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镜头!”11岁的吴依铭坐在赛场的围棋盘前,噘着嘴,看向一脸惊喜的裁判员的手机镜头。自8月15日她在全国围棋定段赛上成为国内最年轻女子职业围棋手后,这样的拍摄要求数不胜数。

  这是9月17日中午的湖南株洲。对决还有5分钟才开始,吴依铭等待着比自己大六七岁的对手。她身高146厘米,座椅对她而言凳脚略高,她努力挺直了身子。

  这场于株洲举办的全国围棋锦标赛,是吴依铭成为职业选手后的第二次比赛。

  如果没有对围棋的“疯魔”,吴依铭现在本应是江苏省无锡市积余实验小学六年级的学生。而今,她是中国棋院杭州分院女子专业围棋队的成员。

  中国棋院杭州分院是国内唯一一所面向社会招生的全日制公办棋类学校,其中的杭州围棋学校被业内称为“清华北大”。在今年的职业定段赛中,除了女子组的国内最年轻定段选手吴依铭,最年轻的男子职业定段选手胡子豪也出自于此。

  十几岁乃至几岁的围棋少年,以及一大群陪读家长,为何汲汲而来,早早定下职业规划?在杭棋,几乎所有人给出的答案都是:围棋界,出名趁早。

  果真?

  赛里童年

吴依铭和母亲林洁在下网棋训练

  见到吴依铭的第一天,她输了棋。前3场比赛,她1胜2负。不过她仍兴奋地和母亲讨要当晚和小伙伴去玩耍的资格。

  “你可以看她每次完赛后的表情,都看不出胜负。她早已经对这些看淡了。”母亲林洁说。

  9月18日是吴依铭赛程中的休息日。按计划,她一吃完早饭就在电脑前等着和别人下网棋。等得无聊了,她戴上恳求母亲买来的“宫廷后妃指甲套”,半瘫在椅子上玩“狼人杀”手机游戏。林洁正在和记者回忆孩子学棋以来的获奖经历,她饶有兴致地凑过来问:“是哪次比赛?哪一次?我真的不记得了。”

  “能陪我玩一会儿狼人杀吗?”她忽然眼神略带狡黠地看向记者。原来她在玩家发言阶段多次因为声音露馅,“被人知道是名小学生”而被踢出群。成日和成年人下棋的吴依铭自然不服,她想到了让成年人帮忙在游戏中发出语音,而自己幕后操作的玩法,成功了。

  林洁认为,这种玩游戏的风格,也和女儿目前这阶段下棋的心性有关:一方面她喜欢杀棋,追求孩子玩游戏的快感;但另一方面她又希望融入成人棋手世界。

  和吴依铭房间里的闲适氛围不同,邻屋的胡子豪在休息日是另一番状态——他正在补习6年级的数学作业。胡子豪今年也是11岁,来自合肥,寡言,在大部分人眼中少年老成,更像职业棋手。他和吴依铭上个月同时定段,成为全国最年轻的男子职业棋手。

  林洁始终觉得女儿是棋手中的另类。 吴依铭4岁半开始接触围棋,最初3个月毫无天赋显现。一日,林洁拿兴趣班里的围棋题考女儿,发现她一无所知。就当林洁打算让女儿放弃学棋时,育新围棋班的老板娘建议让孩子在无家长陪同的情况下再试一试。这一试,吴依铭崭露头角。

  “她总是不按照常规步骤走,但你对她的想法也挑不出错。”围棋老师对林洁说。从此一家人放胆去试。等到了上学的年龄,全家达成共识,送女儿去全国培养少年棋手最有名的学校学围棋。

  经过选拔,吴依铭最早进入的是读训班。班上学生半日入读杭州当地公办小学,半日在棋院学棋,两头兼顾。后来经过选拔升入冲段班,暂时不再投入专门的文化课教育,主要精力用于围棋学习。

  每年一度的全国围棋定段赛被业内称为“围棋界的高考”,历年报名的选手近500人,最终只取30人。按照性别分开比赛,女子取前10名,男子取前20名,凡是25周岁以下的选手均可参赛。吴依铭去年的成绩恰是第11名而落选。

