苏一咬牙关,那轻舟顺水而下,速度极快,自己追之不及,况且此刻追赶月天子,已无意义。

他奔回如天楼下,只见烈焰熊熊,那如天楼乃是木制,虽然尚未烧塌,但已支撑不了一时片刻。

“当,当,当!”

金铁交集之声自楼上传来,谢苏诧异,向楼上望去,这一眼看去却是全身发冷,二楼上窗边站了一人,红衣发梢被熏得焦黑,正是朱雀。

那窗上以铁栅封住出口,朱雀手持无涯剑,一剑紧接一剑猛劈向铁栅。

铁栅粗若儿臂,无涯剑虽是世间神兵,却也难以将之削断。朱雀平素对自己佩剑最是爱惜,但此刻已顾不得,几剑下来,无涯剑上已迸出了一个缺口。

谢苏心思聪敏,此刻已推想到,当是月天子将朱雀诱入机关,困于此处,那如天楼上只怕已用铁板之类封死,不然单是木板,绝困不住朱雀。

他想也未想,右手一翻,银丝软剑迎风而出,连断楼下十七根木柱,火焰为他剑风所卷,让出一片空地来,谢苏身形一展,便要向火焰中冲去。

忽听楼上又是铿然一声响,谢苏顿住身形,向上望去,却见一根铁栅竟为无涯剑所断,铁栅落地,无涯剑却也禁不住重负,从中断裂,半截银剑恰落在谢苏面前,直没入地。

谢苏忍不住,叫道:“朱雀!”

朱雀此刻也看见了他,面露欣喜,一声“阿苏”尚未出口,忽又听“当”的一声响,一块厚重铁板从上而落,将整个窗口挡的风雨不透。

铁栅斩断方会落下铁板,刚刚获得一丝希望却又全盘毁灭。这设下机关的月天子,心思实是太过细致狠毒。

谢苏紧握住银丝软剑,指关节已被他勒得发白。

此刻真是多一刻也犹豫不得,他再度展开“千里快哉风”身法,正要冲入如天楼之时,忽觉身后风声杳然,他身形未转,右手微扬,一道剑光向身后暴射而去。

这道风声并没有阻拦住他的脚步,但与此同时,又一道靛色身影停在他的面前,其人身形高瘦,动作无声无息,恰如鬼魅一般。

又有两道身影出现在他的左右两侧,左边一人一身华贵,相貌堂皇,手持一柄金如意;右边一人则是个笑得人畜无害的中年人。

谢苏慢慢转过身,果然,在他身后站了一个手握弯刀的苗人,而他方才那一道剑光,显然并没有伤害到他。

四个人慢慢包抄上来,而谢苏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他识得这四个人。

靛色身影是东海明光岛的岛主左明光,手持弯刀之人是苗疆高手察察,左手边的衣着华贵之人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富贵侯隋护花,右手边一脸笑意的中年人则是金取帮的前帮主仇亮。

这四个人,无一不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谢苏以一对一,可以取胜;以一敌二,已经吃力;若以一敌四……

后果直是不可想象。

谢苏虽数年不出江湖,却曾听闻:这四人当年曾欠下生死门日月天子的师父一个人情,他们亦曾发过誓,除对石敬成直接出手外,他们愿为生死门做任意一件事,以偿当年之情。

这也正是月天子敢于先行离去的原因。此人狂妄之外尚是十分缜密,如天楼机关险恶他尚且不放心,更埋伏下了如此高手。

如天楼上木制地板被烧得“扑剥”作响,间或传来吱吱的声音,想是铁板已被烧得扭曲断裂。

朱雀身处如天楼上,此时已是片刻也耽误不得。

谢苏握紧手中的银丝软剑,这一刻能帮到他的只有这把剑,而这些年来与他不离不弃的,也只有这一把剑而已。

身后刀光回旋如雪,察察已是第一个出手。几乎与此同时,左明光手中一道黑光如灵蛇出洞,攻向谢苏下三路,原来是一条长鞭。

二人出手之后,隋护花与仇亮亦是同时出手,他二人顾忌身份,故而稍缓一刻,借这一刻之时,谢苏浩然剑法如白虹贯日,两道剑光已分别袭向察察与左明光二人,虽是先后击出,但因他出剑速度太快,竟如同时而发一般。

剑招出手,他展开千里快哉风身法,疾向如天楼中冲去。

四人身法一展,兵刃交错,风声呼啸,却又将他拦在了正中。左明光衣衫被银丝软剑割裂,靛色衣衫颜色虽暗,谢苏眼尖,见得隐有血痕渗出来。

——却也只是隐有血痕而已。

方才两剑、轻功身法,谢苏已用上了十成功力,但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

身后轰然声音渐响,不知何时,如天楼便会坍塌,谢苏一语不发,冷静若他,此刻几已无法控制情绪。

他手指扣紧剑柄,心中已下决断。

另一面,围攻他的四人,只有更为惊讶:他们虽已料到面前这人应是个高手,但方才四人各出极招,非但未能将他格杀当场,反被他剑伤了左明光,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

隋护花眼角瞥到谢苏手中银丝软剑,不由叫道:“青梅竹,你是青梅竹!”