  在杭州棋院主导的研究《中国棋类天才少年、世界冠军成才规律探究与启迪》中,根据341名职业棋手和专业棋类学生得出的规律是:通过科学方法的筛选,提早学棋年龄,可选拔出真正的天才儿童;通过培养策略的改进,可缩短从学棋到定段、从定段到围甲、从围甲到世界冠军的年限。

  然而,少年棋手的个体生活终究不能大而化之与群体成长规律划等号,以围棋为业的“一条道走到黑”也终究不是坦途。

  “这次定段赛后,她有些小名气,年纪大的选手终于愿意真心实意把她当成平等的对手。”林洁觉得,这是女儿成为专业棋手的第一步。

  林洁闲聊时问起女儿这次比赛如果打得顺利的愿望,吴依铭依旧还是那个回答——“赢了就给我买糖吃。”

  陪读父母

到了晚饭时间,杭棋内依旧有小棋手在琢磨自己刚下的棋

  吴依铭特地翻出手机里一篇她收藏的报道,径直指着一处悄悄读给记者听:“妈妈放弃了干了23年的工作去陪读。”林洁在采访中,并未主动提及这段经历。

  吴依铭去杭棋的第一年,陪读的原本是奶奶。但是一年下来,老人能照顾的仅是日常起居,文化课补习则无能为力。吴依铭的父亲劝说妻子,辞去了她在星级酒店的工作。尽管,林洁也不懂围棋。

  “或许外界有些误解。来这里的孩子,其实90%以上是出于对围棋的真心喜欢,而不是父母的意志。”杭棋读训班的带课老师刘宇说。

  “我觉得自己离不开围棋了。”来自东北的董宏云学着儿子叶子涵恳请来杭棋的样子。9岁的叶子涵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话少,有礼,很难看出是这么执着的孩子。

  起初家里人没有同意,问题围绕于“是否应该放弃学业”。董宏云和丈夫曾经用“隔离法”测试儿子的决心——比如要求儿子两天不碰棋,可儿子实在难忍;又如承诺儿子出国旅游,以换取他的放弃,却也告失败。

  一家人终于决定支持叶子涵的选择。目前,母子俩适应了南方的生活。董宏云结识了不少家长,常在孩子上课时相约去江边散步,也一起研究做菜给孩子补充营养,还组建羽毛球队,遇到问题互相开解。

  在这次湖南比赛中,几乎所有小选手的房间里都住着陪同家长。他们彼此熟悉,在走廊和餐厅见面时总爱寒暄几句。林洁说家长们大多聊的是围棋以外的生活。问她为何,林洁答道:“我们每天都是满眼围棋,就希望说点别的。”

  每一次陪伴,都来之不易。这几年,林洁每次把孩子送进赛场后,在孩子比赛的几小时内都守在房间里等孩子,任谁叫也不出门。这是她的坚持。

  在这次比赛中,每位选手的住宿补贴标准是320多元一晚,家长同住则每晚自费160元的房间差价。另外,每天主办方提供的酒店自助餐餐券只有一张,大部分陪赛家长都让孩子吃自助餐,自己则简单叫个外卖。

  据林洁观察,小学阶段的棋手来杭棋求学的,几乎都有家长陪读。“一般家长带着孩子和别人合租,为了控制开支只租一间卧室。”林洁母女租的是杭棋附近2600元带独卫的主卧,算是豪华配置。

  焦虑,就像是压在每位陪读家长心里的巨石。

  “读训班的孩子在学棋的早期探索阶段,且在普通小学继续读书,家长心态轻松许多。而到了冲段班,大部分家庭就要一条道走到黑,自然心里压着石头。”林洁分析。

  今年成功定段的胡子豪,其实已是第4次参加定段赛。比赛开始前,他觉得压力异常巨大,突然对母亲张燕说:“如果今年还定不上段,我就回合肥上学,用业余时间出来打比赛。”张燕有点慌了阵脚。她一反常态,不再在赛场外苦苦等候,而是报了一个去桂林的旅游团。

  张燕记得,有段日子儿子的训练水平不稳定,她一着急,和儿子在家中发生争执,不慎将他拽到地上,还放言:学习不上心,下午的围棋课不要去了!但胡子豪流着眼泪,竟一步步匍匐到门口,坚持要去上课。“他是真的把围棋看成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只能支持。”张燕也从原来稳定的工作岗位上辞职多年。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有所舍弃的学棋道路,家长们竭尽所能向少年棋手们强调文化课的重要性。张燕和胡子豪约法三章,每天必须留出一定时间补习文化课;吴依铭每次外出比赛,林洁都会为她带上学习机;至于才进入杭棋一年的叶子涵的母亲,更是每天为孩子提前教授各门功课。

  “我不知道他会在这条路上走多远,一切都由他自己决定。”叶子涵妈妈望着正在背诵棋谱的儿子笑了笑。

  棋逢对手

  这几天的赛程里,吴依铭没有出过举行比赛的这家酒店。每场比赛前,酒店电梯就被选手占满,她们大多正值20岁上下的年纪,聊着减肥、买衣服等和吴依铭有些隔阂的话题。

  这让记者想起赴株洲前实地探访的杭棋,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在杭州钱江新城一座以棋文化为主题的大厦内,行色匆匆的,多是读小学年纪的孩子。当时已近晚餐时间,教室里仍有三五成群或独自在复盘的孩子。教室对面,是一间可容纳上百人的家长休息室。无论白天还是傍晚,休息室里总是满满当当。

  当天下午,刘宇班级安排的是复盘当日上午的棋。孩子们十分熟练地低头“默写”,这令人惊叹的记忆力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基本功。教室里两位10岁出头的小男孩,其中一位忽然把自己的记录本转向同伴,请其帮忙写一个字。刘宇解释:“小男孩在做复盘记录时,发现自己不会写对手的名字。”

  在同一个班里,每位小棋手的对手是由自己的实力所决定的:在对决中,获得好成绩的选手升组,否则就降组。也就是说,孩子们最要好的伙伴也就是最紧密的对手。“没有同龄棋手,他们长棋就会很慢。”围棋学校校长孟昌解释。

  在杭棋,孩子们日常训练中每一盘棋的胜负都会被记录。每到期末公布排名,只有一半的孩子拥有留校免考资格,而另一半孩子必须和新一批想要考入杭棋的选手共同参与选拔。于是,总有一些孩子在发现排名靠后时哭闹。

  孩子们的压力,并不能改变杭棋历年以这种公开透明的滚动制来获得最优人选的机制。每年有勇气参与杭棋入学考试的选手近200人,被录取者不过20人。

  性格和思考方式,在棋盘胜负锤炼中被逐渐改变。

  “这些孩子下棋时内心世界像是千军万马奔腾,不下棋时沉稳内向。”冲段班的指导老师李劼得知记者想找几位学生聊聊的想法后,预测采访可能会因为孩子们的个性而不太理想。果然,几个孩子一下课就加快脚步离开了李老师“捉捕”的视线。

  一位迅速离开的小男孩,却在楼梯口被卖冰镇哈密瓜的摊子吸引。他并不嘴馋那几盒哈密瓜,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探了探水温,问老板:“这水大概多少度?”摊主一时回答不出。男孩满脸疑惑地走开了。

  少年棋手的童年,多少有些相似。刘宇老师也是从小去北京学棋。他记得,一次父亲让他跟着学奥数的小朋友去上课,虽然他从未接触过,但发现棋理和数理有颇多相似之处,很快就完成了奥数题,连老师也赞叹。