他话音未落,谢苏却已揉身而上,左手小擒拿手逼向隋护花咽喉。

这一招虽然凶狠,但自身亦有破绽,隋护花转身避过,手中金如意运了十二成功力,向谢苏砸去。

金如意挥过,却见谢苏不避不闪,他心中诧异,暗想青梅竹素以剑法轻功闻名,却未听说他何时又习了金钟罩一类护体功夫?

想到这里时,他已与谢苏十分接近,金如意不偏不倚,正击中谢苏前胸,谢苏面色苍白,后退一步,那一招小擒拿手自是递不到他身上,隋护花不由大喜,戒备一时放松。恰在此时,他忽觉咽喉剧痛,一低头,却见银丝软剑已穿过了他的喉咙。

纵使他方才放松戒备,但以二人所站方位,那一剑怎能从这里刺出?

他睁大眼睛,不明所以,倒地而死。

那一剑,却是缅甸的“缠腰剑”,刁钻毒辣,防不胜防。但隋护花武功极高,若非谢苏方才拼着先中一招,绝不可能一剑致隋护花于死地。

这却也是因为隋护花出身富贵,江湖经验较少之故,若换了另外三人,谢苏再挨上十招,亦难一剑奏效。

仇亮与隋护花交情最好,见他倒地,面上笑意顿收,第一个冲上来,双掌一合,喝道:“青梅竹,拿命来!”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他忽觉气海穴上一麻,全身气劲空荡荡的没了着落,四肢百骸竟如融化一般。

“不……不可能……”

气海穴是他罩门所在,青梅竹怎会知道?他连身子也未转,这一剑是如何刺过来的?

仇亮已无机会再想,谢苏从自己身上抽出银丝软剑,一剑已削下了他的首级。

那一剑是倥侗的绝技之一“玉碎昆冈”,乃是同归于尽之式。谢苏并未转身,他一剑刺入自己身体,穿出的剑尖点中仇亮罩门,一招废了他武功,随即取其性命。

顷刻之间,变化非常,左明光一时竟不敢上前,他本是擅长远攻,手腕一抖,长鞭如黑龙出海,劈头盖脸向谢苏砸去。

他快,谢苏更快,暗夜中一点银光一闪,已击中左明光两眉之间。东海明光岛主不明所以,仰天而倒。

他虽死,手中长鞭余劲未歇,谢苏已受重伤,虽避开要害,长鞭末梢却扫中他小腹,“喀嚓”之声连响,肋骨已被打折了几根。

但青梅竹从未使用过暗器,那一点银光是从哪里来的?

左明光直到气绝,也没想通这个问题。

谢苏缓缓抬首,手中银丝软剑已少了一截。方才他一剑削下仇亮首级,立即以金刚指扭断软剑剑尖,发力射出,左明光又怎能料到?

瞬息之间,情势大为扭转,谢苏连杀三人,自己却也受了重伤。他以剑拄地,慢慢转过身来。

在他身后,是四人中最为神秘莫测的苗疆刀手察察。

“你很好。”察察缓缓开口。

他汉语说得并不好,生硬嘶哑,这一句“你很好”说得并非是谢苏的武功,谢苏武功虽高,却也远称不上当世第一,察察称赞的乃是他这份当机立断和狠意,对敌狠,对已更狠,若非如此,又怎能扭转这必杀之局?

“你出来,里面打架不方便。”察察又开口道。

谢苏竟然没有犹豫,随着他走了出来。

身后的如天楼烈焰滚滚,谢苏心中焦灼之处只怕比这火焰还是烈上几分,但他也深知此刻若不控制情绪,功亏一篑,朱雀性命定然会断送在这里。

如天楼外,二人站定。

察察忽然问道:“楼里困的人,是你朋友?”

谢苏没有答言,但没有开口也代表了默认。

察察叹道:“你是好汉子。”又道:“你武功最好时,我不是你对手,现在,不一定。”他手中弯刀如一轮新月,在夜色中闪烁幽暗光芒。

谢苏终于开口,却只有两个字:“动手!”

月亮忽然出来了,洁白明亮,照耀四方。在月下,两条身影交错而过,一道刀光明澈如雪,一道剑光清冷若霜。只一招,便已决出了胜负。

苗疆弯刀对上银丝软剑,

满城风雨对上浩然剑法。

先落地之人是谢苏,他单膝跪倒,手中银丝软剑被砍成数段,右手食中二指则被齐根斩断,鲜血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

在他身后,察察身形挺直,站在草地上,手中仍握着他的弯刀。

“你很好。”

察察再度重复了一次。他放开弯刀,站立而死。

在他心脏处有一个小洞,血透衣衫。

天上的月光,地上的火焰,映透了谢苏一身染血青衫。

大敌已除,眼下已没有甚么可以阻碍于他。谢苏不再迟疑,疾向如天楼奔去。身上的伤口虽多,伤势虽重,此刻也全然顾不得。

火光飞舞,热气灼身,但朱雀内功极高,只怕尚有一线生机。

那是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换来的一线生机。

他刚奔出两步,忽然惊天动地一声响,眼前金蛇乱舞,烟尘纷飞,如天楼拦腰断成两截,二楼被炸得粉碎,砖瓦、铁板一并被炸飞出去。

月天子留下的埋伏不止是如天楼上的机关,四名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他还留下了炸药。

“朱雀!”

爆炸声连绵不断,这一声已被湮灭在烟火之中。

“朱雀!”

他再喊,声音连自己也听不清,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高楼被炸得粉碎,灰飞烟灭,一切都不见了踪影。

他忽然长笑出声,谢苏一生,从来没有,今后也再未这般大笑过。

他手拄半截断剑,踉跄走向寒江江畔,一手拿出前些时日朱雀赠他的抑云丹:

“朱雀,朱雀,你既过世,我要它们何用?”

他手一扬,那枚抑云丹连着半截银丝软剑在空中画一道弧线,一并落到了寒江江水之中。

这一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身上最后一分气力,谢苏再忍不住,方才所受的伤一同并发,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就此晕倒在江畔。

昏厥之前,一块不知甚么物什从楼中迸飞出来,恰落在谢苏面前,谢苏手指紧握,无意识中恰是将它握紧。

那时谢苏尚且不知,那正是他前些时日赠予朱雀的金刚玉。

大爆炸中,朱雀尸骨无存,那是他最后留下的痕迹。

那天夜里,江南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四月飘雪,是有冤情,还是老天也看不过人间那一幕惨剧,以这一场漫天飞雪来纪念那如天楼中逝去的烈烈英魂?

那一晚,谢苏重伤晕倒在寒江江畔,江风凛冽,飞雪将他整个人盖住,一直到次日傍晚,谢苏才被邻近的村民发现,拣回了一条命。

内伤沉重,急怒攻心,风雪逼人,谢苏的伤势耽搁了一天一夜,梅镇上又没有甚么象样的医师,几样原因加在一起,他在病榻上几乎缠绵了半年之久。

富贵侯的如意,左明光的长鞭,他自己的银丝软剑,这一场伤病之后,谢苏的内力失去十之七八,而察察那一刀断去他右手食中两指,更使他从此再不能用剑。

待到他终于可以下床简单走动之时,杏花已落,杏子满荫。

梅镇民风淳朴,谢苏卧病期间,来探望他的人亦是不少,也有镇上的长辈问道:“小谢啊,你那个朋友去哪里了,怎不见他来照顾你?”

“他离开了。”

“甚么,他去哪里了?那孩子人满好啊,走了也不打声招呼,真是……”

老人家还在念,谢苏半垂了头,“他……”

他终于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夏日炙烈的阳光照进来,谢苏大病初愈的面容苍白如纸。

那一年秋天,杏林落叶纷飞之时,谢苏离开了梅镇。

那时生死门内讧以至覆灭,月天子为日天子所杀一事已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谢苏在酒楼上听到这消息,他站在那里怔了半晌,最终没有说甚么,慢慢走下了酒楼的楼梯。

当你经历过很多事,转瞬间却发现那些事已成为过去;

当你遇见过很多人,回首时,那些人已是曾经。

昔日的青梅竹、今日的谢苏继续行走江湖,他已无内力护身,改习机簧暗器,浩然剑法再无法使用,留下的,只有左手的救命三招。

他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他仍是认认真真地活着,救过一些人,做过一些事,他无意留下名姓,而那些见过他的人,也少人问起他的名字。

这个江湖上,多的是鲜衣怒马的青年才俊,太少人会注意到一个一只手废掉的青衣落拓江湖人。

直到那一日,他听到月天子未死的消息,追踪到了西域。

忆当初年少,唾手定神州,须臾谈笑取封侯。人情翻覆几时休?其间可自由?

年华凭落木,生事任孤舟。试看水鸟双双原有偶,一任取草萋萋江上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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