  目前全国有23支顶级的男女围棋甲级队,杭棋独有3支队伍。像吴依铭这样已经进入杭棋职业队的孩子,最大愿望就是进入杭棋的甲级队。

  “我们学生最难处理的,是和平时一道学习的同学在比赛里成为对手,因为太熟悉彼此的优劣势,反倒有些放不开。”围棋学校副校长周仕生告诉记者。

  吴依铭这次湖南比赛的第5盘棋,对手就是杭棋学生。那盘棋,吴依铭胜了,两人下完棋有说有笑地走出赛场。

  丛林之外

  林洁从未告诉吴依铭,自己在2年前就开始关注那些一鸣惊人的少年围棋手。只是定段以后,她很少再在赛事里听到他们的名字。

  “这些孩子去哪儿了呢?”林洁总是困惑。

  周仕生副校长说起一个围棋界职业选手定段的重要改变信号:这几年的定段赛,对13周岁以下的定段成功选手给予了更多关注和支持。杭棋的研究报告也明确提出“世界冠军和围甲一线棋手的平均定段年龄在12.3岁左右”,这意味着13周岁以上定段的棋手,冲击世界冠军的几率大大降低。

  然而,围棋优胜劣汰的丛林规则,是否一刀切?记者在杭棋发现一些“例外”。

  就在吴依铭和胡子豪在湖南参加职业赛时,同为杭棋选手的22岁刘睿智正在参加一场业余男子围棋手的全国性大赛。

  刘睿智的棋艺也是童子功,他六七岁在北京道场学棋,一年学费就得10万元。但去了道场仅一年,他回归普通学校。高中毕业后,他遵家人意愿考入山东一所大学学计算机,可临近毕业时违背了父母的想法,重新走向职业棋手之路。

  由于读大学时他已在国内业余棋手中拥有较好成绩,杭棋向这位大龄棋手抛来橄榄枝。他和一群孩子一同进入冲段班,孩子们叫他“睿智兄”。

  每逢大赛,刘睿智都需要比少年选手更长时间更精细化的心态调整,比如22点左右就进入睡眠状态。“年纪大的棋手下棋,也有自己的好处。我们更加懂得去规划一个大的棋局。”

  和吴依铭一起参加这次比赛的,还有21岁的女棋手高星。高星是2010年杭棋最早招收的学生之一。她6岁学围棋,11岁在武汉开始专业的围棋训练。眼下,她在全国职业棋手中的排名是200名左右,在女子职业棋手的排名达到第五六名。

  高星觉得,关于自己的未来,最强烈的挣扎集中在12岁到16岁之间。“万一学棋不成怎么办?需要寻退路吗?”专业学棋的那几年,她反复问自己,却无解。

  现在,高星面对胜负,少有情绪波动。“越是求胜心切,越是不容易成。”她寻找着围棋的真意。

  和她一起学棋的同龄人,不少已经离开围棋竞赛界,但走时多有遗憾。大部分人在离开赛场后,依然从事和围棋相关的工作。

  今年22岁的张泰毓成功转型,从围棋选手变成围棋培训机构的创业合伙人。他两三岁在棋盘上爬着玩,7岁去天津开始专业学习,一切顺风顺水。但接下来的10年,像是上天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他接连参加9届定段赛,均未成功。最可惜的一次,只差一个名次就进入了。“就像魔咒一样,总在定段赛失误。”张泰毓意志消沉回到老家,玩游戏玩得天昏地暗。后来,他在当地做围棋初学孩子的启蒙教练,逐渐在工作中体会到围棋的快乐。“就像父亲和我说的那样,小时候我一旦输棋,能把房顶也掀下来。”张泰毓说这是他对围棋的初心。

  将一切想明白后,张泰毓允诺自己在去年最后一次参加定段赛。没想到,竟成功了。

  不过,定段成功的他,仍选择放弃职业围棋手生涯,和合伙人在杭州开办了一家针对低龄孩子的围棋培训机构。“孩子们喜欢围棋的方式很简单,吃掉了对方的棋就开心得大叫,甚至是站在桌子上,而被别人吃掉了棋,就难过得大哭。”

  每当家长来咨询是否该让孩子走专业道路时,张泰毓的答案都是:慎重再慎重。他把自己的一路坎坷,坦诚告诉家长。

  “围棋对我而言,或许就是一场长长的挫折教育。”放弃专业竞技之路后,张泰毓把多年收集的棋谱摆在书架上,占满书架的好几层。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更长久地和围棋相处。

  与吴依铭同在杭棋专业队的高星尚未有机会和这位“天才少女棋手”对决,她饶有兴致地提起小师妹,说:“我想,我们一定有机会相见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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